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希平
(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北京100871)
胡塞尔论外物感知活动的特征
靳希平
(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北京100871)
在胡塞尔看来,感知到对象存在等于被直接感知侧面、侧显(指向)+空洞的、尚待充实的内在意向域+外在意向域。这三者各自的系统运动以及三者的相互作用,围绕着一个核心X,就形成了一个被感知的外在对象在现象学意义上的存在。其中的外在意向域包括对象所处的环境即其所处的历史,社会、政治、文化事件等。这样,由贝克莱表达的传统经验论中的信条——“存在就是被感知”在这里得到了全面的修正:对象存在的真实显现不仅仅是被真实感知,甚至主要不是被真实亲身感知;在对象的存在的显现中,被真实亲身感知的内容只起到Index索引的作用;它们是过去沉淀下来的空域和向未来开放的空域的指示器;在对象的存在之显现中,被感知侧面的功能是指向空意向域:一个围绕着核心X周围的、由业已感知和尚待感知的内容构成的空意向域。被感知对象身上总是存在着“盈余”,存在着“未尽的余味”;就其现实的直接显现而言,这些余味、盈余尚是空的、被感知过了和未被感知的侧面成系统有规则地构成的空域,它是一个对象存在之显现的主要成分,是我们在感知外物时的心之所系。所以外物的感知活动总是一种顾后与瞻前的整合于当下原初印象的综合统一体。
感知;外物感知;经验对象
在国内除了倪梁康等少数专家之外,包括笔者在内的很多人,对胡塞尔思想的了解大多不够具体全面,因而认识存在片面性。比如过去笔者只泛泛地认为,胡塞尔现象学的基本思想无非是以下几条:(1)它是一门描述性科学:它描述的内容是人类经验的本质结构和这些经验对象之如何被经验的本质结构,即对象如何在经验中显现自身的本构机制;(2)它的宗旨就是回到事物本身,回到现象本身,进行具体研究;(3)它的典型思路是笛卡尔主义:坚持“我思故我在”的认识论唯心论立场;(4)它的接受并发展了布伦塔诺的“意向性”理论;(5)它的典型方法是现象学还原,又称括弧法,悬搁:把所有对象性内容的有效性全部搁置不用,以便回到对象在主体面前的现象方式之中;(6)在胡塞尔学术生涯的最后阶段,他又提出了“生活世界”的思想,指出了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哲学前提,以及自然科学如何构成了当代流行的世界观;(7)作为科学批判主义的先驱,后期胡塞尔强调,科学来源于、根植于并活动于“生活世界”之中。
上述看法可在许多哲学史、包括外国的哲学教科学书中读到。S.E.Stumpf编的教材《从苏格拉底到萨特》中谈到胡塞尔的章节,其内容也不过如此。笔者也曾写文章,从上述那个几个方面介绍过胡塞尔思想。以上这些对胡塞尔思想的介绍、归纳并不是错误的,但却是很不全面的。这些介绍忽略了胡塞尔坚持不懈进行的那些具体研究。很少注意他对自己以前的理论所进行地不断修正,特别是不够注意胡塞尔对人的认知结构的具体的、有启发性的、坚持不懈的探索。
笔者最近翻译了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哲学教授、胡塞尔研究家Donn Welton的《另类胡塞尔(The Other Husserl)》一书。该项工作启发、促使我重新阅读胡塞尔。《另类胡塞尔》一书以批判性研究的视角,对胡塞尔生前发表的著作和身后出版的研究手稿重新进行了审查。在这本书的影响下,笔者开始看到胡塞尔现象学的具体认识论工作的轮廓。本文是笔者翻译该书、重读胡塞尔《对被动综合的分析》(以下简称《被动综合》)[1]一书时对胡塞尔论外物感知这个方面获得的一些不成熟的初步认识,发表出来,以求正于同好。
