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摩司•奥兹
这个陌生人并不陌生。他身形中的某些东西让亚兰•扎尼克厌恶,但同时也在看到第一眼时就激起了他的兴趣, 如果这确实是第一眼的话。亚兰•扎尼克好像依稀记得那张脸,还有那长长的、几乎垂到膝盖的胳膊。他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好像前世见过。
这个人正好把车停在前门。那是一辆积满灰尘的浅褐色的汽车。车的后窗和侧窗上贴满了五彩缤纷的滞销货的疯狂传单、各种声明、警告和带着感叹号的标语。他锁上车,又不厌其烦地把车门挨个检查了一遍,猛力地摇摇门确认都锁好了。然后他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车头,接着又抚摸一下,好像它不是一辆汽车,而是拴在栅栏上的一匹老马,主人亲切地拍一下,暗示它不会等很长时间。然后他推开大门,大踏步地向被葡萄架遮蔽的前廊走去。他的脚步急促而带点痛苦,好像正光脚踩在滚烫的沙子上。
从这个客人停车那刻起,亚兰•扎尼克就在一个不妨碍视线,又不易被人发觉的前廊角落里的吊床上观察他。但是,尽管他竭尽全力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是谁。他在哪里见过此人呢?什么时间?是在某次出国旅行的时候吗?在军队?在办公室?在校园?或者在学生时代?这人脸上带着老谋深算、得意洋洋的表情,好像他已成功耍了个诡计,正在幸灾乐祸地欣赏受害者的痛苦。在这张陌生的面孔下面是难以捉摸的烦躁而熟悉的脸,一张让亚兰•扎尼克不安的脸。长着这张脸的某个人曾经折磨过他吗?或许相反——亚兰•扎尼克曾对这人做过某件他已忘记的不公平的事情?
这就如同一场梦,十分之九淹没在水下,只有顶端一点苗头正在显露出来。 因此亚├•扎尼克决定不起身迎接来客。他已经从这儿,从前廊的吊床上迎接了来客。
这个陌生人蹦跳着,急促地挥舞着手臂从大门走上前廊台阶。他的小眼睛毫不留情地左顾右盼,好像害怕被过早发现,或者好像害怕一只狂怒的狗会从小径两边长满荆棘的灌木丛中向他扑来。
毫无特色的黄头发,红红的脖子上布满了褶皱、松弛的皮肤,让人想起火鸡的头顶,闪烁不定的潮湿、混浊的眼睛,像长臂猿一样的胳膊——这一切都在亚兰•扎尼克心中引起一种说不清的焦虑。
从向上攀爬的葡萄树荫下隐蔽的视角,他注意到这个人体形庞大,但有点孱弱,好像大病初愈的样子——仿佛他一直膀阔腰圆,只是最近才突然消瘦到皮包骨头。一件夏季运动夹克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肩膀上,夹克是邋遢的浅褐色,带有鼓鼓囊囊的口袋,在他身上看起来也太大了。
尽管这是夏末,小径上的道路也并不泥泞,陌生人还是费力地在最底层的台阶的垫子上仔细地蹭了蹭鞋子,接着又轮番抬脚检查鞋底是否干净,最后当他满意了才走上台阶。他检查了一下顶端的屏风门,然后礼貌地敲了几下。在没有听到回音后,他最终重新调整视线,才发现了这个安逸地躺在葡萄架下的角落里、四周被大株的盆栽花和蕨类植物环绕着的吊床里的男人。
客人的脸上立刻卑躬屈膝地挂上了露骨的微笑,清了清嗓子后便开始发表宣言:“多迷人的地方啊,扎尼肯先生。美得简直让人窒息!这真是以色列的普罗旺斯!普罗旺斯?不,是意大利的托斯卡纳!看这景色!这片树林!这个葡萄园!苔兰简直是整个雷范廷县最迷人的小镇。太好了!早上好,扎尼肯先生。请原谅,我希望我没有——顺便说一句——给你带来一点小小的不便吧?”
