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境》的悲剧艺术

2011-08-15 00:43:04王丽恒
世界文学评论 2011年2期
关键词:欧茨彼得森奇境

王丽恒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曾在采访中说:“我拥有一颗巴尔扎克似的野心,想把整个世界都放进一部书中”(Clemons 48)(笔者译)。创作于1971年的《奇境》堪称是最能体现其野心的宏伟巨著。评论界对这部作品的研究和探讨主要集中在主题、叙述技巧、女性主义等方面。欧茨几乎赋予所有在文中出现的人物以悲剧的命运。本文拟以杰西所代表的男性和海伦所代表的女性的视角,探究人物悲剧命运之源,认为欧茨的作品彰显着浓厚的人文关怀,散发着恒久的悲剧艺术魅力。

一、男性

造成人物悲剧的原因多种多样,其中一方面就在于其错误的人生哲学。社会的存在首先要求人们适应,而每个人物选择的适应方法各异,因此形成了“人间百态”,小说中的人物杰西和蒙克就是典型的例证。

主人公杰西是主要的悲剧性人物之一。小说中强烈的悲剧色彩,就在于它成功地把个人悲剧与整个民族的悲剧联系在一起,把主人公的命运与整个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故事发生在1939年,正值美国遭受“大萧条”的沉重袭击之际,社会死气沉沉,人民生活苦不堪言。年幼的杰西生活拮据,食不果腹,“所有的东西都太贵了”(乔伊斯·卡罗尔·奥茨3)。同时,不景气的社会,导致男性霸权主义思想产生更加恶劣的后果。所谓的男权主义,是指男子在家庭和社会中的支配性特权。身处混乱、失控的现实世界,男性丧失了在社会中的支配地位与主动权,由此而产生的挫败感与失败感导致其渴望从家庭中寻找慰借与威严。男权主义者拥有一种极为荒谬的观点,认为如果不能统治世界,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家庭,就宁愿放弃或者毁掉。杰西的父亲选择了前者,在无法维持全家人的基本生活的境况下,酿造了“四重凶杀——自杀”的家庭悲剧,使杰西沦落为孤儿——大萧条的牺牲品。尽管通过个人奋斗,杰西拥有了成功的事业和体面的家庭,但社会的压力、精神的苦闷使他失去了维系美满家庭的能力和享受生活的欲望。

悲剧性格决定悲剧命运,性格中的缺陷直接剥夺了杰西享受美好生活的机会。杰西悲剧的根本在于其性格弱点。年幼时的拮据生活导致杰西向往并努力追求物质上的富裕。与彼得森医生初次见面后,杰西念念不忘的恰是其丰满、肥胖的体形。在杰西看来,肥胖象征着富裕,自己的瘦小无疑是一种耻辱。出于对财富的极度渴望,加之对温馨家庭的渴求,杰西竭力讨好彼得森医生,惟命是从,最终扼杀了少年应具备的活力与个性。如弗洛姆所言,父爱是有条件的爱。这种爱的原则是:“我爱你,因为你实现了我的愿望,因为你尽了职责,因为你像我”(弗洛姆35)。作为狂热地崇尚尼采式“超人论”他者的典型,彼得森医生的父爱正是建立在无条件地服从之上,他要求杰西绝对服从,否则必将受到惩罚。渴望财富和家庭的杰西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具有愈发强烈的男性霸权主义思想,一方面视妻子和女儿为自己的物品,要求她们完全、无条件地服从;另一方面,杰西认为她们都是无知的,不允许她们有任何自己的、独立的想法。最终男性霸权主义思想膨胀的杰西亲手破坏了原本应该幸福美满的家庭,形成日渐疏远、矛盾重重的夫妻关系与父女关系。

