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斌
(南京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今天,我们王老师说要选这个星期的12个值周生,我们都踊跃报名,都希望自己当上值周生,威风威风,最后老师选完了值周生,其中有我一个,我高兴极了,因为我做梦都在想我当上了值周生,现在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我当然高兴了。
下了课,我马上走到了我的值周区,胳膊上带着值周袖标,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和一支铅笔,方便记人,本上还有扣分标准。
到了第5天,下星期我就不能值周了,我想:时间过得的真快啊,这星期就要过去了,要是时间过得慢一点就好了。可最后还是恋恋不舍的交出了袖标和小本,我决定下次有机会我还当值周生。①
值周生的身份凸显首先来自一系列的外饰符号——袖标、绶带、打分表、记录本,甚至专门的服装。在这里,装备物被赋予象征意义,它们的价值远远超越了织物和纸张,而跃升为值周制度文化的神圣权杖,它们的交接意味着相应权力的获得、转移和失去。在校园里,佩戴或持有这些标识的学生可以被很清楚的辨认出来,他们因几件特殊的行头在外表上与普通学生迥然有别。尽管事实上只有当这些物件被拥有值周身份的学生持有并在工作时间使用时才具有其物理属性以外的意义,但在学校,在学生眼中,它们早已随着一轮又一轮的“值周”事实泛化成时刻充满威力的道具。
可以跨越学校时间疆域是值周生有别于普通学生的又一点。学校这个制度化组织借助严格的时间控制防止混乱,作息时间安排和课程表把学校生活的节奏牢牢的精确在分秒之内,填充其间的集体化活动淹没了学生小小的个体,而值周任务打破了这种时间规定:值周需要提前到校,不参加早读,不做课间操,不做眼保健操,不上自习……与那些仍被“锁”在学校钟表上的普通学生相比,值周生(至少在形式上)部分的躲避了学校时间的控制。学校场域中的时间支配权凌驾于校园之上,它来自学校主办方的意志,来自统治阶层的操控,来自对当地自然环境和生活习俗的整合,即便教师也很难在这根控制链条上找到松动的一环,因此能遁逃于常规之外的学生一般在学伴眼中不一般。
可置身于较高位阶的空间位置是值周生的另一个殊荣。校园这个物理空间的很多地方有着特殊的布局意义,在某些时段占据它需要某种身份的保障——上课、自习、班会等开展集体活动时的教室最前部、讲台,集会时的主席台——这些地方往往居高临下,学生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因而成为教师的专属领地。它们是监督者、管理者、当权者的空间,是普通学生不敢或不允许涉足的地方,而进行班级巡查、值周总结的学生可以名正言顺的在这些地方监察他人。同样,这里也是个戏台,戏台上的主体在看大众,但身处戏台却是最容易被看到的。曾经与你平视的同伴们、俯视你的老师们而今要注视、甚至仰视戏台上的你。看与被看动作一致,视角不同,空间格局造就的权力差异“蛊惑”着孩子们那单纯的心。学校这理应致力于传播民主平等的地方,是否在一定程度上“事”与愿违?
很多时候,孩子做功课、做家务会比成人效率低、速度慢,但并不是因为拖拉,而是能力有限。孩子刚刚接触到一项新的技能,需要时间练习。孩子只有在自己最舒服的节奏下,才能最佳地发挥自身的潜力。不断地催促只会让他变得瞻前顾后,更加难以提高效率。
“值周就得认真,该批评就得批评,要不我们当干部有什么用?”
“碰到违犯纪律的事,你不管,我不管,谁管?”
“值周不敢管人要值周干什么?”
