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1Q84》的30年

2010-05-30 21:57尾崎真理子
译林 2010年4期
关键词:小说语言

村上春树是位特立独行的作家,一直不太愿意与读者“零距离”接触,也极少接受媒体面对面的采访,向来以低调著称。而他的最新长篇小说《1Q84》自2009年5月29日在日本出版后,创下了两个月内上下两卷狂销200万册的纪录。韩国出版社也以高达15亿韩元(约840万元人民币)的天价争得版权。向来对媒体敬而远之的村上春树,这一次为了宣传此书也不同以往,于当年6月接受了《读卖新闻》记者尾崎真理子的专访,这在村上30年的作家生涯中尚属首例,可见《1Q84》在村上春树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重要。访谈以上、中、下连载的方式刊登在2009年6月16日至18日的《读卖新闻》上。

——译者

如被遗弃在月球背面般的恐惧

——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故事”

村上春树已有30年的创作生涯,这次推出的《1Q84》讲述的是发生在稍许扭曲的世界里的故事。作者是如何构思这部小说的,小说又蕴含了什么样的主题呢?

小说的缘起

◇您为何要写《1Q84》?

◆我早就想以乔治•奥威尔的未来小说《1984》为参照,写一部刚过去的小说。还有一件事,就是奥姆真理教事件。我在《地下铁事件》一书中汇总了从地铁毒气事件的60多位受害者那里听来的故事,并且在《在被约定的地方》一书中记录了奥姆真理教8个信徒的话。之后也尽可能地去东京地方法院和东京高等法院旁听此案的审判。

民众对于事件的愤慨尚未平息,而我想更多地了解在地铁毒气事件中竟然杀了8个人的死刑犯林泰男的情况。林泰男加入奥姆真理教纯属偶然,他在入教后被洗脑,进而杀了人。如果考虑到日本的量刑、被害人家属的愤怒和悲伤的话,我认为死刑是妥当的吧。但我基本上是反对死刑制度的,所以当判决出来的时候,我的心情十分沉重。试想一下,一个非常普通的人,连罪犯人格都没有的人,由于误入歧途而犯下重罪,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成为死囚犯。这时的他可能会有一种如被遗弃在月球背面般的恐惧。多年来我一直都在思考这种状况的寓意。这就是这个故事的出发点。

现代体制

◇这部作品促使我们深思人类的品格和恐怖。自从有了审判员制度,就进入了一个让大家重新思考何谓善恶,何谓对人的审判的时期。

◆奥姆真理教事件将存在于现代社会中的何谓“伦理”这样的大问题摆在了我们面前。与奥姆真理教有关的事件,也是通过两个侧面来重新梳理现代状况的引线。这个时代很难再从绝对正确的意见和行动来规定社会伦理了。

犯罪的人和没犯罪的人之间相隔的壁障要比我们想象的薄弱。假设中有现实,现实中有假设。体制中有反体制,反体制中有体制。我想把这样的现代社会系统的整体写成小说。我几乎对所有的出场人物都加以命名,对每一个出场人物都能反映我们自身的影子一样,尽可能精心地去塑造。

新现实主义

◇作品中的所有人物都背负着伤痛,带有阴郁,但是都各有魅力。即使浮现两个月亮,出现超现实的“小人国”、“空气蛹”,对于在电影、游戏中看惯了三维立体图像的年轻一代来说似乎也没有不痛快的感觉。

◆渐渐地变得不确信自己所在的世界是否是真实的世界,这不正是现代人对这个世界的印象吗?在“9•11”事件中,世贸双子塔就像制作的影像一样消失了。在影像中无数次看到那建筑物被轻易毁坏的过程,大概有人会突然觉得自己已进入了根本就没有那座建筑物的奇妙的虚幻世界。乔治•布什没有再次当选,伊拉克战争也没有发生,可能那样的另一个世界不在这里而是在某处继续存在着。

日本人在1995年接连发生的阪神大地震和奥姆真理教事件中,好像比世界其他国家的人们更早地从现实中体验到了“自己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的乖戾感。我的小说,除《挪威的森林》外,都不是所谓的现实主义小说,因此我感到,新现实主义正开始被全世界所接受。尤其是“9•11”恐怖事件后。

同时,我喜欢巴尔扎克的世俗小说,我想写一部自我流的“综合小说”,来立体地刻画这个时代的世态。我想超越纯文学体裁,以各种观点,大量素材,描绘这个时代的芸芸众生。

◇在《1Q84》中,由学生运动派生的集团,分裂成了政治性团体和自给自足团体,而后者演变成了邪教团体。在其故事背景中,人们也会想起现代史中真实发生的事件。

◆我们应该思考我们这代人从20世纪60年代后期开始,走过了怎样的道路。在探索的过程中,人们对邪教迷信、新纪元性的东西的关心也日益高涨,“小人国”就是其中的一个结果。

给读者的最大谜团

◇在山梨的森林中,教团首领的女儿看见的“小人国”是什么?这是交给读者的最大谜团吧!

