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若镛的天道观与18、19世纪韩国实学形而上学

2010-04-10 09:41姜日天
湖湘论坛 2010年3期
关键词:实学茶山儒学

姜日天

(中国人民大学,北京1008 7 2)

·文史哲·

丁若镛的天道观与18、19世纪韩国实学形而上学

姜日天

(中国人民大学,北京1008 7 2)

茶山丁若镛是朝鲜朝后期实学的集大成者。茶山先生的天道观是其整个实学思想的纲领。其天道观包括天气之道、天然之道、天公之道、天帝之道等内容。茶山的天道观发展了先秦以来儒家关于自然之天、命运之天、神道之天的思想体系。茶山先生的天气之道讲天是气构成的,讲天的自然存在;天然之道讲万物自然;天公之道讲天无赐予之意,人因作为之德而得福禄;上帝之道则讲彼岸超越世界。茶山天道观是其所处时代实学思想的表征。东亚儒学的派生性在茶山的实学中得到集中体现,具有现代文化人类学意义。

丁茶山;天道观;韩国实学;东亚儒学

丁若镛,字美庸,又字颂甫,号茶山。于公元1 7 6 2年(朝鲜英祖三十八年)生于今韩国京畿道杨州郡瓦阜面陵内里,逝于公元1 8 3 6年(朝鲜宪宗二年)。茶山曾为正祖讲《中庸》,在1 8载流放康津期间,遍注四书五经。其在经学上的建树毋庸置疑。茶山先生生活在朝鲜王朝后期的1 8世纪后半叶至1 9世纪上半叶。其所生活的时代注定了他的注经不同于汉唐,而是和会汉唐经学与宋明义理的新经学。其注经不止于解经,而在阐发深层的义理。在经义双阐之中,他的天道观是个带根本性的问题。本文试就茶山先生的天道观作些分析阐述,以就教于方家。

一、时代与使命

茶山先生所生活的1 8世纪后半叶到1 9世纪前半叶,朝鲜王朝风云际会,处在经济、政治、思想文化剧烈动荡的前夜。丁茶山的天道观与其庞大的实学思想体系一样,是对所处时代的精神回应。

首先,西方学术与天主教开始传入朝鲜王朝。当时,北京的天主堂委派苏州人周文谟,从今天丹东的栅门偷渡入朝,到首尔布教。一些朝鲜朝士人受教听讲,其后一些人入教接受洗礼,茶山先生位列其中。关于茶山先生入教与否,在韩国学界和教界有争论。天主教方面提供的材料认定茶山先生入了教,教名为约翰。茶山先生的兄长丁若钟、丁若铨入了教,姐夫李家焕、学友李承薰亦是教门中人。茶山先生随他们一起听经受教,已可见其心向往之。

茶山先生那个时候,天主教在朝鲜王朝是非法的,而且是要受极刑的。茶山先生的兄长、姐夫等均被处以死刑,亦或流放。茶山先生作为朝廷命官,并且是为正祖讲《中庸》的奎章阁检书官,背地里去听经受洗,可见其内心世界的巨大冲突。在嗣后的“辛酉邪狱”中,茶山先生被流放到今全罗道的康津1 8载,后遇赦而还。

其次,其时朝鲜王朝处在从英祖到正祖的时期。正祖的父亲作为英祖太子,却因党争的关系,被幽禁于秘苑,活活饿死。正祖为自己父亲的遭遇心有不甘,登基后重封父王之陵。

朝鲜王朝后期党争是严重的社会病,官宦分派,党同伐异。其结果总是邪狱陡起,血染轩辕。党争的结果,一般总是保守的勋旧势力扼杀改革派。茶山先生的被流配,也是新旧党争的结果。正祖自幼经历了从朝廷到地方的党争之残酷,亲历了作为太子的父王,饿死秘苑的惨景,他具有改革时弊的倾向,曾经支持和保护过茶山先生。1 800年正祖突然薨驾,保守派遂以天主教案为由,杀戮异己。正是在这个辛酉邪狱中,茶山先生被流放到长髻,后迁康津。他在这种逆境中倾其心力注经。包括天道阐述在内的注经活动,是他净化心灵的产物。

