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两餐制与清代宫廷风习

2010-08-15 00:43周岩壁
中州大学学报 2010年6期
关键词:荣国府王夫人凤姐

周岩壁

(华东师范大学文学院,上海 200241)

太平闲人在《〈石头记〉读法》中说:“书中大致凡歇落处,每用吃饭;人或以为笑柄,不知大道存焉。”又在《红楼梦》第 52回中夹批:“吃饭乃是书中要义”。[1]5尾批家这样说,固然有些八股文的陈腐气息,但能看到《红楼梦》对吃饭非常重视——吃饭在书中所占的篇幅,即使不是绝后的,至少也是空前的——可谓具眼!

《红楼梦》中的吃饭 (本文只考察日常吃饭,宴席另论),准确地说是荣国府中的日常饮食制度,和平民百姓的大不相同。按周汝昌的观点,“《红楼梦》之所以不同于其他小说,即在于它的写实自传体例之独特性上”。[2]22它对吃饭的描写细致入微,真实体贴。荣国府实行的是固定不变的一日两餐制:早饭和晚饭,根本没有午饭!第 58回,皇上的一位老太妃薨了: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贾母等五更便去了。下处用些点心小食,然后入朝,早膳已毕,方退至下处歇息,用过早饭,略下片刻,复入朝侍中晚二祭,方出至下处歇息。用过晚饭方回家。

就是说,因为要参加典礼,贾母等早晨四五点钟就从家里出发,到就近的一个落脚点,早饭和晚饭都是在这里吃的。一日两餐,古时并不少见。《孟子·滕文公上》云:“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赵岐注:“朝曰饔,夕曰飧。”[3]215可见两餐制源远流长。但红楼梦中的两餐制,实源于对满清皇宫饮食习俗的步趋、效仿。乾隆 26(公元 1761)年纂成的《国朝宫史》,对康、雍、乾朝的皇宫制度,多有较详实记载。该书第 5卷“典礼”之“礼仪 (上)”有“常日视事仪”,对皇帝的一天生活有记录,其中说:“辰刻 (8点左右)进膳”;“每日未刻 (14点左右)进晚膳”。[4]65朱子彦在《后宫制度研究》一书中引用《清代皇帝怎样用膳》一文云:通常每日分早晚两顿正餐。早餐一般在卯正一刻 (壁按:6点 15),但有推迟至辰正 (8点整),晚餐在午正一刻 (12点 15),或推迟到未正(14点整)。[5]267这和《国朝宫史》的规定相合;但晚清时的皇宫两膳,时间较此又略晚些。

《清稗类钞·饮食类·圣祖一日二餐》中,康熙皇帝在张鹏翮祈雨奏疏后批云:“尔汉人一日三餐,夜又饮酒。朕一日两餐。当年出师塞外,日食一餐。”[6]6256钱泳在《康熙六巡江浙》中说:康熙 38(1699)年,第三次南巡:

上问云:“吴人每日必五餐,得毋以口腹累人乎?”两江总督张鹏翮奏云:“此习俗使然。”上笑云:“此事恐尔等亦未能劝化也。”[7]15

可以看出这位满洲皇帝,深以吴人一日五餐为奇,其实苏州人是一日三餐,加上半晌两次吃点心,在两餐制的皇帝眼里,就成了五餐!康熙一再对汉人的三餐或五餐制予以讥谈,透露出满洲文化与汉族文化间跃动的张力,也显示出满族南下后,所持的战胜者特有的倨傲。就历史而言,它是传统的南北文化斗争的一种表现形式。实质上,满族入关后,其上层深惧部族会被人口众多、文化又较先进的汉族同化。所以,一再不遗余力地强化其民族身份。满清皇帝,始终一贯坚持两餐制,固然与其部族风习有关,同时也是坚守、显明其民族身份 (national identity)的策略之一。既然皇帝身体力行两餐制,那么作为旗人的钟鸣鼎食之家自然要亦步亦趋地效法了。

