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音注》音系性质的研究

2010-06-14 08:28马君花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银川750021
图书馆理论与实践 2010年7期
关键词:音系资治通鉴音韵

●马君花(北方民族大学 文史学院, 银川 750021)

1 《资治通鉴音注》音切的性质

胡三省为《资治通鉴》所作的《音注》不是韵书,而是随文释义的训诂书。韵书和训诂书是不同的。方孝岳先生说:“谓韵书取材于书音者,乃就其大略而言。实则二者性质迥然不同。书音者训诂学,韵书者音韵学。韵书所以备日常语言之用,书音则临文诵读,各有专门。师说不同,则音读随之而异。往往字形为此而音读为彼,其中有关古今对应或假借异文、经师读破等等,就字论音有非当时一般习惯所具有者,皆韵书所不收也。所谓汉师音读不见于韵书者多,往往即为此种,而此种实皆训诂之资料,而非专门辨析音韵之资料。”[1]这段话明确指出训诂书中的音切的性质是不同于专门韵书:训诂书中的音切是为了以音辨义,是为了通训诂,其音注中除了涉及方言异读、古今音变等语音问题,也涉及到假借、异文等文字问题,还涉及到经师破读等语义或语法问题。《资治通鉴音注》旨在通训诂,破通假,遵师说,存异文,是一部关于训诂方面的书,专门针对古书的音义作注,其目的并不在于描述一套完整的语音系统。但是,通过对胡三省的《音注》中的文字音读材料的研究,我们已经构建起一个完整的语音体系——《资治通鉴音注》音系,因此我们能够就其音系性质进行探讨与研究了。

《资治通鉴音注》中有关文字音读的材料约有76486条,其注音方式主要有反切和直音,另外还有少量的纽四声法的材料。除此之外,还有揭示假借、如字以及形式如“近,音附近之近”,“儋,音負擔之擔”,“疪,音庇廕之庇”等以词汇的形式限定其意义,同时也反映文字音读的材料。这些材料虽然是属于训诂范畴,但也为我们研究语音提供了一定的帮助。胡三省常为一些很常用的字注音,如好、恶、高、广、朝、降、败等,这些词的注音反复出现,重复率极高,其用意在于提醒读者这些字在语言环境中不可以读成如字,否则就曲解了文意。《资治通鉴音注》的旨趣决定了作者必须审音读,通训诂,所以尽管是一些常见常用的字,但因为其存在着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读音,作者的这种辨析工作就非得认真仔细了。

胡三省的注音是有其标准的,他所认同的标准音就是共同语的读书音。理由是:

第一,胡三省以陆德明的《经典释文》为依据,参以服虔、应劭、颜师古、李贤、徐广、裴骃等注释家的注文以及《广韵》《集韵》《说文》等韵书、字书为《通鉴》作注,他所遵从的是代代相传的读书音系统。而且,他在《新注资治通鉴序》的结尾说:“世运推迁,文公儒师从而凋谢,吾无从而取正。或勉以北学于中国……”[2]既“勉以北学”,则其所宗正显矣。

第二,胡三省所著的十二卷《通鉴释文辩误》中,有批评史炤《资治通鉴释文》中因其蜀地方言而讹误注音的言论:

六年春,正月,诏曰:“凡供荐新味,多非其节,或郁养强孰。”页一五八八

史炤《释文》曰:强,去声。(费本同。)余谓郁养强孰者,言物非其时,未及成熟,为土室,蓄火其下,使土气蒸暖,郁而养之,强使先成熟也。强,音其两翻,读从上声,不从去声。自此之后,凡勉强之强,炤多从去声,盖蜀人土音之讹也。

元初元年 羌豪号多钞掠武都、汉中、巴郡,板楯蛮救之。页一五九一

史炤《释文》曰:楯,音顺。(海陵本同。) 余按楯,音食伊翻,未尝有顺音。《广韵》二十二稕韵内有“揗”字,音顺,摩也。其旁从“手”不从“木”。此亦史炤操土音之讹。板楯蛮以木板为楯,故名。[3]

这样的例子很多,说明胡三省在作《音注》时,十分重视共同语的音读,所以对史炤的“土音之訛”屡有所辨。

第三,我们将胡三省的音注中的反切和直音与《广韵》《集韵》进行了对比,发现二者的音韵地位完全相同的占到86.98%,而且胡三省所作的音注与其字在《集韵》中的反切上字、反切下字完全相同的,以及在《集韵》中被注字与注音字收在同一个小韵里的大约共有355条例证。由此看来,胡三省的音注都有所本,而不是他自己的创造。《资治通鉴音注》中注音方法有反切,有直音,而且同一个字有几个反切时,有的只是用字的不同,实际上是同音的。

