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珊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 ,北京 100875)
行云流水,画卷如歌
——沟口健二电影中的东方意境美*
罗 珊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 ,北京 100875)
沟口健二作为日本现代女性电影大师,作品中体现出他对东方文化、女性命运的关怀和思考。主要从沟口健二电影中的镜头语言特点——长镜头美学、女性主义以及古典文化意蕴中包含的现代性三个方面简要分析其电影中展现的东方意境美。
沟口健二;日本电影;东方文化
在谈及日本电影时,不可不提的三位人物便是小津安二郎、成濑巳喜男和沟口健二,当然,还有稍晚一些的黑泽明。小津安二郎以对现代日本家庭生活中伦理的描写见长,成濑巳喜男以现实主义戏剧的建筑师著称,黑泽明以其生动的视觉效果、简练的手法、西方戏剧化的风格而倍受关注,沟口健二则被称为日本女性电影大师,以其对女性命运的悲剧描写中所体现出来的现代性为人称道。沟口健二的电影题材很广,尤其是早期,他拍过许多新派剧,侦探、通俗、讽刺、喜剧、以至军国主义和无产阶级倾向的电影他都拍过,不过,真正让他立足于世界电影大师之林的还是对日本艺道以及传统日本女性悲剧题材的描写。他是日本当代将传统文化、东方意蕴发挥得最为恰到好处的导演,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将那种神秘又不忍接近的含蓄美拿捏得非常准确,恰如其分。下文将从三个方面浅析沟口健二电影中的东方质感。
但凡看过沟口健二导演的影片,都会留下这样的印象:镜头含蓄而克制,节奏舒缓而悠远,没有特写,没有快速剪辑,影片中有一种与生俱来、浑然天成的东方美感。就像《雨月物语》开头处那一段长长的空镜头,只有景物缓慢叠画,镜头律动。还有《近松物语》的结尾处,阿灿和茂兵卫被捆绑于马背送往刑场,沟口健二只让观众远远观望,没有煽情的特写刻意催促情绪的发生,但观众都能看清楚阿灿“从未出现过的美好微笑”和他们紧握的双手,感受到他们解脱后的幸福和悲剧的无奈。
沟口健二使用长镜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一场一镜”。[1]长期与沟口健二合作的著名女演员田中绢代在描述导演拍摄电影中常运用的长镜头时曾这样说道:“电影的画面往往持续很久,甚至好几分钟。此外,他一直信守一个镜头只能拍一次,因此他经常要等到所有演员的情绪渐渐严谨地展现时才开始拍摄。这时他会拍下一个持续好几分钟的镜头。这种引导全体演员尽情表现的手法将产生一段时间间隔,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会自然而然地展现内心最深处的东西。如果你没有亲临其境的话,根本无法感受那段时间里的压力,那种感觉确很可怕。”[2]就是这种“很可怕的感觉”,使沟口健二电影的每一场戏都有一种引人入胜、使人进入情绪的气场,它真真切切地来自于演员的表演,而导演不间断不停歇的记录将这种演出情绪的完整性很好地保留了下来。但导演的“一场一镜”并不代表镜头呆板地静止不动,相反的,其镜头的运动几乎从未停止过,并且始终保持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律动,带着一种难得的儒雅气质。
由于“一场一镜”的需要,导演在片中多运用中、远景进行拍摄,以便保证演出的完整性,同时,这样的拍摄方式更能体现人物与背景的关系,“更能表现女性融入背景,与大地结成一体的阴柔本质”。[2]西方人无论是在绘画还是在电影创作上都更注重人,景物只是附带的;而东方人更擅长把人放在自然环境中去观察,更注意景的表现。在绘画中也有很多以自然为主题的表现,其中南宗画就是如同“画在画上的全景镜头”。
沟口健二早年有学画的经历,这使得他对日本的绘画卷特别感兴趣。他认为电影就像日本传统的绘画卷一样,读者可以随意挑选他们喜欢的部分去观看,因此要有主有次。此间,导演对于演员的站位、走步、布景等一切影响画面构成的因素都很有讲究,比如《雨月物语》中,描绘女鬼若狭给源十郎表演能剧的那一段,若狭的家中被布置得非常类似能剧演出的场景,尤其是那道长长的走廊,在日本传统的能剧中,走廊代表“阴世通往阳世的神秘处所”,若狭走路姿势及化妆也都严格遵循能剧的形式。除此之外,沟口健二电影中缓慢、匀速、有节律的运动镜头,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看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同时,这种远观式的拍摄又体现出一种含蓄的、克制的、有韵味的东方气质,用香港影评人郎天的话说,“这样才能朗现暗藏在场景内的韵味余味”,“拍出现实中的真实感”。
