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中的寻找:卡洛尔、爱丽斯和穿越百年的读者*

2010-08-15 00:42何卫青
关键词:奇境

何卫青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 266100)

虚无中的寻找:卡洛尔、爱丽斯和穿越百年的读者*

何卫青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 266100)

维多利亚时代的道格森在寻找以作家确立自己在世界的位置的过程中,创造了刘易斯.卡洛尔,卡洛尔创造了英语儿童文学中的经典小说《爱丽斯漫游奇境记》。小说中,强烈的好奇带着爱丽斯逃离不能满足自己的这个世界。但在奇境中,对真相和秩序的追寻只能是假象。小说不仅开启了儿童文学的新时代,颠覆了维多利亚人的阅读经验,自1865年以来的一百多年里,它更召唤着无数读者掉进卡洛尔生活的“奇境”,刘易斯.卡洛尔这个名字,变成了一个象征符号,变成了人们在世界、在自身的虚无中试图抓住的这种或那种渴望。

奇境;卡洛尔;虚无;象征符号

在无限的虚无中,所有的人都在寻找。每一种生命都试图确认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但是世界充满了虚无,各种各样的虚无。生命的历程于是成为寻找的过程,有的人自觉,有的人不自觉。1865年,出身牧师和军人世家的英伦男子查尔斯.w.道格森Charles W.Dodgson,已经在牛津大学基督教学院做了十多年的数学讲师。此时正值维多利亚女王统治时期,工业革命带来了一个黄金时代,瞬息变幻的世景令人们睁大了双眼也平添了几多不确定感。教育的普及培育了许多彬彬有礼的绅士、温良贤恭的淑女,只有“黑人和低下阶层”被认为是“粗鲁、孩子气、不负责任、冲动和自我放纵的”[1]大量农民涌入城市寻找新的发财机会和生活方式,城乡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自1830年代就开始的饥荒还在延续,并且渗透到了社会的各个阶层,与此对照的,却是中上阶层日益加深的对食物健康的关注;六个家庭中有五个都在服用鸦片,治疗病痛也在幻觉中体味快感,包括很多婴孩,他们还不及表达自己的感受,往往就已去了天堂或是鬼知道什么地方,儿童的死亡率以惊人的速率递增,与此同时,书籍、绘画中的纯真儿童形象却非常流行,对儿童故事的阅读老少皆趋之若鹜,尽管在真实的生活中,低下阶级的儿童是恶劣的劳工环境的受害者,中上阶级的儿童是充满性别歧视的严苛教育的受害者……[2]

一切都在新与旧、此与彼之间摇摆不定,所有的人都在挣扎,力求找到一个稳定的位置,活下来,坐定了,走下去。数学讲师道格森收入不错,虽然童年时的一场大病给他留下口吃的后遗症,却没未妨碍其成为社交场的红人,特别是在女士们中间。道格森也热心于政治,他用自己的数学才华思考选举问题:选举权的拓展、议会席位的重新分配、议会中获得合适代表的方法;[3]道格森还为半个世纪以后著名的博弈理论(Game theory)提出过一些有益的思想,然而,这一切,似乎都不能满足有着自我内在哲学思索的道格森,红颜易逝,政治和学术更不能留下他个人的痕迹,至于教书育人,更非查尔斯心之所致,尽管他在基督教学院做了26年的数学讲师,至死也没有离开牛津,授课于他,大概就只是一种生存手段,没有多少热情投入,他的学生,有的比他年纪大,有的比他有钱,大部分都很愚蠢,几乎都没有太大兴趣,他们不想被教,道格森也不想教。