混沌的现实世界导致灵魂的丢失是欧茨悲剧的重要主题之一。小说的第二卷一开场就对蒙克作了介绍,随后对其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刻画。与杰西不同,蒙克并没有逃避过去,麻痹自己的灵魂。面对复杂的社会变化,蒙克积极主动地做出选择,起初决定作一名医生以拯救人类的躯体,然而在意识到自身灵魂的空洞和精神世界的颓废之后,蒙克决定放弃医生的职业,试图用写诗来拯救自己,改变人生。由此可见,蒙克十分聪慧,喜欢思考而且颇有学识,不断地寻求精神解放和灵魂救赎。尽管对社会有深刻的了解和体会,蒙克仍无力拯救社会,只能改变自己以适应着了魔的时代。最终蒙克选择借助诗歌来宣泄自己的情感,“人不过是一张嘴,一个肛门,不值得我们为之献身”(乔伊斯·卡罗尔·奥茨294)。如他自己所言,他变得“灵魂松松垮垮,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蒙克认为自己微不足道,“我只能对人生作一些猜测,我只能写我自己”(295)。在小说结尾,蒙克变成了一个吸毒成瘾,玩世不恭的诗人,完全被卷入了社会的漩涡之中。如果说杰西的人生悲剧是个人经历和社会变化共同作用的结果,蒙克的荒诞人生则主要是变化无常的社会所造成的。

二、女性

正如朱兰星(1998)所言,欧茨在深入探索女性悲剧时,选取了一个独到的切入点,那就是:女性自身的弱点。在《奇境》中,欧茨通过展现以海伦为代表的知识妇女的婚姻悲剧,视角独特地探索其不幸的根源,将矛头引向妇女自身,将笔触指向传统文化对妇女灵魂造成的侵蚀。

杰西之妻海伦的反抗和失败,无论从她本人的表现还是从当时的社会或者作家的意向来看,都表明她是一位男权文化的牺牲品、殉道者。她的悲剧具有社会的、时代的、个人的原因。身处妇女解放运动的浪潮中,海伦渴望个性解放,追求平等与自由,期待公平的爱情与完美的家庭。然而结婚后,残酷的现实让海伦备受折磨:她渴望改变传统的女性角色,与杰西保持距离,但又不能完全抛开爱情和家庭。这说明女性自身仍未消除在长期的男权文化统治下形成的心理积淀,妇女的真正解放还需要一段漫长的路程。现在的海伦不可能走出这种历史和时代的巨大阴影,因此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男性则不顾一切地坚守男权主义传统的思想与行为加剧了女性的痛苦。对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妇女解放运动,作为男权主义的代表,杰西根本一无所知,或者为了维护男权主义的地位,宁愿装作一幅若无其事的模样。他从没有真正关心过妻子,他根本不了解海伦,他不敢相信、更无法容忍妻子有属于自己的想法。总之,女性自身的软弱和外界男权主义文化氛围的双重影响迫使女性不得不在男性生活的夹缝和边缘中延口残喘。

拜伦说:“男人的爱情是男人生命的一部分,女人的爱情是女人生命整个的存在”(马强64),此语恰到好处地道出了男性和女性对待爱情的不同心态。欧茨认为,面对失败的婚姻,女性更应该从自身寻找原因。尽管处于不同的历史时期,海伦与彼得森夫人遭遇相似的婚姻悲剧。年轻、漂亮的彼得森夫人在结婚后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每天的任务就是照顾丈夫、儿女的饮食起居,结果她自己的身体“好像是慢慢地堆积起来的,没有形状,没有活力”(乔伊斯·卡罗尔·奥茨80),完全是一堆赘肉。同样,海伦在结婚后主动辞掉工作以照顾杰西和家庭,可是她的奉献与付出并未得到丈夫的理解和关爱,最终视家庭为整个生命的海伦变成了一个刻板、呆滞、绝望的女人。她们都陷入了女人难以逃脱的藩篱——爱情,“女人在爱情中发现的是作为妻子、情人、母亲的自我,而并非真正自立的自我。所以,女性在爱情中似乎寻找了自我,但却是陷入了更可怕的深渊,不论表面的爱情是否美满,妇女总是摆脱不了内心痛苦的阴影的纠缠,最终导致无法逃脱男权文化的统治,成为男人的牺牲品”(马强64)。

