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光(淮阴工学院,江苏淮安,223003;徐州师范大学,江苏徐州,221116)
意识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最初是心理学领域中的一个术语。美国哲学家、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1842-1910)于1884年在《论内省心理学所忽略的几个问题》一文中首先使用这一术语。后来,他在《心理学原理》(1890)一书中又做了进一步的描述:“意识本身并不表现为一些割裂的片段。象'锁链'或'系列'之类字眼,不足以描述它最初呈现的状态。它并非被连接起来的东西;它是流动着的。'河'或'流'乃是最能逼真地描绘它的比喻。今后我们提到它时,就称它为思想流、意识流或主观生活之流吧。”[1]现代学者认为意识流具备以下特征:“第一,持续性。一个人自生至死,无时无刻不存在着这样一股意识之流,它是永不间断的,连睡梦中也不例外。第二,私密性。这股意识之流永远不为他人所察觉,更不可能与他人分享,甚至也常常为意识者本人所忽略。第三,变动性。这股意识之流不停留在一个点上,也没有固定的可预测的轨道,而是随着客观的刺激与主观的反应不停地变动着,难以把捉。第四,复杂性。这股意识之流的组成成分,并不都是合乎逻辑的理性,相反,它包含着理性与非理性,思想与情感,清楚的意识与模糊不清的意识、欲望、冲动、幻觉等等,总之,人的全部的心理活动构成了这股意识之流,这股意识之流也就是我们每个人可以直接经验到的全部主观世界,也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全部主观经验——这个主观经验自然又来自于对客观世界的感受与回应。”[2]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的潜意识理论,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的意识思维理论,荣格(Carl Jung,1875-1961)的“集体无意识”等理论为意识流思潮的形成垫定了理论和哲学基础,使我们认识意识流本质,尤其是意识流所包含的成份。随后文学界也开始出现了所谓的意识流小说,如法国小说家艾都瓦·杜雅尔丹(Edouard Dujardin)的《月桂树被砍了》(1888),爱尔兰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的《尤利西斯》(1922),英国小说家朵罗西·理查德逊(Dorathy Richardson)的《朝圣》(1938)和维吉妮亚·吴尔夫(Virginia Woolf)的《达罗卫夫人》(1925)、《到灯塔去》(1927),美国小说家威廉·福克纳的(WilliamFaulkner)的《喧哗与骚动》(1929)等等。意识流作家主张文学应该真实地反映生活,但这种真实是内心主观对客观现象的认识和感知。然而,什么是意识流小说?吴尔夫1915年写的一篇论文《现代小说》中有一段话:
头脑接受千千万万个印象——细小的、奇异的、倏忽而逝的,或者用锋利的钢刀镌刻下来的。这些印象来自四面八方,宛然一阵阵坠落的微尘……如果作家能够依据他的切身感受而不是依靠老框框,结果就会没有情节,没有喜剧,没有悲剧,没有已成俗套的爱情穿插或最终结局。生活并不是一连串左右对称的马灯,生活是一圈光晕,一个始终包围我们意识的半透明层。传达这变化万端的,这尚欠认识尚欠探讨的根本精神,不管它的表现多么脱离常轨,错综复杂,而且如实传达,尽可能不掺入它本身之外的,非其固有的东西,难道不正是小说家的任务吗?[3]
这是一段被广泛引用的话。传统小说家注重描写“外宇宙”,而现代小说家发现了一个同样丰富复杂的“内宇宙”,从而由此发展出一套新式的叙述手段或曰叙述话语以便逼真地表现人物的意识流,小说的文体也由此发生了变化,一种新的小说文体出现了。很明显,吴尔夫这里所说的“变化万端、尚欠认识、尚欠探讨的根本精神”,指的就是人的“内宇宙”,也就是威廉·詹姆斯所说的“意识流”,而她说要“如实传达,尽可能不掺入它本身之外的,非其固有的东西”,则正是表达小说家们努力在寻找一种逼真地呈现人物意识的叙述手段、叙述语言,或说一种文体,即现在人们所说的意识流小说。
