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明
(江苏教育学院苏州学前教育分院,江苏苏州215008)
学术的浮沉与学者的角色定位
——以舒芜、钱理群的周作人研究为个案*
周慧明
(江苏教育学院苏州学前教育分院,江苏苏州215008)
新时期以来的周作人研究的关注点、言说方式与时代思想、文化潮流保持着密切联系,自有思想史、学术史价值,这变化中又隐含着研究者不变的思维方式与立场。研究者借助研究对象参与到时代思想、文化大潮中,隐含着潜在的政治与事功诉求;在1980年代到1990年代的时代转型中,知识分子参与现实的观念、方式几经调整,但舒芜、钱理群的周作人研究始终保留泛政治化特征,体现一代中国学人仍在学术与政治之间徘徊。中国学人积极的事功心态和非学术本位的学术观念,在周作人研究中有迹可寻,二者学术研究中隐含的自我社会角色认同的困境与偏颇,体现的乃是一代中国学人的文化症候。
舒芜;钱理群;周作人研究;学术;事功
一
许纪霖在《在学术与政治间徘徊的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一文中,将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选择,依照从学术到政治认同的强弱,描述为四重层带。第一重层带为“超然治学”,第二重层带为“学术救国”,第三重层带为“舆论干预”,第四重层带为“直接参政”[1]231-234。“超然治学”的“为学术而学术”,其指向并非虚无,而是指向一种更为普世的价值规范的寻求,不为眼前切近的现实需要所动,甚至追求一种无现实功利的价值,表现为无价值之价值,但对人类的长久发展和全面实现而言,其存在不可或缺,其意义不可忽视。“学术救国”与近代中国的转型及中国知识分子积极用事、“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传统相关,其为学术,有明确的选择与倾向,其对象总与家国命运相关,追求现实性、实用性,也正由于对现实性、实用性和功利性的追求和权衡,其学术成果的价值往往被打上了过于明显的时代印记,“救国”与“学术”间的得失此长彼消难以两全。“舆论干预”是指知识分子发挥其文化和社会影响力,以其思想、言论、观点来影响政治、影响当局的决策和事件的发展。“直接参政”则是指知识分子为实现其政治理想,直接参与和投身到政治运动当中。
由于种种原因,在中国近代知识分子那里,学术与政治,“这是一个双向互逆选择,一个意识到自身的双重责任却又不得不对角色单向认同的选择”[1]231。学术和政治之间的矛盾,不仅存在于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身上,也存在于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和当代中国知识分子身上。周作人身上有,舒芜身上有,钱理群身上也有。
先来看周作人[2],从他积极参加新文学、新文化运动,发表《人的文学》、《思想革命》等论文,参加和鼓吹“新村”运动,到写作《自己的园地》,认为“教训之无用”,到“又回到民族主义”,卷入时代旋涡中,“谢本师”,到“闭户读书”,躲进苦雨斋,“葛理斯的时代”,到“老而出山”,终于“下水”,“道义事功化”,到入狱与审判,到《亦报》随笔,到“腰斩”,到“出土文物”,到“寿则多辱”。这其间自有历史浮沉与周作人个人的主动或被动选择,有个人与时代,个人与民族、国家等多范畴多向度的命题,但学术与政治或学术与事功之间的悖逆与矛盾,依然明晰而动人心魄,也为后来研究者所重视,成为不断言说和阐释、阐发的对象。
