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平
(鸡西市委党校,黑龙江 鸡西 158100)
晚唐诗是过去人们研究得比较少的一个领域;晚唐诗坛的分派问题,迄今尚未确论。毋庸讳言,继盛唐、中唐两次诗歌创作高潮之后,晚唐诗总的说来呈现出衰退的趋势。除李商隐、杜牧等少数名家外,缺少卓然屹立、开宗立派的大诗人,多数作者往往成为前一时期某家诗风的追随者,这也是晚唐诗坛门径纷杂,难以区划的一个重要原因。而像有的文学史著作那样将这个时期的诗坛一刀切开,给皮日休、杜荀鹤、聂夷中戴上“现实主义”的桂冠,并指派李商隐、杜牧、温庭筠作为“唯美主义”、“形式主义”诗歌的代表,则又不免失之武断。
研究晚唐诗,应从当时人的评断入手。最早对晚唐诗派作出分析归纳的,当推唐末张为的《诗人主客图》。张为把晚唐诗人划为六个派别,每派标举一位宗主(多为前一时期的作家),如“广大教化主”白居易、“高古奥逸主”孟云卿、“清奇雅正主”李益、“清奇僻苦主”孟郊、“博解宏拔主”鲍溶、“瑰奇美丽主”武元衡,再摘引每位诗人的若干诗句以显示其风格之一斑。这可以说是对晚唐诗进行系统的正源别流的初步尝试。对于这个尝试,后人多有不满,认为其收罗缺略,世次颠倒,评比失当,甚至说它“妄分流派,谬僻尤甚”。以今天的眼光看来,《主客图》在具体诗人的分派和品第上,确有许多不妥之处。但要考虑到:一则张为处身于晚唐时期,当时的舆论风气跟后世人的趣尚难免有相当的差距;二则唐代诗人的集子后来多所亡佚,现存作品未必能代表其原来的风貌。估计到这些因素,我们就不必拘执于某些人物安置当否的问题来深责张为,而更应着重于《主客图》区分派别的一般原则。
从一般原则看,《主客图》的分派还是有根据的,对后世评论晚唐诗歌也有实际的影响。清人李怀民著《中晚唐诗主客图》,将贞元以后的五言近体划分为“清真雅正”和“清奇僻苦”两类。李怀民分别以张籍和贾岛领袖两派,比张为取李益、孟郊作宗主更为确切,附列于两派的诗人也大多安妥,这些较之张为有所改进,而渊源所至仍不容抹煞。此外,宋人蔡启所撰诗话谈到宋初诗风有所谓“香山体”(宗白居易)和“晚唐体”(宗贾岛),都由唐五代流衍而来,这也同张为、李怀民的说法对应得起来。至若晚唐诗人中“温李”、“皮陆”并称,各自成派,已是文学史上公认的事实。
参照前人上述提示,结合诗歌创作的实际情况,我们可以大致概括出晚唐诗坛的几个重要流派:
一、白居易的追随者,有杜荀鹤、罗隐、罗邺、罗虬、李山甫、胡曾、韦庄等人,他们作品的内容不尽相同,而语言风格都趋于浅显平易,多采民间口语入诗,属晚唐诗坛上通俗化的一派。
二、元结和《箧中集》诸诗人的追随者(也接受了孟郊的部分影响),如于濆、曹邺、刘驾、聂夷中、邵谒、司马札、苏拯等人,不作近体律诗,专写短篇五言古诗,质直疏淡,剥落文采,属于作风简古的一路。
三、张籍(指其律诗,而非乐府)的追随者(可能也有大历十才子的某些影响),即李怀民列入“清真雅正”一类的许浑、赵嘏、项斯、任蕃、章孝标、李咸用等人,诗风大体上以理致清新、表达真切为特色,而又都擅长律体,属对工整,被后人目为律诗的正格。
四、贾岛的追随者,亦即李怀民归入“清奇僻苦”类的方干、喻凫、曹松、李洞、周贺、唐求等人,他们专工五律,刻意推敲字句,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概,而诗境不免流于凿峭僻涩,被呼为苦吟诗派。
五、承受李贺影响的一群诗人,有杜牧、李商隐、温庭筠、段成武、李群玉、唐彦谦、吴融、韩偓等,共同的作风是文辞华赡,色彩浓郁,笔触细腻,抒情宛转,当得起“瑰奇美丽”之称。
六、韩愈诗风的继承人,有皮日休和陆龟蒙,他们好用散文句法入诗,不喜欢铺陈排比,点窜难字,联句唱和,夸多斗靡,《主客图》中“博解宏拔”的平语加在他们身上,倒是最切合的。