根据梅·弗里德曼的《意识流,文学手法研究》一书,“意识流小说应该被认为是一种主要挖掘广泛的意识领域、一般是一个或几个人物的全部意识领域的小说。换句话说,在这部小说中,无论是结构、主题、或者是一般效果,都要依赖人物的意识作为描写的”银幕“或者”电影胶片“而表现出来”[4]。美国著名的意识流理论家罗伯特·汉姆弗莱(RobertHumphrey)在其《现代小说中的意识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 in the Modern novel,1954)一书中给“意识流小说”下了一个这样的定义:
凡是写作的基本重点,是在于探索小说人物意识中的“前语言”各心理层面,并以纪录他们的精神活动的情况为目的的小说,即可称为“意识流小说”。[5]
所以说它是以描写人的意识流动,特别是潜意识流动的小说,是“直接从现代心理学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是现代的心理学和现代哲学与文学相结合的产物”[6]。这种文学创作的艺术技巧是现代作家,特别是西方现代作家对人类自身命运,对文学创作形式的思考,它集中体现了人类社会危机意识。意识流小说的作家不是直接告诉读者想要表达的主题,而是留给读者充分的想象空间。作者通过记录人物的心理体验,表达他们的内心感受,“从人物精神世界的紊乱和无逻辑状态,可以看出意识流小说努力地显示更多的现实主义精神,记录人物的心理体验,表达他们的内心感受”[7]。因此,意识流文学在创作上大量采用“心理现实的描写”、“内心独白”、“自由联想”、“感官印象”、“象征和典故”和“时序颠倒”等叙事方法。
从上述对意识流起源,特别是意识流小说的定义不难看出,人的全部意识成为了小说的主题,作家们不遗余力地去展示这面反映现实生活的镜子。他们试图通过小说反映意识,直接地再现生活,实现作品的真实性。所以英美意识流小说强调真实地反映人物的精神世界,其描述的焦点是人物的主观感受,而不是外部的客观世界。意识流小说成功地探索了人脑的潜意识和无意识部分,揭开了现代西方人纷乱复杂的心理结构。此外,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仅消耗了大量的人力财力,还摧残了亿万人的心灵,人们对西方文明产生了幻灭感和迷茫感。青年一代不满现状,对前途又感到一片茫然,失去了前进的方向,成为精神空虚、孤独无助的“迷惘的一代”。人们生活在一个危机四伏、荒诞不经的社会环境里,他们发现生活变得越发不可思议,思维和言行往往显得不合情理。市井百姓的各种病态心理引起了现代作家思考并在他们的文学作品中有所反映。正如李维屏教授在《英美意识流小说》一书中说道:“在意识流作家看来,在一个严重异化和荒诞不经的时代,如采用完整、合理和有趣的情节去表现生活显然不合时宜,且无法唤起读者的真实感受。”[8]因此说它的产生与发展不是偶然的现象,而是在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哲学与现代心理学发展的产物。它具有独特的哲学特性、心理特性、社会现实性。正如法国社会学家吕西安·戈德曼认为,“作品的真正作者不是个人,是社会集团”[9]。意识流作品无论是在创作手法、叙事艺术,还是叙事内容上都表现了荒诞、怪异、混乱等特征。《尤利西斯》作为世界文学史上一部最完美、最优秀的意识流小说,成功地展示了人物纷乱复杂的心理结构,淋漓尽致地描绘了现代体验和意识,深刻反映了爱尔兰乃至整个西方社会现代人的精神危机。下文笔者将以《尤利西斯》为主要研究对象对意识流小说的文学“前景化”特性进行较为深入的分析。
“前景化(Foregrounding)”这一文体学术语是由19世纪30年代俄国形式主义学派与布拉格学派创造的。“前景化”是指打破传统艺术形式或对常规艺术形式的偏离,创造一种新的形式。布拉格学派莫卡洛夫斯基(Mukarovsky)认为:常规语言和定式化日常用语使语言“自动化和惯例化”[10]。语言的常规化和定式化使得人们对语言和艺术形式产生审美疲劳,要改变这种状况就需要我们颠覆习惯化、常规化,即使其“前景化”。意识流小说语篇强调刻画人物混乱不堪的意识活动,“人物主观思想和感受被前景化,而外部和客观的叙述被推向背景。通过这种变化,叙述者缩短了故事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使读者直接进入人物的主观世界,直接感受人物的认知和情绪特点,从而把人物由远景推向近景,从朦胧引向清晰,近距离的展现人物独特眼光和思维方式”[11]。而所有的意识活动是通过反常规的构词,自由多变、离经悖道的句法结构和多重叙述模式等来表现的。英国著名文体学家利奇(Geoffrey N·Leech)曾经说过:“创造性运用语言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作者有创见地选择并运用已经被规定下来的可能表达方式;二是作者能超越常规的表达方式,创造出语言中尚未出现的新的可能表达方式。”[12]下面就围绕意识流小说反常规的叙事艺术、词汇结构和句法结构等几个方面进行深入的探讨研究。