道格森需要别的东西做为心灵的故乡。他一直在寻找,并且在艺术中发现了端倪。摄影是道格森擅长的,他用这种艺术形式捕捉并表达着“神圣的美”,这种美于他,似乎是一种道德状态,又似乎是美学意义或生理上的完美,他发现它存在于充满魔力的戏剧表演中、存在于诗歌那如梦如幻的词语中,也存在于他虽无心全情投入,但却依旧神秘的数学公式里,1865年前后,人近中年的道格森更把这种“神圣的美”看成是一种优雅的状态,一种重拾已逝的天真的方式。[4]在“神圣的美”中发现了心灵慰籍的道格森更渴望以一个作家、艺术家的方式在世界留下自己的痕迹。

道格森在努力。诗歌、短篇小说或者故事,他一直在写,并把它们投寄到各种杂志去,这些杂志,级别并不一样,有的只是像《牛津评论》这样的地方性小刊物,但也有像《喜剧时代》The Comic Times和《火车》The Train这样的国家级刊物,无论哪种,作品的发表都给道格森带来了充实的快乐,但他的志向远非这么简单,“我觉得我还没有写出任何真正值得出版的东西,但有一天我会做到的,对此,我并不绝望。”1855年7月,道格森在一信中这样写到。[5]翌年,《火车》杂志发表了他的一首浪漫短诗《孤独》,这本无特别,但生命之中总有那么一个时刻,暗藏着神秘的契机。和这首诗一起诞生的,还有“刘易斯.卡洛尔(Lewis Carroll)“这个名字。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一向以实名发表作品的道格森“突然”用了这么一个笔名,或许并无关紧要,但拨开岁月的迷雾,名声大躁的道格森(或者应该说卡洛尔?)是否也像成千上万的读者一样,回望过这一年?这一年,的确充满了神秘的巧合。这一年,刘易斯.卡洛尔诞生了;这一年,基督教学院来了一位新院长,同行的是他年轻的妻子和三个女儿,道格森很快和三个孩子结成了好友,在他“神圣的美”的花园,来了三位小天使,她们当中的老二,有个可爱的名字:爱丽斯。

天真的童趣成为道格森生活乃至精神上巨大的活力之源,接下来的几年,似乎形成了一种传统:道格森定期带着三个孩子去牛津附近的 Godstow或Nuneham河畔野炊。1862年一个金色的午后,道格森和三个孩子泛舟河上,她们吵闹着要他讲个故事,爱丽斯更央求道格森把故事写下来,于是,1865年,在卡洛尔诞生九年之后,一本薄薄的幻想小说《爱丽斯漫游奇境记》也诞生了。那时,大概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寻找之旅—形而上的和形而下的—行进到了一个高峰,世界将看见他,将留下他的痕迹,查尔斯 .道格森将死,刘易斯.卡洛尔永生。因为,成千上万的孩子,成千上万的大人和书中的小姑娘爱丽斯一起,掉进了一个奇怪的兔子洞。

卡洛尔虽然没有交代爱丽斯的背景,但从书中的插画可以看出,爱丽斯必定出生自富裕的英国家庭。她不必像同时代的许多孩子一样,要在饥饿、病痛、贫困中挣扎。爱丽斯满足于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的世界是清晰的、逻辑的,有着一致的规范,周围的人都正常,但即使如此,她还是表现出一点点与这个常规世界的分离;靠着姐姐坐在岸边,爱丽斯百无聊赖,姐姐手中那“插图和对话都没有的书”也没有意思,炎热的日光更令自己昏昏欲睡,当一只不知从哪儿来的粉红色眼睛兔子嘟囔着“天哪,太晚了,我可要迟到了”,跑过她的身边,还“竟然从背心口袋掏出一只怀表看时间”的时候,强烈的好奇将带着爱丽斯逃离姐姐所在的维多利时代,逃离不能满足自己的这个世界。