毛泽东在《实践论》中说,“你要有知识,你就得参加变革现实的实践。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你要知道原子的组织同性质,你就得实行物理学和化学的实验,变革原子的情况,你要知道革命的理论和方法,你就得参加革命。一切真知都是从直接经验发源的。但人不能事事直接经验,事实上多数的知识都是间接经验的东西……”[2]276这段在中国的哲学爱好者中耳熟能详的文字,讲的就是认识变革事物中的感知问题。从现象学认识论来看,这段文字表明:(1)一切知识归根到底来源于人的直接经验,这与胡塞尔现象学认识论的基本立场基本一致;(2)大多数的知识都是间接经验的东西,人们并不是依据自己亲历经验来判别、接受、承认其为知识。现象学认为,大多数知识是未经个人经验证实的,因此是未到达自己的经验的直接充实的意向性知识。即使是感性知识,其内部也有着复杂的结构;(3)人们对事物的认识过程、与事物的交往过程(实践过程),不是简单的被动的接受。毛泽东用“变革”一词十分有深意:我们的认知活动从来不是简单的被动地感知事物。毛泽东认为,对外物(梨子)的认识包含了人的十分主动的活动,这些活动作用于对象(吃、尝梨子),为对象提供了显示出自身的性质方式、途径。主体的主动活动和被动活动,改革、改变了事物的原来与我疏远的状态;我对事物的认识、变革,就是让它参与到我的生活中来或者让我参与到对象的存在方式中去的方式(吃了梨子,梨子就化为我身体生命的一部分,无论从文化上、还是从生理上来说,都是如此)。在(把实践包括在内的广义的)认识的过程中,对象和我都发生了改变,所以毛泽东说“变革梨子”,而没有简单地说“认识梨子”。毛泽东的说法与胡塞尔现象学认识论框架基本一致。
毛泽东的《实践论》的目的并不局限于对日常生活的认知方式的基本结构,所以这段文字,由“梨子的味道”始,一跃而谈及自然科学的认知,再跃而谈及革命活动,就认识论研究而言,对上述三种认知活动都没深入具体的描述。胡塞尔现象学则专门从事人的认知活动的最基础特性的描述和分析。人的感知经验是最基础的,所以,胡塞尔十分重视对感知的研究,特别是对外物感知的研究。《对被动综合的分析》是他的这类工作的代表作之一。胡塞尔效仿康德,把他对感知的描述分析工作称之为现象学认识论中的“先验感知论(transzendentale Aesthetik)”[1]295,361①在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中译本中,transzendentale Aesthetik一般翻译为“先验感性论”。这次在柏林参加自由大学组织的《哲学与宗教》的会议上遇到中国社科院哲学所所长谢地坤。席间他向我谈起,他正在整理的王九兴、王太庆先生合译的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手稿,其中提到,王九兴将transzendentale Aesthetik翻译为“先验感知论”或者“先验感知学”。笔者深感此译妥帖,特在此处借王九兴先生译法而用之。更感谢谢地坤兄的不吝赐教。,足以表明,这种工作是现象学认识论工作的最基础部分。下面我们就具体地介绍分析胡塞尔“先验感知论”中对外物感知的论述。
1.外在感知是一个“矛盾” 人类认知活动的最基础形式是对外部事物的感性认知(aussere Wahrnehmung)。这似乎是人们最熟悉不过的事情,每个人都有对外在事物进行感知活动的亲身经历:通过我们的五官收集信息,达到对外界事物的认识。但是对于亲历的、熟知的东西我们往往最缺乏清楚明白地认识。现象学就是要引导我们去注意认识,我们亲历、熟知事物时之未被注意的结构和本构成分。外物感知恰恰就是这类事物。
《对被动综合的分析》一书的德文版一开始②这里之所以强调德文版,是因为该书的英文版在编排上和内容上,都与德文本有很大不同。由于德文是讲稿的节选,所以英文版从《胡塞尔全集》的其他卷中摘取原本属于本讲课稿的内容,编在一起,以求回复全豹,它包括的内容和排列次序为:1.《胡塞尔全集》17卷Formale und transzendentale Logik(形式的与先验的逻辑)351-378页;2.《胡塞尔全集》11卷 Analysen zurpassiven Synthesis(对被动综合的分析)全书,不包括附录;3.《胡塞尔全集》31卷,Aktive Synthesen(主动综合),全书;4.《胡塞尔全集》14卷,Zur Phänomenologie der Intersubjektivität(论交互主体性的现象学)13-82页;5.《胡塞尔全集》11卷Analysen zurpassiven Synthesis(对被动综合的分析)一书原来的附录。德文本正文开头是第3页,即英文本的第39页。,胡塞尔就指出:外物的感知是一个矛盾(Widerspruch),而且这个矛盾是属于外感知活动的本质(Wesen)[1]3。