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方喜
(1.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2.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21世纪文论
消费主义的后果分析
刘方喜1,2
(1.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2.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消费主义是当代资本主义的重要意识形态之一,它以符号化、文化化、审美化的手段,竭力掩盖资本增殖无度扩张所产生的种种非常尖锐的社会冲突,而对其进行后果分析,则是批判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神话重要的有效路径之一。消费主义扩张的政治后果是在动态的自由竞争中制造、维持资本主义国家内部和世界范围内的不平等的社会关系结构,生态后果是日益加剧全球生态危机,而其生存后果则是压抑大众创造性生产的自发性。对消费主义进行后果分析,具有极其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政治后果;生态后果;生存后果
“911”事件……欧美人士为反对高脂肪食品带来的肥胖而游行,与此同时,我们这个星球的另外部分的人则可能正在为反对食物短缺而带来的饥饿而游行(2008年粮食涨价使全球饥饿人口增至近10亿!)……日趋加重的生态危机在全球各地不断制造着异常气候及种种灾难……这些现象皆昭示着我们时代的人-人社会关系、人-物自然关系冲突的尖锐性,这些现象也会作为影像在大众传媒中高速流转——但往往作为“特例”很快被淹没、消失在超巨量的娱乐化的消费影像之中,或者说这些灾难性的影像本身也成为娱乐性的消费影像……伊丽莎白·威尔逊《时尚和后现代身体》指出:
在一定程度上,后现代主义表达了对西方消费主义社会的破坏性过剩的恐惧,但通过对这种恐惧的审美化,我们莫名其妙地将恐惧转换成令人愉悦的消费对象……对我来说,后现代主义显现了对最糟的社会境遇——当代文化具有的众多尖锐性,以及我们对于那些制造快乐的东西的相反的回应——的审美化。[1]
一切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总是调动一切手段来掩盖尖锐的社会冲突,消费主义作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同样通过鼓吹审美化、文化化来掩盖着人类所面对各种尖锐冲突。同时,面对这些灾难比如“911”事件,可以有一种“文化决定论”的解读(如亨廷顿等),视之为基督教世界与伊斯兰教世界之间的文化冲突事件;也可以有一种“技术决定论”的解读,视之为“媒体事件”从而控诉媒体技术对人的操控(如鲍德里亚等)——而这些解读所可能掩盖的是:全球人群日益加剧的贫富分化的严峻事实,及资本增殖无度扩张在制造贫富分化中的主导作用——这种现实及其背后的资本力量,跟人群之间的社会冲突、人与自然之间的生态冲突等现象密切相关,“文化决定论”、“技术决定论”等在无意识中可能会成为为资本增殖服务的意识形态的同谋。
鲍德里亚尖锐指出:
消费是用某种编码及某种与此编码相适应的竞争性合作的无意识纪律驯化他们;这不是通过取消便利,而是相反让他们进入游戏规则。这样消费才能只身替代一切意识形态,并同时只身担负起整个社会的一体化,就像原始社会的等级或宗教仪式所做的那样。[2]
消费主义“只身替代一切意识形态”而尤其成为资本主义最为成熟的或终结性的意识形态,鲍德里亚还结合对广告的分析了剖析了这一新意识形态的具体内涵:
(1)有史以来,消费社会(物品、产品、广告)第一次提供给个人一个完全解放和自我完成的可能;(2)消费体系超越了单纯的消费而成为一种个人和集体的表达,它构成了一个真正的语言、一个新的文化。因此和消费“虚无主义”相对,发展出一个消费“新人文主义”。[3]
