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蕴慧(苏州市职业大学管理工程系, 江苏 苏州 215104)
儒家要求“言语之美,穆穆皇皇。”(《礼记·少仪》)《论语·先进》孔子在谈及弟子的特长时说:“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言语”不仅被列为“孔门四科”之一,而且仅次于“德行”,足见儒家对它的重视。《论语·先进》篇之《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下简称《侍坐》)描绘了一幅孔子师徒言志的情景,其中惟妙惟肖的神情语态的刻画,不仅展现了各个人物的独特个性,而且充分体现出儒家言谈礼仪的规范和要求。
“侍坐”,即在尊长近旁陪坐。古人铺席于地,两膝着席,臀部压在脚后跟上,谓之“坐”。据《礼记·曲礼上》:“侍坐于所尊敬,毋余席。”即侍坐所尊敬的人,尊者独坐一席,侍者另坐一席,而尽量坐在接近尊者的那端,不留余席。《侍坐》章中当是孔子独坐一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分别另坐一席,坐在接近孔子的那端而不留余席。
侍坐时,儒家对言谈礼节方面有明确规定,如《礼记·曲礼上》:“侍坐于先生,先生问焉,终则对。请业则起,请益则起。”即陪侍老师坐着的时候,老师问话,等问完了才回答。请教学业问题,要站立;请求进一步解答,也要站起来。又如,《礼记·曲礼上》明确指出:“长者问,不辞让而对,非礼也”、“侍于君子,不顾望而对,非礼也”。当老师有所询问,子路“率尔而对”,无所顾忌,旁若无人,毫不谦让,显然有失稳重,有悖礼规。其言行举止与儒家所倡导的“礼让”的宗旨背道而驰。《礼记·表记》载:“子曰:‘恭近礼,俭近仁,信近情,敬让以行。”《论语·里仁》:“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孔子非常推崇礼让天下的“泰伯”:“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论语·泰伯》)子路“其言不让”,孔子是故“哂之”。
儒家不仅讲究言语谦让,还十分重视言谈技巧,即语言表达的艺术。《礼记·表记》:“子曰: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是故君子貌足畏也,色足惮也,言足信也。”又:“子曰:情欲信,辞欲巧。”孔子要求君子的手足举止、神色言谈都不失礼于人,言谈要令人信任,言辞要有技巧。《侍坐》章中孔子的问话就颇具技巧性。作为老师的孔子深知教育规律和为师之道,对待学生从诚出发,因材施教,“使人不由其诚,教人不尽其材,其施之也悖,其求之也佛”(《礼记·学记》)。孔子意欲了解弟子的志向,发话时首先从心理上拉近师生距离,打消学生顾虑,诚恳地提出“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不要因为我年纪比你们大,就不敢说话了。接着又循循善诱,进一步启发鼓励:“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平时你们总在说:“没有人了解我呀!”如果有人了解你们,你们打算怎么办呢?孔子十分了解学生的所思所想,从学生的关注点切入,进而为他们提供畅所欲言的平台,充分调动学生思考和表达的积极性,难怪乎性急轻率的子路迫不及待地进行对答。孔子又以“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来鼓励曾皙抒发己见。孔子的言辞之“巧”,不仅体现在其平易亲切的提问和引导上,而且充分体现在其睿智鲜明的教育思想里,正如《礼记·学记》所云:“君子之教喻也,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道而弗牵则和,强而弗抑则易,开而弗达则思。和易以思,可谓善喻矣。”孔子深知:教育要晓谕别人,引导而不牵强,勉励而不压制,启发而不径直表达。引导而不牵强,自然就态度温和;勉励而不压制,自然就作风平易;启发而不径直表达,自然就引人思考。温和、平易而又引人思考,可以称得上是善于晓谕了。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在回答老师的提问时,虽是言为心声,“各言其志”,却也是慎言修饰,讲究技巧,或委婉含蓄,或谦虚礼让。
子路的志向是“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乘”即四匹马拉的兵车,古代按照土地出兵车,能出一千辆兵车的在当时也应是个中等国家。子路所阐发的是自己在千乘之国面临强敌压境、天灾人祸的内忧外患之际,力挽狂澜、挽救危国、教化百姓的作为。如此雄心壮志,子路却只做一番轻描淡写,并无狂妄吹嘘之嫌,虽是“率尔而对”,操之过急,亦不失含蓄委婉。