亚兰•扎尼克冷冷地回应了一句“早上好”,然后纠正了他的错误。他的名字是扎尼克,不是扎尼肯。而且他很抱歉,他们家从不接受推销员上门推销的产品。
“太对了!完全正确!”这个人一边用袖子擦去前额上的汗水,一边随声附和,“毕竟,我们怎么能知道站在面前的是推销员还是一个骗子?哦,上帝保佑,一个罪犯会为了一群盗贼而让这个地方惹上案子?但是,扎尼克先生,就目前情况来说,我确实不是一个推销员,我是——求求你相信我——玛夫茨。”
“什么?”
“玛夫茨,沃尔夫•玛夫茨,来自洛蒂┠•普朗质尼公司的律师。很荣幸,扎尼克先生。我过来见你,先生,是关于一件事情,怎么说呢——也许我们最好不去费力定义这件事情,简单地开门见山好了。我可以坐下吗?这件事多多少少有点私人性质——不是对我来说是私人的,当然不是;我怎敢斗胆未经事先通知就用我的私人事务烦扰你呢?当然我们尽力了,我们确实努力过,我们努力了很多次,但是你的电话没有登记,而你觉得好像给我们回信又不合适。因此我们决定碰碰运气,未预约就贸然登门造访,我们为打扰你深感抱歉。这当然不是我们处理事情的常规,去侵犯一个人的隐私,尤其是当事人居住在全县最可爱的小镇。在任何情况下,像我事先声明过的那样,这都是我们的私人事务。绝对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事实上,正好相反。目的是——我们怎么把它表达得更委婉些呢?也许我们也应该这样说:目的是一件私人事务,先生,你的私人事务。而不是我们的。更精确地说,它触及到——事实上——你的家庭。或者从普遍意义上说是你的家庭,尤其是你家庭的一个成员,扎尼克先生,你家庭内部一个特殊的成员。如果我们坐下来交谈一会儿你不会反对吧?我向你保证我将尽我所能确保整个事件不会占用我们十分钟。尽管,事实上,这确实得取决于你,扎尼肯先生。”
亚兰•扎尼克说:“扎尼克。” 然后他说,“坐吧。”立刻又加了一句,“不在这儿,那儿。”
因为这个肥胖的,或者说曾经肥胖的男人正一屁股坐在双人吊床上,和主人腿靠着腿。他的身体散发出一股如影随形的浓浓沼气——食物消化的气味、袜子的气味、滑石粉的气味和腋窝的气味。在这些气味之上是使人眩晕的刺激的须后水的味道。亚兰•扎尼克立刻想到了父亲,他也是用刺鼻的须后水的味道来驱除体味。亚兰•扎尼克刚说完“不是这儿,那儿”,客人就抬起身,趔趄了一下,长臂猿似的胳膊耷拉到膝盖。他道过歉后就把过于宽大的臀部挪到了指定的位置——在花园桌子旁另一侧的木凳上。桌子是乡村式样的,用的是还未刨平的木板,就像铁轨下的枕木。对亚兰•扎尼克来说,重要的是不能让生病的母亲看到——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让她从窗户里看到这个客人——甚至他的后背、他靠着葡萄架的侧面都不行。所以他让客人坐到从窗户看不到的一个位置。由于耳聋,她也不可能听到客人油腻的、合唱指挥家似的声音。
三年前,亚兰•扎尼克的妻子去拜访她最好的朋友,在圣地亚哥的萨拉•格兰特。她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没有在信里明确地说她想离开他,但是,一开始是巧妙的暗示:“同时,我也不能如期回来。”半年后,她写道:“我仍然和萨拉在一起。”接着,几个月后,她又写道:“没必要继续等我了。我和萨拉一起在她的青春画室工作。”在另一封信中,她写道:“我和萨拉相处得很好——我们有相似的因缘。”然后她又写道:“我们的精神导师觉得我们彼此不放弃是对的。你会好的。你没生气,是吧?”