“解放(自由)神话”与“认同神话”也就成为消费主义神话的两个常见变种:古典自由主义宣称消费者通过市场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所需要的商品——但在普遍贫困的生产主义时代,受饥饿压迫的大众实际上并没有选择的自由;到了丰裕的消费主义时代,消费大众不再主要是为了温饱而购买,因此,他(她)们的购买、消费就获得了自由选择权,而购买、消费既然是自由选择的活动,因此也就成为个人获得自由、实现自我完成的一种重要方式——这方面最著名的口号是戏仿笛卡尔“我思故我在”名言的那句口号:“我买故我在”。把消费活动视为消费者的自我社会身份认同的活动,更是消费文化研究中的主流观点。鲍德里亚在以上描述以后紧接着追问道:
广告的目的,究竟是要把人由他对幸福的抵抗中解放出来,还是促销?我们到底是要依据满足还是依据利润来重组这个社会?(《物体系》第206页)
消费社会作为资本主义晚期的成熟形态,其组织社会的主导力量依然是“利润”——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竭力回避乃至刻意掩盖的正是这一点。
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为资本增殖服务的意识形态也发展变化着,消费主义显然不是早期资本主义的主导意识形态:如果说消费主义有着某种享乐主义、纵欲主义色彩的话,那么,历史上一段时期内资产阶级恰恰信奉宗教禁欲主义(如马克斯·韦伯、丹尼尔·贝尔等人的相关分析)。资本主义早期为资本增殖服务的意识形态建构,主要是由亚当·斯密为代表的古典自由主义完成的,其核心观念是“利己主义”,而这种“利己主义”主要是在生产领域中或围绕着生产体现出来的。消费社会的重心转移到了消费领域,享乐主宰着消费领域,而消费领域的享乐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享乐呢?在《占有还是生存》[4]一书中,弗罗姆强调“个人以一种利己主义的方式去尽情享乐有利于和谐、和平和普遍的福利”(第8页),而“假如十八世纪没有发生那种社会变迁的话,那这种极端的享乐主义和利己主义也不会成为经济行为的主导原则”(第9页),“享乐主义和利己主义”的结合,就使享乐性消费本身也成为一种占有形式,“消费是一种占有形式,也许是今天‘商品过剩社会’中一种最重要的占有形式”(第32页)。于是,也就可以说,作为一种新意识形态,消费主义乃是资本主义早期鼓吹的“利己主义”(占有欲)与“享乐主义”的统一。鼓吹“自由竞争”是古典自由主义另一重要观念,而在当代消费社会,“自由竞争”已由生产领域扩张到消费领域,对表现“人-人社会关系”之“差异”而获得的竞争性消费快感的片面强调,体现了利己主义与享乐主义价值观的融合,同时更体现了同为资本增殖服务的古典自由主义与消费主义在意识形态上的统一。
消费主义在全球范围内的无度扩张产生一系列严重后果,下面就其中的政治后果、生态后果及生存后果略作分析。
其一,消费主义泛滥的政治后果。
消费社会转型意味着非必要性的奢侈消费的大众化,这种外观极易造成一种平等主义神话,与此相关,大众文化的兴起也是消费社会转型的重要标志,而在大众文化领域极易产生民粹主义神话(文化商品的生产是为了大众、围绕大众而展开的)——这两种神话又皆与身份认同神话相关。鲍德里亚对消费社会的平等神话有直接的批驳:
这个体系由一个民主的意识形态来支撑……然而,(1)在消费社会中,我们在物品面前越来越不平等。因为模范的理念总是会具体地藏匿在越来越微妙和具有决定性的差异里……就好像,布尔乔亚革命之后,并不是所有的阶级都渐渐地走上执政之路,在工业革命之后,消费者也未得到物品之前的平等。(《物体系》第175-176页)
其实,消费社会中阶级差异不是消失了,而是被动态化、流动化了,也可以说其特点正是在动态的流动中保持阶级差异,“那种使人变成符号及物品的鬼魂、变成差异和不同的鬼魂的游戏式变化,构成了消费过程的基础,并将个体彻底重新规定为并非异化的实体而是运动着的差异”(《消费社会》第227页)——差异无处不在,平等决不可能。