溥仪在其回忆录《我的前半生》中说,“红楼梦里的排场,犹如宫里的排场的缩影”。[8]48这一论断出于自小在紫禁城中长大的中国末代皇帝之口,颇具权威性。关于吃饭,溥仪是这样说的:“耗费人力财力物力最大的排场,莫过于吃饭。饭不叫饭而叫‘膳’,吃饭叫‘进膳’,开饭叫‘传膳’,厨房叫‘御膳房’。到了吃饭时间——并无固定时间,完全由皇帝自己决定……平日菜肴两桌,冬天另设一桌火锅,此外有各种点心、米膳、粥品三桌,咸菜一小桌……每个菜碟或菜碗都有一个银牌,这是为戒备下毒而设的。”又在“早膳”下加注:“宫中只吃两餐:‘早膳’即午饭。早晨或午后有时也吃一顿点心。”[8]49-50宣统 12年 11月 27日 (公元 1921年 1月 5日):“八时上课,同浦杰、毓崇共读论语、周礼、礼记、唐诗,听陈师讲通鉴辑览。九时半餐毕。复读左传、谷梁传,听朱师讲大学衍义及写仿、对对联。至十一时功课毕,请安四宫……至四时餐。”[8]66

两餐制在清代并不罕见,它和满洲的生活习惯有关,和汉族当时已经稳定下来的一日三餐有微妙的区别。《清稗类钞·饮食类·日食之次数》:

南方普通日三次,北方普通日二次……日食二次者,朝餐约在十时前后,晚餐则在六时前后。朝餐多肉类,晚餐较淡泊。而早间起床后及朝晚餐之中,亦进点心,多用饼面及茶。[6]6239

大致与荣国府的两餐制相合。但荣国府的进餐时间,与宫中又有差异。第 14回,秦可卿死后,王熙凤代理宁国府,规定:“卯正二刻 (6点半)我来点卯,巳正 (10点)吃早饭。”第 6回,周瑞家的领刘姥姥在凤姐房内等着,刘姥姥坐在炕上,“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倒吓了一跳,展眼接着又是八九下,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这是王熙凤回房吃饭的时间:自鸣钟总共打了九或十下,就是说吃饭时间是九点或十点。凤姐饭后曾问刘姥姥“可用了早饭没有?”可知此是吃早饭。周瑞家的领刘姥姥来时曾说:凤姐吃饭是个空,若迟一步回事的人多,就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可知凤姐早饭后不久即睡中觉,则早饭时间在十点为合理。和溥仪的九点半进早膳亦相去不远。第 40回,刘姥姥诸人在大观园进早餐,用乌木镶银的筷子,凤姐说:“菜里若有毒,这银子下去就试出来了。”和上引溥仪说宫中用银餐具的意图一致。第 81回,宝玉奉命再入家塾,代儒规定:宝玉每天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几通文章。和溥仪日记中的读书生活类似。荣国府和宫中不同的是,它的早餐时间是相对固定的,这从王熙凤代理宁国府中可以看出;而溥仪自言进膳时间由皇帝决定;第 18回,正月十五这天,太监说元妃未初 (13点)用晚膳;正和退位皇帝的话相合。但这是由于此日有特殊的庆典活动,可算例外。从一个较长的时段看,皇宫用膳时间大致也有章可循,和贾府的用饭时间五十步之于百步。

第 89回,深秋时候,宝玉从家塾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径回怡红院。袭人上来说,晚饭预备下了。宝玉说:“心里不舒服,你们吃去吧。”于是和衣躺在炕上,“猛听架上钟响,自己低着头看了看表针,已指到酉初二刻 (17点半)了。一时小丫头点上灯来。”我们知道后四十回是续作,不像前八十回那么水乳交融,浑然一体。全书只有一处提到“午饭”二字,就出在后续的第 109回:贾母生病,妙玉来探看,贾母留饭。妙玉说:“我已吃过午饭了。”但此人既是荣国府的“槛外人”,我们此处也就不论了。然而,高鹗到底也是旗人出身,对贵族生活有所了解。晚饭时间大致不错,只是比曹雪芹所描写的晚饭时间稍晚。