在不和谐的家庭中,子女往往成为最大的受害者。纵览整部小说不难发现,几乎在所有的家庭中,父亲与儿女的外形构成鲜明的对比:父亲身材高大、体格健硕,然而风华正茂的儿女却超乎寻常地弱小,显得不堪一击。在彼得森一家中,彼得森医生拥有肥胖的躯体和极其饱满的活力,而弗雷德里奇“才17岁,但是他有时候看上去像个中年人”,“他的行动缓慢、笨重,他的左腿习惯性地一拖一拖的”(乔伊斯·卡罗尔·奥茨99)。在杰西家中,杰西拥有和彼得森一样强壮的外表,而十二岁的女儿谢莉却十分瘦小,像个九岁或者十岁的孩子。外形上的巨大反差与对照,折射出父权制社会摧残的不仅仅是女性的身体与灵魂,同时也给孩子造成不容忽视的心灵创伤。

不和谐的家庭关系致使儿女被迫离家出走,迷失在喧嚣动荡的美国奇境中,最终沦落为社会的牺牲品。谢莉代表的是历经坎坷的一代:出生在战火硝烟的年代,成长在反战运动的浪潮中,经历着嬉皮士文化的洗礼。对谢莉而言,社会文化侵蚀了她的灵魂,社会变化吞噬了她的身体。不即不离的夫妻生活,导致杰西几乎把所有的感情全部倾注在爱女谢莉身上,迫使女儿承受父亲令人窒息的爱。然而,在仍未摆脱父权制关系的家庭中,女性根本没有发言权,她们的心声与欲望完全被淹没在男权文化之下。欧茨通过女儿谢莉给父亲的信,巧妙地展现父女之间的爱与恨。借助谢莉的信,窥见女儿心里解不开的谜团,倾听女儿的抱怨与愤恨。在信中,谢莉反复强调自己对父亲的爱,并不断诉说内心的疑惑“圣诞节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丢下我们独自出走了呢?”(乔伊斯·卡罗尔·奥茨477)而杰西根本不理解女儿,也不与她交流,只是固执地以自己的、不恰当的方式爱她,保护她。他严格地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时刻担心她的安危。终于谢莉再也无法忍受如此压抑的父爱,跟随嬉皮士青年诺埃尔离家出走。这一场景令人回忆起彼得森医生曾逼走他的太太的片段,由此可见家庭模式对孩子行为的“示范”作用,以及父权制社会对人类命运的深远影响。

小说的结尾将悲剧气氛推向高潮。以家庭为中心,以女儿为中心的杰西得到的却是女儿的质疑与否定——“你是魔鬼”(乔伊斯·卡罗尔·奥茨639),以及谢莉控诉道。无疑女儿的否定与指责给杰西以致命的一击,也引起读者强烈的反响,并取得了震撼人心的悲剧艺术效果。同时作者欧茨含蓄地表达了其积极的创作思想:杰西的反思“我是魔鬼?”(664)让读者看到了希望,取得了哀而不伤的独特艺术效果。另外,如此开放式、充满悬念的结局亦留给读者无穷无尽遐想的空间。

作为20世纪的作家,欧茨深刻地感受着时代的危机和不幸,在其作品中处处流露对人类命运的关注。无论《他们》中的莫琳一家,还是《狐火,少女帮的独白》中一群遭遇种种不幸的少女,都是具有鲜明时代色彩的典型人物。她们或者甘愿忍受凌辱,或者被迫选择“以暴制暴”,过着悲惨、没有希望的生活。《奇境》在真实地显示出人物意识流动的轨迹、揭示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的同时,亦展现了一幅从30年代的经济危机到动乱的60、70年代美国社会的图景。因此,《奇境》一方面展示出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与人生悲剧,另一方面彰显欧茨的人文关怀,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

Clemons,Walter.“Joyce Carol Oates at Home.”The New York Book Review48(1969):4-5.

弗洛姆:《爱的艺术》,刘福堂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

马强:“难以逃脱的藩篱——对安娜悲剧的再思考”,《外国文学研究》2(1998):64-67。

钱满素:《美国当代小说家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

乔伊斯·卡罗尔·奥茨:《奇境》,宋兆霖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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