李跃忠
(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南湘潭 411201)
禳虫习俗与中国戏曲的生存、发展
李跃忠
(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南湘潭 411201)
以农为本的中国先民在万物有灵思想的影响下,“创造”了一群虫王,人们为了抗击虫灾获取农业丰产产生了许多防虫、灭虫、治虫的习俗,而在其中,戏曲艺术也“发挥”着重要作用。俗民或将戏曲作为赛祭虫王的手段,或直接上演戏曲以禳虫。禳虫演戏成了我国古代戏曲的一种重要生存方式,禳虫演戏对我国传统戏曲的演出、创作也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禳虫习俗;戏曲;生存环境;生存方式
我国是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农业国家,人们在漫长的耕作实践经验中发现,庄稼要获得丰收,风雨与阳光的作用相当重要,此外,还要保证农作物不受一些动物如蝗虫、老鼠、野猪等的破坏。虫害的发生,势必会影响农作物的丰收,而如果是重大虫害,其危害就更难以估量了。远古时期,人们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的能力都很低,他们无法预测各种虫害,也不懂得如何科学地去防治。但先民们为了生活和生存,并没有听天由命,他们在生活、劳动中不断总结各种防虫、治虫的经验,与虫灾“积极”抗争。其“抗争”的手段,一是通过祭祀,取媚于冥冥之中的虫王,希冀神灵能管束好各类害虫,如各地修建的虫王庙即为此用;二是通过抑制、驱赶、恐吓等办法,企图将虫害赶走,如下面提到的原始先民的一些行为,就是这样的行为。
相传在尹蓍氏时期,产生了与农事相关的“八蜡”之祭。“八蜡”即在腊月祭祀与农事有关的八位神灵,《礼记·郊特牲》中有几句祝语:“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此乃“命令”土堤土埂能安稳和巩固,水归往低洼处不要到处泛滥,害虫不要危害庄稼,草木也要归到泽薮之处不要在田地里乱长。这是古人语言崇拜的反映,而对昆虫的祭祀则可视为远古动物崇拜的表现。
《诗经》中也有一些禳虫的诗篇。《小雅·大田》第二章“既方几皂,既坚既好,不稂不莠。去其螟塍,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田祖有神……”以非常明白的语言祈求田神“去其螟塍,及其蟊贼”,将它们“秉畀炎火”,即丢到熊熊的烈火中烧死,从而保佑庄稼无灾无害。“螟塍”、“蟊贼”均为危害庄稼的害虫,“毛传”曰“食心曰螟,食叶曰塍”、“食根曰蟊,食节曰贼”,即螟是专吃禾心的害虫,塍是专噬禾叶的害虫,蟊是专啃禾根的害虫,而贼则是专咬禾节的害虫。
最晚在宋代,民间还形成了邀请道士举办“禳蝗”醮仪以驱蝗的习俗。《灵宝领教济度金书》是一部形成于宋元时期的道教书籍,该书第256—258页非常详尽地记载了“禳蝗道场用”的仪式,在“晚朝行道仪”的“宣词”中,申明了俗民举办道场的目的:“惟戾充盈于郊野,故妖蝗生育于田畴,百千成群,障白日而日光黯黯,万顷作队,掩青天而天色冥冥,经过悉损王禾苗,至止尽童于林木,田夫夫憔悴,野老忧愁。……故修斋以祈天,冀首愆而请命玄坛……九拜陈情,一忱邀福为斋主某等,禳除妖,遣斥虫螟。”[1](240)在该书第259页所载的“请称法位”中,也向诸神申明了人们建醮的缘由和目的:“今醮官某等……慨由田禾之将成,遭妖蝗之尽蚀,修斋筑坛,谅荷扫除;设醮铺坛,盍陈报效……”[1](242)