第 26回写的是阴历 4月 25日的事儿。晚饭后,黛玉听说宝玉回来了,就从潇湘馆到怡红院来。“刚到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闪灼,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回。”第 62回,是阴历 4月 26日,据周汝昌考证此日也是曹雪芹生日[9]189,所以写得浓墨重彩。宝玉吃过晚饭,看香菱和芳官、蕊官等四五个人斗草,后来香菱的裙子弄污了,宝玉又跑回怡红院,让袭人把自己的那条裙子拿来给香菱换上。然后,宝玉回去,又和袭人等商量晚上开寿宴。接住才是“掌灯时分”,林之孝家的领着人四处查夜。上引两处,表明晚饭是在黄昏之前,离天黑还有一大段时间。晚饭是白天的日常活动之一,至迟也在黄昏吃,不像我们现在晚饭是在晚上吃的。当时一夜分为五更,19点左右起更,就是晚上了;起更前一个时辰,即两个钟头是黄昏,所以,对于两餐制而言,晚饭在十六、十七点为合理。又考虑到夏日天长,冬日天短,准确点说,则晚饭在 16点半至 17点。

萨孟武在《红楼梦记事不忘吃饭》一文中已指出:宁荣二府本已分家,吃饭自不在一处。荣府有赦、政两房,虽未分家,却也异爨。[10]126总计平常荣国府吃饭的地方有:贾母处,贾赦和邢夫人处,贾政和王夫人处,贾琏和凤姐处。第 51回,凤姐和王夫人、贾母商量,说:“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后大嫂子 (李纨)带着姑娘们在园子里吃饭。”于是,在大观园里设一厨房。第 53回又云:“近日园中姐妹皆在房中吃饭,炊爨饮食甚便。”此前,宝玉、黛玉、迎春、探春、惜春等多数时间是跟着贾母一处吃饭。

荣国府吃饭有一定规矩,尤其是贾母处更是如此。第 3回写贾母处吃晚饭:

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傍四张空椅。熙凤忙拉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下,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们左右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该如此的。”黛玉方告了坐,就坐了。贾母命王夫人也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坐,方上来,迎春坐右手第一 (黛玉对面),探春左第二 (挨着黛玉),惜春右第二。傍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傍劝让。外间伺候的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也不闻。饭毕,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接了茶。又有人捧过漱盂来,黛玉也漱了口,又浣手毕,然后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

第 40回亦云:“贾母素日吃饭,皆有小丫鬟在旁边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另外,各房吃饭时,要把自己的菜拣两样送给贾母佐餐。这一规矩,贾母曾要求蠲免,却也积习难改。第 75回写贾母处晚饭:“贾母见自己几色菜已摆完,另有两个大捧盒内盛了几色菜,便是各房孝敬的旧规矩。”王夫人吃斋,送来的是一样椒油莼齑酱,贾赦送的两样,鸳鸯说看不出是什么东西。贾政在外书房,送的是一碗鸡髓笋。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人将那几样,着人都送回去。

不但各房送菜孝敬贾母,贾母也时时将自己吃的饭赐给大家。第 75回,贾母晚饭吃了半碗粥,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姐儿吃去。”“又指着这一盘子果子,独给平儿吃。”德龄回忆她在清宫的生活经历时,说:“(慈禧)太后爱把她吃余剩的东西赏给服侍她的人吃……如她要叫我把余下的东西吃掉或喝掉,那我就不能客气,必先恭恭敬敬的向她磕上一个头,表示对赏赐的感激,接着便把所剩的东西全部吃喝下去。无论我腹中怎么饱胀,也得欣然服从,否则就是故违圣旨,罪在不赦了。”[11]103看来,慈禧比贾母要严厉得多了;这恐怕是她所具有的无限的权力在作怪。

