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其南 李智娟
(1,2.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浙江 温州 325035)
《百合花》中的女性潜意识
吴其南1李智娟2
(1,2.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浙江 温州 325035)
建国后十七年是一个意识形态高度一元的时代,女性意识这种按性别而非按阶级区分出来的意识很难“浮出历史的地表”,但茹志鹃小说《百合花》将女性意识潜隐于文本深层,虽然受到主流话语的压抑、扭曲、异化,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将女性意识顽强地表现出来。
茹志鹃;《百合花》;女性声音;十七年小说
以战争为背景的《百合花》的主题向来被认为是“歌颂军民鱼水情”,这似乎已成为文学界一致的结论。这一代表性的观点出自当时时任文化部长的茅盾:“有声有色地而且有层次地写出了一个农家少妇对于解放军的真挚的骨肉般的热爱;而其这种表达热情的方式——为死者缝好衣服上的破洞。正表现了农民的淳朴的思想感情……这样简单的故事和人物却反映了解放军的崇高品质(通过那位可爱可敬的通讯员),和人民爱护解放军的真诚(通过那位在包扎所服务的少妇)这是许多作者付出了心血的主题。《百合花》的作者用这样一个短篇来参加这长长的行列,有它独特的风格”[1]。作品描写了“我”1946年在解放军前沿包扎所和前沿阵地看到的一幕。前线阵地战争场面被推向幕后,包扎所的事件推向幕前,通过描写小通讯员为了掩护同志,自己负了重伤并献出了生命赞颂,小通讯员英勇牺牲、忠于革命事业的崇高品质,通过新婚少妇毅然献出唯一的嫁妆——一床枣红底上洒满百合花的新被为英勇牺牲的通讯员铺在棺底和半盖在身上的事件,表达了普通民众对人民战士真挚而淳朴的感情,写出了军民之间血肉相连的关系,深刻地表现了“拥军爱民”的主题思想。这种观点赋予了该小说政治思想上的合法地位,也成为读者理解《百合花》内涵的钥匙。1978年,北京师范大学等10余所高校受教育部委托编写《当代文学史初稿》,其中对《百合花》的主题阐释下了一个总结似的定论:“小说通过对人物心灵历程的描写,探索了军民鱼水关系的奥秘,从一个特定的角度上揭示了解放战争胜利的基础和力量的源泉,以小见大,意味深长。”
文革后,随着学术思想的解放,人们普遍认识到,这种政治化的阐释是有悖作品真实思想和作者真实意图的,去除简单化功利化的认识,抛开宏大叙事下的评论模式的影响,细细品味小说的叙述内容,就会发现小说的主旨与茅盾的评价是有距离的,那位通讯员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可以感到“可敬”的英雄品质,在行军和借被时,没有多少“崇高”的表现。小战士淳朴憨直,和异性交往局促不安,肩上的步枪里插上几根树枝做点缀,没有借到被子自己生闷气,急匆匆出门又把衣服刮破了,这些描述实际上是“可爱”而不“可敬”。他为掩护担架队而壮烈牺牲的确是壮烈的,但只通过民工的简短叙述作了简单的交代。如果说《百合花》因“军民鱼水情”的政治意识形态解读让它获得了合法的政治地位走进了中学语文课本。那么与另一部同样也是歌颂“军民鱼水情”的《红嫂》相比,其中红嫂用乳汁救活战士的经典细节感人肺腑,《百合花》何以以一床“百合花的被子”而更显深刻呢?关于《百合花》的主题,文化被不断地重新阐释并且进入文学史,而《红嫂》却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被人遗忘,可见《百合花》的内容并非以前的“军民鱼水情”所能概括,而是包含了更多的内蕴,它所表现的人物关系隐曲复杂,表达的情感微妙多意,其内涵已远远逸出了当时主流战争话语所限定的范围,也表现了作为一个女作家茹志娟独到的观察视角和人生思考。而且,从《百合花》发表的艰辛历程也能看出它并不十分符合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据作者回忆:“我把它寄给了别的刊物,但是寄出去退回来了,再寄出去又退回来了,他们的意见是这篇作品感情阴暗,不能发表,这样一来,作品连修改的余地也没有了。我为《百合花》伤心,同时,也发觉自己对文艺的看法和编辑存在距离”,这篇被编辑认为“感情阴暗”的小说后辗转在《延河》上发表了,且得到茅盾的大力肯定,赞扬《百合花》这部作品是“最近读过的几十个短篇中间最使我满意,也最使我感动的一篇。”但关于文本主题的争议并未因此而平息,反而一直延续到文革以后。有人说它歌颂了党领导下的军民关系,军爱民民拥军,军民团结鱼水情[2];有人说它表现了青年男女“某种朦胧的身体吸引”[3];作者自己在文革后说它表现的是“没有爱情的爱情牧歌”[4]。段崇轩则认为,“表现了一个稚嫩而蓬勃的生命在严酷的战争中的悄然消失和毁灭,作者谱写了一曲纯真、浑然的青春与生命的挽歌。”[5]从众说纷纭的主题推论来看,可见“军民关系”仅是这篇小说显层所承担的极为有限的一部分内容,在深层,却包含了更复杂的、或许连作者自己都没有完全意识到的含义。正如洪子诚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就茅盾对《百合花》的阐释评论说到的:“战士的崇高品质和军民的鱼水关系的阐释,既'窄化'了阐释的空间,但也遮蔽了人物之间模糊暧昧的情感,使这一短篇在当代题材的严格规范中,不被质疑而取得合法地位。”