然而,爱丽斯很快就发现,追着奇怪的兔子进入的奇境并不能满足自己任何的愿望。在每一个转折点,奇境都令爱丽斯的愿望受挫。她的探险将是一系列不确定和无意义。

爱丽斯首先遭遇的是身份的不确定。

这是由贯穿爱丽斯历险始终的身体的忽大忽小变化引起的。发现了漂亮的花园,却无法进入小小的门,喝下玻璃桌上那瓶贴着“喝我”标签的药水,身体却缩小的再也够不着桌上开门的钥匙!爱丽斯开始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要是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那么我就得问问,我到底变成谁了?”肯定不是埃达,因为没有埃达的长卷发;也千万不要是梅布尔,她那么穷。为了确证自己的身份,爱丽斯背乘法表、背课文,这些过去知道的知识曾经是爱丽斯自我认知的媒介,可是现在似乎一切都乱了套。

爱丽斯不再是在家中她所熟知的爱丽斯,她也不再确定自己到底是谁。所以,当坐在蘑菇上平静抽着水烟筒的毛毛虫问道:“你是谁?”的时候,爱丽斯只能茫然又羞涩地回答:“现在我也说不上??我知道今天早上起床以前我是谁,可是从那时侯以来,我已经变了好几回了。”沮丧的爱丽斯看来只好采纳毛毛虫的建议,因为它的身体也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可却泰然自若,把这当成是进化的必然途径。

但一只慌张的鸽子加剧了爱丽斯已经摇摇欲坠的自我意识的不稳定感。听从毛毛虫的建议,吃下蘑菇片,脖子却变的异常长的爱丽斯被鸽子以荒谬的逻辑认定为一条偷蛋的蛇。无法反驳的爱丽斯现在不仅怀疑自己是谁,还要怀疑自己是什么。

那些站在爱丽斯身后的读者小朋友们,大概会和她一样感同身受。而我们,这些和爱丽斯一起掉进了兔子洞的大人们,大都带上了象征的眼镜,爱丽斯因为身体的忽大忽小而产生的困惑,一方面隐藏着每一个青春前期的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都可能体验到的生理变化带来的惊异,另一方面,也体现着童年在成年文化中的无足轻重带给每一个孩子的那种强烈的无助感。

但是挫折和困惑远不止于此。爱丽斯在自己的生活中所学到的种种知识和关于世界的规则逻辑在奇境中也变的可疑。在探险的历程中,爱丽斯还不断遇到引起她理智和情感极端变化的问题和困惑,奇境颠覆了对自己身份的信仰,还将颠覆爱丽斯对自己所受的教育和对世界的理解的信仰。

身体的失控带来了记忆的消散。乘法表像是永远也背不完,课文也完全不知所云,连毛毛虫也毫不客气地指出,爱丽斯背诵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孩子一再被要求记忆的诗歌《威廉老爹》“从头错到了脚!”甚至语言,用来传达意义的语言本身也变的可疑,爱丽斯把老鼠的“故事(tale)”听成了“尾巴(tail)”,把后者当成了前者的形状。不仅如此,爱丽斯所理解的自然和社会秩序也完全被打破了。在自然等级的金字塔中,人自居于最高端,但是在奇境中,白兔却把爱丽斯当成自己的女仆,命令她回家为自己取手套!而爱丽斯竟也毫不犹豫地遵从了!爱丽斯接受自然秩序的颠倒就像在她正常的日常生活中接受新的知识一样,她甚至想,也许回到家以后,自己也会听从自己的猫戴娜的命令呢。而这只命令自己的白兔也不过是红桃皇后和国王的臣民,统治着奇境的不过是一堆纸牌,爱丽斯的自然秩序和社会规范被颠了个。

我们隐约感到卡洛尔嘴角那一缕嘲讽的微笑。

奇境的荒诞规则取代着爱丽斯正常世界的逻辑。她的现实感和奇境的虚幻感奇怪地交织在一起,爱丽斯无法将两者分开,只好寻求一个童话的解释:“我读童话故事的时候,常常想这些事永远也不会发生,可是现在我自己就在一个童话故事里!”爱丽斯开始对荒诞的奇境产生认同。然而,在奇境中,似乎一切,语言、人物、时间、地势时时刻刻都在改变着意义和内涵。没有连贯一致的意义模式创造奇境的逻辑体系,使得它的参观者,比如爱丽斯,能够清楚地了解所处的环境。爱丽斯发现了理解的不可能。

