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与理解——伽达默尔的“传统”理论

2010-08-15 00:43
中州大学学报 2010年6期
关键词:伽达默尔意涵权威

胡 岩

(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上海 200241)

一、引言

根据雷蒙·威廉斯的考证,英文 tradition一词的最早词源是拉丁文 tradere。“Tradere是一个名词,具有下述意涵:1递送、交付;2传递知识;3传达学说、教义;4让与 (surrender)或背叛 (betrayal)。”[1]491威廉斯指出,tradere最主要的词义演变偏重在第二种和第三种意涵。长久以来,传统 (tradition)一词的通常用法也主要围绕以上两种意涵展开,并逐渐演变为“传承的一般过程”这一中性的用法。但是,正如威廉斯所指出的,traditions作为“真正的复数”名词,其意涵相当复杂,它既可以指某种“敬意”与“责任”,从而具有正面意义,也可用以表示与现代化对立的意义,从而具有负面意涵。“传统”所包含的复杂意涵,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即不同时期人们可以强调其不同的意涵,从而使得“传统”(tradition)一词的命运也变得多舛起来。

尽管长时间内,“tradition的词义始终倾向下述几方面的解释:‘年代久远 ’(age-old)的食物,以及‘礼仪 ’、‘责任’与‘敬意’”,[1]492-493但它本身所具有的多重意涵,仍然允许人们选择强调其负面用法。这在启蒙运动中表现到了极致。根据爱德华·希尔斯的考察,启蒙运动就是“传统”声名日下的过程。启蒙运动对传统进行了无情的批判,他们将传统同教条、迷信相提并论,认为它们是理性的对立面。“传统性成了每个旧秩序批评者无所不在的敌人;人们认为,当传统性让位于理性和科学知识时,它所维持的所有邪恶也都将消失。”[2]8当然,希尔斯也敏锐地发现,启蒙运动中的人们对“传统”的感情色彩又是相当复杂的,当人们对过去的东西进行研究时,总是对“传统”的创造者给予极高的荣誉,但是当人们将“传统”视作惯例、信仰等实质性的流传物时,又对其充满了反感。

既便如此,对传统的批判无疑是启蒙运动的主流。作为保守主义思想家,希尔斯对此不屑一顾。他不但指出人们根本无法跳出过去的手掌心这一事实,而且还主张“传统”可以带给我们一些有利的因素。就前者而言,他指出,不管愿意与否我们都处在一定的传统中,而且根本无法摆脱,并将这些“实质性的传统”的影响,归结于它们所具有的“克里斯玛”特质;就后者而言,希尔斯认为保存“传统”尤其是一些“实质性的传统”会给人们带来益处,传统性也应该成为并事实上已经成为一种内在的价值。

作为著名的社会学者,希尔斯主要立足于社会文化现象来论证传统的重要性和不可逃避性。而真正从哲学层面论证传统的合理性,赋予传统全新含义,并明确表示为“传统和权威正名”的人则是伽达默尔。我们将从传统与理性、传统与前见、传统与语言三个层面入手,考察伽达默尔的“传统”理论。

二、传统与理性

为“传统”正名的工作是从批判启蒙运动和浪漫主义开始的。伽达默尔认为,启蒙运动用理性贬抑传统和权威是“传统”悲惨命运的开始,而浪漫主义运动虽然站在启蒙运动的对立面高扬传统反对理性,却仍然没有抓到传统的实质。在伽达默尔看来,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偏见,那就是将“传统”与“理性”抽象地对立了起来。

启蒙运动将权威与理性对立起来,并站在理性的立场坚决反对一切权威。伽达默尔一方面肯定了这一立场的合理性,认为不能让权威的威望取代了我们自身的判断,另一方面又严厉地批评这种观点既无视权威作为真理源泉的可能性,又误解了权威的本质。

在伽达默尔看来,“权威”作为一种“前见”既可以是合理的,又可以是不合理的。不合理的权威当然需要警惕,但合理的权威却有增进认识的可能性,并进而成为真理的源泉。而启蒙运动却把权威和理性完全对立起来,彻底忽视了权威所可能具有的正面意义,并从根本上曲解了权威的本质。与启蒙运动的主张相反,伽达默尔根本不认为权威与理性是对立的,而是强调“权威的真正基础也是一种自由和理性的行动”。[3]359他说:“人的权威最终不是基于某种服从或抛弃理性的行动,而是基于某种承认和认可的行动——即承认和认可他人在判断和见解方面超出自己,因而他的判断领先,即他的判断对我们自己的判断具有优先性。……权威依赖于承认,因而依赖于一种理性本身的行动,理性知觉到它自己的局限性,因而承认他人具有更好的见解。权威的这种正确被理解的意义与盲目的服从命令毫无关联。而且权威根本就与服从毫无直接关系,而是与认可有关系。”[3]358-359可见,伽达默尔打破了启蒙运动将权威与理性抽象对立的偏见,恢复了二者的正面联系。