在长镜头美学的指导下,沟口健二的作品很少采用爱森斯坦的蒙太奇理论。他在剪辑时,大部分转场采用叠画的方式来处理,同时,叠画在沟口的电影中,也一直作为一种抒情的手段而存在。首先,在抒情的日本民乐配合下,叠画本身即呈现出一种抒情的效果。一般沟口健二采取以人物叠至景物,或以景物叠至景物,在舒缓迷离的日式小调中,画面缓慢交错,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其次,叠画在叙事上也更能体现情感的表达,比如《西鹤一代女》中,田中绢代饰演的春子在庙里看到500尊佛像时,想起了她的初恋情人——三船敏郎饰演的年轻武士。当春子望向佛像时,画面中叠入了年轻武士的形象,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是透过春子模糊了的泪眼,又仿佛是记忆太过遥远,时而凝聚时而涣散。
《爱怨峡谷》中阿文的遭遇与自我救赎、《西鹤一代女》中春子神圣的娼妓形象、《雨月物语》中宫木、阿滨两位妻子对丈夫的拯救、女鬼若狭对爱情的执着渴望、《山椒大夫》中安寿始终不变的善良的心对哥哥的影响、《近松物语》中阿灿和茂兵卫的末路爱情,都能体现导演在影片中对女性不变的关注。沟口健二始终在用电影表达着他对男权社会下女性的悲剧性遭遇的思考,传达出了挣扎在底层的女性的声音。
早年沟口拍摄女性题材电影的缘由,是出于电影公司的安排。“当时村田时导演,总是以男人为中心拍东西,所以公司方面就指示沟口拍摄女性题材,后来发觉自己越来越感兴趣,就一直拍了下来。”①取自《沟口健二,一个导演的一生》(纪录片)新藤兼人.或许是因为姐姐寿寿曾经当过艺妓的缘故,他电影中对艺妓、娼妓的关注最多,也或许是因为他一直依赖姐姐生活,所以在影片主题的表现上多以女性救赎男性为主。不管怎样,最终,他成为了首屈一指的女性电影大师,其对女性的描述与关怀都透着一种大师的悲悯。[3]
前文已经说到,沟口健二在影片拍摄时,常常“一场一镜”,以中、远景来拍摄。在沟口健二含蓄地控制着景别时,在演员们“可怕的”感觉到剧中人物的痛苦时,我们可以看到,导演似乎有种不忍近观的悲悯情怀,不忍心细细观看女性悲惨的境遇,就如《山椒大夫》中安寿自杀的场景,在安寿一步步走向水中央的时候,导演只是将机位静静的立在那里,没有推进,没有安寿的表情的特写,只有缓缓挪动的脚步和最后荡漾开来的水纹能证明安寿的离去,四周的景物和摄影机一样安静。但沟口健二所表现出来的,却仅仅是“不忍近观”而已,他没有闭上双眼,他还在表达,用他的镜头表达“艺人的进取心,妓女的思考方式等”。
他后期在世界上影响较大的几部影片普遍体现出女性在悲惨境遇中的自我成长和女性对男性的爱与宽容使得片中的男性得到救赎。《西鹤一代女》中,春子因追求爱情而被逐出京都,沦为娼妓。在佐藤忠男的描述中,“这种女性最为悲惨,须承受由男性的懦弱、卑劣、丑恶所造成的一切罪行,但同时又能以其崇高的精神力量使男性丢脸,到头来成长为一个很有灵秀威严的女性。”[1](P146)《雨月物语》以战时的两个家庭为线索,刚开始,田中绢代饰演的妻子宫木一直在劝自己的丈夫,不要执迷钱财,应以家庭为重,恪守本分,但丈夫源十郎狂妄自大,直到他遭遇女鬼若狭劫后余生回到家乡,宫木的魂魄以其温馨无限的母性形象完成了对源十郎的救赎,此后他才开始勤勤恳恳照顾家庭;而另一组家庭由源十郎的妹妹阿滨和丈夫藤兵卫组成,愚蠢固执的村夫藤兵卫妄想成为功成名就的武士,于是在贩卖陶器的过程中逃跑,后阴差阳错成为有名的武士,在庆祝之时却发现,妻子阿滨在他离去后遭散兵游勇强暴,已经沦为妓女,这给了藤兵卫很大打击和震撼,最后他随妻子回乡过平静的生活。至此,女性阿滨的不幸遭遇在影片中又一次完成了对男性的救赎。在《山椒大夫》中,心地善良的少年厨子王在经历十年的奴隶生活后,逐渐迷失本性,变得暴戾、失去希望和缺乏仁义之心,而妹妹安寿却依然善良仁慈,在对哥哥数次劝说无果后,最终以自我牺牲来完成对哥哥的拯救,使哥哥获得自由。当哥哥厨子王成为地方长官后再回来寻找安寿,却得知安寿已死,这是安寿对厨子王的二次拯救,使其辞去官职、寻母,过平静安宁的生活。
沟口健二是日本电影艺术家中最早也是最顽固地意识到日本传统文化的大师。他的电影,尤其是在他享誉世界后拍摄的一系列影片,大多改编自日本传统文学作品,是源于古典的再创作,将远离人们现实生活的时代搬上荧幕,洋溢着浓浓的“古意”。其作品中“古意”主要体现在古典文学的改编和传统文化元素的融入。1951年的《西鹤一代女》改编自井原西鹤的长篇小说《好色一代女》,讲述17世纪一个好淫女子的一生;1952年的《雨月物语》改编自上田秋成的传奇小说,影片中引入的是《浅茅宿店》和《蛇性淫》两段神怪故事;1954年的《山椒大夫》改编自森欧外的同名小说,而小说则源自在日本民间广为流传的古老传说;同年的《近松物语》改编自近松左卫门的小说《阿灿和茂兵卫》,同样源自古老的文献《大经师旧历》,故事所处时间段均为17世纪至18世纪左右,此为“古意”体现之一。另外,从许多细节上,都能体现出沟口健二对传统文化的迷恋,比如几乎每部影片的片头,都是传统日本绘画为背景(绘画内容基本都以姿态自由的樱花或梅花为主),工工整整地以书法写出演职员名单,再加上他的影片始终只用民族乐曲配乐,即使创新也是用传统乐器演奏西方乐曲,“古意”盎然,意境悠远。他影片中对传统能剧演出形式的挪用,更是为影片增添了浓厚的民族气息。[4]