爱丽斯无法理解所遇到的奇境中的“居民”:尽管他们把自己的环境和行为看作是完全正常的。公爵夫人根本不理会厨师扔过来的锅碗瓢盆,就连这些东西打在她身上,也不在意,一边给怀里的婴儿唱催眠曲,一边剧烈地摇晃孩子;狐狸男仆面对飞来的盘子毫无惧色,从容躲避,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半鹰半兽狮和仿龟可能是爱丽斯在奇境中遇到的第一对令自己感觉舒服的居民,他们用“好奇”、“荒诞”、“困惑”、“恐惧”这样的字眼,想与对奇境有着这些感受的爱丽斯结成同盟,但是半鹰半兽狮超然的态度,仿龟沉溺的宣泄使得爱丽斯没法相信他们的情感是真实的……爱丽斯试着用逻辑理性地解释他们的行为,但她无论多么努力,都不能。爱丽斯不知道混乱、不正常才是奇境的逻辑;正如那只神秘的柴郡猫解释的:奇境中的居民的主要特征就是“疯”,奇境的主要特征也是“疯”,要想在奇境中生存,必须接受它的不合理,要接受它的不合理,也要”疯“。在柴郡猫的眼中,爱丽斯自掉进兔子洞以来就持续不减的好奇也是疯狂的:“到了这儿全都是疯子。我是疯子,你也是疯子。”

爱丽斯也无法理解遇到的事情:在爬出了自己的眼泪潭之后,爱丽斯茫然地跟着渡渡鸟、鹦鹉、鸭子等等一大群动物举行了一场热身赛,但是这比赛乱糟糟没有章法;王后的槌球比赛也像这热身赛一样乱哄哄没有规则,球场坎坷不平,球是活刺猬,球杆是活的火烈鸟脖子,参加球赛的人全都同时乱打,王后每隔几秒中就喊“砍他的脑袋!”……

我们这些也掉进了兔子洞的大人们,站在爱丽斯身后,站在爱丽斯身后的小读者身后,此时感触良多。我们当中,有的正来自卡洛尔的时代,世纪之交的英国政治真有点像眼前这可笑的比赛,场面壮观,却没有什么实际的成效。卡洛尔在这里是想借它对之进行轻微的批评?也许。当然更多的人,或来自英伦之外的异乡,或来自维多利亚时代之后,我们穿过地理的阻隔、穿过时光的迷雾,带着自己的文化、地域、时代和生活痕迹,但无论差异是什么,有多大,眼前这毫无规则逻辑、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圆不圆方不方,说开始就开始说停就停,没有赢家没有输家,或者,个个都是赢家,个个都是输家的热身赛和槌球赛,多么就像生活本身,没有清晰可靠的目的,没有真实可触的意义。

奇境的“逻辑”是混乱的,爱丽斯所熟知的社会规则都被打破了,而且她还发现在这里,宇宙的秩序也是不可理解的。时间,这个宇宙秩序的基本标示,在这里,是颠倒的。疯帽匠说时间是特殊的“him”,而不是抽象的“it”,一个主观的人称代词代替了冷漠的机械的概念定义。爱丽斯发现原来在这里,时间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个有脾气的人。时间会惩罚那些冒犯“他”的人,时间也的确惩罚了疯帽匠,他停在六点钟,把三月兔和疯帽匠困在永远的茶点时间。