2 《资治通鉴音注》音系的语音基础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资治通鉴》,宋司马光撰,元胡三省音注。”关于作者的时代,我们认为应当定位在宋末元初。胡三省1230年出生,1256年中进士,中进士后即奉父命撰写《音注》,前后持续了30年。其间因为战乱,“稿三失”,复购他本重新作注。而且前后《音注》的体例也有不同:先前的注依照陆德明《经典释文》的做法,注与原文分开,共有97卷,名之为《广注》,惜其已佚;后来的注才将注文散放在原文之下,又将司马光的《通鉴考异》散放在注文之后。

胡三省是吴语区人,他中进士之时(1256年),北方已经沦陷(1234年)了22年。南宋小朝廷偏安江南(1127—1279年),以临安为政治中心,持续了150余年,才为蒙元政权所统一。蒙元政权统一中国之时,距他完成《音注》只不过6年时间。此时胡三省已经49岁,他的语音形成时期、受教育的时期、人生的青壮年时期都是在南宋时期度过的,因此即便是他口里的“普通话”,也是带有吴音的色彩。胡三省做过小吏,走过一些地方,但主要是在南宋的疆域之中。入元后隐居乡里,不再出仕。他平常口里说的是吴语,书之于纸上的是共同语读书音。《资治通鉴音注》中,保留全浊声母,照系不分庄章组,梗曾合一、江宕合一、有入声韵且入声承阴声韵,铎、觉承效摄而不承果假摄,这些特点与《切韵指掌图》《四声等子》 相类似,[4]164—181因此, 《资治通鉴音注》 音系基本上还属于宋金雅音系统,虽身处宋末元初,其语音所反映的时代比起历史时代应当滞后而不应当提前。在其后出现的《中原音韵》(1324年) 反映的是近代时期北方的口语音,而《资治通鉴音注》音系则反映的是宋末元初(甚至更前一点)的音,两者反映的不是同一时期的语音特点。

汉语自古就有共同语和方音的区别,共同语有读书音和口语音的分别,方音也有官话音和非官话音的分别。胡三省是吴语区人,日常生活中他口里说的定是吴语。但是,与任何一个知识分子一样,他在著书立说时,用的是书面语,即读书音。他的读书音的语音形成是在南宋,所遵从的还是由五代、北宋、南宋递相传承的读书人的雅音系统,即中州汴洛之音。胡三省为《资治通鉴》作音注,就是因为当时几个版本的注释舛谬乖互,其中尤以史炤的《通鉴释文》中的错讹为最。《资治通鉴》是一部卷帙浩繁的大书,能够通读一遍的人已经相当了不起,胡三省不但读了,而且校订、注音、释义、考证、辨误,做了大量的工作。我们看胡三省的《音注》,是将其放在汉语语音史的角度,认为它是反映宋末元初共同语读书音的文献材料。

研究汉语音韵,南方之音与北方之音的差异常为人谈及。汉语的确有南北方音的差异,那么,胡三省的语音体系是否也有吴语的特点呢?宋室南迁之时(1127年),大批官僚士族随之南迁,也将汴梁一带的中原之音携带进入南方。明人陈全之《蓬窗日录》卷一说:“杭州类汴人种族,自南渡时至者,故多汴音。”[5]杭州本是吴语区,自南宋之后,转而使用北方传入的官话作为交际的工具。这种官话虽来自北宋的汴梁,南宋150年,久浸吴地,其官话语音必然受到吴语的影响。使用共同语的人,由于时代、地域的音素,所操的正音之中也不免杂入方言土语。胡三省也不例外。

3 《资治通鉴音注》音系的性质

胡三省的音注首先是读书音体系,是承袭了五代、北宋、南宋递相传承的读书人的雅音系统,即中州汴洛之音。但是南宋小朝廷偏安吴地150年之久,久染吴音,南下北音受吴语的影响是必然的。胡三省时代的官方的语音里不免要带有吴语的特点,胡三省的音注也就不免要带有吴方言读书音色彩。因此《资治通鉴音注》音系是带有吴语色彩的读书音。