胡塞尔以对桌子的感知为例:正常人,看到一张桌子,就是看到了桌子本身。这就是外感知的特点:它可以直接感知(看到)整个对象。但是胡塞尔通过仔细观察,发现,我们实际上亲身感知到的(看到的)并不是对象本身,而只是对象的某个侧面(或者叫侧显,Abschattung)。所以,外感知究其本来的任务而言,应该是可以直接感知对象本身。胡赛尔说,这是外感知对自己的功能效用的正常要求、固定的要求(Bestandige Praetention)[1]3。但是在实际实施过程中,外感知从来、而且永远也做不到对外在对象整体的直接感知。它实际上感知(看到)的只是对象的某一个或者某一些侧面。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认为,感知到了对象本身。在外感知问题上胡塞尔特别强调,我们对外在对象的感知中,即便在最基本、最简单的感知中,在当下直接获得的感性感受,只是对象的各种相同或者不同的侧面。作为懂得人情世故的正常人,哪怕是略知人事的三岁顽童,都会在看到了对象侧面之后,认为他看到了对象本身。我看到×××的背影,就认为我看到了×××本身,而且认为我看到了整个的×××。在这种习以为常认知活动中,胡塞尔通过认真分析发现了矛盾:在严格意义上,我并没有看到×××的全部;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但却认为我看到了×××的整个人。这就是外在感知本身的矛盾性。
2.外感知不可能是全面的 外感知总是从一定的角度立场出发的感知(aspekt、Perspecktive);外感知不可能完全感知对象的一切侧面(In der Allseitigkeit)。所以胡塞尔指出,在原则上穷尽感性事物的被感知内容,对外感知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一个感性对象在一个完成了的感知中,把自己的严格意义上的所有方面都给出来,作为一个感性对象来说也是不可思议的。外感知与感性对象是一对关联体(Korrelation);真正感知与真正被感知之间的根本区别,构成了这个关联体的原初本质(Urwesen)[1]4。我们还是以胡塞尔自己的桌子分析为例:我们总是看到桌子的一个面,它总有许多未被看到的侧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桌子是众多可见性的多种复合:这张桌子是由真正被看到的内容(侧面)构成;依据感知的真正意义,一张完整的桌子,不仅拥有被真实看到的侧面,而且还拥有很多尚未看到但可以继续被看到(被感知到)的侧面。
3.协调意识(附带意识)与指示性 胡塞尔对上述现象做了更进一步的分析描述。在一般的意义上,感知是一种原初意识(Originalbewusstsein)。在外感知中,这种原初意识,在功能上分为两种类型:1.对侧面的真正的原初的有意识(Bewussthaben);2.对其他尚未显现的、尚未被感知的侧面的“协同有意识”(Mitbewussthaben,或者译为:附带有意识)。在外感知意识到外物的存在时,总是同时也意味着(Mitgemeint,协同意味着)那些没看见的侧面;这些没看见的侧面总是以某种为充实的、空的方式被带到当下,尽管它们并没有真正的直接在当下显现。胡塞尔清楚的指出,在外物感知中,真正被看到的侧面并没有被当作对象本身。感知活动清楚地意识到(bewusst ist),这些真实被看到的侧面的意义恰恰在于它是某种超出了自己本身的、要去达到与本身不同的东西(Hinausreichendes);感知活动(意识)通过这些真实被看到的侧面而指向外面。所以这些侧面是某种指示性的东西(Hinausweisen),从事表征“索引”活动的东西(Indizieren)[1]5。从主体活动方面讲(noetisch gesprochen),外在对象的感知活动是真正当下显现活动与空洞指向(表征、“索引”)活动的混合物(Gemisch von wirklicher Darstellung……leeren Indizieren)[1]5。从对象方面看(noematisch),被真实感知的、已经给出的侧面总是指向(erweisen)没有给出的侧面。