荒诞的茶会颠覆了爱丽斯对时间的根本理解,疯帽匠那没有答案的谜语更强化了奇境的不可理解。“一只乌鸦为什么像一张写字台?”(why is a raven like a writing desk?)这个没有答案的谜语,却在语言上保持着正确的语法,正确的逻辑。就像奇境,虽然偏离了爱丽斯熟知的常规,却保持着某种奇怪的秩序感,也许语言所到之处,并非生活所在,疯帽匠、三月兔、睡鼠都给爱丽斯指出,说出的与所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爱丽斯说自己无法喝“更多的”茶,因为她压根一点都还没喝。然而,正如疯帽匠指出的,爱丽斯的确可以喝更多的茶即使她一点都还没喝,因为喝“更多”比喝“一点没有”容易的多。

卡洛尔的语言游戏或许暗示了那统治着爱丽斯的世界,统治着自己世界的秩序规则不过是一些专横的游戏,人们身在其中,试图寻找答案,却只是茫然做着无谓的挣扎。又或者,正像柴郡猫不断重复的那个字眼“mad”包含的双关 ,一切都是“made”,奇境中的一切都是编织成的,爱丽斯掉进了自己的梦里,梦里的爱丽斯同样是编织成的,爱丽斯和奇境中的一切都是爱丽斯梦境的碎片。但是,既然卡洛尔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从现实穿越入梦境的机会,既然小姑娘爱丽斯还没有醒来,还在寻找通往美丽花园的途径,那么我们就要继续跟着她,至少要发现这个梦境的意义。

然而,爱丽斯最后发现的,却是这个世界的无意义:在经历了一系列变大变小以及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后,爱丽斯重又站到了通往花园的大门口,经验丰富的她确信“这回我准能做的好一点。”花园不仅是爱丽斯的追寻的目的,也是奇境的中心。这儿住着红桃国的国王和王后。可是爱丽斯很快发现,这个花园一点也没有给她提供什么振奋的东西。花园的规则和活动就像她去过的其它地方一样傻、一样疯狂。她窥见的美丽花圃不过是凸凸凹凹的沟壑,玫瑰是被染红的而不是自然的美丽……

在法庭里,爱丽斯差一点看到了一丝希望。她发现,这法庭倒是跟自己生活的世界里的法庭一样,她愉快地认出了陪审团、陪审员,这快乐简直可以跟她这一路遭遇的挫折相抗衡。也许在庭审中她至少可以发现逻辑和秩序。而对逻辑和秩序的寻找正是爱丽斯在奇境中不断受挫的原因,庭审变成了她意识到自己对条理性和清楚神志的需要的最后机会。然而,爱丽斯再一次失望了。国王不停重复要求裁决,却从未实现,庭审变成了对合法议程的嘲讽,审讯本身的重要取代了对错与否,有罪无罪与否的核心问题。当国王在法庭上解释红桃骑士的诗时,爱丽斯完全了解了奇境荒诞的性质,她打断了国王的话,指出“这首诗毫无意义”。爱丽斯最后明白了试图为自己在奇境中的经历寻找意义是徒劳无益的,因为它的每一部分都是不可理解的。在这个没有意义的世界里,对真相和秩序的追寻只能是假象。

爱丽斯可以挥手,大声说:“你们不过是一幅纸牌罢了!”,然后醒来回到宁静的世界。她身后的那些读者小朋友们也可以像爱丽斯的姐姐一样,一边“用手托着脑袋望着落日,想着小爱丽斯和她梦中的奇妙探险”,一边进入自己的梦。但我们这些成年人,陷入了一个困惑:小说最后的庭审中,国王依据的一直是对那首没有意义的诗歌的阅读,这似乎是卡洛尔发出的一个信息,他似乎在告诉试图赋予书中的事件某些特殊意义的人,《爱丽斯漫游奇境记》这本书抵抗任何清晰的阐释。