从《音注》与中古音的比较看,胡注与《广韵》《集韵》音韵地位完全相同的约占到86.98%(与《广韵》相同者约占到76.94%,与《集韵》相同者约占到10.04%),与《广韵》《集韵》都不相同的占13.10%,这一基本情况反映了胡注主要是遵从传统读书音的体系为《资治通鉴》做音注,同时在声母方面有知庄章精合为一组即“知照归精”的现象,由此显示出吴方言的特点。因而我们认为胡三省音系的性质由五代、北宋、南宋递相传承的读书人的雅音系统,即宋金读时期的读书音,但间有吴方言的语音特点。

3.1 内部证据

我们参照李无未先生主编的《汉语音韵学通论》之“由三十六字母到近代汉语声母系统的演变大势”“由中古到近代汉语韵母系统的演变大势”“汉语声调及其演变”所列出的几项演变作为比较的对象,把胡三省《资治通鉴音注》音系特点与当时的共同语读书音韵书《蒙古字韵》音系以及共同语口语音的代表《中原音韵》音系特点加以比较,考察它们的异同。

(1) 声母方面

表1 《资治通鉴音注》声母特点与《蒙古字韵》《中原音韵》比较表

(2) 韵母方面

表2 《资治通鉴音注》韵母特点与《蒙古字韵》《中原音韵》比较表

(3) 声调方面

表3《资治通鉴音注》声调特点与《蒙古字韵》《中原音韵》比较表

3.2 与南宋等韵图《皇极经世解起数诀》音系的比较

《皇极经世解起数诀》(简称《起数诀》)是宋代鄱阳人祝泌于1241年撰成的一部等韵图。根据李新魁的研究,这部著作所代表的基本上是《集韵》的音系,反映了一些当时的实际语音。具体表现在以下方面:① 声母方面。“知组字与照组字已经合而为一;床禅两纽混而不分;照二与照三合流;泥纽与娘纽常有混同现象;喻三与喻四无别;喻纽与影纽混同;匣纽已化入影纽”。② 韵母方面。归并了某些一等韵,如东冬、痕魂、覃谈等,某些一等韵的读音也与二等韵没有大的差别,如歌戈与麻、唐与江、豪与爻(肴)等;二等各韵归并;三等韵合流;三四等韵相混;三等韵字变入一等;支脂之的精组字列在一等。③ 声调方面保持了宋代韵书的平、上、去、入四声的格局,但由于浊音字的分化,可能在四声上已有清、浊(即阴、阳调)的区分,但从表面看,还是四类。④ 入声还牢固地存在着。入声韵兼配阴声韵、阳声韵,它们的收尾可能已经是一个[-]。⑤ 有浊上变去的迹象。[8]

“祝书”早《资治通鉴音注》40余年成书,其代表的《集韵》音系与后者反映的宋元时期的读书音一脉相承。从上面所述的声韵调等方面的特点看,《起数诀》的音系与《资治通鉴音注》音系大致相同,不同在于“祝书”的知照合流后不归精组。《资治通鉴音注》中知照归精是吴语的特征。

3.3 与同时代的北方词人白朴的词曲韵部的比较

白朴,字太素,号兰谷,祖籍隅州(今山西曲沃),1226年生于汴京,1232年蒙古军南下侵金,1233年为元好问抚养,居聊城、济南、冠氏。1237年回到父亲身边,此后定居真定(今河北正定县)。1261年南游,1280居建康(今江苏南京),1306年游扬州,卒年无考。白朴的生活年代与胡三省几乎相同:胡三省生于1230年,卒于1302年,不同的是两人一南一北。我们正可以通过比较同时代但不同地域的文人的读书音系统,考察他们的时代共同语读书音的语音的特点。

表4 《资治通鉴音注》韵部与白朴词曲韵部比较表

从表4可见,白朴的词韵保留了入声四个韵部,将齐微部分为机微和灰颓两部,又将寒山与桓欢合为一部。入声韵的分部与胡三省音注相同,不同在于中古止蟹摄、山摄、咸摄的分合上:① 胡三省的齐微部包括了中古止摄以及蟹摄的三四等以及一等合口灰韵、合口泰韵;白朴词韵将灰韵独立为灰颓部,其词韵中灰颓和机微都没有泰韵的字,泰韵字归入皆来部。② 中古山摄诸韵在胡三省音注中合流为一个只有一个主元音的韵部,而在白朴词韵中却表现为一等二等以及三等元韵合口字等洪音字的合并、三四等细音字合并,共两个韵部,两个主元音。