4.指向空意向域的系统过程与核心 被实际被感知的外物作为整体,实际上在任何瞬间都指向着(erweisen)进一步的新感知的连续统一体,指向着活动的系统的统一体(System von Verweisen);在这个系统统一体中,有一个显现的核心;所有的指向之内容都攀附在这个核心上。胡塞尔十分形象地说,这个核心透过指示体系向我们呼唤:这里还有很多可以进一步看的东西;把我转一圈;用目光把我再过一遍;把我打开,把我分解!你会看到我的所有的表面特性和我的内在特征[1]5,7。这个核心就像那个桌子,作为承载者(Substrat,基础),作为同一的东西,一直稳定地存在在那里;指向尚未显现的侧面的指示(Hinweise)也是以这个Substrat(承载者)为基础的。胡塞尔把它标识为X。整个的指示系统(Hinweissystem),指示活动的整个辐射系统(Strahlensysteme)都指向着相应对象的多样性的显现体系及其核心X(这就是外感知活动与外在对象之间的关联统一体)。整个指示体系就如同一个指示器(Zeiger),意向性地指向着尚未显现的空洞(in eine Leere)。也就是说,意向性的空意向域(Leer-horizont)使得真正现实显现的内容成为某物或者某对象的现象[1]6。这个空意向域(Leer-horizont)被胡塞尔形象的比喻为围绕在直接感知到的侧面周围的Hof(英文译为halo,即光环、晕圈)①英文本译为 a halo of emptiness with respect to appearance。,相对于直接显现,它是空的:我看到了桌子的一面,没看到的侧面也在我的意向域之中;我尽管没真的看到,但是,假若我要去看的话,它们大概是什么样子,我心里是有数的;在我的心里,我似乎真的走到它的另一面,我确信我会看到什么。这个“心里有数”之空内容,就是胡塞尔所说的“空意向域(Leer-horizont)”、空晕圈(Hof)。这个空域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有内容的(心里有数的)空域。空意向域被胡赛尔称之为“可确定的不确定性”(eine bestimmtbare Unbestimmtheit)。这个“心里有数”的空域,就是意向性的意识域。这个意识域尽管是空的,但是有它自己的Sinn(谊义①在中文中“谊义”与“意义”原本是同义词。但是为了把无语言参与的Sinn同有语言参与的Bedeutung区别开,我把尚未有语言参与的Sinn翻译为“谊义”,而把Bedeutung翻译为“意义”。):是对进一步感知进程的预先规划;为将来的感知进程预设了通道(Vorzeichnung),定下了规则(eine Regel vorschreiben)。就桌子而言,看到了一面,我就对后面、侧面、颜色、外形等等有了“空预示”(Leervorweisen)。所有这一切都围绕在一个核心:这张桌子,更抽象地说,围绕着核心X(使用X的好处在于,假若我看错了的话,不是桌子,原来是箱子,这个转换、纠错仍然有一个核心X:是围绕X的进一步的感知。)。
在外感知过程的不同阶段,意向域一直在变化、推移、转换中,但是核心X一直保持是同一个X。对于每一个外在物,都存在一个相应的意向空域(intentionale Leerhorizont)。这也就是一个可确定的不确定性之系统,一种有序的外感知、系统地继续下去的外感知倾向:外感知的具体实施应该在不断进行的过程中覆盖着对象本身的谊义(einstimmige Sinndeckung denselben Gegenstand)。我们感知的方位、视角本身,离开对象的显现,外在对象便没有任何独立性的存在可能:它总是与意向域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而意向域总是关于X之显现的意向域。
5.人身在外感知中的作用 当然,胡塞尔知道实际的感知比这里描述的更为复杂:人身的运动在这里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在胡塞尔的认识论中,谈到人的身体(Leib)指的不是纯粹物理学、生物学、生理学意义上的躯体(Koerper);人身是指作为人之为人之基础的、具有人之灵气(精神)的躯体,是人亲历的鲜活的人身。也就是我们中国人所说的,具有知、情、意的格式在身的人身②北大的朱德生老师在我还做学生的时候,就不断强调,在研究认识论的时候,人的认知活动是知情意的统一。。胡塞尔的说法是:“我们把人身纯粹看作是主体的运动着的、主体性上在进行感知活动中进行运动的人身”[1]13。胡塞尔这里主要讲的是知情意当中的知性活动,而且是外物感知活动,因为他认为这是最基础的。