拨开重重迷雾,茹志鹃在1978年《我写〈百合花〉的经过》有针对性地透露了一些她过去一直封闭的、很隐秘的创作动机,悄然拉开了重新阐释《百合花》主题的序幕。作者在《我写〈百合花〉的经过》一文中说,1946年八月中秋,总攻海岸战斗打响,自己正在总攻团的前线包扎所作战勤工作。战争一开始,就有伤员送下来,“最初下来的,都是新战士,挂的也是轻花。越到战斗激烈,伤员下来的越少,来的却都是重伤员。有时担架刚抬到,伤员就不行了。担架摆在院子里,皓月当灯,我给他们拭去满脸的硝烟尘土,让他们干干净净的去。我不敢揭开他们身上的被子。光从脸上看,一个个都是熟睡中的小伙子。我要'看见他坐起来,看见他羞涩的笑',这种情感确乎是在真实的生活中就有的,我就着天上大个儿的圆月,翻看他们的符号,记录他们的姓名,单位。心里不可遏止的设想着他们的家庭,亲人,朋友,他们生前的种种愿望,在他们尚有些暖意的胸膛里,可能还藏有秘密,未了的心事……他还只刚刚开始生活,还没有涉足过爱情的幸福。……我当时主要想的就是这些,至于主题是什么,副主题又是什么,主要事件又是什么,我都没有考虑过。”[6]中秋,本是团聚快乐的日子;月光,最容易使人产生清寒、孤寂的感觉。在一个远离家乡的陌生的地方,这些可爱的还未完全长大的年轻战士就这样去了,永远永远地去了。这些刚才还活蹦乱跳充满生命活力的年轻人,从小到大曾寄托父母多少期望;自己心中曾有多少梦想,可这一切,在一个瞬间,都嘎然而止了。此情此景,作为一个天然地对生命有着更多敏感并富于细腻情怀的女性,目睹在战争中牺牲的生命个体,不能不黯然神伤,这应该是孕育这篇作品的最初的种子。
但这仅是一个朦胧的感觉,光靠这个感觉是无法成为作品的。要将这一感觉成为故事,还要结合作家的其他生活经验进行联想,作家并不缺少这方面的生活经验。如莱芜战役中一个送她去前线的小通讯员,走路时和她拉开距离,一见她走近就加紧步子往前跑,一旦她实在跟不上落在通讯员的视野之外又走回来寻找;一次参加战士讨论会见到的一个一说话脸就红但打仗却非常勇敢的小战士等等。将这些活着的战士和那些死去的战士联在一起,就出现了后来《百合花》中的通讯员的形象。“在确定小通讯员性格、特点的同时,就出现了一个女性的”我“,来串起整个故事。……带着一个女性特有的母性,来看待他,牵挂他。”[7]但是,用这样的人物、故事表现什么?仍表现当初面对战争的残酷性而产生的有些黯然神伤的感觉吗?显然不行。要知作者真正动手写这篇作品是在产生这种感觉的十余年之后,是在中国的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的1958年。在那时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里,战争是阶级斗争的最高形式,革命战争是人民解放的崇高节日,为革命战争献身是亿万群众争先恐后、踊跃参加的最大光荣,对革命战争任何的、哪怕是最微小的疑问都会被视为对革命战争的不敬。将这种感情放在一个青年女战士身上更是不合适的。不要说当初的黯然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中间又经历了十多年的时间,就是那种感觉还清晰地存在,也会被意识中的“超我”尽力压抑,不让其有丝毫机会表现出来。作者说自己写《百合花》的时候,正是反右斗争处于紧锣密鼓之际,许多作家知识分子都经受了不同程度的打击,作家本人在当时的时代环境中也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抑:“我写《百合花》的时候,正是反右派斗争处于紧锣密鼓之际,社会上如此,我的家庭也如此。我丈夫王啸平处于岌岌可危之时,我无法救他,只有每天晚上,待孩子睡后,不无悲凉地思念起战时的生活,和那时的同志关系。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出现了战争时接触到的种种人。”