在后来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民间还形成了许多“抗击”虫灾的习俗,如“嫁毛虫”、发“诅蝗文”等。“嫁毛虫”之俗,国内许多地方都有,一般是在农历四月八日清晨,俗民敬佛上香后,然后在纸上书写“佛生四月八,毛虫今日嫁,嫁到深山去,永远不回家”等话语,以示把毛虫赶走、消灭。“诅蝗文”则是古代民众在蝗虫成灾时企图借助语言的魔力将其消灭的一种“积极”举措,譬如明朝时,湖南长沙一带曾发生一次重大蝗灾,民众无计可施,当时地方文人姜子万就撰写了一篇《诅蝗文》诅咒它,其文曰:“蝗食吾禾,势不能驱,作文以诅之。……”[2](1056)“嫁毛虫”、《诅蝗文》与上述“八蜡”、《诗经》中的咒语等一脉相承,都流露出浓浓的巫俗思想。
此外,浙江龙游一带农民防治虫害的方法也很有民俗意义。农民抬出毛令公牌位或县城隍李志将军神像,到田间巡逻。如果还不能驱除虫害,晚上就在一块空地上搭架高台,延请道士打醮,点七星灯,再焚烧二郎神、哪吒符字等神马,以求这些具有大法力的神去帮助农民剿除田中的害虫,保佑丰收。[3](17)
诸如此类的习俗,国内许多地方都有,限于篇幅,不一一赘举。
在人类文化史上,歌舞戏剧一直被用作娱神的基本手段,正如《周礼·大司乐》所载,歌舞戏剧是“以六律、六同、五声、八音、六舞,大合乐,以致鬼、神、示(祗)”。围绕农业丰产,围绕防虫、治虫、灭虫,民间形成了许多相关的信仰习俗。这些习俗活动乃是我国古代戏曲的重要生存环境之一,对我国古代戏曲的生存与发展都产生了重要影响。戏曲演出在“禳虫”习俗中的作用,主要体现在两个场合:
第一,将戏曲作为赛祭虫王的手段。国内不少地区有名叫八蜡庙、虫王庙、青苗神庙,或刘猛将军庙的庙宇,其实它们供的都是虫王。民间供奉的虫王和戏神、门神、财神等俗神一样,并不只“一个”,而是“一群”。有的祭祀害虫的天敌——鸟为虫王,如较为普遍的说法有。是一种水鸟,洪迈《夷坚支志》甲卷一中载,“绍兴二十六年,淮、宋之地将秋收,粟稼如云,而蝗虫大起。未几,有水鸟名曰,形如野骛高且大,有长嗉,可贮数斗物,千百为群,更相呼应,共啄蝗。才旬日,蝗无孑遗,岁以大熟。徐、泗上其事于虏廷(按:即金朝),下制封为护国大将军。”因为是蝗虫的天敌,且它灭虫有功,所以民间就祀之为虫王。有的祀害虫为虫王,如浙江宁波在每年农历9月29日赛会蚱蜢将军。[4](43~44)这实际上就是供奉蚱蜢为虫王。也有的奉传说中的神灵为虫王,如上面提及的浙江龙游农民崇信姜太公、二郎神、哪吒等都具有驱蝗(虫)的神力。而在江西宜春农村地区大多敬一位叫做“婆官”的虫神。相传婆官是专司害虫、老鼠的神,每年六月初六是其生日。[5](83)但据考察,在民间还是以奉历史上的英雄“刘猛将军”①按:“刘猛将军”,并非姓刘名猛,而是一位姓刘的猛将军。关于他到底是谁,后人附会有宋高宗时的刘琦、刘锐,宋光宗时的刘宰和元末的刘承宗等人,这些人多是民族英雄或有政绩的官员。和君王李世民为虫王最普遍。可以说,江、浙等南方地区以供“刘猛将军”居多,而山、陕、京、豫等北方地区则以奉李世民为盛。
随着众多虫王庙的修建,各地形成了赛祭虫王的习俗。民间赛祭的主要手段有二:一是“礼”,如光绪《山西通志·秩祀略》载“猛将军庙,府、州、县通祀,春秋致祭”,并引《通礼》所言,载祭祀虫王的礼节为:“直省府、州、县祀猛将军刘承忠。致祭之礼,每岁春秋,所在守土官具祝文、香、帛、羊一、豕一、尊一、爵三,陈设祠内如式。质明,守土正官一人,朝服,诣词行礼。”[6](5082)二是“乐”,“乐”除了部分传统的庙堂雅乐外,大部分都是那些名为娱神、实则娱人的俗乐,戏曲便是其中重要的一类。
晋南地区普遍供奉李世民为虫王,建有不少庙宇,其中不少庙内都有戏台,如长子县南陈乡团城村唐王庙(奉祀虫王李世民)在康熙二十六年(1687)曾重修,其重修碑记称“大明崇祯十四年,风风雨雨,殿宇又倾。维首生员范养心,义民范无孝、范崇新、范崇礼、范崇德捐资募化,又为重修,而创建子孙祠五间,改立舞楼三间”[7](22),晋城南石店村虫王庙也在清朝咸丰六年(1856)“新建拜殿、山门、舞楼、看楼”[8](202~204)。“舞楼”即演出用的戏台,从广大俗民不遗余力在庙堂中修建戏台来看,不难想象出昔日百姓赛虫王祷神时演剧的盛况。