这样,任何外物认知都离不开人身的运动,这是人类认知的本构基础。因为对象把侧面的显现给我们看的过程,与我们的身体的运动密切相关(这就是胡塞尔现象学中特别强调的主体与客体的相关性,correlation):它们的关系如一张纸的两面,谁也离不开谁。用胡塞尔在这里的说法,叫“显现的过程总是同人身的组织策划运动携手并进的(mit inszenierenden Bewegungen des Leibes Hand in Hand gehen)”[1]13。胡塞尔把外物认识的这方面的内容称之为“运动觉上的动机”(kinaes-thetische Motivation)[1]13。胡塞尔说,人身的这种运动不仅与对象的显现或现象平行共存,而且在意识方面(bewusstseinsmaessig),相关的运动觉系列同感知活动(感知现象,Wahrnemung serscheinungen)是相互牵扯纠缠在一起(aufeinander bezogen)[1]14,它中有我、我中有它。对象显现的类型与认识活动、身体活动类型的相关关系,构成了认识事物之内在于事物本构本身的意向域。这是现象学认识论的重要思想。
胡塞尔举例指出,当我瞧一个对象时,我不仅对我的眼睛的位置(Augenstellung)有意识,同时还有我对那些眼睛的众多可能位置之整体系统有意识:后者构成了新型的成系统的空洞意向域(Leerhorizont)。在我现在的眼位上看到的内容,同由空意识域构成的整个体系完全联系在一起,以至于我可以用不言自明的形式(evidenterweise)说:我的眼睛如果向这边看,就会有如此这般的现象有规律地显现出来;如果我的眼睛转换一个方向位置,就会有另外的现象“按部就班”地显现出来。对于人身其他感官和肢体的运动也是如此。稍微留意我们都会发现,胡塞尔这里讲的是尽人皆知的常识:我们看东西的时候,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在调整,以便看得更清楚:低头、仰头、侧头、侧身、踮起脚、哈腰、伸脖子、咬牙、走近、转到背面……,各种各样的身体动作,不胜枚举。对象诸侧面的显现与我们身体的运动相互配合、“成龙配套的”、成系统的、有规则的。针对不同类型的对象的显现,我们的身体就有不同类型的感知活动和身体活动与之相应。看苍蝇蚊子同看狮子、老虎不同,看山峰峡谷与看汽车火车不同,听西洋音乐同听山西梆子不同,品尝白酒与吃冰激凌不同,……。每一种运动觉的线路方向都有自己的独特的活动形式;它们同感性数据的系列是不同的(比如眼睛的位置及运动,完全不同于看到的内容)。我可以自由支配感官、肢体的活动。所以胡塞尔说,人身是“主体自由的体系(ein subjektiv-freies System)”[1]14: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转换我的视线的方向。所以,就人身的主体运动而言,人是完全自由的。但是,相对于每一种方向,都有相应的有规则的、预先规定好的现象出现。因此,就对象显现的现象而言,我是不自由的:如此运动,就有相应的这样的对象的显现。对象的显现内容随着我的运动觉活动而转换变化着面貌,改变着它的显现内容①关于 Leib(人体)的论述相关内容还见《被动综合》,239~241,297~300,342~344,433~436。关于这个问题,胡塞尔早在 1914年比如,在《大观念(Ⅱ)》中,就有论述。这些思想直接启发了梅洛-庞蒂的人体是有思想的躯体的理论。。
胡塞尔还进一步指出,对象的显现和我的运动觉感知,二者都不是独立的。二者相互依赖,相互过渡(ineinander uebergehen);二者构成一个谊义的统一体,以此为基础,对象的显现才可以不断展开它的意向性指向功能。只有通过这种主体方面的独立性和相对于对象显现的不独立性之间的具体的来回的变换转化(Variablen),外在感知的超越对象的存在才是可能的:作为对象,对于它的真实的现实被感知是可以在我的感知面前消失的(比如我现在在德国,我感知不到我在北京的房子的存在),但是它仍然可以继续存在着[1]14-15。这里讲的实际上就是“主体自由的体系(ein subjektiv-freies System)”,即人身的运动觉意识活动构成新型的成系统的空意向域(Leer-horizont),与对象的相应的可能显现的体系之间的相互作用。