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强
(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 450001)
先锋小说家墨白 1998年发表了旨在反思“文革”历史的长篇力作《梦游症患者》(以下简称《梦》),小说讲述了“文革”时期一个普通小镇颍河镇的生活实况,在那个“丧失了精神自我的年代”里,小镇人莫名其妙地做了诸多荒唐荒诞甚至没有人性的事情,历史因此蒙上了浓浓的丑恶和怪诞。一种神秘不可知的情绪感染了小镇上的每一个人,参与到那段历史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受害者同时又是施害者,然而身处其中却不自知,善恶不分,良莠不齐。
小说开头借“梦中的乡村”这一标题,引出了“行走”这个多少富于向上意义的动作,然而“行走”在那个年代很快被证明是盲目和非理性的。而小说第 30(全书共 35小节)小节中写到的“沉没”同样意味深长。三爷决绝地把他的正在通奸的三儿子和二儿媳沉船,与小说结尾的悲伤气息联系起来解读,沉没更表征着一段历史的终结。在“行走”与“沉没”之间,是颍河镇人欲望的不断膨胀过程,在“行走”的意义被扭曲之后,欲望也很快堕入了畸形。本文将从行走、欲望、沉没三个角度来透视文本。
他被眼前的这种神秘的气息所吸引,这使他想起了许多他在电影里所看到的有关战争的画面,他不知道这种神秘的红色要把他带到哪里去,但他感受到了那红色的巨大的力量,那种向上发出的吱吱声,那种物体燃烧时所发出的光亮,几乎就要把他的肉体融化了,他觉得那种火光所发出的热量使人不可抗拒,那种火光在引导着她前进……
以上是《梦》第 27小节开头的一段话,在我看来,可以作为解读文本中“行走”这一特定意象的窗口。“红色”、“力量 ”、“战争 ”、“燃烧 ”、“火光 ”,这些词语表达的不仅仅是其固有的本意,更有联系上下文的丰富含义,用一句简短的话概括就是“革命”,一切“行走”的最终目的正是伟大的正确的光荣的“革命”。这样的“行走”构成了文本最为壮观和狂欢化的景象,而文本如果有一个线索的话,“革命”意义上的“行走”——不断深入“革命”的要义和本质正是这条线索。“他不知道这种神秘的红色要把他带到哪里去”,但是又不可抑止地“前进”,文玉的思想正是颍河镇所有人物的精神写照,当然要排除掉“梦游症患者”文宝。
《梦中的乡村》作为小说的开篇有着重要的精神启示意义,它欲揭示的也还是“行走”,不过这是一种类似精神还乡和寻找心灵慰藉的行走,墨白关于“行走”的本意也许正在于此。姥爷带着年幼的“我”踏上回乡的路,充斥字里行间的是一种十分温馨十分宁静的感情氛围。在一个祥和的春日,爷儿俩要到达的是一个由“集镇”、“街道”、“村庄”、“丛林”、“河流”等组成的美丽之乡。然而到达这样的“梦中的乡村”的路途却注定是漫长和不可能的,他们从秋天行走直到春天也还是没有到达。或许这只是“梦游症患者”文宝的又一次白日做梦,相对于现实的污浊和荒谬来说,如此宁静的故乡大概只能存在于梦想中了。因而,文本刚开始就是如此悲剧的调子,对于“行走”亦是充满了质疑和否定。从一个角度来看,文宝是最为清醒的行走者,他屈原“天问”式的追问实际上是那个时代人们精神行走的模范,然而他却被众人当作傻子看待,或者说在那个昏暗的时代,看破形势之人必然难逃驱逐出“正常人”行列的命运,因此“行走”是无比沉重的。