叙事艺术涉及叙事视角、叙事人物、叙事话语等诸多方面。笔者主要从上述三个方面探讨西方意识流小说的叙事艺术前景化现象。
意识流小说有别于传统小说最为突出的一点是叙事视角的“前景化”。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被公认是意识流小说的经典之作,它彻底打破了传统小说尤其是现实主义小说的写作模式,无论是从宏观叙事还是微观具体写作技巧的运用,无不匠心独具,超越常人。《尤利西斯》只描写了三个都柏林人一天中的生活和情感活动,作者却花了近7年时间(1914-1921)写了六七十万字。这是传统的写作模式很难实现的。这部鸿篇巨制的一个首要特色就是作者实现了“叙事视角的前景化”,叙述视角由外部转向内部,即人的意识。传统的小说作品,无论是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叙述者都是全知全能的。他领着读者进到情境、深入故事;而且无论整体上,还是细节上,一般是循着时空转换逻辑,条理分明地向前发展。而《尤利西斯》在大多数情况下,叙述者退隐到幕后,人物的思想或动作直接呈现给读者,叙述痕迹隐而不现。意识流小说中的叙述语气和叙事视角不再统一于叙述者,而是分别存在于叙述者与聚焦人物这两个不同的实体中。李维屏认为“在《尤利西斯》中,乔伊斯创造性地采用了一种非交际性的心理语言来反映人物的言语阶段和言语前阶段的意识活动。他自觉地退出小说,原原本本地向读者展示人物交错重叠、杂乱无章,包括明流、暗流和倒流在内的意识活动以及无数稍纵即逝、难以名状的顿悟、幻觉和梦境”[13]。作家关注的是人物凌乱纷呈的精神世界,多为基本意识之外的记忆、思绪、情感,乃未经理性控制或逻辑编排、乱云飞渡式的思维活动。并强调模仿原始自然状态下的意识活动,包括潜意识、下意识活动,它飘忽不定,时空因素混乱交杂,而作家又故意放任不加“规范”。乔伊斯在运用内心独白时充分显示了他转换视角的能力。人物的内心独白和作者的叙述语时而互相分流,时而交织一体,两者之间的接轨和转轨自然稳妥,读者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频繁出入人物的精神世界。在《尤利西斯》中,视角的转换不仅在句子之间司空见惯,而且在段落之间也极为频繁。例如,在第六章中,乔伊斯巧妙地利用了视角转换的艺术功能,将布卢姆参加葬礼时的凝思遐想表现得出神入化:
Does he ever think of the hole waiting for himself?They say you do when you shiver in the sun.Someone walking over it.Callboy's warning.Near you.Mine over there towards Finglas,the plot I bought.Mamma,poor mamma,and little Rudy.
The gravediggers took up their spades and flung heavy clods of clay in on the coffin.Mr Bloom turned away his face.And if he was alive all the time?Whew!By jingo,that would be awful! No,no:he is dead,of course.Of course he is dead.Monday he died.They ought to have some law to pierce the heart and make sure or an electric clock or a telephone in the coffin and some kind of a canvas airhole.Flag of distress.Three days.Rather long to keep them in summer.Just as well to get shut of them as soon as you are sure there's no.