其三,古代科技在此期有了繁荣之势。朝鲜王朝的科技很有一些成就,尤其是实学思想创生的1 7世纪以后,有新的发展。

茶山先生本人在科学技术方面就颇有建树。在医学、天文、地理学、算学、机械学、农学方面留下许多著述。在奉正祖命督办水原华城建设时,茶山先生用滑轮组原理设计制造了起重机,大大促进了工程进度,缩短工期,节省劳动力和物资材料,保证了工程质量,受到正祖的嘉奖。水原华城如今已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茶山先生大量的科技著述与他的具有改革倾向的实学思想相一致,这些建树也直接来源于他的自然观即天道观。

纵观茶山先生的天道观,是与他所处的时代相关联的,是那个时代的理论精华。反过来说,他的天道观也是对那个时代精神的集中反映。

二、气、然、公、帝四天道

茶山先生的天道观大体可分四个层次来把握。

其一,天气之道。茶山先生在他的《周易四笺》中,多以天为天然之天。他说:“四正之中,火天为类,水地为类。故孔子于火天之卦曰:‘本乎天者,亲上;体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1]就是说,天气在上,地水在下,各归其类,而成天地。天只是气,是火类。这里的天是相对于地的,天只是气火,大凡同于直感的天空。丁茶山的天,在这里带有了较多的自然科学意义。他还指出:“天地水火,《易》之四正。”[2]

其二,天然之道。丁茶山在注《中庸》首章“天命之谓性”时提出:“阴阳之名起于日光之照。掩日所隐,曰阴;日所映,曰阳……天原有二种,其一以自地以上谓之天。其一以苍苍大圆谓之天,其质虽皆清明,亦具阴阳二气。”[3]就是说所谓天命是天因有阴阳而动,而且有一定如此的规律性、必然性。天是自然的,同时又是必然的,是一定如此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种对“天命”的解释,是茶山先生天道观的特点之一。

其三,天公之道。天是自然的,又有内在必然性。人属于自然,随顺自然去行动,各当其所为,那么天就有了赐福禄之报。所以说天是公道、公正、公平的。茶山先生的这种天道观在他的著作《尚书古训》与《春秋考微》中均有阐述。他说“配天者,天下之公道也,德可以配,则子虽不孝,不可辞也。德有不足,则子虽大孝,不可图也。今以尊父配天为孝道之极致,其非理一也。”[4]何以配天,唯以“天下之公道”。作父亲的自身修为合天下公道,其子有不孝,父德配天,天下公尊不可辞谢。反之,如果父德修之未足,那么其子虽为大孝,尽孝其父,而父尊不能图得。在这里,一方面,天是公道公平的,任何人都会自修天德,当得福禄,不修天德,天道不酬。另一方面,人是主动者,是“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是诚在我”。[5]茶山先生在这里淡化了天的赐予性、主动性,强化了人的自立、自为性。这些都是先秦原始儒学的本旨。及至宋儒的天理以至于朝鲜朝的性理之学,皆将天的赐予性夸大至极,同时夸大皇权、父权的“配天”地位,达到“极致”的程度。茶山先生认为这是“非理”的。

其四,天帝之道。天道酬德,以德配天,是否天就无所作为了呢?否也,在茶山先生的天道观体系里,天人合一又是天人相分的。在丁茶山那里,天在另一个意义上是彼岸的超越世界。“昊天上帝”,“上帝”的称谓遍布于茶山经学诸书之中。他说:“昊天上帝,唯一无二。郑玄袭亡秦五帝之邪说,信纬书感生之妖言,乃以起蛰之郊,归之于苍帝,别创冬至之祭以祀上帝,而自立祝号。曰天皇大帝,不亦悖乎?万物一本,郑玄二之,六之,儒云乎哉!”[6]关于天上帝超越世界的思想,丁茶山在礼经部分阐论尤丰。昊天上帝一语已早见于书、礼诸经,所谓“帝立子生商”。西方天主教传入汉字文化圈时,上帝之原义几乎无存。茶山先生激活了这个古老的语辞,并贯通于诸经之学,意在创生一个东方昊天上帝的超越世界。他说:“昊天上帝,唯一无二”,讲上帝世界的单一性,没有现实的相对性,是超越的世界。

他批评郑玄注经杂陈亡秦五帝以来的谶纬之邪说,以至于汉初的天人感应说流行。茶山先生斥其说为“妖言”,批评其将春季的启蛰郊祭归于苍帝,又另创冬季的冬至祭,以祀上帝,并且别出心裁,自立祝号为“天皇大帝”。茶山先生甚至指斥郑玄为非醇儒也。茶山不满于战国秦汉之际的谶纬之论以机巧预知天意,偷天之福的粗俗儒学之宗教指向,也不满于汉初以天人感应杂以天文、地理、物理等早期科技思想的儒学宗教化。