德龄在清宫回忆录中说:“(慈禧)太后有一种脾气,就是不喜欢在固定地方用膳,到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用。”[12]22慈禧太后的随心所欲,和红楼梦中的老祖宗又有所不同;但贾母吃饭也不是一定在自己下处。第 35回,宝玉挨打后,大清早起,贾母等来怡红院看望。“忽有人来请吃饭”,众人随着贾母出来。王夫人恐贾母乏了,便欲让至上房(贾政、王夫人居处)内坐,贾母依允。“王夫人便命丫头忙先去铺设坐位。……王夫人吩咐凤姐儿道:‘老太太的饭放在这里,添了东西来。’凤姐儿答应出去,便命人至贾母那边告诉。那边的婆娘们忙往外传了,丫头们忙都赶过来,王夫人便命请姑娘们去。请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两个来了 (迎春、黛玉未来)。少顷饭至,众人调放了桌子……于是凤姐放下四双箸,上面两双,是贾母、薛姨妈,两边是宝钗、湘云的。王夫人、李宫裁等都在下面看着放菜。”此处规仪和第 3回的一样。第 40回,阴历九月,这天贾母要带刘姥姥逛大观园,命把早饭摆在秋爽斋的翠晓堂,晚饭则在稻香村吃。

上引第 3回、第 35回吃饭规仪中,可以看出,贾母吃饭,由孙子媳妇凤姐、李纨服侍,王夫人、邢夫人虽不亲自端饭布菜,也得在旁侍坐;贾母用过饭后,众人才能回去用饭,或在贾母处重新摆饭另用。第 55回,凤姐吃饭时,对平儿说,“横竖没人,咱们一处吃饭”。就是说,作为通房大丫头的平儿,按礼,吃饭时也不得与主子平起平坐。最后,“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吃了饭。”第 58回,伺候宝玉吃完晚饭,“众人便收出去,小丫头捧沐盆,盥漱毕,袭人等去吃饭。”可见贾府不同辈份,如婆媳,不同阶级 (层),如主子、下人之间,不得共餐!而同时,贾母的孙子、(外)孙女,宝玉、黛玉、迎春、探春、惜春等,却能和老太太共同进餐,而不违礼。

这和满族风俗有关。《清稗类钞·风俗类·旗俗重小姑》:“旗俗,家庭之间,礼节最繁重,而未字之小姑,其尊亚于姑,宴居会食,翁姑上坐,小姑侧坐,媳妇则侍立于旁,进盘匜,奉巾帙惟谨,如仆媪焉。”[6]2212

小姑、小叔的尊贵,不光体现在可以坐在老祖宗身边一道吃饭;宝玉、黛玉、迎春、探春、惜春到饭时,一般是有人来请的。第 21回,元宵节后不久,宝玉、黛玉、宝钗、湘云,“四人正难分难解,有人来请 (往贾母处)吃 (晚)饭,方往前边来。那天已是掌灯时分”;宝玉和袭人“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 (宝玉)吃 (早)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几碗饭,仍回自己房中”。第 28回,宝玉、黛玉“二人正说话,见丫头 (从王夫人处)来请吃 (早)饭,遂都往前头 (王夫人处)来了。”宝钗已先在这里,凤姐则“在里间房里看着人放 (吃饭)桌子”。“正说着,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林黛玉去吃饭。林黛玉也不叫宝玉,便起身扶了那丫头走。那丫头道:‘等着宝二爷一块儿走。’宝玉道:‘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罢。’”王夫人这顿吃斋,宝玉、探春、惜春、宝钗,都在这边吃,只有黛玉去贾母处吃饭。也有到了饭时,诸人不待邀请,自己前往的。如第 20回,“宝玉自往上房,同贾母吃 (晚)饭”。有时,前往吃饭,又和对长辈的问安合在一起。如第 51回,宝玉请王太医给晴雯看过病后,“方往前边,来贾母、王夫人处问安吃 (早)饭”。