再来看舒芜,从他早年参加桐城县抗敌后援会宣传工作队,主编《桐报》副刊《十月》,到在广西省县政人员训练班、广西省民政厅当雇员,到在重庆《新华日报》上发表《用新方法整理国故》,到“墨学”研究,到“广义的启蒙运动”①“胡风的来信,指出了当时要做的是‘广义的启蒙运动’,这一下就给我指明了方向,觉得纯学术的工作,包括学术领域的通俗普及工作,都是不太重要的了。”参见《:舒芜口述自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25页。,到写作、发表《论主观》,到任江苏省立江苏学院中文系副教授、国立桂林师范学院国文系教授,到任广西省立南宁高中校长、南宁市人民政府委员,到发表《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到调北京,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部编辑,到《人民日报》发表《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一些材料》,署名舒芜,到划为“右派”分子,到入人民文学出版社集训队(通称“牛棚”),妻陈沅芷被北京市第二十五中学红卫兵打死在学校,到下放咸宁,入中央文化部咸宁五七干校,到改正1957年错划的“右派分子”,调入《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工作,到出版《说梦录》、《周作人概观》,到编录《女性的发现——知堂妇女论类抄》,出版《周作人的是非功过》,到出版《未免有情》、《回归五四》、《我思,谁在?》、《周作人的是非功过增订本》。舒芜一生于学术、事功都有所求,却也一生荣辱无定,最终成为历史的悲剧人物。用许福芦的话来说,则是“读一位老人的过于平静的微笑、悲怆和沉默常使我不堪重负。差不多整个一个20世纪,老人叙述的身边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岁月、熟悉和不熟悉的人物,曾经让我许多日子夜不能寐”[3]379。
最后看钱理群,从由于家庭成分、出身问题被下放安顺,到主动参加“文革”,到被打成“反革命”,到作为“民间思想者”而存在,到考取北大研究生,走上学者道路,到参与20世纪80年代的思想启蒙运动,到从事周作人、鲁迅、曹禺这三大知识分子研究,到1990年代的荣光与“围剿”,到关注中学语文教育,三进中学课堂,在学术与政治(事功)、思想与行动(实践)之间,钱理群不断进行着选择与调整。每一次选择和调整,都涉及知识分子命题,也不乏学术史和思想史意义,同时也是知识分子面对具体时代文化语境,对如何参与现实的一种理解,一种方式与策略的选择。
二
将许纪霖描述的四重层带稍加改动,即将“政治”这个概念稍微泛化,不局限于知识分子出于民族国家建构的需要而直接参与现实政治,作为一个官僚知识分子而存在,而是包括知识分子在纯学术(比如纯知识性的操作和尽量纯粹史实的描述)之外所做的种种有着明确指向的努力(比如对于“应然的历史”的言说),包括学术研究和散文随笔的写作以及身体力行参与社会实践活动。也就是“学术”与“政治”不再作为两极而存在,而是存在着发散状态,从这点来说,也许从学术/事功范畴来考察1980年代以来,舒芜、钱理群参与现实的方式的变化更为准确一些。
“文革”后,经历过历次政治运动的知识分子,对于政治的选择和参与方式是不一样的。一部分知识分子选择直接参政,认为只有深入体制内部,才能更有效地改革现实,他们与党内改革派一起,推动中国社会从上至下的改革运动,张贤亮等便是其中代表。还有一部分知识分子继续作为“民间思想者”而存在,推动由下至上的改革。而舒芜、钱理群,显然是对“政治”②更具体地来说,是对政治运动产生怀疑,但这种情感、态度、认知,很容易影响到对政治本身的认识。有了某种隔阂和戒心。他们选择了述学这条道路,且在学术研究中突出其思想价值。
对于政治运动,舒芜晚年回忆父亲的一段话颇值得回味:“他还特别关心政治,对当时的政治形势有许多见解……当时我还有不同的看法,和他争论。现在想想,非常佩服他。”“在交谈中,父亲问我:你1957年是怎么搞的打成了右派?他说:‘你们就是太相信了。我就不信,所以我就没有打成右派。’他举了个例子……现在看来,他们比较老的人,有阅历,到底不一样。”[3]344-345舒芜作这番回忆和评价时已年近八十。可见,对于政治以及政治运动中的行为逻辑,舒芜是存着狐疑的,甚至是年岁愈长,愈显保守。