茶山先生在一端上强调“以德配天,自求享福”的自为人,在另一端上则希望有一个“唯一无二”的昊天上帝世界。“以德配天”是人我世界,“昊天上帝”是彼岸世界。茶山先生旨在建构一个属人的世界与超人的世界,而两个世界的沟通渠道是人的礼世界,诸祭祀带上了无尽的神圣性。祀祭等诸礼沟通了人与神。茶山先生对儒学的体察不可谓不深邃,故此他无敢恭维于汉儒。

三、茶山天道观与1 8、1 9世纪朝鲜朝后期实学的特色

一般地说,哲学、思想、文化,最终都要进到“天人之际”的问题。天道之学的进深标志那个时代、那种文化的深度。茶山先生的天道观展开了自己独特的“致广大,尽精微”的天人关系理解,定位了他所生活的1 8世纪后半叶至1 9世纪前半叶朝鲜朝实学的深刻性。

其一,开放的胸怀。茶山先生的实学思想集大成了朝鲜朝的实学,也深深地影响了其后的启蒙思想和开化运动的社会潮流。其思想的基本姿态是开放的。他对与他同时代而稍早的“北学派”有过微辞,主要讲“北学派”少批判性,笼统的接受有清文明。而在另一面,他主张区分西学与西教,积极学习西方科学技术,以利用厚生。

开放性是朝鲜朝后期实学的基本性格。李佑成先生在《实学研究序说》中,将韩国实学分为经世致用、利用厚生、实事求是三个阶段。“经世致用”是针对1 6世纪以来性理学不求实务的学风而来的,其代表人物李瀷从道学务求实用的新视角,拓展儒学新视界。到了“利用厚生”的“北学派”实学,则要求打破传统的夷夏之辨,学习有清的器物利用思想。“实事求是”,是对儒学思想的深度思考。茶山先生的实学是介乎“利用厚生”与“实事求是”实学之间,而上承“经世致用”思想。而其天道观是以“求是”开拓深度的实事,以利用厚生的。

其二,重器物利用。茶山先生的“天气之道”从天文、物理意义上界定天,其“天然之道”则将一切物理解为实有的存在,表征了韩国实学的一种发展方向。从“经世致用”的李瀷到“利用厚生”的“北学派”,都很重视科学技术对“经世”与“厚生”的重要作用。李瀷等人对天文、地理、医学皆有著述。洪大容于天文、数学颇有造诣,朴趾厚、朴齐家在农学、方志学等方面均有著述。而茶山先生则有诸多科技实践,他除发明起重设备以筑华城外,还在地方任职时,修建冰窖,蓄藏冷食,以款待清国使臣,促进与有清的贸易及政事往来。茶山先生的天道自然观,也是那个时代的文明富于技术内涵的写照,也影响了朝鲜半岛之后的科技理性思维。上世纪70年代以来韩国经济迅速发展,电子、汽车等主轴产业进入全球领先行列,与实学的器物利用思想传统应不无关系。

其三,深化儒学,拓展出新生面。传统儒学的天论,一般有自然之天、命运之天、神性之天的义涵。有关于此,冯友兰、金春峰、向世陵诸学者皆有所阐述。[7]而在茶山先生,命运之天被分解开,创造出一个“天公之道”,就是说,人不是简单地被命运支配着,而是自为天德,自我实现天之福禄,以实现自我。另一方面中国儒学的命运之天的神意天命,则被分解合并入神祉之天,创生出“昊天上帝”之超越世界。儒家学说的宗教性义涵趋于明确化。茶山先生以“上帝之天”的思想建构,打通了“内在超越”与“外在超越”的进路,儒学获得了神圣性。

北学派朴趾源实学甚至带有某种“攻乎异端”的意涵,他的理想国是卞山造反农民的天下;他的理想桃花园,通往陶渊明的世外之境;他的修为理念,多吸收了庄子的坐忘、成仙之境。这些都较好扩充了实学思想的阀界,丰富和发展了退溪先生以来的性理学。

“经世致用”实学的李瀷在理气论思想的阐述中,发展了退、栗思想,提出“大气小气”本体思想。其小气是具体的器物之气,而其大气,则是一种抽象的实在,也是一种逻辑的预设。其哲学的抽象水平很高,但又不失其“气”之有,不是“理”、“道”、“原子”等等。这些都标志着朝鲜朝后期实学的哲学思维,道学思维达到很高水平。