胡三省的齐微部与白朴的词韵不同,但与《中原音韵》相同。胡三省的寒仙部与白朴的词韵、《中原音韵》都不相同。

另外,三者的萧豪部所包含的范围虽然相同,但内涵不太一样:胡三省的萧豪部是一个主元音,而《中原音韵》的萧豪部是两个主元音,白朴的词韵中萧豪部目前尚不能明确知道有几个主元音,但即便与《中原音韵》一样有两个主元音,它们之间还是可以押韵的。

除了以上我们指出的三点不同之外,胡三省音注与白朴的词韵的韵部的划分都相同。从同时代一南一北两个文人的读书音的对比中可以看出,胡三省音注与白朴的词韵同多异少,这正说明了胡三省的音系是共同语读书音,而且这一共同语是南北共承的晚唐五代、北宋、南宋以及金元时期的官话,是中原雅音。

3.4 与元代吴语方言音系的比较

我们将胡三省音注与元代黄岩人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的语音系统进行比较,考察同一方言区文人读书音系统的异同,并籍此甄别出胡三省音系中的方音成分。陶宗仪,字九成,号南村居士,浙江黄岩人,中年以后定居于吴方言区北部的松江,直至老死。除了在元时到过江汉和大都,入明后去过都成(今南京)外,其生平行踪基本不出吴方言区。[10]

《辍耕录》卷十九关于“射字法”的记载,涉及吴方言语音的问题。射字法是民间流行的一种猜字的游戏,属于字谜一类。陶宗仪所记录的字母诗的声母字及其助纽字系统反映了元代吴方言的声母的若干特点,李新魁先生考定其声母系统为23母,现转录于此:

《中原音韵》崩p 烹p‘ 蒙m风f 亡v

射字法 兵p 俜p‘ 平b 明m 非f逢v

《中原音韵》东t通t‘脓n龙l

射字法丁t汀t‘停d能n零l

《中原音韵》宗ts聪ts‘嵩s

射字法精ts清ts‘澄dz星s晴z

射字法

这个声母系统与宋代三十六字母比,少了知、彻、澄、娘、照、穿、床、审、禅、日、敷、奉,并且影、喻合流为零声母了,共少了十三个声母。与《中原音韵》比,则全浊声母完整保留(除了奉母),知照组并入精组,《辍耕录》射字法的声母与胡三省音系的声母的共同点在于知照合流后又与精组合并,读同精组,这是吴方言的特点。不同之处在于胡三省语音系统中,奉母独立、日母独立、影母独立,而且胡三省音注中所反映的知照归精是吴语的特点,但其音系性质是共同语标准读书音,所以知照组合流,精组独立,共31个声母。

由此看,知照组并入精组是元代吴方言的语音特点。这一特点存在的时间应该比胡三省生活的时代更早。

4 小结

以上我们将胡三省的音注所反映的语音系统与其同时代的共同语读书音、同时代的北方词人以及其方言区的语音材料四个方面进行了比较,可以论定《资治通鉴音注》音系是共同语读书音系统,其声母中知照并入精组、禅日、泥日混同、从邪不分等是吴语的特点。韵母系统大致与共同语读书音一致,而寒仙、覃盐以及萧豪部的韵母之间归并大概是其方音的特征,关于这一点笔者将另撰文探讨。

[1]方孝岳.论《经典释文》的音切和版本[M]//沈建民.<经典释文>音切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7:10.

[2](宋)胡三省.新注资治通鉴序[M]//资治通鉴(1).北京:中华书局,1956:27-30.

[3](宋)胡三省.通鉴释文辩误[M]//资治通鉴(20).北京:中华书局,1956:28.

[4]郑张尚芳.《蒙古字韵》所代表的音系及八思巴字一些转写问题[C]//李新魁教授纪念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98.

[5]李新魁.近代汉语南北音之大界[C]//李新魁音韵学论集.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1999:228-266.

[6]杨耐思.中原音韵音系[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1981.

[7]李立成.元代汉语音系的比较研究[M].北京:外文出版社,2002:18.

[8]李新魁.《起数诀》研究[C]//音韵学研究(第三辑).北京:中华书局,1994:35-41.

[9]鲁国尧.白朴的词韵和曲韵及其同异[C]//鲁国尧自选集.郑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4.

[10]鲁国尧.《南村辍耕录》与元代吴方言[C]//鲁国尧自选集.郑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4:252.

[11]李新魁.《射字法》声类考[C]//古汉语论集(第一辑).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5:7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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