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越
《金阁寺》是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代表作之一,于1956年连载于文艺杂志《新潮》的一至十期上,并于同年由新潮社推出单行本。它取材于1950年金阁寺僧徒林养贤防火烧毁金阁寺的真实事件,肇事者称纵火动机为嫉妒金阁寺的美。在《金阁寺》中,三岛由纪夫重塑了肇事者与金阁寺的形象,将以纵火者为原型的沟口塑造成一名口吃、腿部残疾、性无能却渴望与美接触的学生。而沟口脑海中的金阁寺在父亲的赞美和自身的幻想下,愈发完美无瑕,化身为美的象征。每当沟口试图与现实的世界相接触时,他内心的自卑情结便使他脑海里出现金阁寺的形象,金阁寺“拒绝”了他。沟口想要真正克服这一道难关,便把内心的情结付诸真实的金阁寺,妄图烧毁金阁寺,自身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而《金阁寺》中描写的火烧金阁寺的壮烈场景却与第三章沟口老师选择的参禅题目“南泉斩猫”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小和尚们发现一只可爱的小猫,所有人都想把小猫放在自己的寝床上,而南泉和尚却抓住小猫的脖颈,将其斩首。斩猫,斩断的是自我的迷妄,斩断了妄想的根源,以此寓意斩断一切矛盾、对立、自己和他人的争执。这段小插曲中描绘的“美”与“丑”的对立,恰好对应了沟口与金阁寺之间的矛盾,概括了文章发展的脉络,暗示着故事的结局。
在第六章中,作者借沟口的好朋友柏木之口,对“猫”的形象做出了解释:“猫原来就是美的凝聚体。”猫漂亮无比,猫眼是金色的,长毛光洁可爱,躯体小巧柔软,这个世界的所有逸乐和美似乎都像弹簧似的缩藏在它的躯体里。它突然出现在庭院里,叫人逮住了,便成为了全寺庙的焦点,一时间人们佛经也无心诵读,平日里和和气气的众僧为之你争我抢。“猫”毫无疑问即是“美”的象征。
而“金阁寺”对于沟口而言,是沟口跨过口吃这一屏障,对外部世界接触的另一个难以逾越的屏障。普通人可以通过语言和外界沟通,向外界展示自己。但是沟口不仅缺失语言沟通的能力,同时自身难看的X型腿更带给他更深的自卑感和劣等情结。对于美的事物,沟口在极度向往、渴望接近的同时,和美靠的越近,美与丑的对立越明显,他内心深处的自卑也越显露。这也就是为什么每当他想靠近暗恋的对象有为子时,或是长大后接触女性时,都会因为脑海里浮现出“金阁寺”的形象而告终。
“金阁寺”是沟口心中的“美”,和“猫”是和尚们心中的“美”一样,都是“美”的代言词。柏木把“美”比作龋齿,疼痛触及舌头,株连舌头,强调自己的存在,人终于受不了痛楚而拔牙。在面对美时,人性的丑恶和自私就像深渊一样蚕食着人们表面的真善美。斩猫就好像拔掉疼痛的龋齿,看上去也像把美抠出来,但这是不是最后的解决就不得而知了。“南泉斩猫”事件发生后,高足赵州回来了,得知南泉和尚武断的行为,他脱下脚上的草鞋,将它顶在头上走在出去。赵州头顶草鞋这段才是最难解的问题。赵州将沾满泥泞的被人蔑视的草鞋顶在头上,以菩萨般的无限宽容讽刺了南泉和尚这种解决方法的简单化,因为他知道除了忍受龋齿之痛之外别无他法。“猫”不存在了,人们自然不再为此相争,但丑恶的人性却不会随着美的消逝而消逝,只是消灭了人们面对美的根源,因此不用在美的面前展露出自身的局促和残缺。同理,尽管沟口烧毁了金阁寺,但他心里的那个“金阁寺”永远不会消逝(这里的“金阁寺”即为沟口对美的向往)。沟口原本的计划是和金阁寺一起葬身火海,可最后“金阁寺”还是拒绝了他,让他带着“我要活下去”的信念活了下去。这是因为沟口烧毁金阁寺的原因是“金阁寺”在他脑海里频繁的出现让他误认为金阁寺是阻碍他和现实生活接触的根源。消灭了他认为的阻碍,这时的他认为自己具备了和外界接触的能力。但是最终他仍然难以消除自己对美的追求,他的所作所为只是隔靴搔痒罢了。