阅读的历程是虚妄的?卡洛尔不知道,和自己一样,所有的人都在虚无中寻找,不清晰,只是提供了无数可能。

对维多利亚时代的读者而言,《爱丽斯漫游奇境记》颠覆了他们的阅读经验。是的,这是一个童话故事,一本幻想小说,,但它是一个多么不同的童话和幻想啊!自从1820年格林童话英译本、1840年安徒生童话英译本出现,汹涌在十九世纪初的、以卢梭和洛克的理论为根基的反对童话的浪潮开始引退,充斥在儿童书架上的宗教册子和训诫手则逐渐被愉悦的故事所取代,然而,绝大多数童书作者仍然以孩童道德导师的姿态自居,他们用童话或幻想的模式来传播他们认为很重要的道德教训,教导性的童话和幻想故事在1844-1860年代非常兴盛,可童话和幻想在拓展想像、丰富儿童的精神生活方面所扮演的角色仍然被误解。[6]《爱丽斯漫游奇境记》开启了一个新的阅读时代:人们,特别是孩子们惊异地发现,在这本书中,感觉不到一星半点的训斥,甚至在书中的这儿或是那儿,还有对时俗和风尚的些微嘲讽。意想不到连着意想不到,奇怪接着奇怪,除了快乐还是快乐,他们愿意一次又一次随着爱丽斯掉进那个兔子洞中去。

《爱丽斯漫游奇境记》也开启了儿童文学的新时代:尽管到1865年,浪漫主义运动的“想像风”已经吹进了文学艺术的殿堂,但只是通过《爱丽斯漫游奇景》,想像才获得了它在儿童文学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小说中的爱丽斯在探险的历程中不断质疑、提问,思考(在西方文化传统中,思考被认为是男性的功能),自此,更多儿童将像爱丽斯一样,不管他们是虚构的儿童还是真实的儿童;长期以来,笼罩在儿童文学身上的“不过是幼稚廉价小书”的阴霾正在消散,《爱丽斯漫游奇境记》的丰富性使得儿童文学作为一种被认真对待的文学开始发展。儿童文学作家们长长舒了一口气,从此可以抬头挺胸。他们中的大多数,是女性。

当然,人们阅读的不仅仅是一本书。卡洛尔和他的爱丽斯总是分享着一种奇怪的共生关系。数学讲师道格森创造了卡洛尔,卡洛尔创造了爱丽斯,但是是成千上万、在时光的长河漂泊的读者把卡洛尔和他的爱丽斯打造成了一个奇异的、独一无二的共生关系中的两部分。在爱丽斯的故事中藏着卡洛尔的形象,在卡洛尔的形象中藏着爱丽斯。

几乎随着《爱丽斯漫游奇境记》的出版和大获成功,作者的故事就被分成了两部分,一边是查尔斯.道格森的真实生活,一边是不断在演化的“刘易斯.卡洛尔“之谜。人们把作品和作家的生活相连,猜测奇境中的每一个形象在道格森生活中的对应者,同事、朋友……[7],解释的困惑甚至令不少人产生这样的疑问:这部作品是吸食鸦片的结果吗?[8]道格森和他的家人对众说纷纭缄默不语,笼罩在“卡洛尔”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大,读者的注意力从作品本身转向了作家的心理,一位佛洛伊德学派的精神分析学者,这样说:“除非用精神分析的方法,否则要清晰理解刘易斯.卡洛尔或者他所写的幻想是不可能的。”[9]

于是,透过不同的眼睛,卡洛尔矛盾重重:

他或者是一个恋童癖,只与十四岁以下的女孩保持着友谊,一旦她们长大,便不再联系;或者是一个内心圣洁,终生保留孩童般天真的人,或者是一个生活在象牙塔中,不合常规的学者……,[10]似乎每个人各取所需,为“卡洛尔”增添一件新锦衣,或褪去一件旧锻袍,真相究竟怎样已不重要,反正生活总在别处。

《爱丽斯漫游奇境记》变成了读者幻想的源头。刘易斯.卡洛尔这个名字,这个一个喜欢玩弄词汇、儿歌、谣谚的男人创造的发明,变成了一个象征符号,变成了人们在世界、在自身的虚无中试图抓住的这种或那种渴望。