他们已婚的女儿——海拉——从波士顿给他写信:“爸爸,我建议,为你好,不要给妈妈施加压力。重新开始自己新的生活吧。”
因为他和儿子艾尔德很早就断绝了任何联系,因为除了家人他没有任何亲近的人,于是亚兰•扎尼克去年决定清算卡梅尔山上的房产,回到苔兰的老房子去和妈妈住在一起,依靠在海法市拥有的两套公寓的租金生活,全身心地投入到他制造飞机模型的爱好中去。通过这种方式,他为自己找到了另外一种生活,正如女儿建议的那样。
年轻的时候,亚兰•扎尼克曾在海上突击队服过役。幼年时,他从不畏惧危险,在敌人的炮火面前或攀登悬崖时毫无惧色。但是近几年,他开始对空荡荡的房间里面的黑暗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恐惧。因此,他最终选择回到他出生和成长的苔兰镇郊区的老房子里和母亲一起生活。他的母亲罗萨莉亚九十岁了,耳聋,背驼得很厉害,少言寡语。大多数时间,她让他料理房间而不加干涉,几乎没有任何评论或问题。有时候,亚兰•扎尼克想母亲可能病了,或者太老了,以至于如果不时常照看的话她就难以存活,那他就不得不喂她吃饭、换尿布或找一个护士,然后这个家就会失去原有的平静,他的生活就会暴露在陌生人的眼皮底下。另一方面,他也想到母亲的健康日益恶化将会给他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把她转移到一个合适的机构,那么整个房子就是他的。如果愿意的话,他还能把一个漂亮的新妻子带回家。或者不是一个妻子,而是一个又一个的年轻女人。或许他甚至可以推倒里面的墙,重新装修房子。于是另一种新的生活又开始了。
与此同时,他们母子二人在这个黑暗、陈旧的房子里过着平静如水、悄然无声的生活。每天早晨,一个清洁女工过来,带来他要求的食品。她打扫卫生,烹饪,整理东西,然后伺候母子二人吃完午饭后就默默地回去了。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母亲都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过去的书。亚兰•扎尼克在房间听收音机,用轻木制造飞机模型。
陌生人脸上突然闪现出会意的、逢迎的微笑,像使眼色一样的微笑,好像他正在向主人提议:“让我们一起犯罪吧!”但是,他仿佛也明白这个建议会让他受到惩罚,于是他热切地问:“对不起,也许,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来一点那个?”
也许看到主人点了一下头,这个人就拿起桌子上装着一片柠檬和几片薄荷冰水的玻璃大水罐,把水倒入唯一的杯子——亚兰•扎尼克的玻璃杯,然后把杯子凑近他肉乎乎的嘴唇,五六大口就啧啧地一饮而尽。接着他又倒了半杯,同样一饮而尽,然后立刻为自己辩解:“不好意思!尽管在你美丽的门廊里,人们感觉不到天气有多热。天太热了!然而,虽然热得让人难以忍受,这个地方还是那么迷人!苔兰真是全县最可爱的镇!普罗旺斯!普罗旺斯?托斯卡纳!森林!葡萄园!百年的农庄,红色的房顶,还有高大的柏树!你认为呢,扎尼克先生?如果我们更多地谈论一下它的可爱,你会更舒服些吗?或者你允许我直奔主题,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直接谈论我们小小的议程?”
亚兰•扎尼克说:“我正在听。”
“扎尼克家族,利昂•阿卡别亚•扎尼克的后代,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的家族是来镇上的最早第一代家族之一吧?最早的创立者?不是?九十年之前?甚至,几乎一百年?”