在具体的生活中,比如我现在在德国的Wuerzburg访问期间②我此时的确在德国的小屋里改写这篇文章。,我怎么知道我在北京的房子还存在呢?因为,我的意识人身的空域向我展现(我心中有数),我若是在北京家中的,在我面前它是如此这般的的样子;我心里认定,4天后,我的意识人身(我这个活人)乘飞机回到北京,乘出租车回到家,我感知它(走进它里面)的时候(随便我怎么感知它),它一定会向我显现的样子。我的房子显现的样子,是在我的活生生的意识人身的运动觉的推动激发下(motivierte)的显现。这一切之所以可能,当然是以依据了我过去获得的知识(erworbene Kenntnis)对我的房子的了解。我把过去获得的对象的显现,按照对象和人身意识双方的体系覆盖一致,让它们在我的意识里过了一遍:这就是我现在确信,我北京的房子存在的真实内容。
胡塞尔以眼睛的观看为例指出,人的外感知活动是一种实践中的人身运动觉之意向域(ein praktischer kinaesthetischer Horizont)的系统操作规程。这个过程是一个“双重”本构过程:(1)本构了我的自由运动的可能性;这个体系的具体运作依据的是熟知性。每一个眼睛的位置和身体的姿势、肢体的位置,不仅被意识为当下的运动感受,而且借助一个空意向域而被意识为一个位置体系中的位置;而该空意向域就是我人身运动之自由的意向域(Horizont der Freiheit)[1]15。(2)相对于不同人身肢体的意识状况,进入我的眼界的任何可见现象(对象显现),进入我触觉的任何可触现象,都有意识活动种类上的归属;这些显现创造了相互共属的可能性意向域。它们创造的显现系列与可能的自由的运动系列共属在一起,才是现实外感知活动的真实机制,如果不是更复杂的话[1]15③实际情况当然更为复杂:外感知的实际运作中,必然有言语行为参与,一定会受到个人情绪的影响,也肯定离不开文化、历史、现实社会生活诸因素的约束。这些在这里都不在考虑之列,因为它们是更高层次的意识活动。胡塞尔对这些高层次活动单独的具体研究。。
从时间上看,在感知的一个方向上,一个对象的各种显现总是共时存在的,尽管我对它们的感知是有时间先后的。在不同的时间里,我看到我北京的房子的不同侧面,但是在我的心目中,这不同的侧面是同时存在的。(当然不是指,10年前没裂痕,十年后有了裂痕:这不是在同一个方向,即不是对一个对象的常态完整感知,而属于更复杂的对对象的发展变化的感知,和感知部分失败的问题。)
以上这些描述分析,都只涉及一个对象本身的形状、属性、结构如何显现的问题,也就是,只涉及对象本身的感知,属于一个对象内部构成问题。这里看到的意向域只涉及该对象,不涉及与其他对象的关系,所以,是感知活动与该对象显现的意向域被胡塞尔称之为外物感知的内意向域。在外在对象的感知中,除了指向空的内意向域之外,与其并行、同时被意识到的还有外意向域[1]43~44,48~49,105~106,253,258,395,445。
Donn Welton在《另类胡塞尔》一书中对胡塞尔的外意向域有很具体的描述。我们在认知一个对象的时候,不是孤立的只看到对象本身。我们同时还看到对象显现的周围环境,周围同时发生的事件(刮风下雨,还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还是母猪拱门,臭气熏天)。它们同该对象的感知没有直接关系(野猪拱门不构成桌子的内在本构成分:野猪拱门之前它看上去也是这个样子),但是对我感知对象有重要影响,有时还起到关键的影响。比如,我们看到一所房子,我们注意力的中心是房子,但是我们也同时附带看到了房子的周围环境(绿地、远山、铅灰色的天空,鸡蛋黄颜色的太阳)。但是,突然隔壁着火,就直接影响了你对这所房子的感知。我们也可把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绿地和远山,此时,房子就退为背景。这种对象显现的背景,我们感知对象时附带感知到的,或者叫协调感知到的周围环境,构成了对象显现与主体认知的另外一层意向域。这就是胡塞尔这里所说外在对象感知中的“外在意向域”。我们对外在意向域也是协调有意识,只是感知的当下原初印象、实际的感知,并不是周围的环境。当然我们可以由当下对桌子的感知,转移到对所在教室的感知,但是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这并不能改变之前的对桌子的感知,只是附带感知到教室这一事实①见《另类胡塞尔》第一部分第一章第1、2节。。