以上分派只是举其大端,不足以穷尽晚唐诗坛。要说明的是,分派也只有相对的意义,因为晚唐诗人多有折衷于数派之间的情形。如杜荀鹤《时世行》等讽喻诗学白居易,多数五律接近贾岛,而像《春宫怨》之类篇什又有“温李”的风味。皮日休则除了学韩愈逞奇斗险的诗风外,其《正乐府》十首又明显承袭了白居易《新乐府》白描写实的精神。皮、杜尚且如此,其余小家更可想见。这种多元化的折衷倾向,也是诗歌创作趋于衰退的征兆之一。
晚唐诗坛的大势既已明了,可以探讨李商隐在当时诗歌潮流中所处的地位了。
就不同诗派之间的关系来看,晚唐诗的各派尽管各有特色,而成就高低、影响大小仍有等差。别而言之,学白居易和学元结的两派中,产生了一部分关心和反映民生疾苦的诗人与诗篇,在文学史上应予重视,但总的说来,其成就并未能超越所学习的对象,尚不足以别开生面,自立门庭。学贾岛的一派,是晚唐占有势力的诗派,不仅人数众多,而且直接延续至五代宋初,而究其实质,取径狭窄,内容贫乏,除炼字琢句外,别无新意。各派中,惟有“温李”的一派名家辈出,流传广远,代表人物如杜牧、李商隐、温庭筠以至韩渥都有独特创新,足以自名一家,并不局限于李贺的门墙之内。所以,论述晚唐诗的成就和影响,终当以“温李”一派为大家。还要看到,晚唐诗虽然门户歧出,而又有某种共同的倾向贯串其间,那就是除了个别流派有意转趋朴野以示抗衡外,绝大多数诗人都致力于艺术形式的精工雕琢,把追求“形式美”作为诗歌创作之能事。其中工力最深,词采最富,并能将形式的琢炼同表情达意的细腻婉曲结合起来,形成晚唐诗的典型作风的,仍不能不推“温李”一派。五代人事韦毂编选《才调集》,正是以这一派的诗歌作为选录重点,可见其在当时人心中的位置。
进一步来看一看“温李”一派的内部关系。我们知道,这派诗中的开创者是中唐后期的李贺,他那瑰异的想象,秾艳的词藻,峭折的构思,要眇的意境,孕育了以“温李”为代表的群体,但奇崛有余,深婉不足,与典型的晚唐诗风仍有差距,只能成为这一派的先驱。晚唐人中,杜牧诗歌的成就可与李商隐并驾齐驱,而其清俊流丽之中兼有一种豪宕波峭的风致,显示出韩愈的某些影响,在“温李”一派自成别调。段成式、李群玉等与温、李同时,成绩稍差,可以算作羽翼。唐彦谦、吴融、韩偓诸人则年辈较晚,处于温、李势力支配之下,自然形成余响。于是,“温李”诗派的正宗,便不能不归于温庭筠和李商隐。
再就温与李比较而言。他们二人并世齐名,诗风又都承受六朝余习,色泽明丽,笔调轻婉,是共同的方面,但也各有特色。《旧唐书·文苑传》认为“文思清丽,庭筠过之”,胡震亨《唐音癸签》也称许温诗“笔径轻独酣捷”,这都是针对李诗隐喻和典故用得过多,造成词旨晦涩的弊病而发的。陆时雍《诗镜总论》则云:“李商隐丽色闲情,雅道虽漓,亦一时之胜;温飞卿有词无情,如飞絮飘扬,莫知指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更谓:“庭筠多绮罗脂粉之词,而商隐感时伤事,尚颇得风人之旨。”这又是说李诗在讽喻时政和深情绵邈方面胜过了温诗。从承受渊源来看,温诗基本上受六朝与李贺的影响,形成藻采绮密、声情侧艳的作风;李诗则还吸取了从屈原、曹植、阮籍以至杜甫的多方面传统,有寄托遥深,沉郁顿挫的一面。所以,温庭筠仅能视作“温李”一派的正宗(体现这一派的共性),而李商隐又不限于此派正宗,他综括了前人丰富的艺术成果,融汇铸合成自己独特的情深词婉的风格,达到了晚唐诗坛的高峰。
综上所述,在晚唐诗歌创作的各个流派中,应以“温李”一派为大宗,而李商隐又不限于这一派的正宗,他的成就和影响超越了“温李”诗派的范围。这就是李商隐在晚唐诗坛的特殊地位。正由于此,李商隐的诗歌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其成就标志着晚唐诗所能达到的高度。它的弱点也往往反映了当时一般诗人的通病。抓住李商隐这个典型,抓住他与前后时代潮流之间的关联,也就可以基本上确定整个晚唐诗的历史地位及其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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