“行走”首先指的是红卫兵串联。在文本中“行走”作为小节标题出现了两次,都是用来支撑大串联的。墨白从“行走”这样的角度剖析“文革”,可谓意味深长。这些红卫兵在正当青春年华的关头,赶上了一场无来由的集体政治疯狂,虽然也像文玉、大燕、春玲等一样积极参与其中,却不自知参与本身就是一种不可救药的心灵伤害。文玉们对于串联的理解是扭曲的,从他后来严酷拷问自己的亲生父亲刘嘉生和妈妈英儿就可窥见这种扭曲有多严重和非人性。当然,“文革”本身的荒谬和荒唐是其“行走”误入歧途的根源。在一个集体迷狂的年代,文玉这样的红卫兵和红小兵无可计数,因“行走”而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也是无可数计的。可怕的是,“文革”的一套逻辑和法则是像中国传统的“礼”一样通过内化人们的观念,从思想上驱使人们去屈从和信仰。
“行走”在文本中应该是每一个人物的常态。如果“行走”指的是不断向前之类含义的话,颍河镇人上到三爷、王洪良、王洪涛,下到老鸡、新民、涂二、汪麻子,都有一个跟随形势不断向前的轨迹。然而,所有人的“行走”事后证明都是盲目的,如文玉感觉到的一样,被“那红色的巨大的力量”感召,失去了行走的方向,从而就有了一系列悲剧的发生。颍河镇人在文本展开的短暂时间里,无一不经历了精神上的“文革化”,而这种“文革化”在我看来正是悲剧的根源。在“文革”压倒性地笼罩在颍河镇人的生活之上和生活之中时,没人对一切荒谬提出质疑,反而欣喜于向往于如此“前进性”的“行走”,这也许是“行走”在文本中的张力所在。墨白不欲点名什么,然而其批判和反思的本意已在此昭然若揭。看看这些人吧:三爷视毛主席的话如神明,毛主席让他家破人亡,他最后的归因却是二儿媳的“淫荡”;文玉的泯灭人性以成就“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二七公社”与“八一公社”龌龊的互相斗争……
“文革”的集体迷狂统治下的颍河镇人压抑了一些最为基本的人性,比如贪心,比如情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作为一种崇高的精神高塔指引着众人向着政治透明人的方向前进。然而文本除了展示欲望的被压抑,欲望在压抑之下的扭曲的表达同样充斥其间,在每一个文本间隙灼灼闪光。在大踏步紧跟形势走的前行中,欲望似乎是某种不可逃避的幽灵,一直处于被压制的地位,却又一直坚硬地存在,指认着那一时代人们在高大崇高的“革命”之下的龌龊和委琐。在欲望中,历史已然迷失。
性作为人类一种最为基本的欲望,在文本中时隐时现,始终没有被有效压制。按照无产阶级的纯洁性的要求,关于“性”的所有话题无疑十分不当,革命的纯洁性与情欲的凡俗性、革命的全民性与情欲的私密性、革命的严密规划性与情欲的冲动和激情性表征着二者的水火不容。然而,《裸露》、《嚎叫》等小节中,墨白却用了相当的笔墨写了欲望的泄露和裸露的诸样形态。在尹素梅的调笑里,三爷则俨然跟自己的大儿媳之间暧昧不清,关系可疑。虽然对于三爷月夜里尾随尹素梅和另一妇女的可疑举动能作出完全不相干于情欲的解释,而且三爷好像也没有跟自己大儿媳不明不白,然而文本在此出现的间隙和缝隙的确意义非凡。仅仅在小说的开头,欲望的苗头已经是若隐若现,它们将对文本构成重大的颠覆和解构,也许可以就此得出。同样的间隙见于一场狂风暴雨之下在小河洗澡的男男女女的裸露的身体和狼狈上岸的景象。“裸露”在一些西方哲学家看来,本身就有巨大的解构和反讽作用。“裸露”的极端运用在文玉对自己父亲刘嘉生的审讯中最为触目惊心。一个年幼的造反派为了证明个人革命的纯洁性和坚定性竟然对亲生父亲全身刷漆,燎烧阳物。刘嘉生的尸体最终被遗弃在了路旁,这一裸露的躯体是如此沉痛,如此让人心寒,而它对文本的颠覆作用是不言自明的。