东北地区也普遍赛祭虫王,人们或奉八蜡或祀刘猛将军为虫王。相传夏历六月初六日为“虫王节”。届时,人们烧香、杀牲祈祷虫王保佑不降虫灾,以保护农作物丰收和家藏衣物免遭虫蛀。庙会上多求签祈愿,演戏娱神,并有杂耍、卖艺和各色土产、小吃等。如辽宁省盖平县建有八蜡庙,据民国十九年《盖平县志》载,“庙系康熙四年因时旱蝗进修”,“每逢会期,演戏五天,人士流览者众”。[9](172)
河南三门峡乡村也很早就有赛虫王演戏的习俗。该市函谷关镇孟村现存有清道光十八年(1838)刊刻的一通《演戏碑》,碑文记载了该村的“演戏规式”:“关帝正赛五月十三日,演戏出钱遵地亩分派;虫王正赛六月初六日,演戏出钱地亩分派;大星圣母正赛九月十五日,演戏出钱遵地亩一半,人口一半分派;马王赛十月初十日,演戏出钱,遵地收麦,骡马,一骡、二马分派。以上四赛演戏,俱不必预定日期,各人戏钱务必于演戏之日送到庙上”。[10](162)于此可知,赛祭虫王演戏在当地已成惯制。
又如前面提及的浙江宁波地区农历九月二十日赛祭蚱蜢将军。赛祭这一天,要迎大旗、走高跷、舞龙灯、唱荤戏,俗话说:只要大旗一迎,蚱蜢就会消失,可使田间稻谷收成好。[11](234)
第二,直接演出戏曲以禳虫驱蝗。演戏驱蝗的习俗,在明末清初已经非常盛行,而且一直得以传承。晚明时期,陈龙正在《几亭全书》卷二十四中,曾以强烈反对的态度记载了浙江嘉善县胥山乡农民在旱灾中不去积极捕蝗而企图借演剧来驱蝗的事情,其文如下:“这会壬申春起,至今年辛巳冬,整整十年。今再说个来年种田的要着。第一是剿捕蝗蝻。田地有高有低,凭他水旱,还荒不尽。惟蝗虫一炽,可使颗粒无存。此是害年谷害民生最狠的蟊贼。只看今年夏秋,但是车水早种,肯捉蝗虫的,毕竟有米。那等雨迟种,祭祷蝗虫的,一时虽落得口餍酒肉,眼看戏文,大都全白无收。……那些不肯捉蝗虫的痴汉,说‘蝗虫有神物差遣,犯了他有祸殃,有病痛’。况这班痴汉既懒惰,不肯捕蝗,专去敛分祭赛。因不勤,又生出不俭来,互相喧哄,无益妄费,穷上添穷。岂不误尽自己。”[12](51~52)从记载来看,该村在壬申(1613)春到辛巳(1622)冬这十年间,每遇蝗灾就要演戏驱蝗。
浙江萧山也有这样的习俗。清王端履《重论文斋笔录》卷一载有《李亨特知萧山禁演目连救母记》引章苎白《楹谔崖脞说》,记载浙江萧山夏季有演《目连救母传奇》“禳蝗”的习俗:“江南旧俗信巫觋,尚祷祀;至禳蝗之法,惟设台倩优伶搬演《目连救母传奇》,列纸马斋供之,蝗辄不为害。又言:‘自康熙壬年(1722),在建平,蝗大至,自城市及诸村堡,竞赛禳之,亲见伶人作剧时,蝗集梁楣甚众,村民言神来看戏,半本后去矣。已而果然。如是者匝月,传食于四境殆遍,然田禾无损者,或赛之稍迟,即轰燃入陇,不可制矣。’”[13](127)
在湖北,则有在田间演出皮影戏以驱蝗的习俗。明末清初湖北广济人张仁熙(1607~1691)作有《皮人曲》一诗。诗描写盛夏六月,农人在“田场”摆上供品,演出“皮人”,“愿我虫神生欢喜”,并祈求“嗜苗”的虫神可怜“田儿少习今白首”的“我”,莫要“嗜苗”而去“嗜酒”。从诗中的“年年六月田夫忙”、“年年惯看皮人好”来看,此俗在当地传衍已有一段不短的时间了。其诗曰:
年年六月田夫忙,田塍草土设戏场。田多场小大如掌,隔纸皮人来徜徉。
虫神有灵人莫恼,年年惯看皮人好。田夫苍黄具黍鸡,纸钱罗案香插泥。
打鼓鸣锣拜不已,愿我虫神生欢喜。神之去矣翔若云,香烟作车纸作屣。
虫神嗜苗更嗜酒,田儿少习今白首。那得闲钱倩人歌,自作皮人祈大有。[14](192)
