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莉华(四川外国语言文学中心, 四 川 绵阳 621010;
西华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四 川 南充 637002)
《所罗门之歌》(Song ofSolomon)是诺奖得主托尼·莫里森(ToniMorrison)的代表作之一,自1977年出版以来,一直是批评热点。小说的成长主题、身份诉求、寻根主题、口头传统、黑人文化传统、姓名寓意等都得到细致挖掘、精心品评。本论文即拟以列斐伏尔(Henry Lefebvre)的“空间三一论”(spatial triad)中的“空间表征”①(Representation of Space)为核心概念,从种族和阶级角度切入,研究小说前半部分密歇根某市的社会空间关系,探讨社会空间怎样表征种族和阶级权力关系,种族和阶级权力关系又如何通过社会空间体现,以此揭示空间生产与意识形态之关联,探索小说的空间政治问题。
小说伊始,莫里森就刻画一空间场景,以空间场景与权力表征之关系隐喻小说空间政治。小说由史密斯先生(Mr.Smith)的飞翔事件开始,而飞翔事件经由史密斯先生的身份以及他选择的出发地点等细节而成为黑人的空间飞离隐喻,表征黑人希冀逃离种族社会空间的愿望,彰显空间的政治张力。评论界多注意到史密斯的飞翔与其他人物如所罗门(Solomon)、派拉特(Pilate)、奶娃等人的飞翔之呼应、小说结构上的平衡以及飞翔的母题性等,莫里森本人也谈到小说开篇在语气、意象及主题等方面的奠基作用。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研究从种族关系的角度探究史密斯先生飞翔的意义。史密斯先生虽然只是小说中极不重要的人物,开篇即去,笔墨极少。但不能忽视的是莫里森的社区观、社会观,在她的小说里,个体一定存在于社区,是社区的一员,她每一部小说都精心构建了一个个社区,每一人物都处于社区网络之中,每一人物在社区中的作用都不可替代。因此,从单一的“飞翔”角度来理解史密斯先生事件,显然不能揭示庐山真面目,也有悖于莫里森对开篇的高度重视。本文认为:莫里森精心设计史密斯先生的身份、飞翔出发地及其他细节,赋予史密斯的飞翔以种族政治和空间政治之意义。
首先,史密斯先生一明一暗双重身份,都代理黑人的人寿和生命,标示史密斯作为黑人大众代理人之身份。一方面,史密斯先生的公开身份系北卡罗来纳互惠人寿保险代理,他代表白人的保险公司,代理黑人疾病和死亡。黑人的生命、寿命和命运通过一张张黄色的保险卡片交付保险公司,似乎保险公司于关心黑人疾病和生死中体现慈悲和关爱,史密斯先生作为代理,则代表公司,关心关爱黑人,体现慈悲。但保险公司的慈悲和关爱却非真正的慈悲和关爱,它主要从黑人仅有的生活资源中榨取利益,从中牟利。另一方面,史密斯先生本人对黑人的真正关爱却在他的秘密身份得到体现,作为“七日”社的一员,他希望代表黑人大众的利益,代表全体黑人向白人复仇,讨还公道,他对黑人生存的关爱达至及至,甚至走向极端。而极端关爱黑人的史密斯先生,却代表白人公司假慈悲,假关爱,真剥削,真掠夺。史密斯先生的双重生活、两种使命相互冲突,折磨着他的灵魂。这种矛盾使他无法正视同胞,只能低头:“在收款的几乎全部时间里,尽量把自己的目光集中在主人的脚上。”②即便如此,也无法释然,在爱与假爱的夹击中,精神终于崩溃,临终遗言道出了心声:“请原谅我,过去那些时日,我爱你们大家。”③
其次,史密斯先生飞翔出发地点的选择和设计也颇具匠心,从另一意义上赋予史密斯先生代理人之身份。史密斯先生“拟靠自己的翅膀,从‘慈悲医院’④出发飞向远方”。慈悲医院并不慈悲,在此之前从未接收过黑种病人,该医院同互惠保险公司一样,戴着慈悲的面具,被黑人大众戏谑为“非慈悲医院”,史密斯先生选择离开假慈悲的保险公司,最合适的地点莫过于“非慈悲医院”。飞离假慈悲,同白人假慈悲的决裂代表着黑人大众的共同心声,史密斯先生实践此愿望,从另一种意义上代理黑人的生命和人寿,代理黑人大众飞离白人空间或者迪克逊所谓的“敌人空间”、飞向自由空间的愿望。