1980年代以来,一方面,舒芜从事周作人研究和《红楼梦》研究,在1980年代的启蒙运动中,从文化角度,坚持反封建、反左,争取人的独立性与主体性,争取女性的平等地位;另一方面,又接续起中断多年的写杂文的习惯,感时触机而发,多方面进行有现实针对性的言说,从而实现其“影响力”。舒芜引述周作人的思想、观念对古今人事作了很多品评。在《用谭嗣同、李大钊的眼睛来看》一文中,针对电视广告让慈禧做化妆品代言、美化张作霖,就曾引述鲁迅、周作人的相关论述予以批驳[4];在《伟大诗人的不伟大一面》中引述周作人的女性观来品评历史人物的高下,白居易在苏州刺使任上蓄养妓女的相关言行,成了“伟大诗人的不伟大一面”,甚至在舒芜笔下成为“老淫棍”[5];在《不要完全抛在脑后》一文中,大力褒扬周作人的女性观,谓“毕生关注妇女问题,言论之多,涉及面之广,无所不谈,自成体系,热心至老不衰者,没有人超过周作人了……他说过:‘鄙人读中国男子所为文,欲知其见识高下,有一捷法,即看其对佛法以及女人如何说法,即已了然无遁形矣。’这一句话,使我恍若张开了眼睛,看见了许许多多先前未曾看清的事。”“刚刚过去的一九九三年里,中国文艺界有两件事,一是小说《废都》的出版,一是诗人顾城的杀妻自杀,我觉得都不是平凡小事,它们再一次显现出比我年轻得多的知识分子的封建愚昧的妇女观之可怕,而他们的封建愚昧的妇女观的种种表现,几乎全是几十年前周作人早就抨击过的,他那些话好像预言似的,又好像白说了似的,怎不叫人感到寂寞呢?”[6]
“文革”后,舒芜重新开始杂文创作,并和其周作人研究相得益彰、相辅相成,也是经历过一番磨折和考虑的。这种言说方式的选择,舒芜在《一篇小文章在“反右”中的遭遇》中有所表述。小文章指的是舒芜1956年10月29日以笔名尉迟葵发表于《人民日报》第八版的《说“难免”》。从行文来看,这篇短文在当时主要针对“肃反运动”中的“难免”论,表达对肃反运动扩大化的反感和不满。不久,《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署名柳小如的文章《也说“难免”》,指出舒芜是“为一些在肃反运动中受到‘不免’的同志鸣不平”,不仅周扬在一次座谈会上“说到某某情况也是难免的,接着引申道‘‘难免论’!吓吓,我们就是‘难免论’哩!’说着,还向我看一眼,笑一笑。事情不太妙,杂文写作立刻刹车,《说“难免”》成了我那一时期写的最后一篇杂文。”
日后是整风鸣放,又一转而为“反右”,《说“难免”》便被归入“攻击肃反运动”一类,作者也被打为“右派”,失去用笔名舒芜发表文章的权利。直到1979年改正之后,《说“难免”》才又重新得到了肯定,认为旨在反官僚主义,不算罪状。
也许这一番经历之后,更具有1980年代以来像舒芜这样的知识分子对“政治”的认识与疑惧的变化及因之而产生的相应叙述策略的典型意义的,是舒芜的这一段表述:“1985年4月,我在花城出版社出版了杂文集《挂剑新集》,自序(写于1983年9月12日)里面说到《说“难免”》一篇,在我自己‘忘记不了’,‘并不是因为写得好,而是因为这样一篇小东西,想不到受了‘一字之贬,荣于华衮’的殊遇’……又过三年,1986年6月7日,我写了《三说难免》(后收入《舒芜杂文自选集》),说我在‘反右’运动中挨批时已经‘隐隐听说那《也说难免》是有什么大来头的’……凡此,当然都是心有余悸(也许兼有预悸)的表现。现在又过了十四年,已经跨世纪,跨千年了,我想应该说清楚了。”[7]从舒芜这番自道中,我们不难看出这类知识分子对于敏感的政治话题规避的小心、谨慎乃至畏惧,这样也可更好地理解在1980年代的文学研究中,许多知识分子的学术研究采取从文化角度切入的策略,坚持进行反封建、反专制、反左。
控制点理论是1966年罗特对归因理论的发展。他认为,关键控制点是个体在与周围环境相互作用过程中,个体认识到控制自己生活的心理力量。同时,人们对行为的产生有两种看法,即认为结果与自己的行动是不相关的(外部控制),或结果与自己的行动有直接的关系(外部控制),控制点的类型不同表明对同一件事情的归因也不同。控制点理论应用在高校大学生综合素质测评中,首先需要成立测评小组,其次是确定控制点,再次可以确定部分关键点的限值,最后建立监控方法和纠偏措施。
三