The clay fell softer.Begin to be forgotten.Out of sight,out of mind. (Ulysses:197-198)①本文中的《尤利西斯》英文文字引用于Planet PDF出版的电子书。
译文:他是不是想到过有一个坑在等待着他呢?据说,你在阳光下打寒战,就是你想到了。有人在你的墓上走过了。是在通知你作准备了。快了。我的就在那边,靠近芬葛拉斯的那头,我买的那一块墓地。妈妈,可怜的妈妈,还有小茹迪。
挖墓工人们拿起铁锹,把大块大块的土坷垃往坑里扔,砸在棺材上。布卢姆先生扭过了脸不看。万一他一直没有死,怎么办?啊呀!天哪,那可糟了!不,不会的:他已经死了,当然。当然他已经死了。星期一他就死了。应当有一种法律,规定扎一下心脏,以免弄错,要不在棺材里装个电钟或是电话,留一个呼救气孔那样的东西。遇难信号旗。三天为期。夏天放这么久,时间好像长了一些。还是利利索索,弄清确实没有了就关死的好。
土块砸得缓和些了。已经开始被人遗忘了。眼不见,心不念。 (金译:173)②本文的《尤利西斯》译文是金隄翻译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1997年版本。
上述描写是布卢姆在参加葬礼时的真实感受。第一段是他的意识流活动,展示了他面对墓穴时的自由联想。第二段的叙述角度发生了变化,前两句是第三人称叙述,随后便是布卢姆一段荒诞离奇的意识流活动。第三段开头又转为第三人称叙述,对埋棺填土情形的描写,突然再次变为内心独白。作品的视角转换自如,跳跃频繁,犹如电影中的快镜头一般闪烁不停,向读者展示了一幅幅生动、逼真的意识画面。视角的频繁转换不仅体现了乔伊斯驾驭整部小说进程的能力,而且也为人物的内心独白增添了一定的艺术性。可以说,意识流语篇结构是除诗歌以外将前景化理论表现到极致的一种艺术形式。
人物是小说中不可缺少的重要叙述要素,因此从人类有语言叙事开始,叙事中就不可能没有人的身影。凯南认为,“人物作为抽象故事中的某种建构,通过人物的各种特征被描绘出来”[14]。这就要求小说的主人公通常都要具有典型特征,读者通过阅读能深刻地体会到人物的性格或感受到人物的存在,从而明辨人物的善恶、是英雄还是枭雄等。因此,传统的小说人物都是高度典型化、高度人物化的。意识流小说家们开始把注意力从客观世界投向了主观世界。虽然现代派小说中的人物个性仍靠行为来体现,但是行为已经让步于人物的内心活动。传统的英雄人物已变成了反英雄。理性的主人公渐渐淡出了读者的视域,非理性、荒诞想法的行为成为刻画人物的手段。《尤利西斯》三个主人公无论是满腔抱负的青年艺术家斯蒂芬,庸庸碌碌、无所追求的布卢姆,还是在意淫中幻想消磨时光的莫莉都是平常人物,没有做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伟业。在小说中,读者没有看到斯蒂芬为了实现抱负奋发进取的场面,也没有看到布卢姆为了家庭生计而辛勤劳作的场景,更没有看到莫莉忠贞不渝的贤妻良母的形象。传统小说的价值伦理溃塌,我们所见的是他们内心世界的扭曲和压抑。他们在现代社会的污浊混乱中迷失了未来,迷失了自我。
叙事话语是故事事件在一定的情节安排下,由叙述者讲述故事情节的叙事方式和技巧的总和。任何一部小说都是故事和话语相互协调而构建的。在传统小说中,叙事话语一般严格遵循时序一致原则,读者一般易于理解,也能跟着叙述者的节奏把握事件发展的过程。意识流小说在继承传统小说的话语特征时力求创新,这在《尤利西斯》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大量引用古希腊神话、《圣经》、莎士比亚戏剧和其它欧洲文学经典。几乎每一句叙事话语都有引用和借用的痕迹。他的作品和引用源文本形成了互文性,构成了对传统叙事话语的延续。《尤利西斯》的叙事话语的前景化主要体现在它的叙事话语的“陌生化”。陌生化是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Viktor Shklovsky)在《作为技巧的艺术》(Art as Technique)中提出的概念。他认为陌生化是文学艺术的重要手段,“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要恢复人们对生活的感觉,使人们感受事物,让石头凸显出其石头般的质感。艺术的目的在于让人们感知到事物,而不是仅仅知道事物。