“他的名字是亚兰•阿卡维,不是利┌•阿卡别亚。”
“当然,”客人狂热地说,“扎尼克家族。我们非常尊重你家族光荣的历史。不只是尊敬,珍爱!首先,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两个较为年长的兄弟:鲍瑞斯和西蒙•扎尼克从哈尔科夫区一个小村庄来到这里,目的是在这片未经开垦的、被废弃的蒙娜舌高地中心建立一个全新的农业殖民地。这里最初一无所有,只是一个荒凉的布满荆棘的平原。这个山谷里甚至没有任何阿拉伯人的村镇,它们都在山的另一面。后来,他们年轻的侄子,利昂——如果你坚持的话,也就是亚兰•阿卡维——也加入进来。然后,至少根据传统的说法,鲍瑞斯和西蒙轮流回到俄罗斯。鲍瑞斯用短柄斧谋杀了西蒙,只有你的祖父——你的祖父?或者是你的曾祖父?——只有利昂顽强地坚持下来。不是阿卡别亚?阿卡维?对不起。阿卡维。长话短说,是这样的:碰巧,我们,玛夫茨家族,也是来自哈尔科夫!哈尔科夫的森林!真的!玛夫茨家族!也许你听过这个名字?我们家族中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合唱指挥家莎亚•莱布•玛夫茨,还有一个格雷高利•玛耶芙塞维奇•玛夫茨,红军里一位非常重要的将军。一位非常、非常重要的将军,但是斯大林把他处决了,在20世纪30年代肃反时期。”
这个人站起来,用他长臂猿一样的胳膊模仿行刑队嗒嗒地射出一发子弹,在他这样做的时候露出锋利但并不洁白的前牙。他带着微笑重新坐在长椅上,好像对自己进行处决的方式感到满意。在亚兰•扎尼克看来,这个人好像正在期待掌声雷动,或至少一个微笑,作为对他甜腻微笑的回应。
然而,主人并没笑。他把用过的杯子和冰水罐推到一旁说:“是吗?”
玛夫茨高兴地用右手紧握住左手,并把左手紧紧压在右手上,好像它们是老友久别重逢,这种不期而遇让他兴致勃发。“好吧。也许我们应该打开天窗说亮话,像他们说的那样。我今天自作主张就我们之间的私人问题打扰你。除此之外,也许也会略微谈到你亲爱的母亲,愿她老人家能活到一百二十岁。当然,当然,前提是你对我提出这个微妙的话题不以任何特殊的方式反对,哪怕是一点点反对。”
亚兰•扎尼克说:“好吧。”
客人从座位上站起来,脱掉他那件肮脏的、沙子一样颜色的夹克。大块的汗渍在白色衬衫的腋窝处显现出来。他把夹克挂在椅背后面,重新入座后说:“请原谅。我希望你不会介意。只是今天太热了。你允许我把领带也解下来吧?”
在主人保持沉默的时候,他一下就扯下领带——让亚兰•扎尼克想到儿子艾尔德——提议说:“只要你母亲在我们手里,你知道,我们就不能处理资产。”
“你说什么?”
“除非我们为她在一家非常出色的机构找到妥善的安置。我正好知道这么一个机构。只是,我没有这样一个机构,但我合伙人的兄弟有。我们所需要的只是她的同意。但是如果我们能得到许可做她的监护人会更容易些?这样就没必要得到她的同意了?”
亚兰•扎尼克点了两三次头,用右手指甲挠了挠左手背。最近他确实考虑过一两次有关他生病的母亲的未来问题:当她失去了生活和精神的自理能力时,当做决定的时刻最终来临时,她会怎么样,他又怎么样。有时候和母亲分离的念头让他的心里充满伤感和羞耻,但有时他几乎期待她身体状况恶化,期待母亲搬出房子后在他面前展开的所有可能的新生活。这种压抑在内心的愿望让他深感内疚,甚至对自己感到厌恶。但让他奇怪的是,这个讨嫌的陌生人竟然好像能读懂他内心龌龊的想法。因此他要求玛夫茨先生从头讲起,他到底代表什么人?谁把他派到这儿来的?