1990年代初,陈平原提出了“学者的人间情怀”这一命题,且在自我定位上,以“人间情怀”来取代以往知识分子一厢情愿加诸己身的不无神圣也不无真诚的“社会责任”。陈平原道:“我常想的是,选择‘述说’的知识者,如何既保持其人间情怀,又发挥其专业特长。我的想法说来很简单,首先是为学术而学术,其次是保持人间情怀——前者是学者风范,后者是学人(从事学术研究的公民)本色。两者既并行不悖,又不能互相混淆。这里有几个假设:一、在实际生活中,有可能做到学术归学术,政治归政治;二、作为学者,可以关心也可以不关心政治;三、学者之关心政治,主要体现一种人间情怀而不是社会责任。”[8]在陈平原这里,学术与事功的矛盾依然存在,陈平原用“学者”和“学人”的概念来替代“知识分子”这个概念,本身就具有“回到学术本身”和坚持“岗位意识”的意味。当然,这也需放置在八九事件这个大背景下来考虑和理解,知识分子无疑是在困境中寻找出路。这个时期开始谈论学术规范、学术史,也有其深意。正如汪晖所分析的,“这一方面是将学术的失范视为社会失范的原因或结果,从而对学术规范和学术历史的反思是对社会历史进程进行反思的一种独特方式……这种反思式的讨论除了学术上的自我批评以外,还涉及在政治上无能为力的知识者在特定情景中重建自己的认同的努力,是一种化被动为主动的社会行为和历史状态”[9]。由此可见,对批评的学者化追求和对批评的学术规范和历史的清理,是批评家在特定历史情景下作出的“以退为进”的自我定位和选择。
在另一篇随笔中,陈平原提到人文学者应该有两支笔,一支写学术文章,这样可以为学术而学术,另一支写随笔散文,这样可以不失人间情怀。这样自我定位与选择,同样是在学术和事功间进行平衡,如果“为学术而学术”更多指向自我的兴趣和安身立命的处所、方式,那么“人间情怀”则更多指向外部世界,同样是兴趣使然,却包含了更多的社会伦理道德成分。于这两方面求取平衡,也是人文学者面对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所作的一种调整,是面对特定社会语境的一种自我完善的需要。
舒芜从1980年代到1990年代,以至2000年以后,都是一手写学术文章,一手写随笔杂文,这种选择早在五四那一代人身上就有体现,比如鲁迅。但在当代,特别是在1980年代以后的重新接续,1990年代成为一种自觉选择,这些都包含了丰富的时代讯息,表现了人文知识者参与现实的方式的调整与变化。
最近两年,舒芜以八十高龄写博客,虽是名人写博,却也是以一种“草根”方式,参与对社会时事的批判与评说,以只言片语来表达对时事的关注。立场与思维方式依然是五四式的,思想资源也来自鲁迅、周作人,对时事新闻中表现出的封建专制倾向和对女性的歧视态度常有发言。这些文字不求发表,只是自说自话,表现了一位老人某种倔强的参与现实的姿态。如若联系《舒芜口述自传》中他对自己在报刊上发表文章的级别的重视与珍视,那么这种“草根”书写的方式,的确可以称作某种“民间”的自觉发言。
四
文革后,钱理群走上“学者”道路,与其对政治的疑惧有直接关系。他说:“文革的另一方面的教训,却使我对政治本身产生疑惧,在这方面,鲁迅的《文艺和政治的歧途》给了我很深的影响;后来我在《心灵的探寻》里,大谈政治家和思想者的不同逻辑,正是我在文革后期与文革后一直思考的问题。”[10]56但他又说:“就我个人气质而言,既有‘堂吉诃德气’,因而有强烈的参与社会运动,充当战士的冲动,又有‘哈姆雷特气’,对实际的社会运动多有怀疑,因而犹豫不决。更重要的是,文学与学术,对我有一种永远的近乎神秘的诱惑,如前面所引述的朋友的回忆,即使在文革时期,我也是脚踩政治与文学两只船的。”[10]56钱理群一直在“当学者”与“当战士”两条道路中徘徊。最终考取了北京大学的研究生,一条学者的大道正在他面前展开,从此走上了学者之路。
进入北大后,钱理群有幸与王瑶那一代学者相遇。日后钱理群将王瑶的学术传统理解为“师朱法鲁”的学术渊源,“五四精神”与“魏晋风骨”,和鲁迅的深度精神相感应,从而梳理出一条“战士兼学者”的道路。
但对钱理群来说,1980年代的现代文学研究,从来不是“为学术而学术”,其“反传统”的文化立场,启蒙主义的姿态,强烈的主体投入的研究方式,其意义都不局限于现代文学学科内。正是在对知识分子的命运与道路的关注上,钱理群将现实问题转化成为学术问题,从而实现了学术和事功的转化与平衡,表现在学术研究上,则是突出思想性,或者说思想性与学术性并重,又与时代思潮有着割不断的联系。
在1990年代初,钱理群对启蒙主义、激进主义思潮有过反思,提出了“还思想予思想者”的命题,实际上这也是一个与周作人的选择有关的命题,思想/行动范畴的命题。那时钱理群追问“我(知识分子)不能做什么”这样一个问题。