对斩猫事件,柏木指出:“那桩公案嘛,在人的一生中是经常变形的,而且以各种形态多次出现。每次我们在人生的拐角处相会的时候,都改变着同一公案的面貌和意义。……眼下我属于南泉,你属于赵州,或许有朝一日,你成为南泉,而我成为赵州而未可知。因为这桩公案正像‘猫眼’是多变的啊!”柏木借着沟口的话题,看透了沟口的内心,此话也一语成谶,影射着沟口终成为南泉和尚那样暴虐残忍的人的结局。沟口的优柔寡断,将他一生中压抑着的欲望进一步压缩,成为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让他逐渐偏离正常人的生活轨迹,墙倒的那一刻既是释放的一刻,也预示着毁灭的结局。
首先提出“斩猫”这一参禅命题的是沟口的老师。老师受沟口父亲的嘱托,收沟口为徒,一直对沟口照顾有加。当沟口有了当主持的野心后,逐渐开始想办法讨好老师。他踩踏怀孕妓女以取悦美国士兵,并将美国士兵奖励的烟送给老师。但东窗事发后,老师猜到了礼物来历不明却没有找沟口谈话,还给了他上大学的机会。而这种包庇却让沟口用批判的眼光看待起老师。在他心里,自己踩踏妓女是由于自己的丑恶和嫉妒,可老师的所作所为却与他无异,对老师的猜忌让他对老师产生了隔阂。而另一件直接引起沟口对老师的不满的事件是沟口目睹老师招妓的场景。这时的沟口对老师的尊敬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沟口的报复心理,希望看见老师出丑。他往老师的报纸里塞妓女的照片,可老师只是不动声色的把照片放回他的抽屉,这种沉默的反击更激起了沟口的逆反心理。于是沟口开始厌学,以旷课的方式报复老师出资让他读书的行为。和老师关系的恶化导致沟口和当住持的愿望无缘,他只得选择毁灭的方式来控制他无法掌控的金阁寺。道貌岸然的老师提出的“南泉斩猫”的命题也在沟口心里渐渐有了答案,“猫眼”已变,沟口不知不觉成为了“南泉和尚”一派。
在沟口的一生中,“南泉斩猫”这桩公案也以各种形态出现过,沟口最后火烧金阁寺也只是他终其一生所做的最为重要的决定。和“南泉斩猫”不同的是,寺院的和尚们尚且有占有“猫”的可能性,沟口一生的经历却往往是被他追求的美拒绝的。从最初的沟口盯着被宪兵抓住的有为子的脸时,迄今为止他都不曾见过那样一样充满强烈的拒绝感的脸。他认为,自己的脸是被世界拒绝的脸,可有为子的脸时拒绝世界的脸。之后沟口也曾有暗恋过的女同学,甚至也在受到柏木影响后找过妓女,但是结局无一例外是让沟口感到一股强大的拒绝感。在《金阁寺》中,“女人”的形象多寓意着美,美可以委身于任何人,但又不属于任何人。沟口的占有欲和自己的自卑形成了尖锐了矛盾,除了消灭自己想要占有的东西,沟口别无他法。这也是为什么一贯口吃胆小的沟口可以在美国士兵的嘲讽下,踩踏怀孕的妓女的原因,他的嫉妒早已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虐待带给他的是报复的快感。可即便这样,他所不会拥有的美的根是不会断绝的,即使美的东西消亡了,美依然存在。
纵观全文,三岛由纪夫对美的事物的描写都不吝笔墨。沟口对金阁寺的美的向往始终是贯穿全文的主线,同时有为子等女性形象也犹如女神一般不容接近。《金阁寺》是以第一人称书写的长篇小说,通过沟口的口述为读者呈现了一个身体和心理都有着残缺的人眼中的世界。沟口追求美的方式近乎变态,他对美的觊觎充斥了私欲和猥琐,同时他却以颇高的道德标准要求同他相比身体完整的人。而人性的丑恶不仅存在于沟口一个人,只是他与正常人的正常生活的隔绝使得这一点无限放大了。三岛由纪夫借由他的心路历程,将人性的弱点赤裸裸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演绎了一出美与丑的矛盾剧烈激荡的闹剧。《金阁寺》代表了“三岛美学的集大成”,三岛由纪夫往往将“两种极端相反的观念”表现在文学中,一段是“生、活力和健康”,一端是“死、颓废和腐败”,金阁寺和沟口正是两个相互对立的形象。“斩猫”和“纵火”表现的即是对美的思考,美的存在使丑痛苦,嫉妒会带来美的陨落。三岛由纪夫和读者一起审视这场荒唐的闹剧,亦为审丑美学的一种形式。
自古以来,对美的残害的例子不胜枚举,几场人类文明的浩劫无不或因争夺或因嫉妒而起。《金阁寺》中讲述的故事仅仅是这一心理的缩影,欲望和美的对立也是文学时常探讨的经典话题。“斩猫”中赵州和南泉的做法究竟哪种更好,也将为文学的发展提供更多的思考和题材,而结尾背叛金阁寺活下来的沟口这一开放性结局,给了读者更大想象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