艺术的技巧就是要使对象“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使形式变得难以理解,增加感悟的难度,增长感悟的时间,感知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的目的,必须延长感悟的时间。”[15]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大量使用了陌生化叙事话语来生动展现人物隐秘的思想和情感的细微变化,深刻揭示了现代社会小人物的扭曲和异化的情感活动轨迹。乔伊斯使用的陌生化叙事话语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外来语
外来语是《尤利西斯》叙事话语陌生化的重要表现形式之一。乔伊斯在作品中大量使用拉丁语、古希腊语、意大利语、法语、瑞典语、德语和匈牙利语等外来语。让一般读者难以理解的外来语的大量运用深刻地揭示了人物内心的孤寂和精神世界的自我迷失,深刻地反映现代文明的没落、人们精神的空虚、心灵的扭曲和行为的怪诞。“乔伊斯的文本中不断融入大量的外来语并强调英语被陌生化所带来的离奇、怪异的效果”,[16]更是增加了《尤利西斯》的理解难度。张中载教授也发出感慨:“《尤利西斯》晦涩难懂,就连攻读英国文学的英、美大学生也必须耐着性子以极大的毅力才能把它读完,读后也常常是莫名其妙。”[17]
2.科学语言
科学语言也是乔伊斯实现叙事话语陌生化的又一重要手段。例如他在文中使用了某些自然学科的语言模式。科学语言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无疑会让读者产生莫名其妙的怪异之情,从而产生陌生化叙事的效果。如第十二章布卢姆因为听到一个绰号叫“市民”的人攻击犹太人。犹太人布卢姆忍无可忍就和“市民”顶撞起来说,“你们的天主是犹太人。基督和我一样,是犹太人。”(金译:527)。“市民”气得抓起一只饼干盒扔向布卢姆,布卢姆却乘着马车逃之夭夭。章节末叙述者模仿地震的科学报告,以夸张的手法描写“市民”随手扔出的饼干盒砸出了地震般的效果。
这场灾祸来势惊天动地,并且立见效果。邓辛克天文台录到了共计十一次的震动,每次强度均达麦加利震级的第五级,我岛自一五三四年即绸服托马斯叛乱之年的大地震以来,还从无如此规模的地震记录可查…… (金译:529)
布卢姆天真的博爱思想在与“市民”震撼力量的对峙中已显得苍白无力,深刻地揭示了现代社会各种民族主义思想泛滥。地震语言的使用反讽了理性社会推崇的自由、博爱的思想在现代社会的破灭。
3.文字游戏
文字游戏在《尤利西斯》中的使用,也增加了语言的陌生化。在第十五章中,布卢姆和斯蒂汾夜闯都柏林红灯区。妓院姑娘们唱的小曲中就隐含着龌龊和淫秽的内容。
If you see Kay
Tell him he may
See you in tea
Tell him from me. (Ulysses:865)
这其实是首藏头诗。第一行和第三行都是单音节词,如果把四个字母组成新的单词,就会发现:“If you see Kay”藏有F,U,C,K即“fuck”,性交的意思。“Seeyouin tea”藏有C,U,N,T即“cunt”,女性生殖器。[18]还有“Madam,I'm Adam.And Able was I ere I saw Elba(Ulysses:244)”,这是正读与倒读意思不变的回文法。这些文字通过陌生化的话语形式来揭示现代都柏林人精神世界的荒诞与瘫痪,人们生活在龌龊、空虚、迷失自我的现实社会中。
意识流小说实现文学“前景化”手段除了宏观方面的叙事视角变化,还有微观的创作手法,如词汇结构的“前景化”和句法结构的“前景化”。为了反映意识流动的真实性和自然性,符合人物性格特征,意识流作家打破构词的常规创造或组合一些新词来获得独特的艺术效果。这种反常规的构词法正是他们无与伦比的创造力的真实体现。《尤利西斯》中,复合词可谓比比皆是,如:
Cruel it seems.Let people get fond of each other:lure them on.Then tear asunder.Death.Explos.Knock on the head.Outtohelloutofthat....Big spanishy eyes goggling at nothing.Her wavyavyeavyheavyeavyevyevyhair un comb:'d.(Ulysses:502)