河北阳原县也有演出禳虫戏的习俗。该县影戏在清咸丰(1851~1862)时期由关东传入,他们把影戏定为本村社戏,每年农历二月初二必演,称“二月二提灯影”,以祭蝗虫,使庄稼免受虫害。每次演出1~3天。[15](486)又据著名社会学家李景汉在20世纪30年代对河北定县的调查,可知该县也非常崇信虫王,“农民信他管辖一切虫类。乡间闹蝗虫的时候,乡民成群结伙地到虫王庙里烧香叩头,求虫王保佑自己的庄稼。有时乡村连年闹蝗虫,乡民就要给虫王搭台演戏,求他把蝗虫收回。如果多少年不闹蝗虫,乡民也有办武术会、竹马会的,在村子里敲锣打鼓玩耍一天,为的是酬谢虫王。”[16](420)
四川演影戏驱除虫害的习俗也很普遍。清道光修《乐至县志》卷三“风俗”云:“立夏后,乡农各建青苗会,祈去塍蟊,演以影戏或傀儡,亦古齐明击鼓御田祖之遗,蜀通俗也。”民国二十年(1931)续修四川《达县志》卷九“风俗”曰:“至于乡间小民亦乐戏会,祈田祖去蟊贼有秧苗戏,病愈酬神有愿戏,然皆倩傀儡、灯影演之,以其费少而场所布置易耳。”[17](243)
国内许多地区都有唱禾戏的习俗,唱禾戏也叫“秧苗戏”或“青苗戏”等,即在每年的农历五月间、早稻齐穗时,乡村邀请艺人“唱禾戏”以祈求土地神、五谷神庇佑,驱水旱虫灾,保佑五谷丰登。如在湖南,清光绪九年(1883)《永兴县志》载:“城中各庙,士民多因事叩许戏文,随许随演。乡间常有常额,一日至十日不等,或数年一举。谓保人民禾苗,届秋立坛设醮,倩梨园扮演,亦有演傀儡戏者。乡村各设有土主,春秋各有报赛。”[18](518)又据湘潭县新修县志介绍,该县农村每遇旱灾或病虫灾,必唱影戏或木偶戏,谓之唱禾戏。[19](3~27)
由上看来,我国民间的演戏驱蝗之俗不仅历史悠久,而且遍及国内许多地方,所以它成了我国古代戏曲的一种重要的生存方式。对我国古代戏曲的生存和发展,乃至演出都有着重要影响。
禳虫演戏是一种特殊场合的演出,有着特殊的演出目的与功能,艺人们为了满足、迎合广大俗民的需求,达到禳蝗保丰收的目的,必然要“煞费心机”、“故弄玄虚”,以使俗民相信其演出能达到且已达到这一目的,从而使这一演出方式对我国的传统戏曲产生了重要影响。具体而言,有以下几点。
首先,影响到戏曲的一些演出程序,即在这种场合演出时艺人要举行特殊的仪式。
禳虫演戏的目的与功能主要是为了“禳虫”。我国古代已经形成了一些专门的禳蝗仪式,譬如,宋朝时《灵宝领教济度金书》一书就载有“禳蝗道场”醮仪,其仪式繁琐,有“早朝行道仪”、“午朝行道仪”、“晚朝行道仪”,如其“早朝行道仪”的仪程为:烧香顷,各礼师存念(如法),卫灵咒,鸣法鼓二十四通,请称法位,宣词,礼方,忏方,三启,三礼,重称法位,发愿念存,神烧香,出堂顿,回静默堂,谢师,回向。又如旧时云南昆明东郊阿拉乡彝族撤弥人的农事祭虫王活动,也有一套复杂的仪式。该仪式分大祭和岁时祭。岁时祭每年二次,分别在农历七月初七和12月11日举行。大祭12年一次,皆由巫师萨膜主持,祭场在该乡三瓦村西面的祭虫山。山上有一座虫王庙。祭祀之日,各村男女老幼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此,以一户或几户为单位杀鸡向虫王祈祷:请“虫王爷保护我们的庄稼、松林!请放出杜鹃鸟,把所有松毛虫啄光;请放出大鸟,把全部蝗虫吃光;请您肋生双翼,振翅高飞,把害虫全部杀光。”祷毕,各家将捡来的害虫交给萨膜焚烧。12月11日,各家去虫王庙供献稻、麦、黍等五谷,感谢虫王爷灭虫使大家获得丰收。[20](353)