文本同样用了《欲望》、《欲望 (续)》两小节来展露情欲的某种狂放存在,对于革命的颜面,它们不啻是一种当面打击。至少有三处详细的欲望场景出现在这部不算太长的长篇里。王洪涛与嫂子尹素梅在酱菜厂的一个隐蔽房间里激动地扭在一块,“他们像两团白色的光在闪动,他们一边闪动还一边不停地发出叫声”,文本在此显示了某种狂欢化的叙述姿态,似乎没有了道德考虑和思想担忧。两具生动的肉体虽然违反了伦理的禁忌,却由于展现了本来的肉性的凡人的本质而获得了勃勃生机。尹素梅在另外的时间和场所里,又诱使文宝作出同样“龌龊”的事情。一个活蹦乱跳的妇人在自己丈夫的丧礼进行当中,却做着难以启齿的性事,在一片悲哀声音中,文本间隙中发出的却是那种冲彻云霄的快感的嚎叫声。情欲的正当性和“文革”历史的压制力量之间的冲突再次一览无余。在这个意义上,尹素梅是悲剧性的,最后的沉船也是历史重负的作用使然,非关个体。
然而,欲望在“行走”中日渐走入迷途,它已不仅仅满足于情欲的释放,开始涉足权力这一“文革”历史的又一不可跨越的所在。权力欲的全面渗入使得历史急剧扭曲变形,其后果则是难以言语的惨烈。如果说情欲的释放还只是关乎个人的事情,因而具有某种正当性,权力欲的无厌无足则因为导致颍河镇人心灵的畸变而丧失了一切正当性。《欲望(续)》里的老鸡先是在一种畏畏缩缩的情绪下琢磨着如何跟三爷和王洪涛交代自己没有提水给他们的借口,毕竟人家是颍河镇有权势的人家。但沿路看到的大字报陡然给了他隐约的希望:大字报想打倒谁只要几句话,站在造反派的立场上就行了。这么简单的暴力逻辑,其作用是极其煽动性的。老鸡因之内心开始浮动,铁匠、汪麻子和王洪涛随后针对他发表的一系列“大字报”式的讨伐话语一度让他胆战心惊,但最终却转化成了他内心扭曲的凭借。老鸡决定加入“二七公社”可以说是被逼上梁山的选择,当时的颍河镇已经俨然两派分明——非此即彼,阵线分明。
“二七公社”的人也在游行哩,老鸡想,妈那个×,不让我跟恁去游行,我就跟着“二七公社”的人游行,你们说我是“二七公社”的人,我就是“二七公社”的人,“二七公社”也是造反派!他这样想着就加入到那群人里去了……[1]108
以如此的缘由参加革命,本身就是荒唐可笑的。老鸡的权力欲在文本展示的时间长度里面一再扩张,后来竟然到了“二七公社”副司令的位置,可谓如日中天。而支撑其行事的精神动力则无外乎可以肆意支使人、折磨人等庸俗思想。只要看看刘嘉生是怎样在老鸡的挑逗下被文玉活活整死的残酷一幕就能对此深悟。
权力欲很强的老鸡是普通颍河镇人的代表,透过文本不难发现,整个颍河镇人要么争权夺利,并因之而人性沦丧,如王洪涛和王洪良二兄弟。在《造反者》里,二兄弟从互相不服、互相指责、破口大骂到互相进攻,全然没有了“孝悌”传统,文本也在此获得了空前的狂欢效果。要么趁历史动荡之时,极力攫取个人资源,或者仅仅满足个人的权力欲,比如老鸡、汪麻子等。要么就是盲从于权力的统治,臣服于一个又一个“改头换面”的权力主体,比如盲从的颍河镇人的大多数……权力的诉求在历史压抑之下尽情释放,大有冲破文本的意图。尽管一直处在政治鲜明的“文革”高洁性的覆盖之下,事实上却形成了对文本的强势解构。在光鲜的表层之下,正是欲望的种种最赤裸的愿望,其中最为突出的则正是权力欲。
文本行进到《沉没》这一小节,达到了高潮。在“革命”中一味盲从而刻意压抑自己私人感情的三爷终于忍无可忍,感觉到了人生的凄凉和荒谬。在很短暂的时间里,三爷经历了从一个有威望的镇上光荣人物到家破人亡的凄惨人物这一可谓巨大的裂痕和巨变,因此,三爷内心的苦闷是难以言喻和不言自明的。虽然在毛主席光辉影像和伟大精神的鼓舞之下,三爷像颍河镇多数人一样放弃了对毛主席本人和“文革”本身的反思和审视,却由自身生命意识和人生体验而悟出了时代和人世的荒谬,并就此发出无限凄怆的哭喊和痛诉。“他整天躺在小兜床上,可是家里却不见一个人影。三爷在心里这样想道,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白天里,他躺在那里看着成群的游行队伍不停地走过,可他感觉到那些熙熙攘攘的说话声和口号声离他十分遥远。”[1]241此时的三爷已然精神崩溃,但等待他的还有更为严酷无情的事情呢,在文本的后面它们才一一显现。