——三名小学生眼中的值周
对非值周生而言,值周生更多的占据强势的话语地位,因为双方都认可值周是“管人”的,管人必然有批评、有评价、有言语形式的判断。虽然学校纪律的评价话语体系是由赋予评价者权力的那个团体建立的,但在“事发现场”,评价者成了那个话语体系的代言人,成了强势话语的持有者,才会有“我看见有一名同学跑,我就和她说不许跑,她立刻不跑了,这时我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非常威风”。
值周生要有值周生的样子——“这5天里我比平时表现更好,因为我要做同学们的榜样”。遵守纪律、评分公正、有礼貌、热爱劳动……为了维护权威形象,值周生们在当班一周都会刻意将自己的举止与普通学生、与普通时期的自己的行为相区别。这种“表现好”的努力似乎是在贴近师长们对这个角色的预期的同时,向其他人宣称“我和你们不一样”——没有了差异就丧失了其管理身份的合理前提,因而营造出符合游戏规则的差异是保证和强化各方对游戏认可的“高明”策略。
一部分学生有“幸”被学校管理权威暂时赋权从而拥有管理另一部分人的合法身份,打破了原来学校官方等级格局中学生地位无差别的局面,学生群体被巧妙的分为行使权力和被施予权力的两大阶层。一方暂时掌有监督、管教、劝告、批评、评价另一方的权力,同时也就是拥有可能“网开一面”的权力,拥有走近负责老师的权力;而另一方只有接受监督、管教、劝告、批评、评价或“被放一马”的可能。权力差距既是两类学生存在差异的外附原因,也是差异被缔造出的直接原因。
时间过得真快,又到了星期五,这也是我值周的最后一天。
傍晚,我把值周牌摘下来,放进口袋里,准备交还给大队辅导员沈老师。我走下楼梯,发现一群低年级的同学正在地上打滚。
我立即走过去:“你们在干吗?这样做不文明也不安全。”听到我的制止,他们一愣,一个个子较高的同学打量了我一番,说:“我们不要你管,你又不是值周生,又不是纪律岗,有什么权力来管我们?”我认真地说:“偏偏不如你们的愿,我既是值周生,又是纪律岗!”说着,就拿出口袋里的值周牌。他吞吞吐吐地说:“你是值周生?我……也……不怕你……”说完就急匆匆地走开了,其他同学见状也悄悄地跑了。
在这个个案中,我们可更深入的考察这种差异认同——被管学生认可的是“值周生、纪律岗”等权力身份,而不是“在楼内打闹是不恰当的行为”这个规范的意义,也就是说他所认同的不是文本,而是符号;不是内容,而是形式;不是所指,而是能指。管理得以顺利进行,低年级的小同学停止嬉戏并非缘自他们在被提醒后回忆起了纪律规范或对自身行为的反省,而是他们心知肚明值周生的“厉害”。值周是学校德育的一种重要形式,“是学校对学生进行养成教育的有效途径”,而此时的纪律规则却是失重的,在这种偏废的教育下,缔造出的不是能够进行合理道德判断的“良”民,而是趋炎附势的“顺” 民。
对于普通学生而言,在学校里“值周生”这个身份意味着合法的执法者,这种认可如法治社会百姓对法官执法身份的合理性毫不怀疑一样,它源于笃信者对执法者诞生标准及过程的认可。一般来说,值周生通过三个途径产生——同学选举、班干部直接担任、班主任指定,无论哪种途径,成为值周生的基本条件都是别无二致的:“三四年级以上的同学,都是学习比较好、遵守纪律、听老师话、善于表现的好学生”。能够值周是一种年龄的达标(论资排辈),一种对好学生的奖励,也即是对“不好学生”的惩罚。奖优罚劣,天经地义——符合学校场域中建构起的表彰文化的基本原则;孰优孰劣有一把尺度量,而其标准更是合乎大多数师生对好学生的惯习性评价。如果正如布迪厄认为的“惯习”并非天生的能力,它是早期 (特别是在儿童阶段)社会化经验内化的结果,[1](P53)那么人们对于好学生、值周制度等的惯习性认识对新入场者(入校不久的学生)的经验影响一定是巨大的——孩子们对不平等的认可也许就是在这其间被塑形的。
课间纪律:课间应有序地进行有意义的课间活动。
1.在走廊、教室奔跑、进行篮球、足球及剧烈体育运动者,每人次扣1分;
2.吹口哨、敲打楼梯铁扶手器皿发出噪音、攀爬栏杆、滑扶杆每人次扣1分,高空扔东西泼水每人次扣2分;
3.损坏公物每人次扣1分 (包括校园的各种花草及教室内的电器、乱涂乱画)。
——摘自某九年一贯制学校《少先队值周班制度实施细则》
依照古尔德纳对规章的划分,大多数与值周有关的规定基本上属于“以惩罚为中心的规章”,[2](P38)在惩罚的制度氛围中,“管”的色彩被浓描渲染,“理”被搁置一旁。在某些情况下,值周什么都管,唯一不管的就是管的有没有“理”。从小浸润在这种环境中的学生们,天然的将分担管理责任等同于“管人”、“抓错”、“扣分”,其背后是蠢蠢欲动的自我膨胀和滥用权力的潜在危险。而其更大的悲哀在于,一个个本来可能站着追求平等、自由的个体,慢慢驯化为“背着重重的壳,一步一步的往上爬”的群体的组成部分。
到了三年级,才等到了这一天,我也当上了值周生。每天7点我早早来到学校,我负责一、二年级,站排乱的扣分,下课乱跑的也扣分,每天我都能抓到几十名被扣分的,这些天把我忙坏了。