战争使人不能有交谈的机会,但是战争却能使人深交。有时仅几十分钟,几分钟,甚至只来得及瞥一眼,便一闪而过,然而人与人之间,就在这个一刹那里,便能够肝胆相照,生死与共。“[8]声势浩大的政治运动和人与人之间的残酷斗争让人们感到人性的复杂和丑恶,以及人与人之间包括亲人、爱人和朋友之间的隔阂,相比之下,战争硝烟之中淳朴真挚的人际关系则更加令人怀恋,这一切都触动了女作家对于美好人性的向往和渴望,对战争时期正常的人际关系的追怀。从自己战时认识的、给过自己帮助的小战士上升到战争时期美好的同志关系,小说主题有迹可寻,正因为文本想缅怀往昔怀念赞美战争年代淳朴真挚的人际关系和纯洁的人际情感,所以文本中”我“大方爽朗,对通讯员的带有女性特征的生气与兴趣,知道他害羞路途休息时故意坐到他的对面去,问他娶媳妇没有,看到小通讯员局促不安满头大汗,”我“暗暗”拼命忍住笑“,通讯员则质朴善良,在行军途中与”我“既不太远也不把”我“落得太远,不回头却始终和”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细腻的关心和照顾都迸发出一股浓浓的纯洁,质朴的人情美。但这显然不合时宜并且与当时的主流话语有明显的距离。于是,作者虚构了新媳妇这一人物形象,以小战士的舍身掩护抬担架的民工来表现军爱民,以小媳妇献上新被子来表现民拥军的军民鱼水情,既实现自己表现战时美好的人际关系的愿望,又和主流话语完全地接轨了。
如作者创作谈中说的,叙事人的材料有生活的依据,作者生活体验里有女战士的原型,有小通讯员的原型,却没有新媳妇的原型,新媳妇是全新的、创造出来的。虚构一个新媳妇的形象在这个故事中有着三重的作用,或者说承担着三重的责任。一是作为“民”,回应小战士的“军爱民”表现“民拥军”,合成“军民鱼水情”的显层主题;二是和小战士、“我”合在一起,表现战争期间美好的同志关系,暗中成为写作这篇时正在进行的反右斗争的反衬,这已有些潜意识的特征,但这和作者最初的战争中对死亡的感受仍无关系。新媳妇的存在其实还有一层意义,即作为作者当初的情感的转移和延伸,我的女性感觉与情绪心理本是行文的内在动力,但作品却让“我”充当“眼睛”,用新媳妇来移花接木,将“我”在包扎所感受到但又不便通过女战士表现的情感放在她身上表现出来。“我”从文本的情节中淡出,由新媳妇这个替身继续完成这个情感的结构,新媳妇刚结婚,正处在幸福中。从一个正处于幸福中女性的眼睛看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人,如果不是战争,他也会和自己一样,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享受人生的全部快乐和幸福。但顷刻间,一个鲜活而稚嫩的生命没有了,一切希望与期待都没有了,想到此,不能不引起人深深的震颤和悲悯,一种对战争毁灭美好生命的无言的伤痛,感到青春与生命的珍贵,感到战争的残酷。这一层含义,在作者那儿,可能完全是无意识的,但联想到作者最初的感受,联想到小战士这一人物形象的最初来源,也绝非无迹可寻。
但作品的这几层含义间是不怎么连贯和统一的,甚至是有矛盾的。反映在新媳妇这个人物形象身上,由于负载的任务太多,且不统一,便形成其性格上的模糊和矛盾,特别是一条印有百合花的带有爱情隐喻的新被子的设计(从民间的理解来看,百合花喻指夫妻之间的百年好合),使情感变得有些暧昧,把读者带入迷雾之中,出现许多没有多大必要的想象和阐释。从艺术表现的角度看,新媳妇是一个并不怎么成功的人物形象,但从转移和掩盖作者关于战争的残酷性的思考的角度看,这个多少有些败笔的设计却成功了。一些人敏锐地感觉到它心有别鹜,说它“情绪阴暗”,虽然是站在主流话语的角度说的,但也并非全是空穴来风。若无新媳妇这层转移和掩盖,后果如何就很难预料了。
五十年代小说由于受当时时代氛围的影响,在外表上大都有与当时主流意识形态相吻合的社会性主题,或写民主革命战争,或写农村集体化, “但在那些真正具有艺术魅力的短篇小说中,往往在其时代社会主题的外表下,深隐着个体生命的血肉之躯。这也是这些小说,虽然其外表的时代社会性主题在今天已经成为过去,并且这些时代社会性主题不再为今天的读者感兴趣后,仍然为今天及今后的读者所喜爱的原因所在,因为文学毕竟是人学,而不是社会学、政治学、历史学”[9]。在这其中,茹志鹃的《百合花》抵御了时代共名的侵蚀,冲破了左的时代印记,从女性特有的细腻、敏锐的感觉和情感出发,成为狂欢节上的一支小夜曲。这应该是《百合花》具有长久的感染人的艺术魅力的原因所在。
[1]茅盾.茅盾论创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344.
[2][4]
[6][7][8]茹志鹃研究专集[C].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13,263,45,43,39.
[3]戴锦华.涉渡之舟[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21.
[5]段崇轩.青春与生命的挽歌[J].名作欣赏,1989,(5).
[9]傅书华.蓦然回首从“生命个体视角”重读“十七年”小说(博士论文).河南大学.
I206.6
A
1671-6469(2010)01-0001-04
2010-01-06
吴其南(1945-),男,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文艺学、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代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