《沉没》这一小节由三个板块组成:一是渔夫老鳖对于文宝——这一颍河镇人精神坐标的怀恋与寻找和他在街道上所见到的空空荡荡的荒凉景象;二是三爷颓唐而绝望地痛哭老王家的日益没落和七零八乱,伴随着的则是大燕妈妈揪心的哭泣;三是三爷梦游般地到了河边想洗净文本开头两个女人的尿所带来的晦气,却遭遇了自己三儿子王洪涛和二儿媳尹素梅在船上的乱伦,一怒之下三爷将二人沉船致死。三幅画面具有同样的凄惶和衰败,给人的感觉则是“整个历史行将瓦解”。船的沉没在这里是种丰厚的隐喻,船上承载的是在政治和时代急剧变化下难以摆脱精神困惑的颍河镇人的两个代表。他们想以欲望的快感冲破政治意识的冷酷无情和全面渗透,最终的命运却是三爷绝望地将其沉船。文本在这里达到了极致的荒谬和怪诞。可叹惜的却是:三爷在精神绝望的时候仍然不忘“毛主席呀,我王老三家的人活是您的民,死了您的鬼呀,毛主席,您快来救救我吧”,根本没有找到真正的救赎之路。
与沉船比邻的还有家破。文本主要以两个家庭来展开叙述,它们就是三爷家和刘老顺家,而且二者属于“文革”中敌对而又纠缠不清亲缘关系的两个家庭。如果没有“文革”的突然爆发,两个家庭都将有良好的发展期许可望实现。刘老顺辛辛苦苦了大半生终于买来了雷九少家的五亩地,靠着土地生活应该不成问题。而三爷家更是已经通过家里三个争气的儿子,实现了祖辈无法想望的在镇上买房的宏愿,文本开始的时候王家俨然一个声势赫赫的大家族,而三爷则俨然那种“长老”式的威望人物。然而,家破却在一眨眼间完成了。《梦》的时间长度相当短,大概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就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故事却相当精细完整,而人物的精神发展脉络也十分清晰。我们跟随墨白清晰而又触目惊心地看到了两个家庭是怎样一步步走上了万劫不复的衰败境地,怎样反目为仇,怎样兄弟相争、父子相斗、嫂弟乱伦、亲属反成陌路……刘老顺的儿子刘嘉生一直饱受批斗,“右派”“地主”的帽子再也摘不掉,最后被亲生儿子文玉活活折磨致死,而文玉的妈妈英儿则不堪忍受造反派的侮辱而自杀。文玉在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时代也难逃厄运,活脱脱一个“文革”牺牲品的标准模型。三爷的家庭在《离乡》之后已经是死的死逃的逃,空无一人了。各种无耻的事情不可抗拒无可挽回地在三爷痛苦的注视下一幕幕地发生在家中,三爷的孤独和伤痛因此是旷日持久和深入骨髓的,也是历史伤痕的某种象征。两个家庭的覆灭,隐喻的是所有家庭的覆灭,而当家破之后,历史的覆灭和没落定然在所难免。家破——“文革”历史的没落,如此明晰的一条线索。
历史是沉重的,“文革”历史更是如此。墨白在《梦》的后记里强调“真实地再现那个年代人们的生存境遇,再现一个丧失精神自我的年代,是我的梦想”,并致力于通过这样的努力作出自我对于“文革”的反省。然而,我们发现的却是,历史在这里被一再解构,我们看到的文本除了事件、场景,就是人物的精神碎片,墨白在对历史持怀疑态度的同时,也消解了历史。正如有论者指出的,“墨白小说完成了自我拆解和历史拆解,历史在他的叙述下成为‘无历史’或‘历史的抽象’”。[2]文本最后一个小节《飘失》的意味因此而值得重视:回望的时候一切已经物是人非,无比沉重的历史到了终点却如此轻飘飘,不知道它的尽头到底在哪里……
[1]墨白.梦游症患者[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02.
[2]黄轶.论墨白小说的艺术风格[J].郑州大学学报,2001(6).
[3]张宁,等.墨白小说六人谈[J].中州大学学报,2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