再次,莫里森还通过其他细节安排,如派拉特的歌声等,进一步诠释黑人的空间飞离愿望。不难看出,派拉特就是小说开篇史密斯先生“飞翔”场景中歌唱的妇人。她的歌声“浑厚有力”,围观者听上去“好像在听着无声电影中起着帮助理解和说明主题的钢琴曲。”史密斯的飞翔“壮举”毫无里头(小说没有明确交代史密斯此举的原因),如同无声电影一样让观众云里雾里,经由派拉特歌声的诠释和说明,一切变得明朗。“售糖人飞走了,售糖人走啦,售糖人掠过天空,售糖人回家喽……”派拉特的歌声如旁白一般给史密斯先生的“飞翔”注释了意义:飞离假慈悲空间,回到故乡。当然,在作者看来,与奶娃的飞翔不同的是,没有文化遗产的帮助,史密斯的飞翔无法成功。总体来说,史密斯的飞翔本质为一种种族关系的空间隐喻,一种种族愿望的空间表征。
不仅具体空间场景隐喻种族权力关系,空间整体构架也对应种族权力架构。小说中密歇根某市居民由三种人组成:白人、富裕黑人以及普通黑人,三个群体分别对应居住三种空间:白人区、“非医生街”以及城南。肤色、经济地位决定市民身份,同时,也决定他们各自居住的物理空间。也就是说,物理空间与肤色、经济地位关联,而肤色和经济地位又决定市民的社会地位、社交圈、价值观念以及社会行为,因此,物理空间褪去了自然特性,被罩上浓厚的社会性色彩,种族和阶级“空间表征”的规定下,物理空间演变为社会空间,表征不同意识形态,白人区、“非医生街”以及城南三种社会空间形成两对二元对立,客观上隔离三个群体。种族、阶级两种“空间表征”交织,谱写两对二元对立(白人/黑人、富/贫)等级社会,构建两对等级空间——白人区/“非医生街”及“非医生街”/城南。其中,“非医生街”体现阈限(liminal space)空间性质,是种族“空间表征”与阶级“空间表征”协商的结果。维克多·特纳(Victor Turner)的阈限空间是介于分离阶段和重新融合阶段之间的一种转换空间,该空间处于一种模糊、边缘和过渡状态。霍米·巴巴(HomiBhabha)的阈限空间是两种固定身份认同之间的间质通道,具有文化杂糅(cultural hybridity)的可能性。两种阈限空间空间由于语境差异而意义各有侧重,但都强调处于两者之间的模糊状态。
小说空间二元对立本质为基于利益的群体二元对立。白人盘踞白人区,拒绝接纳黑人,“慈悲医院”从不接受黑种病人,即便是黑人医生福斯特(Foster)先生的病人,也从未能进入“慈悲医院”;偌大的城市只有两个商店的厕所不拒绝黑人顾客;丽巴(Reba)即便得了奖,也没法登上报纸。物理空间的拒斥本质为社会空间的隔离和差别,而社会空间的隔离和等级差别人为书写人种之间的区别,进一步强化种族主义话语。物理、社会空间隔离体制之下,贫苦、低贱的底层黑人只能蜷缩在城南简陋、肮脏的廉价出租屋。他们的居住空间像他们自己一样被他者化,以便强化白人空间的主体性,强化白人的身份、主体。空间本无优劣贵贱,意识形态使空间构成贵贱差别,而差别表征权力,同时标示居住者表面意义的高低贵贱。
富裕黑人则努力实现族裔身份转变(passing),靠近白人空间,不仅在物理空间上远离黑人聚居区城南,同时也拒绝与贫苦同胞有任何社会交往。富贵贫贱的阶级“空间表征”人为对立“非医生街”和城南,同时也人为隔离戴德一家与黑人社群。遗憾的是,他们却无法真正融入白人社会,进入白人空间,戴德一家的夹缝生存或者阈限状态在空间上体现为“非医生街”的空间阈限性,可以说,种族“空间表征”与阶级“空间表征”共谋,造就了黑人中产阶级的“表征空间”(RepresentationalSpace)——“非医生街”。