加耳布雷思1999年伦敦经济学院演讲稿《本世纪的未竟的事业》指出:“就连最富裕的国家,尤其是美国都存在的人数众多的贫困者的问题”,“每个人都应该享受像样的基本收入保障。像美国这样的富国有能力使它的全部公民摆脱贫困”[5]——而事实上美国这样的富国并未这样做,拉什、厄里即指出:“生活在西方发达国家的人口中,实际上有超过百分之四十的人口生活在美国”,而生活在非社团主义、低福利下的美国人同样很多,“相对于早就存在的、有相当大的规模和容易组织化的美国新中产阶级,特别是‘服务阶级’而言,‘美国例外论’对种族分离和弱小的工人阶级显得不太适宜。”[6]加耳布雷思还强调“不平等就像贫困一样是一个严重的国际性问题”,洛兰·甘曼《爱你在心口难开》指出:“节食已经成为西方女性为之着迷的一种文化现象。鉴于此,杰里米·麦克兰西指出,第一世界在节食产品上花费的金额,足够养活全世界饥民的两倍还多”(《消费文化读本》第356页)——面对这样的情景,西方国家任何道德上的说辞都是乏力的。
其实,“不平等化”不仅仅只发生在消费领域,而且也发生在“消费”与“生产”的割裂之中——从全球化的角度来看,更是如此。总体来说,鲍德里亚思想的相关问题是只注意到“消费”,而相对忽视“生产”的作用,并且他对全球化视角的重视并不够充分。符号与商品、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二分之趋于消除,只是表明商品生产、物质生产相对越来越不重要——而这其实恰恰只发生在西方成熟的消费社会内部,而从全球范围来看,西方国家正在把商品、物质生产不断地转嫁出去,转嫁到包括中国在内的不发达国家和地区(鲍德里亚说工厂在西方正在趋于消失,而这是因为工厂在被转移到非西方国家)——不管真实也好,虚假也好,西方人“符号”消费的快乐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与非西方人“商品”生产(体力劳动)的痛苦是存在密切关联的。另一方面,日益加剧的全球能源危机、生态危机在不断地提醒着我们:当今时代,信息交换、符号交换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确实越来越大,但所有这一切依然还是建立在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交换基础上的。罗森布拉特从全球化的角度尖锐地指出消费主义扩张的政治后果:
减少这种贪婪积聚所产生的罪恶感的一个办法,就是将生产和消费区分开来。理论上来看,如果美国人看不到亚洲或拉丁美洲那些为他们生产服装和跑鞋的血汗工厂的惨景,那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进行消费。[7]
“生产-消费”乃是考察全球化境遇中消费主义扩张后果的重要而有效的理论范式。
以上描述的是消费主义泛滥在发达国家内部、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所制造的不平等和尖锐冲突,在全球化迅猛发展的今天,消费主义泛滥在包括中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内部制造的冲突恐怕尤其值得高度关注:据中国商务部预计,到2014年,中国将成为全球最大的奢侈品市场,占全球总量的23%左右;统计显示,目前中国奢侈品市场的年销售额占全球市场份额18%,是世界第三大奢侈品消费国,仅次于美国和日本①参见http://www.cctv.com/program/dysj/20080909/108742.shtml。;而据较新的统计,当前的全球蔓延的金融危机使奢侈品市场全球范围缩水,但中国市场却逆市上扬,保持强劲增长,中国已提前成了第二大奢侈品消费国了②参见http://www.chinaren.com/20081128/n260915951.shtml。。——加耳布雷思《经济发展的正确目标》尖锐指出:
财富和收入两极分化的状况存在于几乎所有的欠发达国家,从而产生了一股把消费者需求引向高价商品或奢侈品的强大引力。这是一种特别具有潜在危害的倾向,因为许多高价商品或奢侈品都是发达国家的常见商品,并且也已经成为贫穷国家少数高收入群体的消费习惯。由于高收入少数群体把发展资源引向了特权阶层消费,因此社会差别会被扩大,而且与贫困相关的紧张关系又有可能会因为与明显的福利差别相关的紧张因素而进一步恶化。人民很快就会意识到经济发展不是为了大多数人,而只是为了少数人。(《加耳布雷思文集》第97页)
对于奢侈消费在包括中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的急速扩张,总会有种种冠冕堂皇的辩护辞,比如会拉动经济发展等等——但是也让我们听听加耳布雷思上面的分析吧。