冉有比起子路,似乎低调一些,“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相对子路“千乘之国”,冉有以方圆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小国来比拟自己的作为,表明自己的才能不及子路,比起子路把人民教育成有勇有谋之士,冉有只言“富民”,坦言“礼乐”教化不是自己能力所及。《论语·颜渊》:“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富民”亦关系到国计民生,低调谦虚的言辞中隐含的却也是经邦纬国的雄心,正如孔子一语所道出的实质:“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
公西华在四弟子中最小,且与子路、冉有年纪悬殊。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颜回字子渊,少孔子30岁;冉求字子有,少孔子29岁;仲由字子路,少孔子9岁;公西赤字子华,少孔子42岁;曾参字子舆,少孔子46岁,参父曾,字皙,没有记载。钱穆先生在《先秦诸子系年》①中指出曾皙,年或稍后于子路,最多不后孔子二十岁,与子路属同辈之人。因此,公西华言语更为谦逊亦在情理之中。“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公西华一上来就表明自己是抱着一种学习态度,并强调自己只能“为小相”。“宗庙”是君主祭祀祖先的地方,“宗庙之事”即祭祀之事;“会同”指诸侯会盟,公西华的志向是在这样的场合主持赞礼和司仪。“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三年》)公西华所表达的宗庙、会同又何尝不是国家大事呢?连他的老师孔子都惊讶“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冉有、公西华的回答有异曲同工之妙,其言谦让,却意味隽永;看似平淡,却暗含波澜。
曾皙在表达自己想法之前先是不敢造次,以“异乎三子者之撰”作为铺垫,得到老师的再次鼓励之后才婉转托出。“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与三子者不同的是,曾皙并没有从正面谈论自己的治国才干,而是向老师和同门描绘出一幅丰衣足食、和平恬静、其乐融融、知礼好乐的画面,从表面上看,曾皙之志是一种乐道遂志、不求仕进的淡泊之志,而淡泊之中折射出的恰是礼乐治国所带来的升平祥和的大同世界的气息。这是儒家最高的社会理想,其志决不在子路、冉有、公西华之下。曾皙此番言谈深切孔子“为国以礼”而又谦让的标准,难怪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这一感慨与其说是对曾皙之志的认可,不如说是对其言辞之巧、把握礼之分寸的首肯。
“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只有经过修饰的言辞才能够得体地表达作者的意图,不经修饰、没有优美华丽的言辞是不会行之久远的。只有讲究言辞的修饰才能真正做到“敬忌,罔有择言在身”(《尚书·吕刑》),恭敬戒慎而使自己没有被人挑剔的语言加在身上。“辞不可不修而说不可不善”(《说苑·善说》),儒家所提倡的“辞欲巧”在《礼记》中用例颇多。例如,《礼记·少仪》:“闻始见君子者,辞曰:‘某固愿闻名于将命者。’不得阶主。”平时谒见有地位或者有贤德的君子,致辞时应说:“我很愿意将自己的姓名通报给您的传达人。”而不能直接说要见主人。此外,根据自己与所谒见者的不同关系,致辞亦有所变化。“敌者,曰:‘某固愿见。’罕见曰:‘闻名’,亟见曰‘朝夕’。瞽曰‘闻名’。”(《礼记·少仪》)所要会见的人与自己地位相当,可以致辞说:“我很愿意拜见您。”平时很少见的,致辞说:“我很愿意将自己的姓名通报给您的传达人。”经常相见的,致辞说:“我经常早晚麻烦您的传达人。”如果是盲人,致辞时只能说:“愿意将自己姓名通报给传达人。”而不说拜见、谒见类的话。又如,致送女儿给天子做妃嫔,要谦称是让她来“备百姓”;送给国君,要谦称是让她来“备酒浆”;送给大夫,要谦称是让她来“备扫洒”(《礼记·曲礼下》)。国君叫士去同某位大夫结对比射,士如果不会射,就要托称有病,谦说“某有负薪之忧”(《礼记·曲礼下》),即自己有背柴的劳伤。
《侍坐》章人物个性化的语言表达极其技巧,充分体现了儒家在言谈方面礼的规范和要求,与传统的礼仪典范《礼记》相得益彰。
① 钱穆:《先秦诸子系年》,上海书店,1992年版,第68页。
[1]王文锦.礼记译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7.
[2]钱穆.先秦诸子系年[M].上海:上海书店,1992.
[3]十三经注疏[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4]孙希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礼记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9.
[5]刘向.新序说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