译文:死亡。炸。当头一棒。滚滚滚去地狱。……西班牙风韵的大眼睛,茫茫然地瞪着。她的波纹起伏浓浓密密卷卷曲曲的 (金译:434)
这是《尤利西斯》第十一章中的内容,下午四点,布卢姆到奥蒙德酒吧去进餐,听着西蒙·迪达勒斯和本·多拉德分别用男高音和男低音演唱歌曲时的意识流活动。乔伊斯用“Death”,“Explos”、“Knock on the head”、“Outtohelloutofthat”来描写布卢姆厌倦烦躁的心情,特别是“Outtohelloutofthat”由6个单词并列组合而成,让他那厌倦烦躁之情达到了顶点。酒吧成了颓废、腐败、危机四伏的都柏林社会的缩影,表明都柏林人精神空虚、惶惶不可终日。后面接着对自己妻子莫莉的描写,用词更是让人感受到作者对语言非凡的驾驭能力和独到的创新能力。通过对“wavy”进行节写并向“heavy”过渡,又对“heavy”进行节写,朗读起来具有节奏感,同时又生动地对美丽的头发进行描写。而“un comb:'d.”通过分隔手段,突出了“头发未经,梳,理”,表现布卢姆想象自己的妻子莫莉将来被情人鲍伊岚遗弃的情景。意识流作家充分利用语言表意功能实现了词汇结构的“前景化”。
句法结构“前景化”,即意识流作家试图使用短句、长句、破碎的句子、有头无尾的句子、不连贯的句子、无逻辑的句子、莫名其妙的句子来表现意识的流动感、飘忽感,以及前语言层的朦胧和非理性。它是意识流小说语言表现上的另一个重要特征。《尤利西斯》往往不是按照英语语法的传统标准和基本规则来组织句子,而是采取自由、灵活甚至是离经叛道的方式来组词造句。在意识流动中,人物通常触景生情、有感即发,语言转换频繁,因此其内心独白往往不合语法规范,尤其当处于神志恍惚时,更容易语无伦次,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有时一个句子没结束就出现了另一个句子。意识流语体的这种句法错乱恰恰反映了人物的心理现实。例如:
Full voice of perfume of what perfume does your lilactrees. Bosom I saw,both full,throat warbling.First I saw.She thanked me.Why did she me?Fate.Spanishy eyes.Under a peartree alone patio this hour in old Madrid one side in shadow Dolores shedolores.At me.Luring.Ah,alluring. (Ulysses:489)
译文:圆润嗓音芬芳什么香水你的丁香树。胸脯我看见了,两个丰满的,歌喉啭鸣。我初次见到。她谢我。她和我怎么?缘分。西班牙风韵的眼睛。独自在梨树下古老的马德里院子里这时光一边有荫,桃乐丝,伊,桃乐丝。望着我。迷人的。啊,勾人心魄。 (金译:431)
这是布卢姆在奥蒙德旅馆酒吧里听音乐时,想起与妻子莫莉最初相遇时的一段意识流。莫莉当时正在唱歌,她音域广阔,身上带着芬芳。布卢姆此时回想起当时莫莉的嗓音、诱人丰满的乳房、迷人的眼神,支离破碎的回忆,无数片断纷涌而至,更显出他恍如隔世的朦胧感。原文中两个下画线句子中,错乱的句法结构着重突出了布卢姆茫然不知身处何地的混乱思绪。当然,各种句法结构“前景化”突出表现在《尤利西斯》第十八章,整章文字没有使用标点符号,毫无停顿之处,体现莫莉恍惚迷离的意识流活动,只在第四大段和第八大段即全书结尾初分别加了两个句号。该章一开始就让读者进入一条奔腾不息的意识激流中,如:
Yes because he never did a thing like that before as ask to get his breakfast in bed with a couple of eggs since the City Arms hotel whenheused to be pretending to be laid upwitha sick voice doing his highness to make himself interesting for that old faggot Mrs Riordan that he thought he had a great leg of and she never left us a farthing all for masses for herself and her soul...