对于维多利亚时代人而言,从他们随着爱丽斯一起掉进奇怪的兔子洞开始,“卡洛尔”这个名字就意味着一种愿意相信什么的意愿:对奇境、对童话、对天真、对圣洁的相信;随着爱丽斯经历一个又一个不寻常的事件,“卡洛尔”还意味着人们对这个黄金时代快速出现快速消逝的图景的相信,在这个时代,人类穿越环境似乎是可能的,爱丽斯,或者卡洛尔,变成了一种肯定这样的事情曾经发生过的方式。

时光加速着这个世界祛神祛魅的历程,但人们永远处在时间的流逝和时代变迁的交叉点,永远在憧憬那看不见的远方究竟有什么,“卡洛尔”和他的爱丽斯成为一代又一代读者对“他境”的渴望的体现。刘易斯.卡洛尔就像是德国传说中那个穿着花衣,用音乐诱捕 Hamelin城里的老鼠的吹笛手,他用他的爱丽斯诱惑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一次又一次掉进兔子洞,掉进他自己生活的“奇境”,不同的是,那个穿花衣的吹笛手因为被拒绝给予丰厚的回报,把城里的孩子们全都诱惑着跟他走了,而卡洛尔诱惑的不仅仅是睁着好奇双眼的孩子,还有在庸常乏味的生活中寻找变数以及对变动不居的世界异常敏感,想要抓住什么的大人们。

阅读于是成为一种方式。

[1]Anthony S.Wohl Race and Class Overview:Parallels in Racism and Class Prejudice.http://www.victorianweb.org/history/race/rcov.html.

[2]Anthony S.Wohl Endangered Lives:Public Health in Victorian Britain.Cambridge:Harvard UP,1983.pp.34-35.

[3]Francine F.Abeles,Ed.The Political Pamphlets and Letters of Charles Lutwidge Dodgson and Related Pieces:A Mathematical Approach.Charlottesville:Lewis Carroll Society of North A-merica/U.of Virginia Press,2001.

[4]Karoline Leach,Charles Lutwidge Dodgson(Lewis Carroll):A Brief Biography.http://www.victorianweb.org/authors/carroll/bio1.html

[5]Morton N.Cohen Ed.The Letters of Lewis Carroll..London:Macmillan,1979;2 vols.

[6]Susan Ang The widening world of Children’s literature,Macmillan Press Ltd,2000,P107-113

[7]Martin Gardner The Annotated Alice.Rondom House,1998

[8]Kate Connell Opium as a Possible Influence upon the Alice Books http://www.victorianweb.org/authors/carroll/aiwl5.html

[9]John Skinner."From Lewis Carroll’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Aspects of Alice:Lewis Carroll’s Dreamchild as seen Through the Critics’Looking-Glasses,1865-1971.Ed.Robert Phillips.New York:Vanguard,1971.293-307.

[10]Karoline Leach In the Shadow of the Dreamchild London:Peter Owen Ltd,1999.

Abstract:Charles Dodgson,a Victorian man who wanted to find out his place in the world as an artist or a writer created Lewis Carroll,who wrote 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a classic novel in the circle of English children’s literature.In the novel,a great curiosity caused Alice to run away from the world in which she did not feel fulfilled.But Alice finally understood the futility of trying to make sense out of her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The novel marked a new era in children’s literature and changed Victorian people’s experience in reading.In the past one century since 1865,the novel has been luring many readers down into the"hole"of Carroll’s life.The name,Lewis Carroll,has become a symbolic sign and aspirations for those who want to grasp something from nihility in the world.

Key words:wonderland;Carroll;nihility;symbol

责任编辑:高 雪

The Quest in Nihility:Carroll,Alice and Readers in One Century

He Weiqi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Qingdao 266100,China)

I286.4

A

1672-335X(2010)05-0106-06

2010-06-13

何卫青(1971- ),女,四川大竹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儿童小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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