后来,对启蒙主义、激进主义的反思转变为对启蒙主义和激进主义的全盘否定,“岗位意识”的提倡变成了“思想”和“问题意识”的淡出。面对纯粹学术研究的苍白、乏力,学术研究“远离现实生活,脱离脚下土地”,知识分子“沉湎于知识名利场和小圈子,自恋、自怜、自闭、自我表演、自我玩弄,几乎成了一种知识分子病……知识分子与民众的隔绝,知识分子和实际社会的隔绝,已经成了一个社会问题”[10]162-163,此时钱理群的追问转变为“我们还能做什么”。
这个时期,他又有鲁迅“精神界之战士”传统的再发现[10]311。钱理群自谓:“就我个人而言,如果说在1981-1996年这十五六年的时间以主要精历从事学术研究,从1996年末开始……就将主要精力转向社会、文化批判与启蒙工作,也即学术的普及工作。”在北大百年校庆前后,围绕着大学教育与北大传统,又产生了不小的争论,“钱理群于是在北大百年校庆的时候郑重提出,应该把‘校庆’变成一场‘自我反省和批判’,而不是一味的自我陶醉……但校方却下令,从此不准钱理群在学校作公开学术演讲。禁止一位教授在公开场合露面,这在北大历史上也是罕见的”[12]。钱理群于此又遭遇精神危机,此后开始关注中小学语文教育改革,将目光转到孩子身上。
1999年钱理群接受了一次采访(《重新确立教育的终极目标——钱理群访谈录》),应约写了一篇评论高考试卷的文章(《往哪里去?!》),随后又参加了一次教育部召开的座谈会,从此便欲罢不能。其实,最初的介入,所坚持的仍是思想者的立场,也延续了他两年前由对北大教育的反思而引发的关于中国教育的思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退休后,在2004年至2005年间,钱理群三次走进中学课堂,还主编了一套课外读物《新语文读本》,参加清华大学云舟网络教育实验室主持的网络评价实验,正式实现角色的转换:从思想者转向实践者。
钱理群将自己的行为定位为“民间行为”,坚持“民间性”,且将其与“五四”新文化运动先驱者的思路连接起来。钱理群说:“这样的具体介入,也与我越来越感到批判的无力,有一种生命的空泛的危机感有关:我越来越希望能够做一些更为‘实在’的工作。”[10]344
回望1980年代以来,钱理群由最初的终于走上“学者”的道路,到退休后介入中小学教育改革,其间在思想与行动、学术与事功之间几度调整,与知识分子对自身存在的意义与价值的认同有关,也与1980年代以来的社会变革、文学研究的环境、学者的生存处境有关。钱理群这类知识分子参与现实的方式的选择与调整,自有其学术史和思想史意义①篮子这样评论钱理群:你早先在鲁迅研究和文学研究中养成的两大特点:现实关怀和精神关怀(人文关怀),在你后来的研究中——尤其是在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几乎是一直贯穿到底的,且越到后期越显突出和强烈。对此如不稍作提示,那么,你后来的那些越界发言和广泛言说似乎就显得有些突兀,而不知这是渊源有自、一以贯之的。就我的观察而言,你自进入专业研究以后,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起,一直到周作人传、论写作止,你的研究路径似乎表现出更多的学院化特点,我认为这是一段你渴望融入学院,争取得到学院承认的‘进入期’,因此也是一段有意(或无意?)要抑制和摆脱过去那种非学院化的民间研究习惯(民间野性、民间立场)的时期。但从《大小舞台之间》开始,这种被压抑的野性与习惯却突然得到某种程度的舒缓与释放,或者说唤醒与激活。……此后一段时间,似是这两种路径、两种倾向的矛盾、冲突,时有强弱的纠缠期,亦是你在这两者之间犹豫、徘徊的时期。中经1999年的遭遇之后,忽然大彻大悟,两者由矛盾转趋平衡,且互为支撑,进退自如,也即俗话常说的‘看透了’,用学术语言讲则是渐入化境,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自由和超脱。学术训练成了言说的基础与凭借,而民间关怀(包括现世关怀、底层关怀和精神关怀)则成了学术动力和取向。参见钱理群:《我的精神自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33页,注③。。
五
若按照许纪霖的四重层带的划分,则1980年代至今,舒芜、钱理群的包括周作人研究在内的参与姿态,始终在“学术救国”与“舆论干预”之间徘徊,二者的学术研究很难说是“为学术而学术”的“超然治学”,二者也没有“直接参政”,二者所选取的方式是学术与言论,以此完成他们潜在的隐藏的对于“政治”和事功的热情与期待,寄托他们的文化理想、“立人”理想,甚至家国梦想。