沃尔夫•玛夫茨咯咯地笑了,“玛夫茨,叫我玛夫茨,或者沃尔夫好了,在家里,‘先生这个词就完全没必要了。”
亚兰•扎尼克站起来。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比沃尔夫•玛夫茨高得多,他有着宽阔强壮的肩膀,尽管两个人都有长及过膝的胳膊。他站起来,上了两个台阶,这样他就比客人高出一大截。他说:“那么你想得到什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用问号,同时扣上衬衫的一粒纽扣,灰色的胸毛正好从那里露出来。
沃尔夫•玛夫茨快活地用一种安抚的细小声音说:“干吗这么着急,扎尼克先生?我们最好谨慎地考虑问题,各方面都要处理恰当,这样就不会留下哪怕是一个漏洞,甚至一个裂缝也没有。我们不能在任何细节上犯错误。”
对亚兰•扎尼克来说,这个客人看起来身体有点虚弱。显然,他曾经发过福,只是最近也许因为生病,变得形销骨立。他的皮肤松弛,眼睛潮湿,有些混浊。
“我们的问题?”
“我指的是,年迈的扎尼克夫人的问题。也就是,扎尼克夫人,你的母亲,我们的财产目前还登记在她的名下,一直到她生命的终结都是这样——谁知道她会在遗嘱中写些什么呢——除非我们两人设法被指定为她的监护人。”
“我们两人?”
“这个房子可以拆掉,在原地建一所疗养院。一个健身庄园。我们可以开发一个在此县无可比拟的地方:清新的空气,田园般的宁静,可以与普罗旺斯和托斯卡纳相媲美的乡村风光,药疗,按摩,静思,精神引导。人们会为此不惜花大价钱的。”
“对不起,确切地说,什么时候我们彼此成为老相识的?”
“哦,但我们已经成为老相识和朋友了。不只是朋友,亲爱的,亲戚,甚至是伙伴。”
亚兰•扎尼克站起来的目的就是迫使他的客人也站起来,离开这个房子。但是客人并没有起身。相反,他继续坐在他的位置上,甚至伸手把掺着柠檬和薄荷的冰水倒入曾经是主人的但现在已被他据为己有的杯子。他重新靠在椅背上,现在,穿着被汗水浸湿的衬衫,没穿夹克没系领带,沃尔夫看起来像有着大把时间的商人,一个汗流浃背的牲口商人,他来到这个镇上和农夫们既有耐心又有技巧地做交易,一场关于奶牛的交易,他确信,双方都会从中获利。他对自己引起的不幸表现出一丝隐秘的快乐,一种鬼鬼祟祟的兴高采烈,这对于主人来说并不完全陌生。
亚兰•扎尼克撒谎说:“现在我不得不进屋去了。我有些事情要处理。请原谅。”
沃尔夫•玛夫茨微笑着说:“我不着急。如果你不介意,我会坐在这儿等你。或者我跟你一块进去与扎尼克夫人认识一下会更好,毕竟,我必须尽快赢得她的信任。”
“扎尼克夫人,”亚兰•扎尼克回答说,“不接待访客。”
沃尔夫•玛夫茨从座位上站起来,准备陪伴主人进屋,他坚持说:“确切地说我不算是个客人。毕竟我们,怎么说呢?有某种联系?甚至是合作伙伴?”