其四,批判吸收西方学术。茶山先生身居正祖身边检书官要职,去听北京天主堂派来的天主教士的布道,这在当时是冒死为之的。最终因事情败露,流放1 8载。这里的殉道精神应不亚于文艺复兴时期慷慨赴火刑者。茶山先生在他的《圹中墓志铭》中写道:“辛亥以来,邦禁严,随绝意。”[8]茶山先生虽认为天主教有益教化,“与吾儒无异”,但他对天主教持批判态度,最终“绝意”离开。但对西方学术,茶山先生“颇倾心焉”。他在所撰《自明书》中说:“其志于实学,乃为西人之学问。”特别是天文学、地理、农政、水利、测量、医疗诸术。茶山倾其心于西学是有选择的。1 8、1 9世纪朝鲜朝实学学西学已入其机理。

“利用厚生”的北学派学者,到有清北京也多与西学接触。洪大容曾到宣武门天主堂作过考查,与天主堂教士几多过从,探问西方的自鸣钟的技术设计等。洪大容还曾考察过北京建国门外的观象台,了解西学关于天文测度的原理。北学派的朴趾源与洪大容都指出地球学说和地转之论。批判了古来的天圆地方之说的谬误,带有了现代科学技术思维。朴趾源甚至以水珠的球形张力原理,解释地球之所以呈圆的道理。并认为万物从原则上都呈圆形结构。此说与今天的基本粒子的结构理论总体吻合,显示了实学派的科学技术智慧。关于地球形说,洪大容之师金元行等在此前提出过。这是当时的热门话题,西学影响潜移默化,改变着朝鲜半岛生民的思维方式。

四、结论

茶山先生终生遍注四书五经,著“一表二书”以论当时的政治、法律、经济、教育、文化,著有大量的科技著作,所涉天文、地理、建筑、医学诸领域。而其天道观是一以贯之的总纲领。

1.茶山先生的天道观纵贯以天气观,引出天然观、天公观、天帝观。此与传统的儒家无道思想从结构与着眼点,均有不同。建构了一个自然、人、神性信仰的儒学新系统。

2.天公观强调天的非赐予性,突出了人的自为、自求性,人的地位得到提升。此与先秦原始儒家的人本学思想相一致,也恢复了易学天、地、人三才,人居其中以对天地的思想。

3.天帝观,确定了朝鲜朝实学的外在超越系统,补足了儒学信仰系统不确然的问题。茶山先生肯定了天主教的精神家园建构,认为与儒学有相类似处,但他在《自撰墓志铭》、《自明书》等表述中,不止一次地批判天主教的神本世界巫言邪语,对民众有欺。应是他不同意神的信仰系统。而茶山先生的“昊天上帝”是一种虚拟的信仰定位,是人的内修之外在规戒。其信仰系统具有很深邃的义涵。

4.朝鲜朝儒学从性理之学到实学的跨越应是儒学在朝鲜半岛派生的完成形态。茶山先生的实学思想是这种派生完成的表征。其天道观是这一派生完成的总纲。韩国从语言到文化心理,都与中国大相径庭。韩国语是胶着语,属结构语系统,而中文是孤立语。从语言文化心理上说,韩国语要求同一律,要求严密的逻辑表达。而中文则从六书到八卦哲学,都要求点到为止,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有关于此,北学派的朴齐家有过专门阐述。儒学能在韩国发展,创生出新生面,达到东亚价值趋同,颇具文化人类学意义。深入研究韩国实学,在当今全球化时代,关于价值趋同而文化保持多样性问题,能否给出不同反响的构想呢?

[1][2]丁若镛.周易四笺[A].予犹堂全书(9)[C].首尔:怀拥出版社,2001.142,142.

[3]丁若镛.中庸讲义[A].予犹堂全书(4)[C].首尔:怀拥出版社,2001.239

[4]丁若镛.春秋考微[A].予犹堂全书(8)[C].首尔:怀拥出版社,2001.479 [5]孟子·滕文公上

[6]丁若镛.春秋考微[A].予犹堂全书(8)[C].首尔:怀拥出版社,2001.459

[7]向世陵.中国哲学智慧[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7

[8]丁若镛.自撰墓志铭圹中本[A].增补本予犹堂全书(4)[C].首尔:景仁出版社1987.329

责任编辑:肖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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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3160(2010)03-0086-04

2010-03-14

姜日天,男,吉林图们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哲学与文化、东方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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