1980年代,舒芜、钱理群的周作人研究,不管是在新启蒙背景下阐释还是从文化角度切入,不管是肯定周作人的思想家地位还是其文学成就,都有着明显的泛政治化特征。而到了1990年代,在新的时代语境下,这种泛政治化逐渐淡却,却不曾真的从骨子里消失。两位研究者,无论是舒芜还是钱理群,对自己的研究方式和局限,都有着清醒的认识,两者都知道“超然治学”自有其不可替代的学术价值,但他们有意不为。这种有意的选择,以及从1980年代到1990年代间的调整与变化,都昭示着当代学人在学术和事功之间进行抉择所走过的道路,当代学人参与现实的方式变化、原因及意义更值得探索。
人文学科与政治,学术、纯学术与政治之间的分野,是一个很难说清的问题。按照我们一般人的理解,从现今学科门类的分工而言,它是有区别的。但仔细推敲、再三追问,其分野究竟在何处?这问题就很难回答了。本文试图在现代学科门类分工的基础上,在一种偏向保守的立场上来分析问题,因此采用“纯学术”这样的说法。在概念上它并不准确,因为“纯”字本身就经不起推敲。本文只是想强调其为学术的立场和姿态更为独立一些,离时代的潮流更为偏远一些,这样或许更有可能保持一种对“知识”的“真”的追求。
人文学科、学术与政治之间有割舍不断的渊源和联系,首先与其表述工具“语言”有关。它们的表现形式都是语言,甚至可以说都是语言的产物。《心灵、语言与社会:实在世界中的哲学》(约翰·塞尔)一书,讨论了语言的内在指向和外在指向问题。人文学科都以语言为表述工具,既能指向其内部世界,成为一个独立的意义系统,又都能在某种理论的阐释、观照下指向外部的“生活世界”,因此很难区分。其次,从学科分立的历史进程来看,一开始并没有今天这样的划分。当时文、史、哲不分,诗、乐、舞一家,它们共同享有一种“元权力”。分化与独立是后来的事情。《文学与权力:文学合法性的批判性考察》(朱国华)一书就详尽描述了这种分化和独立的过程。文学与学术的独立性,实际也是一个被发明的概念,是后来人在具体语境下寻求安身立命的处所而建造的一叶扁舟。
正因为文学、学术的独立性,都是后来分化出来的,是被建构的一叶扁舟,因此它总是漂浮在具体文化、历史语境的潮流上,不可能不受具体语境的影响。但是当代的语境变化太过迅速,学者们一方面追逐潮流,做个弄潮儿,一方面又时时有受挫的感觉,不知道该乘文学的、学术的舟,还是政治的舟。这是与时俱进,也是随波逐流。舒芜的失足与回归,钱理群的迷失与反思,岂不都是顺应语境、追逐潮流的结果?学者们的不断调整,自有其合理性,但是退远一些看,也许退远一点,保守一点,更有价值。
当我们从纯学术的角度来考量舒芜、钱理群的周作人研究时,其局限性自然明显。在学术的求真与超越的层面上,在普世价值的追求上,两位研究者显然都有所欠缺。即使是有意为之,或是特定年代的必然选择,两位研究者的周作人研究所显示的“学术”观念,从1980年代到1990年代是未曾改变的。
借学术而谈政治,而求事功,显然会伤害学术本身。对学术而言,其现实承担的功用,能在多大程度上发挥依然值得讨论。从中国学人走过的道路看,从二者对周作人的重新阐释及其背后的非学术的诉求与已有现实来看,学术与现实之间的鸿沟,逻辑的推理、学者的理想与想象和现实本身发展之间的不一致,甚至“南辕北辙”,依然存在。直接的结果是“学术”未曾纯粹过,对现实的诉求,一直以来都显得苍白无力。存在的自有其合理性,但在学术与事功之间徘徊,在以不同的方式将学术与现实紧密联系起来这一点上,中国学人的这种传统,似乎从古至今未变。
[1] 许纪霖.在学术与政治间徘徊的近代中国知识分子[M]//甘阳.八十年代文化意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2] 权绘锦.周作人的人生观与文学价值观[J].重庆工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3).
[3] 舒芜口述,许福芦撰写.后记[M]//舒芜口述自传.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4] 舒芜.用谭嗣同、李大钊的眼睛来看[J].瞭望,1985 (31).
[5] 舒芜.伟大诗人的不伟大一面[J].读书,1997(3).