“非医生街”的命名意味深长:莫里森谈到《所罗门之歌》时曾说:“名字是非常重要的主题。”⑤学界对“非医生街”的命名有多种阐释:在《作为见证的名字:莫里森〈所罗门之歌〉的主题与命名传统》一文中,卢辛达·麦克沙(Lucinda H.Macketha)提出:“城南居民命名‘医生街’,以此宣告他们对身份的关心,抵制控制他们名字和生命的体系。”⑥命名与身份认同及种族对立被紧密关联。而梅森(Mason)则认为“非医生街”命名权的争夺实际为种族之间“叙事权威的冲突”⑦,以强调语言的重要性。“这种命名过程的实质为社会实践……是一种通过保留命名控制世界和定义历史的能力,来统治具有潜在颠覆性的黑人大众的方式。”⑧而叙事权威的争夺不仅在于叙事权威本身,更重要的是其目标:社会空间的构建。物理空间一旦进入话语体系,便具有意识形态性和社会性,白人通过强调白人命名的有效性,来肯定该空间的白人性,将该空间置于白人统治之下,而黑人通过命名和重新命名试图将该空间脱离白人话语,确立为黑人空间。而社会空间的认同和定位反过来再一次肯定主体的叙事权威、建构历史和现实的权威。
“非医生街”命名权的争夺因此体现黑人与白人的空间权力协商,权力协商核心为种族“空间表征”,原本白人的“干线大道”,经由黑人医生的进驻,在黑人大众视角里变得意义非凡,黑人大众以黑人医生的存在为由命名其为“医生街”,标志黑人进入主流空间、改变主流空间的权力和能力,白/黑隔离并对立的种族“空间表征”便在黑人大众口中被象征性解构,同时,命名行为本身也宣告黑人大众规定、定义“空间表征”的权力。《空间与地方:身份与场所理论》的编辑这样论道:“通过命名,空间变成地方。‘通过具体表达人们的象征和想象意义,权力流程和社会关系协商被附着于实体建筑形式’……地方变成被赋予意义的空间。”⑨正因为此,白人不遗余力予以纠正,努力维护传统种族“空间表征”,“城市地图上表明这条街叫‘干线大道’”邮局坚决拒绝承认“医生街”名,将寄到“医生街”的信件退回或转到死信处理部门,城市立法机关在城南区四处张贴布告,宣布该地一直叫作今后也应叫作干线大道而非“医生街”。导引方向和反映空间结构的地图、控制信息交流的邮局以及确立行为规范的立法机关,三者合力形成权力机构,强调主体与他者以及主体空间与他者空间之对立,规定社会空间等级秩序,维护白/黑对立种族“空间表征”,强化种族话语,规训社会成员的“空间实践”。而黑人大众在规训下,戏谑的采纳主流语言“非医生街”,表面上遵循种族“空间表征”,实际却逾越种族主义“空间实践”(Spatial Practice)成规,在差异重复中,符号原本暗含的种族权力话语被置换,在表面的臣服中嘲弄白人权力,在有意识的误读中喻指(signifying)黑人权力,彰显黑人口头传统力量。西方话语中的能指所指模式被非裔美国人的喻指话语模式轻松解构。在名字争夺战中,莫里森暗示:名字(话语)不过是构建产物,因此可以进行重构,而名字在话语构建和重构中的重要作用显示了语言的重要地位,语言因此成为掌握话语权的重要手段之一。
作为权力协商的焦点,“非医生街”也是空间协商之纠结点,是富裕黑人试图脱离黑人社区、融入主流社会的阈限空间。阈限空间介于白种和黑种两种社会空间之间,处于非此非彼的模棱两可状态。凯文·庚斯(Kevin K.Gaines)曾讨论黑人中产阶级的阈限空间,他认为黑人中产阶级既居于一种有抱负的社会阶层,同时又作为低等种族被拒绝享有所有政治权利和保护。⑩他们无法进入白人空间,背弃同时又见弃于黑人空间。需要注意的是,巴巴对阈限空间的评价是正面的,他认为阈限空间因其文化杂糅特性而具有颠覆主体的潜质,而福斯特先生及戴德夫妇却无法看到自己杂糅身份的颠覆潜质,而拼命抵制身份杂糅,向往白人空间和白人身份,最终却不可能实现,因此,他们的阈限空间成为他们束缚他们的牢笼,光鲜的物质生活下,夹缝人生命几近枯竭。他们12居室的房子“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监狱”。生活于其中的一家人死气沉沉,没有活力,家庭成员之间也冷漠无情。