◆作为神话了的象征自古有之,但不能言语化。也可以理解为非现实的存在。所谓神话就是融入了历史或者是人们的一些综合性记忆,在某种状况下突然开始发挥力量。也有像禽流感那样在特殊情况下暴发而难以看见的原动力。或者它也可能只是单纯地存在于我们身体中的什么吧。

这也与定律主义的问题相关。世界处于混沌状态中,简单的定律主义的力量确实在增强。在这种复杂的状况下,用自己的大脑思考事情是需要精力的,所以大部分人借用现成的讲演词,把它当作是自己思考出来的。被简单化的情况,无论如何都很容易与定律主义扯上关系。如同快餐点心那样,很快就产生能量,但不能说对身体有益。这是一个靠自身力量很难提高精神修养的时代。

◇和市场定律主义、全球化同步,信息化也在发展。在互联网上检索、获得情报,也有容易被情报操控的一面。

◆世界的确是和1984年完全不同了。那时有了打字机,但家里还没有电脑,所以有了不懂的问题还得去图书馆查。没有手机,所以要站在公共电话亭里,去拨能转33圈的电话盘。但是如今在博客上谁都可以不负责任地发表意见,匿名的恶意转瞬间就可以在网上集结。知识、意见很容易就被搅成一锅糨糊,被随意地使用。速度和易懂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今年2月,我在接受耶路撒冷奖的时候,好像在互联网上反对呼声四起,但都只是关于我是接受还是拒绝的黑白二元论。至于我去当地能做些什么,却几乎没有进一步深入议论。

作家的作用

◇在颁奖典礼上发表的《墙壁和鸡蛋》演讲中,您说“是为了让个人灵魂的尊严得以升华,并接受阳光沐浴”而写小说的。

◆所谓作家的职责,我认为是构筑对定律主义及某种神话性相对抗的故事。如果“故事”留存下来,那就是好的故事,就可以心安理得了。例如,《墙壁和鸡蛋》的演讲即便被说成是多么的令人感动,但那种现场致辞总归是被浪费了,作为文学的力量也是很低的。但是,故事却会整个地进入人的心里。虽然没有速效性,但是它经得住时间的考验,甚至有可能会与时俱进。正是由于处在互联网上“意见”泛滥的时代,我们才必须要让“故事”更有力量。

如果提案、致辞之类的东西是将难以表现的灵魂部分明白易懂地语言化,并很快传到人们心里去的话,小说家则是用语言牢牢地固定住难以表现部分的周围来创作作品,然后完整地交付给读者。应该有这样的不同吧。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如果能发现小说家在作品中用语言包裹起来的真实的话,将会是无比高兴的事情。我认为重要的不是贩卖的数量,而是传达的方式。

对不断成长的年轻人感兴趣

——女性的观点更深入

村上春树的新作《1Q84》“如果换算成一页400字的稿纸的话,就是1984页”(新潮社)的厚重长篇小说。其出场人物、故事情节又是怎样构造出来的呢?

相互交织展开

◇小说是关于就职于足球俱乐部的单身女性“青豆”和立志成为小说家的补习学校教师“天吾”这两位主人公的故事,分为两卷,每卷24章交替展现。另一方面,情节的展开如同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一样极富独创性。

◆我决定遵循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集》的形式,即按大调和小调交替着推进青豆和天吾的故事。在写作之前,首先必须想出人物名字。有一次脑子里突然一闪:“啊,青豆(这名字)不错啊!”这是从小酒馆菜单里的“青豆豆腐”联想到的。天吾这个名字也是一起突然想出来的。“啊,这下就可以写小说啦。”在这持续写作的两年里,我完成该小说的决心一次也没动摇过。

我想讲述在10岁时邂逅而后又分离的30岁男女寻找彼此的故事,而那样单纯的故事就尽量地让它变得既长又复杂吧。2006年秋天,我在夏威夷逗留期间开始写此书时,脑子里就只想到这些。我的写作,如果考虑先写故事梗概,一般都不会顺利进行下去的。当我感到故事情节可能会按我的想法发展开来的时候,后面的情节和故事结果就任其发展下去。我不想花费两年的时间写一个已经知道情节的故事。

年龄和作品

◇长篇小说中第一次用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但却是近似于用“我”的第一人称的叙述,保留了村上作品独特的亲切感,作品中的年轻人敏感细腻、柔弱优雅。您虽已耕耘文坛30年,但通过这部作品,我再次认识到了村上作品是青春文学。

◆作家一般上了年纪,都善于写他那个年代。读者的年龄也在和作家的年龄一起增长。但是,我对于生活在现在并不断成长的年轻人更感兴趣。我和20岁左右的年轻人没有交往,所以也几乎不知道手机小说、动漫作品等,但我认为这些都和我写现实性故事没有太大的关系。

30岁左右的时候只善于写30岁自己的故事,于是能把《海边的卡夫卡》中15岁的少年、《天黑以后》中19岁的女子当成自己来写。这次是想试着从10岁的青豆的心情开始写起。尤其是在这部作品里,想尝试着更深入描写女性的感觉和想法。