“传统”作为一种“无名称的权威”,与“权威”有着相似的命运。它同样受到启蒙运动的无情批判,但与权威所具有的极端的负面形象不同,传统却受到了浪漫主义的追捧。浪漫主义站在启蒙运动的对立面,在恢复传统尊严的同时,却仍然没有逃出启蒙运动的一个基本预设,即传统与理性的对立。它同启蒙运动一样,把传统视为理性自由的对立面。这正是伽达默尔最无法接受的观点,伽达默尔认为,“传统和理性之间并不存在这样一种绝对的对立”。[3]361“实际上,传统经常是自由和历史本身的一个要素,甚至最真实最坚固的传统也并不因为以前存在的东西的惰性就自然而然地实现自身,而是需要肯定、掌握和培养。传统按其本质就是保存,尽管在历史的一切变迁中它一直是积极活动的。但是,保存是一种理性活动,当然也是这样一种难以觉察的不显眼的理性活动。……无论如何,保存与破坏和更新的行为一样,是一种自由的行动。”[3]361因此,虽然浪漫主义为传统平了反,但却并没有从根本上得到伽达默尔的赞同。

这样一来,通过对启蒙运动和浪漫主义的批判,伽达默尔确立了传统与理性的正面关联,也从思想史意义上恢复了传统的尊严。当然,这只是他为传统正名的第一步,在伽达默尔看来,传统不仅是理性活动的结果,而且与人的存在密切相关,这主要体现于他关于传统和前见关系的思想中。

三、传统与前见

伽达默尔的诠释学思想直接来源于海德格尔的此在诠释学。根据海德格尔,作为此在的存在方式,理解具有本体论的意味,伽达默尔继承了这一点,并着重考察了理解得以可能的条件。海德格尔揭示了理解的“前结构”,提出了著名的“诠释学循环”问题,在此基础上,伽达默尔将理解的“前结构”与“前见”问题联系起来,肯定了“前见”作为理解条件的重要地位,从而扭转了启蒙运动以来“前见”所具有的否定意义。他对“前见”的强调与对“传统”的正名是一致的,在某种意义上“前见”就是“传统”,它们都是理解发生的条件。传统的重要作用主要体现在诠释学循环诸环节之中。

诠释学循环问题在传统诠释学中就已经存在,它主要是指解释对象自身整体与部分之间的循环关系。但是,在现代哲学诠释学看来,这种循环只是一种恶性的循环,它忽视了解释者的作用。真正的循环包含着更为复杂的关系,殷鼎将其概括为“三个方向的整体与部分的关系”:“矗立在解释者和被解释对象之后的语言文化背景;由这种背景而来的解释者的存在上的先见 (即前见——引者注),语言文化背景通过先见作为理解的真正基础;以及理解对象自身内部的整体与部分的关系。”[4]34在伽达默尔看来,解释者和解释对象共同存在于其中的语言文化背景就是一种传统,它对解释者来说有着存在论的意义,是解释者根本无法逃避的;而解释者由于存在于语言文化背景中所具有的前见,同样也是一种传统,它是解释者对解释对象的理解得以可能的条件。

关于前者,伽达默尔强调的其实是传统的不可逃避性,作为解释者的人其实就生存于传统之中,我们并无选择的权力。如果把我们存在于其中的传统也视为“前见”的话,那么这一前见显然是不可摆脱的,也并无合理与否的判断,因为它的存在先于人们对其的判断。因此,伽达默尔才会反问,“我们处于各种传统之中,这一事实难道首先意味着我们受前见所支配,以及自己的自由受限制吗?一切人的存在,甚至最自由的人的存在难道不都是受限制、并受到各种方式制约的嘛?”[3]354并断言,“历史并不属于我们,而是我们属于历史。早在我们通过反思理解我们之前,我们就以某种明显的方式在我们所生活的家庭、社会和国家中理解了我们自己。”[3]355显然,这里的历史就是传统,是一种我们根本无法摆脱的“前见”。