戏曲是艺术,它当然不会照搬上述仪式,但这些仪式必然会影响到戏曲的演出。这主要是禳虫演戏必然伴随有相关的仪式活动,如张仁熙《皮人曲》中“田夫苍黄具黍鸡,纸钱罗案香插泥”一句就非常明白地说到了这一点。麻国钧曾就张仁熙的《皮人曲》诗推测了演影戏驱蝗的情形,他说:“此诗所反映的正是明清之际民间皮影戏驱蝗的情形。演出前须设香案,以置黍、鸡,供纸钱,焚香拜祭虫神,然后演出皮影戏以酬神。这是一种祀神与禳除相结合的形式,也可能是‘两下锅’,即前由巫师祭虫神,后由影戏艺人演出皮影戏。祭祀与演影戏亦可能由同一人或几个人进行,亦可能是巫与艺人的结合。”[21](60)但笔者以为,在这种场合的演出,是艺人单独承担的。湖南临湘县影戏老艺人袁延长师傅说,演戏驱虫时要先设坛,坛门贴对联,常见的对联有“螟耗潜消企神功于者介,田畴利益凭佛法以苏卢”或“敬迓慈云普荫,忱驱蠓耗潜消”,接着发文疏。文疏的内容通常是:“八宝坛下,剿耗化生之类:天虫、地虫、荒虫、五谷虫、玉骨虫、豆虫、油麻虫、菜虫、飞虫、螳螂、臭虫,大有化生之类,剿除界外。传有文符一道,本坛之内,毋许经过。”驱虫时所演的影戏剧目常有《药王登基》、《钟馗捉鬼》等神话剧。[22](17~18)从袁师傅介绍的情况来看,驱蝗演出是由艺人单独举行的,并没有巫师的介入。又若再参考戏曲艺人在演出“过关戏”、“打台戏”时的行为来看,会发现此时他们的“身份”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们已不再是纯粹、普通的艺人了,而是像巫师、道士、和尚等神职人员一样,具有了“沟通神人”的特异功能。也就是说,艺人此时事实上身兼巫、道职司。[23](28~32)
其次,有特定的剧目要求。从上面的介绍可知,禳虫演戏时有些特殊的剧目,可惜这方面的史料太少,难以作深入的论述。但就掌握的几条史料来看,禳虫演戏的剧目以神戏为主,如浙江萧山的《目连戏》,湖南临湘的《药王登基》、《钟馗捉鬼》等。
演出《目连救母》驱蝗的习俗,也见于川南地区。王定欧介绍说:“过去川南农村常患虫灾,因此每年都要举行搬目连的活动,以驱逐蝗虫的侵扰,保佑当年有一个好收成。据川剧老艺人刘荣琛先生讲,由于川南地瘠民贫,每年搬目连只能演三本,但却不能不演。因为人们相信,这种演出可以起驱灾逐疫的作用。”[24](200)对于搬演《目连救母》的文化功能,有人指出,“民众集巨资搬演目连戏,主要不是听劝善的说教,不是看救母的离奇,也不是欣赏艺术表演——这些都是附带的。真正的目的是春祈秋报、还愿酬神、逐鬼、打鬼、捉鬼、杀鬼,以求除灾纳吉,确保祭区太平。”[25](109)以目连驱蝗,其功能看似被民众扩大了,但实际上不过是其祛祟除邪禳灾功能的衍化、具体化而已。《药王登基》剧情不详,但据题目推断,可能与湘剧之《药王卷》类同,演药王孙思邈的故事。《钟馗捉鬼》的故事人尽皆知,人们非常迷信其镇鬼避邪之功能。
也有演“观音戏”禳虫的。在湖南衡阳湘剧和辰河戏高腔中,都有敷衍观音故事的《南游记》,该剧广泛演出于除煞、驱邪、禳灾的场合中。衡阳湘剧高腔《南游记》上集的第一出是《锁拿寒林》,这是一出开台仪式戏,首先是太白金星领着二童子开台,接下来王、马、殷、赵四元帅跳台,又太白金星传旨城隍,命巡台五鬼锁拿一切不正之神鬼。剧中太白金星命众神为俗民“服务”的念白揭示了俗民搬演该剧的目的与意义:“原来此处善信人等,因为人口、田禾、六畜百般等事,陡发虔心,搬演慈悲戏文,尔等乃一方道主,与他东五里、西五里、北五里、南五里、中五里,五五二十五里,不正之神、不正之鬼,一齐锁来,押赴寒林。”[26](2)演出为“人口、田禾、六畜百般等事”中的“田禾”,即前面提及的青苗戏,包括祈求风调雨顺、禳虫等目的。
由此可见,禳虫演出对戏曲创作也产生了一些影响,意即艺人们为了迎合俗民的禳虫要求,要专门创作一些特殊剧目,或是在一些神功戏中加入相应的剧情、说白等以满足需要。
再次,对戏曲的生存和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戏曲是农耕文化的产物,戏曲的生存、发展无不昭示了这一点。以影戏为例,围绕着农业丰产的目的,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人类形成了大量的民俗活动。这些活动是古代戏曲的重要生存环境。影戏不仅广泛活跃于各种农业丰产祭仪,如牛王会、土地会、龙王会等庙会上,它也是民间求雨、祈晴、驱蝗等仪式活动的重要内容,或以之求神,或以之谢神。至于农村各地在禾苗长得正盛时上演“青苗戏”、“秧苗戏”,秋收后举行的“麦报子戏”等活动时,影戏因其戏价低廉、灵活性强等优势而备受乡民青睐。[27](96~99)