长期以来,每天都写作,自己就好像跟作品中人物生活在一起一样,然后慢慢开始知道:“啊,原来是这么个人啊。”经过无数次修改来调整人物形象。有时靠修改一个描写人物的词语,替换一段文字,人物形象就显现出来了。

暴力和性

◇让天吾着迷的,从邪教团体里逃脱的少女“深惠理”,她和青豆在性方面都有很大胆的一面。作品中也有强奸幼女、家庭暴力等当今社会问题的片段。

◆《且听风吟》和《1973年的弹子球》中未出现的暴力和性,随着作品的积累,对于我而言,也成为重要的问题。也可以说,这两大问题是逼近人类灵魂深处的重要门户。在这部作品中虽然没有像《奇鸟行状录》中剥去人皮、《海边的卡夫卡》中砍掉猫的头那样残酷血腥的描写,但是性爱的场面却很多。也许会有人对这些描写感到厌烦,但这对于故事是必要的。

◇第2卷会在9月份完结。期待续篇的呼声也在不断高涨。

◆该怎么办呢?在这之后该怎么办,我想要好好考虑一下。

两种“语言”的交流

——让小说变得更有力更立体

1976年6月,村上春树以《且听风吟》获得群像新人文学奖。在之后的30年间,作家与时代又是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

美国小说与“距离”

◇1000页的长篇著作没有强韧的文体是无法写成的。村上评价钱德勒的文章是“推理缜密注重细节的集结”。《1Q84》也正是这样的文章。

◆自从7年前的《海边的卡夫卡》之后,我接二连三完成了古典小说的新译本。诸如钱德勒的《永别了,我的恋人》、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以及《蒂凡尼的早餐》、《了不起的盖茨比》……这些都是优秀的英语小说。作为翻译家,我在觉得自己具有把它们翻译成日语的实力后,就开始着手去翻译,总算完成了。不过,我也和同时代的美国小说疏远了。与其说是从外国学到了什么新东西,倒不如说是只是自己思考着做下来的。

《挪威的森林》是对现实主义小说的一次挑战,倒是挺轻松的。完全是听了别人的话写成的《地下铁事件》,看了几天的奥运会后写下的30~40页的《悉尼!》,都成了很好的修业。我觉得自己想写却乏于技巧而无法写作的情况已变得很少有了。

独创不会中断

◇视觉表达占优势的今天,用语言的力量来开拓新的表达领域,不是比以前更增添了难度吗?

◆每一部作品里,我都开发出自己独特的语言体系。这次用第三人称写,也是因为想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尝试新的表现方法。结果我感到领域开阔了,对此我感到很开心。

维特根斯坦说过:所谓语言,是根据无论谁读了都能传达的“客观语言”和不能用语言说明的“个人语言”构成的。我一直认为,小说家的职责是立足于“个人语言”领域,从那里获取信息,写出属于自己的小说。但有时我意识到,把个人语言同客观语言顺利地融合起来,小说的语言会更强有力,故事会变得具有立体感。就像职业棒球联赛一样。(笑)

◇这是一个读者们也很难培养语言能力的艰难时代。《世界的尽头与冷酷仙境》(1985)中的计算机工程师,在他居住的那个不自由的封闭世界,我想他是预见到了现在的社会。

◆电脑的发展可能会产生新的阶层。电脑让人们获取信息更方便了,但这背后需要大量编制程序的脑力劳动者。在这样的专业化过程中,健全的创造性遭到了挑战,世界恐怕会像奥威尔在《1984》中描写的那样演化下去。

互联网发展后,如果没有作为通用语言的英语是无法工作的。但另一方面,各国也都认为有必要保持传达本国文化特色的体系。无论在什么样的时代,从事核心智力工作的人总是占全体的5%,那么即便是在任何东西都能复制、粘贴的时代,我相信艺术取向和独创风格也是不会绝迹的。

追求自由

◇世界经济危机以来,美国文化的威信也动摇了。

◆我曾对美国的报纸和杂志怀有深深的敬意,但伊拉克战争以来,由于极端言论的影响,那个国家的媒体很快衰落了,出版社也失去了生机。我认为今后美国与欧洲、东亚之间的差距会缩小,文化交流也会更加频繁和平等。即将把《挪威的森林》搬上银幕的是陈英雄导演。因为他来自越南,以法国为据点,所以只有他才能拍成吧。我期待着它能成为传达亚洲声音的影片。

◇在全世界已经有很多村上的读者。您是如何认识日本及日本人的呢?

◆我认为与其一概而论日本人,不如思考在日本这个地方居住的人们如何生活下去为好。我不太喜欢日本人论这类的东西。即使拿出一句日语来,在那里面还隐藏有很多新的可能性。与其追求单一性,我更想追求自由。

我比较多地接受海外媒体的采访,也是因为我能够超越在日本成长、使用日语的特殊性,传达来自日本的声音。我认为由此还可以孕育出新的创造的可能性。

(王煜婷:三江学院日语系讲师,邮编:210012;陈世华:南京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邮编:21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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