当然,传统对理解的重要作用,不仅体现于解释者和解释对象的存在处境,还体现于解释者对解释对象的理解。由于我们与解释对象处于共同的文化传统之中,再加之我们理解时的历史处境已经融进了解释对象的效果历史,我们对解释对象的认识就不可能是完全外在化的。伽达默尔认为“我们其实是经常地处于传统之中,而且这种处于决不是什么对象化的行为,以致传统所告诉的东西被认为是某种另外的异己的东西——它一直是我们自己的东西,一种范例和借鉴,一种对自身的重新认识,在这种自我认识里,我们以后的历史判断几乎不被看作为认识,而被认为是对传统的最单纯的吸收或融化。”[3]361-362

我们在对某一文本进行理解之前,总是已经拥有了某些认识,从根本上讲,这些认识与文本不可能是毫无关联的。因为从存在论上讲,我们已经与文本处于共同的文化背景之中,从理解行为来讲,我们之所以选择这一文本作为理解的对象,就已经有了某些对文本的认识,尽管这种认识多数情况下是间接的。这些认识就是前见,是我们理解文本的可能条件。我们理解文本之可能性中的最重要一种,就是与文本的对话,在这种对话中,既丰富了我们自己的理解,进而丰富了存在的意义,也使文本自身获得了新的被理解的可能性,从而成为拥有更加丰富内蕴的作品流传下去。如果我们把文本的流传也视作一种传统,显然,通过我们的理解和解释,通过我们与文本的对话,我们不光延续了传统,而且也丰富了或者在某种意义上说创造了传统。关于这一点,伽达默尔举出了历史研究的例子,他说:“现代的历史研究本身不仅是研究,而且是传统的传递。”[3]364

由此看来,在理解过程中,传统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它不仅是理解双方不可逃避的存在处境,是理解得以可能的前提条件,也是理解行为的延续物和创造物。那么传统为什么能成为理解的可能和条件呢?这源于传统与理解的更为深层次的关系,即传统的存在形式与人的存在形式的一致性,那就是“语言”。

四、传统与语言

海德格尔讲语言是存在之家,伽达默尔认为能够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可以说在哲学诠释学看来,语言就是人的存在形式。在伽达默尔看来,语言根本不是通常所认为的工具,而只能说“在所有关于自我的知识和关于外界的知识中,我们总是早已被我们自己的语言所包围。我们用学习讲话的方式长大成人,认识人类并最终认识我们自己。学着说话并不是指学着使用一种早已存在的工具去表明一个我们早已在某种程度上有所熟悉的世界;而只是指获得对世界本身的熟悉和了解,了解世界是如何同我们交往的。”[5]63因此,语言对人的存在而言具有逻辑上的优先性,我们不可选择地生存于语言之中,不是我们掌握了语言,而是语言包围了我们。

以此为基础,我们仍然可以从解释循环中涉及理解者的两个方向上分析传统与语言的关系。就存在论而言,解释者和解释对象处于共同的历史背景之中,这种历史背景作为整个的历史实在内容丰富,它其实是我们无法逃避的前见,是我们生存于其中的传统,而这种传统最基本的存在形式就是语言。伽达默尔曾经说过,“语言是包容一切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完全从被言说的领域中排除出去。”[5]68显然,传统也包含在语言中。“每代人无法拒绝自己的历史和传统,在于他不能没有语言,而只要他拥有语言,他就接受了历史和传统。”[4]24我们甚至可以说语言就是传统,只不过它是最为根本、最为形式化的传统而已。在这个意义上理解传统,我们会发现在解释者的理解行为中,传统仍然发挥巨大的作用。将语言视作一种传统,我们在理解一个文本时就根本无法离开传统。这种传统不是指具体的内容,而是指理解的用语。我们之所以可以去理解一个文本,就在于我们拥有与文本的作者所使用的相同的、或者说可以交流的用语。如果我们与文本使用的是完全不同的、根本无法沟通的用语,那么理解行为就不可能发生。所以,作为语言的传统是一种前见,是理解得以可能的前提条件。

前面还曾提及传统的生成性,这种生成性也是用语言的形式得以完成的。我们生存于传统之中,又通过自己的理解传承着、丰富着传统。传统的生成性取决于我们与传统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而这种复杂关系是发生在语言之中的,语言是其发生的基本条件。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发现,与希尔斯在社会文化层面为传统平反不同,伽达默尔则在思想文化、理解之可能性、存在论多个层面全面恢复了传统的尊严。当然,伽达默尔并未因此成为保守主义者或者传统主义者,他只是用自己的哲学创造丰富了“传统”的意义,提醒人们面对传统不要盲目自大,进而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写了“传统”这一概念的历史命运。

[1][英]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 [M].北京:三联书店,2005.

[2][美]爱德华·希尔斯.论传统[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3][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卷 [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

[4]殷鼎.理解的命运[M].北京:三联书店,1988.

[5][德]伽达默尔.哲学解释学 [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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