“非医生街”与白人区及城南黑人聚居区的空间关系显示前者的阈限地位,“非医生街”的阈限性呼应着居住其上的戴德一家阈限社会存在。物理空间与人物相互映衬,共同构建阈限社会空间。现有相关评论大都将戴德一家笼统归结为黑人中产阶级代表,将戴德夫妇的冲突和距离理解为父权体制对女性畸形压迫的结果。不可否认,戴德夫妇都背离黑人社区、背弃黑人大众,接受白人中产阶级价值体系。苏珊·威利斯(Susan Willis)就认为:“莫里森整个写作中,白人世界等同于中产阶级——他们的意识形态和生活方式。”⑪本文以为,戴德夫妇虽然都认同白人价值体系,尤其是白人中产阶级的价值体系,但两人接受的价值体系各有侧重,戴德二世接受以物质主义为核心的美国梦,核心是物质成功,目标是物质(空间)的累积。而露丝则接受白人性(whiteness),核心在高贵、典雅,目标在族裔身份转变。戴德二世在乎自己“拥有什么”,而露丝关注自己“是什么人”。物质主义使戴德物化自我和家人、失却温情、亲情和人性。而白人性吞噬了露丝及其女儿们鲜活的生命,将她们压抑成表面光滑、颜色鲜亮却毫无生命力的红丝绒玫瑰花瓣。戴德夫妇对白人中产阶级价值体系的认同以及对黑人群体及文化的拒斥使他们将自己与黑人社区疏离,这种自愿疏离与白人社区对他们的排斥相互夹击,构筑了他们的阈限社会空间,呼应“非医生街”的阈限空间地位。
《所罗门之歌》的空间结构对应社会结构,白人区、“非医生街”以及城南所构建的两对二元对立呼应白人、富裕黑人以及穷苦黑人之间的两对二元对立,而“非医生街”在两对空间二元对立中的夹缝地位也呼应富裕黑人在两对群体二元对立中的夹缝生存,空间网络表征权力网络。
莫里森叙事所构筑的虚拟世界为空间所结构,而空间关系又反映权力关系,尤其是种族权力关系,在空间与种族政治之关联中,莫里森一如既往地进行其种族政治书写,从一般忽略的空间角度身体力行贯彻自己所倡导的意识形态写作。
① 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Production of Space)中指出,“空间表征”是构想空间,意指由社会主导阶级所构想的与生产关系相关联的空间构建原则。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M].1974.Trans.Donald Nicholson-Smith.Cambridge,Massachusetts:BasilBlackwell Ltd,1991.
② 托尼·莫瑞(里)森.所罗门之歌[M].胡允恒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13.文中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③ 原文为:“Please forgive me.I loved you all.”中译本译为“敬请鉴谅。我热爱你们大家”,“敬请鉴谅”只表达了离开同胞而去的歉意,没有请求大家原谅过去代表保险公司剥削同胞的意思,原文中“loved”的过去式也没有译出,没有表达出史密斯先生对过去行为的忏悔,过去矛盾的生活以及对自己过去的解释。
④ 本文认为:译本译为“慈善医院”,失却了原文“Mercy”的专有名词意味,同时也不能准确表达原文的揶揄、嘲弄之意。
⑤⑥ Lucinda H.Mackethan.“Names to Bear Witness:The Theme and Tradition ofNaming in Toni Morrison’s Song of Solomon.”In Jan Furman.Toni Morrison’s Song of Solomon:A Casebook[C].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