加耳布雷思认为“像美国这样的富国有能力使它的全部公民摆脱贫困”,那么,美国为什么“能”而“不为”呢?拉什、厄里引蒂利语指出:“资本主义城市化远非克服农村的落后……不过是再生产这种落后”(《组织化资本主义的终结》第126页注释2)——这描述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现代转型,而进入丰裕消费社会的资本主义同样既在其国内、也更在全球范围内“再生产”着贫困,前引拉什、厄里语还指出,国三分之二的富裕社会在“制造”也即再生产着“贫困化的三分之一社会”。加耳布雷思《丰裕社会》也有不少深刻分析,古典自由主义声称:“对于不均实属无能为力,因为它的根源不在变化无常的社会制度而在生物学”[8],封建社会宣称人天生有贵贱,“不均”出自血缘;资本社会反对天生不平等论,但宣称人的“能力”有高低(这同样是“天生的”)、“机会”有好坏(哈耶克),所以结果是——“形式上”(在“人格”上)是平等的,“实质上”并不平等——古典自由主义及新古典自由主义会为这种实质不平等作种种理论辩护:保持部分人的贫困、保持对暂时摆脱贫困的人被随时抛入贫困的威胁,这会对这些人形成压力,在压力下他们才会去拼命工作——从而推动经济发展!加耳布雷思还指出:
受到凡勃伦影响的教师,虽然教的是中心传统的学说,但由于下列概念而带给中心传统以一种不信任,甚至轻视,这种概念认为经济进步能大有裨益于大众,或者认为的确有过这样的事情。(《丰裕社会》第47页)“经济进步能大有裨益于大众”这是为“发展主义”神话进行理论辩护最常见的说辞,这同样适用于对全球经济的分析,以西方资本为主导的经济全球化,并不必然有益于不发达国家,而恰恰存在着“再生产”不发达国家“落后”的强劲趋向——没有其它任何因素制约的资本经济全球化,对不发达国家绝非福音。
其二,消费主义泛滥的生态后果。
关于消费主义泛滥的生态后果,可参读艾伦·杜宁《多少算够——消费社会与地球的未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中文版),该书描述了大量现象并列举了大量统计数字,可见消费主义扩张所带来的生态后果的严重性。罗森布拉特分析道:
对动植物生长环境的破坏是从农业开始的,政治和商业的发展又加剧了这种破坏。而现在的罪魁祸首就是全球化的消费主义。生活方式的维持越来越取决于人们的商品支付能力,而不再是生产或创造生活必需品的能力。(《消费的欲望》序言第16页)
尽管“消费”本身也威胁着自然,比如过度消费所产生的大量垃圾对自然的威胁等等,但总的来说还是“生产”直接威胁着自然:无节制地消耗着自然物质与能源,并无节制地污染着自然环境。当然,生产与消费是不可分割的,是消费、消费者的需求刺激、拉动生产——这其中需要辨析的问题很多:
首先是消费需求的“文化性”。消费社会生产所要满足的总的来说是超过维持生存的物质需求的“文化需求”,但我们能一般性地说是人类日益膨胀的“文化需求”在制造全球生态灾难吗?问题的关键在于:一般所谓的文化需求的满足,是否必然只能通过消耗大量的物品才能得到满足?如果较少的物品消耗也“有可能”产生较大程度的文化精神需求满足(艺术审美活动是这方面的范例),那么,是什么力量在阻止这种“可能性”转化成现实性?是资本增殖,是资本增殖无度扩张的需求而非人的“文化需求”在制造全球生态灾难!这里还要再次强调西方当代文化研究尤其大众文化研究等过度文化主义倾向的危害性:即使我们承认大众文化消费可以颠覆、解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但这种意识形态斗争恰恰不是在人的主观意识领域的展开的,它要通过消耗物品并且更为关键的是总要被纳入到物品消耗之中——资本生产、流通、消费等等过程中无论融入了多少“意义”、“观念”、“文化”、“审美”等等因素,但资本最终不可能直接仅仅依靠人的主观意识来实现自身增殖:资本若是没有肉身的“幽灵”就不会威胁自然,资本恰恰是作为肉身不腐的“吸血鬼”或者“黑洞”在永无餍足地吮吸、吞噬着自然万物——这恰恰是沉陷在“消费主义”、“社会学主义”、“文化主义”范式中而忽视“人-物自然关系”的西方当代激进的社会批判者所严重忽视的。