从一定角度上看,值周制度是学校管理者将现代制度化组织科层制在儿童世界的复制。它具有权力等级明确,按制度规范各司其职,要求人员具有非人格理性等科层制的基本特点。但学校中的学生群体毕竟不是现代官僚机构中的公职人员,而我国科层制在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思想干扰下本身就极不健全,这种模仿何止是邯郸学步,于是一系列“官场弊病”也被表现出来。
周一早晨7:20,小军在校门口值周,一位同学没有戴红领巾,他歪着头拿出本子边记录边说:“哪个班的?叫啥?第一天就不戴领巾,扣分!像你这样的要好好批评……”这时一位老师正走近校门,小军停止了对那个学生的批评,立正站好,笑眯眯的向老师敬队礼,说:“李老师好!您来的真早。”
——摘自兰州某小学现场观察记录,2006年6月26日
可别小看值周,它与班级、中队的名誉息息相关,与集体评比、教师考核密切联系。得红旗的有奖,受表扬。得白旗的扣分,受批评不说,还丢人。不知从什么时候,为了切身利益,值周的“味儿”变了。值周生要不就互相买好,两不得罪,违纪不纠,装看不见,要不就吹毛求疵,故意找茬儿,想方设法扣分,甚至还有人偷着往别的中队的卫生责任区里扔废纸,故意制造违纪现象,好让值周生发现扣别的中队的分。
上次四 (2)班值周扣了我们3分,这星期我们班值周,我也想法扣他们4分!
有人 (据我判断是老师)在一位学生述说自己为了维护值周的公正而忍痛给自己班扣分的故事后的“留言”里写道:“这件事考验了你的责任感,也考验了你的 ‘为官公正'。嗯,是个称职的好官。”“官”这个“大人”有别于草民的核心标志便是他掌有统治者托付的一定权力。尽管布迪厄认定学校场域的权力中轴是文化权力,但值周确是教育场域中的一道以关系资本为媒介的准政治风景。在这一制度中,随着权力资本的变动、运作和转移,两类学生之间的关系、地位不断发生变化。(P225)从值周的赋权的过程来看,多数能获得这一权力资本的学生是好学生——即更多文化资本的持有者。被任命值周的学生学业成绩优良,表现可嘉,这种学业等级暂时被转化为权力等级,由于这种“管”与“被管”的差别是通过将学术等级变为社会等级来实现的,因此社会等级的划分似乎建立在个人天赋与努力之上,从而使这一过程合法化了。故而,值周制度得以在学校传几十年之久,并被视为学生民主管理的经典方法。
理智地说,人生来是不平等的,这种不平等不但犹如染色体般种在生命孕育和成长的每一个阶段,而且可以“遗传”下去。例如“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前提就是不平等的生理因素遗传,也正是有了不平等的社会因素,遗传才产生了“系出名门,望族之后”之说。而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生来的不平等,才有了人类孜孜不倦追求平等的脚步。人是理智与情感的结合体,如果人类社会一味的只屈从于自然规律的优胜劣汰,那么社会这种建立在人际交互基础上的结构注定土崩瓦解,这样的人就是“猩猩能言,不离于兽;鹦鹉能言,不离于禽”的非智慧生物。人类的存在与延续必然需要一种称为“社会”的组织来经营,那么这个组织的存在和发展必然需要一柄权杖——管理应运而生,而问题的重点在于,何人掌管这柄权杖,而它又该指向何方?不可否认,值周作为学生自我管理的一种方法本身具有民主平等的色彩,然而真正执掌这柄权杖的是学生吗?教育应当为致力于平等而贡献力量,实质上却一轮又一轮的在制造不平等,并借助诸如值周这样貌似公平的方式掩盖着真相。严肃地说,学校值周制度是布迪厄所指的文化再制在校园内的一次预演,不平等通过它被缔造、被接受、被强调。学校主流文化的垄断导致其所提供的教育被强制消费,在一次又一次的被动消费中“预演”的节目变得“顺理成章”。本质上它违背了自己开展自我教育的初衷——沦为一部分在文化权力博弈中胜出的人对另一部分人的“专政”,成了民主管理的幻雾之下走不出的权力迷局。
[注 释]
① 本文所引的学生文章,均来自公开出版物或网络,但鉴于本文所持的立场,为了尊重他们的隐私,均略去出处,下文未做注释的楷体文字相同。
[1]Bourdieu.The Logic of Practice[M].Stanford:Stan 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
[2]马克◦汉森.教育管理与组织 [M].冯大鸣,等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3.
[3]布尔迪约◦帕斯隆.再生产:一种教育系统理论的要点[M].邢克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