[6] 舒芜.不要完全抛在脑后[J].读书,1994(5):74.
[7] 舒芜.一篇小文章在“反右”中的遭遇[J].炎黄春秋, 2000(5).
[8] 陈平原.学者的人间情怀[J].读书,1993(3).
[9] 汪晖.必要的沉默——关于学术史和学术规范的随想[M]//旧影与新知.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 127.
[10] 钱理群.我的精神自传[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11] 钱理群.回顾八十年代——赵园的《艰难的选择》重版序[J].天涯,1998(5).
[12] 吴海云.钱理群的精神突围[J].凤凰周刊,2008 (14).
The Ups and Downs of Study and the Role of Scholar:A Case Study of Su Wu and Qiang Liqun's Study on Zhou Zuoren
ZHOU Hui-ming
(Suzhou B ranch ofPreschool Education,J iangsu Institute of Education,Suzhou215008,China)
The focus and narrative method of study on Zhou Zuoren have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the thoughts and cultural tide of the new age,which has its own value on the history of thoughts and study.The change contains the thinking method and position of the researcher and the researcher uses his researching object to participate in the tide of thought and culture of the time,which contains potentially political and utilitarian pursuit.From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1980s to the 1990s,the thoughts and methods of intellectuals for attending the reality have been changed for several times,but Su Wu and Qian Liqun's study on Zhou Zuoren is always keeping the political characteristic,which shows their wander between study and politics.The Chinese scholar's utilitarian attitude and non-academic oriented thought can be found in the study of Zhou Zuoren.Su Wu and Qian Liqun's academic study contains the puzzle and prejudice of their self-indentify for their social role,which has been the syndrome of Chinese scholars at that time.
Su Wu;Qian Liqun;study of Zhou Zuoren;study;utilitarian
2009-09-27
周慧明(1985-),男,安徽安庆人,文学硕士,主要从事周作人和当代学人研究。
I206.7
A
1673-8268(2010)03-0095-07
(编辑:李春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