其次是消费需求的“心理性”。温饱满足后,人自然要追求舒适、享受等,较之生理需求,心理需求确实相对难以满足——但绝非永远无法满足,相反,心理需求的满足达到一定程度后会走向其反面——如中国当代流行文化中所谓的“审美疲劳”可以说就揭示了这种心理规律。而消费者心理需求的餍足,对资本增殖无疑是灾难性的,所以,资本增殖所控制、所刺激的消费需求总的来说恰恰并非诸如舒适、享受等需求,而是“竞争”需求:“消费节奏的加速,需求的连续进攻,使得巨大的生产力和更为狂热的消费性(丰盛可以理解为匀称方程无限的减少)之间差距拉大。这一点只有当人们彻底放弃个人满足的逻辑,并注重社会区分逻辑时才能弄清楚”(《消费社会》第49页)——正是消费中的制造等级差异的过度竞争,而非舒适、享受等等,造成过度的消费,而过度的消费为生产、经济的无度扩张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从而最终威胁着自然。“自由竞争”是古典自由主义的重要理念,其极端形式到自然界去寻求“自由竞争”的理据,于是就出现了“社会达尔文主义”,它曾为所有权的争夺辩护,到了消费社会则为“自由竞争”导致的过度消费辩护。如果限制在一定阶层内如封建社会所发生的情况那样,“消费竞争”就不会形成特别的影响,正是到了消费社会,“消费竞争”才具有了全社会的普遍意义——而这种普遍化的“消费竞争”对我们这个星球产生了至关重要或者说生死攸关的影响。总之,总体来说,“消费主义”不是作为“享乐主义”而是作为“社会达尔文主义”才是制造全球生态灾难的“罪魁祸首”。
与把当今全球冲突归结为文化、种族等矛盾或个人心理、价值观等缺陷的观点相反,我们更愿揭示资本增殖扩张对产生社会内在冲突及全球生态冲突等的作用,而能直接改变人人社会关系进而也改变人与自然关系的将是一场深刻而全面的社会制度变革:古典自由主义认为现代政治是建立在现代经济制度主要是自由市场制度基础上的,这不能说绝对的错,问题在于由自由市场这种社会设计并不能自发地引出现代民主政治——某种程度上,这两者之间恰恰存在尖锐冲突:现代民主政治的基础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而自由市场经济恰恰是建立在“不平等”基础上——简单的分析是:如果经济上完全平等就不可能有竞争,而没有自由竞争当然市场也就失去发展的动力。这同样适用于对全球经济与政治关系的分析,前已分析指出,在全球化迅猛发展的今天,如果说保持“不均”是资本增殖的内在要求的话,那么资本的全球化就必然要求保持国际经济关系的不平等,没有这种不平等,资本增殖就会失去动力。因此,总体来说,资本经济的全球化本身不可能克服而只可能加剧全球范围内的贫富分化从而加剧全球范围内的社会冲突,解决全球社会冲突必然仰赖国际政治的民主化——正如西方发达国家内部所曾发生的情形那样。而且,国际政治的民主化也是解决全球生态冲突的关键。
让我们回到中国。诚如西方一样,市场经济体系的建立无疑为中国社会摆脱普遍贫困提供了可能性,实际上我们的经济也确实取得了惊人的发展——但直到现在,中国的主导问题依然是“生产不足”,而在这种整体状况下,中国却提起成为第二大奢侈品消费国!中国的市场体系确实还不够完善,一些自由主义者宣称让市场更自由的发展、让资本更自由地扩张,会解决当前的种种困扰——我们说西方已有的发展史证明这纯粹是一种意识形态神话。当今中国确实到了一个重要关口,改革开放以来市场经济体系的建立和发展,确实大大提升了我们的生产力水平——从“关系哲学”的角度来看,在“人-物自然关系”维度上,30年的发展从总体上来说缓解了自然对我们的压迫——但从消极的一面来说,与此同时,“人-人社会关系”的冲突性却有加剧的趋势。无论从内部还是从外部的关系来看,中国进一步发展都面临着日趋加重的政治压力和生态压力。从外部关系来看,一方面,日益加剧的全球生态问题、能源问题等,使中国按美国的方式进入美国式的消费主义丰裕社会已根本不存在可能性;另一方面,即使撇开西方在政治上的意识形态歧视,资本增殖的内在逻辑也必然使西方发达国家为维持既定的不平等的国际经济秩序而为中国的进一步发展设置更多障碍——在此情形下,推动国际政治的民主化,已成为中国拓展进一步发展的空间的需要。从内部关系来看,如果任由贫富分化继续发展,一方面任由先富起来的阶层无节制地进行奢侈消费(由于这些奢侈品主要是由发达国家生产出来的,这使大量的财富流向发达国家,其重要负面影响是有助于维持我们与发达国家的不平等的关系),另一方面任由贫困阶层继续处在消费不足之中甚至使其生活状况进一步恶化——其后果是不仅会加剧中国的社会冲突,而且也会加剧其生态冲突。我们不能把解决贫富分化等问题再往后推而拖延到经济的更大发展之未来了。