事实上,作为一直创作社会批判写实主义作品和时刻关注女性悲剧命运题材的沟口健二来说,所追求的并不仅仅是对古典美的再现,他是在借助古代背景写现代生活,以“古意”孕“今情”,所以影片又昭示出一种强大、有生命力的现代性,这也是他的影片能够被西方世界接受和认可的原因之一。但同时,他也认为“简单一味的求新必然失败,只有与旧事物展开格斗才能真正出新”,[1](P137)所以他选择这种古今交错的形式来表现他要表达的思想。《西鹤一代女》中,年轻武士被处死前,高喊出的“希望自由恋爱无罪的社会早日到来”,明显不符合17世纪武士会表达的语言,台词具有强烈的现代性。同样的,影片的主题也是现代性的强烈表达,沟口的影片在“最卑贱的人身上寻找高贵的精神”,并认为造成女子卖淫卖艺的原因是恶劣的社会,将“卖淫作为男权社会所带来的丑恶现象来描写”,这都体现出与原著完全不同的社会理解。《近松物语》中更是直接表达出女性对爱情应该有自由追求的权利,女性不应仅仅依附于男性存在这样开放的西方式爱情观,尤其影片结尾处,颠覆了古代传统的道德伦理观念,女主角阿灿与情人茂兵卫坐在马上被运向刑场时,她脸上散发出来的是幸福的光彩,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布:“我们是相爱的!”完全没有传统意义上“通奸”后的“羞耻感”和“自责”。这并不是对传统道德伦理观念的否认,而是在更高意义上对传统伦理价值观的重新认识,影片中大印刷家的无耻和形容猥琐,管家苏蒙的小人之心、吃里扒外,官员们自命清高的伪饰等,都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是在影片中男女权利比例不正常的社会结构中,对男性最有力的嘲讽,也是影片中现代性的体现。
为什么不说沟口健二电影中具有的是日本传统的民族美感而说是东方意境美呢,并非认为日本民族性的内涵或外延就足以代表整个东方的美学,而是因为沟口健二的电影中,所体现的美感和意境更为悠远。同样作为日本电影大师的小津安二郎,他的影片中所表现出来的日常琐碎、跪坐着的生活场景以及细节上的对白无不散发出强烈的日本气息,这是只属于日本本民族的生活体验,而由于以中日韩三国为代表的亚洲文化本来同源,沟口健二影片中所展现出来对神怪女鬼的神秘感的描绘来自于中国传统的神怪传说;他在对跌宕起伏的情节处理上,使用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手法,更是有种类似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境界,余波荡漾,余韵无穷。
至今,中国电影界还没出现成就如此之高、能将传统文化和意蕴表达得如此精妙的导演,实为中国电影的遗憾。而日本电影界也面临着“一代不如一代”残酷现状。在此种情况下,像沟口健二、小津安二郎这些将生命延续于黑白影像中的大师们,就更加值得我们去珍惜,去感受,去回味。
[1] 佐藤忠男.沟口健二的艺术世界[M].陈笃忱,陈梅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
[2] 郎天.沟口健二望向女性的眼睛[EB/OL].http://movie. douban.com/review/1210259.
[3] 佐藤忠男,陈笃忱.沟口健二的艺术——仰视与俯瞰[J].电影世界,1991,(3):125-145.
[4] 汤祯兆.日本映画惊奇——从大师名匠到法外之徒[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Passing Clouds Like Flowing Water,Picture Stretching Like Song——Analysis the Easten Classical Culture in Kenji Mizoguchi’s Film
LUO shan
(School of A rt and Communication,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A s the Japanese modern feminist film master,Kenji Mizoguchi manifests his concern and ponder to the Eastern culture and the feminine destiny.This article mainly discusses from three aspects to Kenji Mizoguchi’s Easten artistic conception,they are,the feature of movie’s lens language-long-shot esthetics,the feminine principle and the classical cultural implication contains in modernity.
Kenji Mizoguchi;Japanese film;easten culture
I106.35
A
1008—1763(2010)03—0153—03
2009-09-20
罗 珊(1989—),女,湖南衡阳人,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研究方向:电影电视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