那么,早餐和晚餐都吃些什么?前引《清稗类钞》说早餐多肉,晚餐多淡泊。荣国府的两餐大致也是如此。第 6回,刘姥姥眼中的凤姐吃的早饭是,“桌上碗盘罗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第 16回,提到凤姐的早饭,有“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第 40回,刘姥姥吃的早餐,有一碗鸽子蛋。第 46回,凤姐说有两笼子鹌鹑,要炸了送过来给邢夫人作早餐。第 49回,贾母的早餐有一样菜是牛乳蒸羊羔 (此羊羔是母羊胞胎中者);贾母又告诉宝玉,“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吧。”晚餐则荤菜要少些,多有稀饭和汤。第 49回凤姐对贾母说晚饭有“稀嫩的野鸡 (汤)”。第 75回,贾母吃了半碗红稻米粥,又有白米饭。第 58回,宝玉的晚饭有一碗火腿鲜笋汤,又有粥。第 8回,宝玉、黛玉在薛姨妈家和宝钗一起吃晚饭,有酸笋鸡皮汤、碧粳粥——和荣国府的晚饭类似!

德龄在她的回忆录中谈到清宫中的饮食有满汉之别:“汉俗是将所有菜都放在桌子中央,各人用筷自由夹食。满俗却是每人一份,同欧洲各国一样。(慈禧)太后认为,这种吃法很好,又清洁,又省时。”[12]32红楼梦中的早餐与晚餐,则体现出满人习俗。第 55回,写凤姐与平儿一处吃早饭:“凤姐只吃燕窝粥,两碟子精致小菜,每日分例已暂减去。丰儿将平儿的四样分例菜端至桌上,与平儿盛了饭来。”

周汝昌明确指出,“雪芹所写,只限于他自己目睹身经的几年荣府‘末世’,于其未及见的金陵旧事——即曹寅盛日——可说是毫无牵扯。”[2]575但荣国府日常饮食的奢靡,不但让身临其境的刘姥姥感慨万千,而且也让后世读者如我辈,叹为观止。第 62回,写怡红院里芳官的一顿晚饭:

只见柳家的果遣人送了一个盒子来。春燕接着,揭开看时,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碗热腾腾、碧莹莹绿畦香稻粳米饭。

第 6回的庄稼人刘姥姥对当家人王熙凤说,“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壮呢”!第 61回,管大观园厨房的柳嫂,因为迎春的大丫头司棋派莲花儿要“碗鸡蛋,顿得嫩嫩的”,忍不住发牢骚说:“你们深宅大院,水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鸡蛋是平常物件,那里知道外头买卖的行市呢!别说这个,有一年,连草根子还没了的日子还有呢。我劝他们,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儿罢了。吃腻了肠子,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小炸儿,敢自倒换口味……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比起清宫中膳食的奢侈,红楼梦中的早餐和晚餐,却又显得寒俭了。德龄说:

宫里面有一个特殊习惯:这习惯的来源已不是百年内的事了,因此也没有人能说明它的用意。只知太后或皇上每一次正餐,必须齐齐整整地端上一百碗不同的菜来。平均每餐太后所尝的菜,至多不过三四品,余下来的那些,或即弃去,或由女官和那些上级的太监依次享用。[11]57

朱子彦在《后宫制度研究》中曾转引一份乾隆 12(公元1747)年十月一日皇帝晚膳食单。[5]269-270用各式菜汤 20多种,所用餐具均为金银、珐琅、精品瓷器。似乎尚不及慈禧的奢侈有加。溥仪也说:“我这一家六口,总计一个月要用3960斤肉,388只鸡鸭,其中 810斤肉和 240只鸡鸭是我这五岁孩子 (皇帝)用的。”[8]52奢侈的恶习,像滚动的雪球一样,在时间的地平线上,越滚越大,向着毁灭的深渊,加速前进。宫廷膳食奢靡到了荒谬绝伦、无可理喻的程度!