中国古代戏曲的生存方式是多元的,如在两宋时期,主要有庙会演出、节庆演出、寿庆演出、祀祖演出和宴会演出等几个方面[28](10~13)。元明以后,其生存方式更趋多样。从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禳虫为戏曲的演出提供了许多机会,因此,完全可以确定禳虫演戏是我国古代戏曲的一种重要生存方式。
当然,这种生存方式随着社会的发展、人类的进步已渐渐消失了。我们知道,随着科技的发展,农民以前靠天吃饭的状况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发生虫灾,马上有相应的农药投入使用,而且灭虫效果极佳。所以,在今天估计不会再有热心人士募钱去倡议演戏驱蝗了。
“戏曲危机”已经成为人们的共识。导致这一现状的原因很复杂,它既有历史的发展、社会的转型对它的冲击,也有人为的、政治的原因对其生存环境的破坏,但笔者以为,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当是形成于农耕文化时代的戏剧文化已不再适合今日的商品经济社会,意即它的生存环境遭到了根本性的破环,它的许多生存方式已不复存在。戏曲在今日的生存,尤其是在广袤的农村地区仍是为满足广大俗民的种种“心理需求”,诸如酬神还愿、求财求利等,娱乐审美仍不占主要地位。正因如此,我们才以为戏曲虽然有危机,但并不会消亡,因其具有多方面的文化功能,尤其是其准宗教的仪式功能将会使其长久存在。英国著名人类学家、功能派创始人马林诺斯基曾说过:“无论有多少知识和科学能帮助人满足他的需要,它们总是有限度的。人事中有一片广大的领域,非科学所能用武之地。它不能消除疾病和腐朽,它不能抵抗死亡,它不能有效地增加人和环境的和谐,它更不能确立人和人之间的良好关系。这个领域永远是在科学支配之外,它是属于宗教的范围。”[29](53)戏曲,具有这一功能,因此它能在今日乃至将来仍有继续生存的空间和可能。如求雨演戏,在一些受过现代科学文明教育的专家、学者、城里人看来是不可理喻的,但事实上,此俗现在仍较为广泛地存在于我国西北、东北等干旱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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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丛光]
I20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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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2007(2010)03-0045-06
2009-12-20
李跃忠,男,湖南科技大学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戏剧与民俗文化。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民俗学视野下的“例戏”研究》(09YJC75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