其三,消费主义泛滥的生存后果。
加耳布雷思深刻指出:“这个经济只搭上人类欲望中最不迫切需要的部分。假若它能够以全部需要为基础,那么它会安全得多”(《丰裕社会》第260页),消费主义宣称要充分满足人的欲望和需要,但建立在资本增殖基础上的资本主义经济所满足的却恰恰只是人的“部分的”而非“全部的”欲望和需要,并且恰恰是刺激、强化人的部分欲望、需要同时压制人的其它部分的欲望和需要,这就造成了人性的内在冲突——这可以说是消费主义泛滥的生存后果,具体体现为:刺激、强化的是人的竞争性的消费欲望和需要,压抑的是人的自发性的生产欲望和需要——而这恰恰出于充分满足资本增殖无度的扩张需要。
自发性的丧失首先就发生在消费中,前已有论,加耳布雷思强调消费者需要的被控制性,而“生产诱发更多的欲望以及对更多产品的需要……它并不出自自发的消费者需要。不如说依赖效果意指它来自生产过程本身”(《丰裕社会》第135页),控制的结果就是消费需求自发性的丧失。自发性的丧失也发生在“人-人社会关系”中,理斯曼等强调消费社会是个人际关系凸显的社会,但其所凸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人际关系呢?鲍德里亚指出:“(自发的、相互的、象征的)人际关系的丧失是我们社会的基本事实。正是在此基础上,人们参加了使人际关系——在符号形式下——重新回归到社会循环轨道上去的系统过程,并参加了对这种符号化关系、人际热情的消费”(《消费社会》第181页),在竞争性消费中,人际关系被强化而凸显出来了,但人际关系形成的自发性丧失了——弗罗姆认为“爱”就是一种自发性、创造性的人际关系,总力图高人一等的竞争性消费所体现的人际关系自然不是这种“爱”。
自发性的丧失更主要地体现在生产活动中。“自发性”是弗罗姆批判消费社会的重要立足点,是其《逃避自由》一书的重要关键词。自由主义也标榜自由的“自发性”,如哈耶克认为:“真个人主义则是唯一一种旨在阐明自生自发社会产物(spontaneous social products)的形成现象并使之得到人们理解的理论”[9]——但波兰尼指出:“一种文明竟然会被一系列没有灵魂的制度的盲目行为毁灭掉,而且这些制度的唯一目的仅仅在于让物质福利自发增长”[10]——自由主义所鼓吹的“自发性”其实最终就是物质福利增长的这种“自发性”。弗罗姆也强调“自由”与“自发性”的关系:“积极自由在于全面完整的人格的自发活动”,他认为艺术家和小孩具有自发性,而“劳动是此类自发性的另一个组成部分”:
劳动并不是为逃避孤独的强迫活动,不是对自然的这种关系,即,一方面要通过劳动主宰自然,另一方面又崇拜自己用双手创造的劳动果实,甚至受劳动果实的奴役;而是一种创造,人在创造中与自然融为一体。[11]
可用“利他主义”批判自由主义的“利己主义”、用“集体主义”批判其“个人主义”——而弗罗姆《逃避自由》的续集《为自己的人》则提供了另外的批判思路:该书的名字本身就标示出一种“个人主义”理念,而这种“个人主义”是建立在“生产性(productive)”基础上的[12]:
生产性是人之固有本性的说法与人本性懒惰、必须有压力方可行动的观点相矛盾……饥饿和压力决不是生产性能动性的条件。相反,自由、经济安全、有组织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工作是人的才能之有意义的表达——才是有助于表现人之本性趋向于生产性的运用他的力量的因素。(第110-111页)
而哈耶克在为斯密辩护时分析道:
如果有人说,斯密等人的观点认为:第一,人天性懒惰、目光短浅和好于挥霍;第二,惟有通过外部环境的力量,才能迫使人按照经济的方式或谨慎的方式调整他所拥有的各种资源去实现他的各种目的,那么,我认为,这样的看法也许更接近事实。(《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第16页)
两相比照,可以明显地看出两种人性论的截然不同。
由此可见,弗罗姆与自由主义者都标榜自由的个体性、自发性,区别在于:一是发挥自我生命创造力的个人自发性,一是追逐自我利益的个人自发性——那么,这两种自发性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呢?约翰·杜威《自由主义与社会活动》指出:
我们时代这种真正腐蚀性的“唯物主义”并不是来源于科学,它来源于统治阶级不遗余力培养出来的这种观念,即个人的创造性能力只有在拥有物质和获得物质的斗争中才能激发出来和发展下去。[13]
个人创造力恰恰是在“拥有物质和获得物质”这种“外在压力”下被“压榨”、“挤逼”出来,而非自发性地“流溢”出来的。弗罗姆在艺术家创作中看到了个人生命创造力发挥的“自发性”,而在今天多被垢病的审美非功利化的意义恰恰在于:艺术家在创作中排除功利等的影响,恰恰是了使自身潜在的生命创造力“自发地”发挥或“流溢”出来——鲍德里亚对此有所分析:
流行意味着透视法的终结、再现的终结、见证的终结、手的创造性自发动作的终结,还有决不可忽视的,对世界的破坏和对艺术的诅咒的终结。
自然的、唤醒的、真实性的理论,令人联想到了资产阶级自发性最美好的时刻。(《消费社会》第122、123页)
“手的创造性自发动作”显然与艺术形式自由创造的自发性密切相关,布迪厄指出文学艺术的自主化在19世纪达到了高峰,那应该就是“资产阶级自发性最美好的时刻”。在“生产时代”,资本主义用“饥饿”这种“自然惩罚”驱迫工人大众去劳动,在这样的劳动中工人大众自然不会有创造的自发性——到了“消费时代”,资本主义用奢侈消费“引诱”大众自愿放弃生产的自发性——而剥夺大众创造性生产的自发性,则成为贯穿资本主义“生产时代”与“消费时代”的恒定逻辑。
自消费社会逐渐形成之初,消费主义就受到了激烈的批判(如凡勃伦等),到了当代,批判的声音依然不断,而批判的视角可以是多重的。比如,可以有道德伦理学的批判,于是形成了所谓“消费伦理学”;消费社会“人-人社会关系”的凸显,相应的“人-非人关系”的隐退,导致宗教的衰落,因此也可以从宗教的角度进行批判;此外还可以从技术哲学等等方面展开批判。而在批判消费主义的声浪中,生态主义的声音无疑最为高亢,而以“社会学主义”为范式的“文化研究”的声音则最为尖锐。在所有这些研究视角中,全球化都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基本视野。消费主义也是一种人生价值观,但若仅仅局限在个人价值观范围内,消费主义批判往往缺乏说服力和力度,比如某个具体的人贷款买了一辆豪华轿车,为此要拼命工作,但他却自鸣得意——你可以嘲讽他的荒唐,但作为一种个体性的自由选择行为(这从社会的层面来看其实只是一种假设),他人无权作指责性批判。更有力、有效的批判应充分消费主义扩张所形成的种种现实的社会“后果”展开,正是其政治、生态、生存等方面的后果告诉我们:随全球化迅猛发展而高速扩张的消费主义,对全人类来说绝非福音。
[1]罗 钢,王中忱.消费文化读本[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287.(本文再引该书语均据此版本,只在正文中注书名、页码,不再注版本——本文对多次引用的著作的注释,均作如此处理,后面不再作特别说明).
[2][法]让·鲍德里亚(中译本原译为“让·波德里亚”).消费社会[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90.
[3][法]让·鲍德里亚(中译本原译为“让·布希亚”).物体系[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206.
[4][美]埃里希·弗罗姆.占有还是生存——一个新社会的精神基础[M].北京:三联书店,1988(以下所引弗罗姆语均出自该书,只在正文中注明页码).
[5][美]J·K·加耳布雷思.加尔布雷思文集[M].上海: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06.275-276.
[6][英]斯科特·拉什,约翰·厄里.组织化资本主义的终结[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13.
[7][美]比尔·麦吉本等.消费的欲望[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序言第25-26.
[8][美]J·K·加尔布雷思.丰裕社会[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27.