(Ulysses:1217)
译文:真的因为他自从离开城标饭店以后还从来没有这样过要在床上吃早饭还要两只鸡蛋那阵子他常躺在床上装病说起话来都是病恹恹的贵人腔调都是为了哄那个一捆干柴似的赖尔登老太太他自以为已经把她笼络住了谁知她一文小钱也没有给我们把她的钱统统交给人家为她自己和她的灵魂做了弥撒了…… (金译:1009)
莫莉的内心独白飘忽不定、混乱无序,不但接近人类意识活动的实质,而且也完全符合她反复无常、水性杨花的性格特征。整个第十八章自始至终都是布鲁姆妻子莫莉处于半睡半醒的“意识流”状态,出现在她梦境中有她的丈夫、鲍伊岚、初恋情人哈利·马尔维等。她丈夫回家后告诉她斯蒂汾的故事,她又幻想和尚未谋面的年轻教员和诗人谈情说爱。乔伊斯的意识流技巧在此达到了炉火纯青、无以复加的地步。乔伊斯已经“死了”,所展示的是莫莉交错重叠、杂乱无章,犹如小河流水般的意识活动,并使她的性格在朦胧晦涩的语体中逐渐展示出来。
通过以上阐述,我们对意识流和意识流小说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理解了意识流小说有别于现实主义小说的前景化创造模式。《尤利西斯》作为意识流小说的经典之作,无论从它的创作哲学理念、心理学理论运用,它所影射的社会现实,还是其本体论“前景化”,都凸显了意识流作家的创新精神和对现实社会的细腻把握。
[1] 威廉·詹姆斯.心理学原理[M].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3:239.
[2] 唐翼明.论意识流及其对中国现、当代小说的影响[J].长江学术,2007(1):57.
[3] 纪众.新时期小说创作中的意识流[M]//吴亮,等编.新时期流派小说精选丛书·意识流小说.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88:3.
[4] 梅·弗里德曼.意识流:文学手法研究[M].申雨平,王少丽,曲素会,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3.
[5] 汉姆弗莱.意识流小说[M].徐言之,译.中外文学,1977,6(3):99.
[6] 廖星桥.外国现代派文学导论[M].北京出版社,1988:30.
[7] 李岩.20世纪英国意识流小说独特的写作技巧和局限性[J].辽宁教育行政学院学报,2006,23(1):86.
[8] 李维屏.英美意识流小说[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6:56.
[9] 吕西安·戈德曼.论小说的社会学[M].吴岳添,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249.
[10] 王守元,郭鸿.文体学在中国的进展[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181.
[11] 方开瑞.论小说翻译中的人物视角问题[J].中国翻译,2003,24(6):31.
[12] Geoffrey N.Leech.A Linguistic Guide to English Poetry[M]. Britain:Longman,1969:24.
[13] 李维屏.乔伊斯的美学思想和小说艺术[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189.
[14] ShlomithRimmonKenan.Narrative Fiction:Contemporary Poetics[M].London&New York:Methuen,1983:59.
[15] 吴庆军.尤利西斯叙事艺术研究[M].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6:155.
[16] Laurent Milesi.Introduction:Languange(s)with a difference[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6
[17] 张中载.二十世纪英国文学:小说研究[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1:3.
[18] Gifford,Don and Seidman,Robert J.Ulysses Annotated.Berkeley[M].Los Angeles and London:Univeris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9:4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