亚兰•扎尼克突然回想起女儿海拉的建议,放弃妻子,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事实上他没有努力去找娜玛。在他们激烈地争吵过后,她去拜访她最好的朋友萨拉•格兰特,亚兰•扎尼克已经把她所有的衣服和物品都打上包裹,寄到萨拉在圣地亚哥的住处。当儿子艾尔德与他断绝所有联系后,亚兰•扎尼克把他所有的书籍甚至儿童玩具都打包寄给了他。他已经消除了所有的痕迹,就像战斗过后清扫敌人的战场一样。几个月后,他同样把自己的物品打成包裹,清算了在海法的房产,搬到了母亲在苔兰的家中。现在他渴望的是完全的放松:他想让每一天都和其他日子一样,每一个小时都悠然自得。
有时他绕着小镇散步,甚至穿过果园和松树林,到环绕着这个小镇的山坡上散很长时间的步。有时经过父亲以前的旧的农场,他会绕着院子走半个小时。一些渐渐荒废的建筑物还在:鸡舍、波状的铝棚、干草棚、为正被养肥的牛准备的畜棚。这个牛棚已经变成了储藏间,用来储存从海法的卡米尔山上的房子搬下来的家具。在这儿,从海法运来的扶手椅、床、地毯和餐具柜,还有客厅的桌子都积满了灰尘,被蜘蛛网细细的丝线粘在一起。
亚兰•扎尼克说:“对不起,我很忙。”
沃尔夫•玛夫茨:“当然,抱歉。我不会打扰你的,我亲爱的先生。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打扰你的。相反,从这一刻起,我会保持绝对的安静。我不会发出一点声响。”
他边说边随着主人的脚步走进房子,里面到处是灰尘,阴森寒冷,能微微嗅到汗水和老年人的味道。
亚兰•扎尼克停住脚步。“请你在外面等我。”他说。ゾ」芩实际想对这个客人说——尽管有些粗鲁——拜访已经结束了,并要求他离开。但客人压根没想离开。他随着亚兰•扎尼克一溜烟地飘进房间,经过大厅时沿途打开一扇又一扇的门,冷静地审视着厨房、书房、扎尼克的兴趣房,里面用筏木制造的飞机模型由一根结实的绳索从屋顶悬下来,在微风中轻轻地摆动,好像在准备一场激烈的空战。他的举动让亚兰•扎尼克想起小时候自己的习惯:检查每一扇关闭的门,看一下门后面藏着什么玄机。
当两个人走到了房子的后部,在大厅尽头,亚兰•扎尼克用身体挡住了去自己房间的路(曾经是他父亲的房间)。但沃尔夫•玛夫茨无意入侵主人的卧室。相反,他轻轻地在耳聋的老太太门上敲了一下,既然没有任何反应,他就把手掌轻轻地放在门把手上,好像温柔的爱抚一样,轻轻打开门,进去看到了那个女人,罗萨莉亚躺在宽大的双人床的中心,羊毛毯一直盖到下巴上。她的脑袋用一块方巾包裹着,闭着眼睛,骨瘦如柴的、没牙的下巴在动,好像不停地在咀嚼。
“正如我们梦寐以求的那样,”沃尔夫•玛夫茨咯咯笑着说,“向你问候,我亲爱的扎尼克夫人,我们是如此想念你,如此真切地希望能亲自拜访你!当然,想必你也很高兴见到我们吧?”
然后他向前弯身,亲了她两次,在她两颊上长长地亲吻,接着又在她前额上亲了一下,直到这个老女人睁开混浊的眼睛,从被单下面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抚摸着玛夫茨的脑袋,喃喃地说了什么,然后又说了一些什么。她的另一只手也从被单下面伸出来,同时用两只手把他的脑袋拉向她,他默许了,甚至进一步向前靠了一下,让鞋子滑到床下面,弯下腰,亲了亲她没牙的嘴,在她旁边躺下来,把毯子的一边拉过来盖在自己身上说:“好的,就这样,”同时还说,“向你致意,我最亲爱的扎尼克夫人。”
亚兰•扎尼克犹豫了一两分钟,把目光投向打开的窗户,透过这扇窗户,他能看见一个被遗弃的农场棚,还有满是灰尘的柏树。他绕过双人床,把门窗关上,拉下窗帘,在房间变暗以后,他解开衬衫,解下腰带,同时脱掉鞋子,脱了衣服,在他年迈的母亲身边躺下。他们就这样躺着,三个人,房子的女主人躺在沉默的儿子和这个陌生人之间,这人不停地拥抱、亲吻她,并温柔地喃喃自语:“一切都会好的,我亲爱的扎尼克夫人。一切都会很妙。我们会安排一切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