[9]F·A·冯·哈耶克.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M].北京:三联书店,2003.15.
[10][英]卡尔·波兰尼.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186.
[11][美]埃里希·弗罗姆.逃避自由[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社,2000.174-176.
[12][美]埃里希·弗罗姆.为自己的人[M].北京:三联书店,1988.60.(以下相关引文均出自该书,只在正文中注明页码).
[13][美]约翰·杜威.自由主义[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7.101.
Analyzing the Consequences of Consumerism
LIU Fang-xi1,2
(1.College of Liberal Arts,Hebei University,Baoding,Hebei071002;2.Institute of Literature,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732,China)
A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capitalist ideologies,consumerism,by means of symbolization,culturalization and aestheticization,attempts to conceal various acute social conflicts in the unrestrained process of capital expansion.Analyzing its consequence is one of the most effective ways of criticizing the mythical consumerist ideology.The political consequence of consumerist expansion is that in dynamic free competition,it creates and maintains the structure of social relations within capitalist countries and even throughout the whole world;the ecological consequence is that it intensifies the global ecological crisis;and the survival consequence is that it constrains the spontaneity ofmass creativeness.Therefore,it is of both theoretical and practical significance to analyze the consequence of consumerism.
consumerism;ideology;political consequence;ecological consequence;survival consequ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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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3652(2010)06-0001-07
2010-09-26
刘方喜(1966- ),男,江苏江都人,文学博士,河北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从事文艺学、美学、消费文化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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