依照西方后现代理论,红楼梦和满清皇宫中的两餐制,实质上固然是一种社会的文化构建的表现 (socially cultural constructionism),但不免受到本质主义 (essentialis m)的牵制。[13]125就是说,两餐制和三餐制,都要受到正常人的消化系统的生理功能与周期的制约。长期的历史经验似乎表明,三餐制与人的生理功能更协调一些;两餐制为弥补其不足,采取了一些有效的策略,具体说就是:在正常的吃饭之外,增加了进用点心;还有宴席。上引满清宫廷生活也提到进用点心,不赘。我们只是在最后简略考察一下红楼梦中的点心:第 52回,写的是冬天,这日早起,天尚未明,宝玉就起来,要往舅舅王子腾家。“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建莲红枣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捧过一小碟法制紫姜来,宝玉噙了一块。”第 77回,贾政要领宝玉、环儿、兰儿去寻秋赏桂,一大早,三人都赶到贾政上房吃面茶 (大约是油茶之类)。第 36回,“这日午间,薛姨妈母女两个与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房里,大家吃西瓜”。这都算两餐之外进点心;当然是广义的点心。

有时候有酒宴插在两餐之间。第 31回,端午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端午”。第 40和 41回,写贾母领刘姥姥在大观园吃饭游玩。早饭后,不久就在藕香榭附近的“缀锦阁底下吃酒”,宴席后,大家出席散散酒,“随贾母游玩”。“一时只见丫头们来请用点心”。此处对荣国府的点心有详细描写:“两个小捧盒,揭开看时,每个盒内两样。这盒内是两样蒸食:一样是藕粉桂花糖糕,一样是松瓤鹅油卷。那盒内是两样炸的:一样只有一寸来大的小饺儿”。小饺儿是螃蟹馅的。“那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这些点心都制做得非常灵巧,用凑趣的刘姥姥的话说就是:“我们乡里最巧的姐儿们,剪子也不能铰出这么个纸的来!”

正因为《红楼梦》对现实的满洲贵族生活的细致入微的描摹,也就是对清代皇宫风习妙肖的模仿,才使慈禧太后对这部小说大为喜爱,产生了深刻的认同之感 (identification),并以福寿双全的贾母自居,喜欢宫廷内侍称自己为“老太太、老祖宗、老佛爷”。[6]394-395所以《栖霞阁野乘》中说“红楼梦包罗顺治、康熙朝八十年之历史”,[14]1690并非空穴来风。《红楼梦》对满洲贵族生活必然没落的命运作出了如其所是的刻画,对即将灭亡的穷奢极欲的满清宫廷,预先奏出了一部无尽哀惋的安魂之曲!可惜慈禧太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也不可能有那样洞烛幽微的眼光,虽然她曾毫不羞惭地把自己和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相比,自以为过之!

[1]曹雪芹.红楼梦 (三家评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本文《红楼梦》正文引文,皆据此版本.

[2]周汝昌.红楼梦新证 (影印本)[M].上海:三联书店,2008.

[3]焦循.孟子正义 (影印 1936年诸子集成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4]鄂尔泰,等.国朝宫史[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1.

[5]朱子彦.后宫制度研究 [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6]徐珂.清稗类钞 [M].北京:中华书局,1996.

[7]钱泳.履园丛话 [M].北京:中华书局,1979.

[8]溥仪.我的前半生[M].北京:群众出版社,1983.

[9]周汝昌.红楼夺目红 [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

[10]萨孟武.《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 [M].长沙:岳麓书社,1998.

[11]德龄.御香缥缈录[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12]德龄.清宫中的生活写照 [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9.

[13]Simon Blackburn.Oxford dictionary of philosophy[M].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

[14]孟森,等.清代野史 [M].成都:巴蜀书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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