1.外感知中的一般性的原形式(Urform) 在对在外物感知本身做了描述之后,胡塞尔还对描述内容做了进一步的分析,我认为,这是一种定性、定型工作。指示性的空域总是可以被新的侧面的感知所填充、充实,与此同时,原先的被真实感知的侧面则被冲掉。所以胡塞尔指出,外感知的充实(Erfuellung)与清空(Entleerung)是同时进行的。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形成着的统一的空意向域,在本文中我们用日常语言,称其为对空域的“心中有数”,胡塞尔称其为Vordeutung(预先的意味)。他认为,这种预先意味本质上是一种对将要出现、将要到来的内容的Vorahnung(预感),对不确定性的确定的预感。而不确定性“恰恰是一般性(Allgemeinheit)的原形式(Urform)”[1]8。这无疑是正确的。最简单的类比如火龙果,也包含不确定性:它指的是任意一个火龙果。哪一个都算,哪一个都不等于它,它具体指哪一个,哪些是不确定的。只有通过特殊化(Besonderung,类似逻辑上给空名赋值)加以充实,以实现其谊义的覆盖(Sinnesdeckung)。也就是说,在具体外物的感性感知中,已经有了某些特征,它同一般性有着共通性:它具有的形式恰恰是一般性的原初形式:对不确定的空域之确定的预感。
2.从实物个体的辨认到初级知识的形成 对过去具体感知的清空,不等于对侧面刚过去的感知不留痕迹的消失。过去侧面留下了余波、对未来侧面的感知发挥着影响;被清空的空域也加入到未被感知的侧面的空域,围绕着核心X,形成了对具体实物的感知。这里起关键作用的是意识的意向性结构中的一个重要机制或环节:Retention。对现象学略有了解的同好都知道,胡塞尔特别强调,人类意识活动的形式结构是内在时间意识:它有瞻前意向(Protention)、顾后意向(Retention)和当下的原印象(Urimpressen)三个环节组成,并因此把我们对事物的经验相应的区分为将来(Zukunft)、过去(Vergangenheit)和现在(Gegenwart)。既然外感知是意识的原初形式(Originalbewusstsein)[1]4,当然外感知的基本结构也是由瞻前意向(Protention)、顾后意向(Retention)和当下的原印象(Urimpressen)三个环节组成。正是通过感知活动的上述三环节,被清空的侧面感知空域同尚未被感知的侧面空域,以及当下的真实感知的侧面,三者被综合为以X为核心的对象整体。感知内在三环节的作用还不止于此。特别以顾后意向(Retention)为基础,使得届时对一个具体实物的感知、识别,还进一步积淀成“稳定的、习惯性的知识”,比如积淀形成了对桌子这个类的认识:在具体物的感知“过程中,创作了原初获悉辨识[某物]的统一性(eine Einheit originaerer Kenntnisnahme)”。这就使得感知活动进入到更高层次的“心里有数”:从一个角度,看到一个侧面,就知道它的从属:它是桌子。这之所以可能,就在于,我数十年来对桌子的感知,即已经被清空的感知空域,仍然作为当下感知活动的顾后意识的内容而在发挥作用。胡塞尔把这种“心里有数”称之为der thematische Charakter des Im-Griff-Bleibens[1]9。这个术语同海德格尔的术语一样难以翻译:Griff是把儿、把手,Bleiben是停留,直译是“留着把儿可以抓握”之主题特征,但在汉语中不成文,所以我建议译为“可供把握”之主题特征:其意义无非是说,这种高层次的空意向域(桌子)是我们进一步把握辨识具体“桌子”的依据:它处在感知活动之顾后意识中,发挥着辨识、认出、确定其统一性的作用。它是能使具体的未知对象一下子变成熟知对象(桌子)。通过一类一类的对象变为种类不同的“有把儿可抓”的空域,在我们的顾后意向意识中,就有了分门别类的、成系统的辨别事物的有道理、有规则的空域,所谓“按图索骥”也许可以拿来表达胡塞尔的意思。我们可以通俗的说这是二阶的“心里有数”。
这样,原来在具体对象感知中的一般性的空域,现在形成了有道道的、有分别的、有意谊的(有意谊其实就是说,有道道有规则的空域)特殊性(sinnvolle Besonderheit)。它们期待着进一步的新的经验的出现,以便进一步丰富自己。这样我们心里就可以想(还没有专为表达某种特殊空域的符号,没有启用语言):“这个我认识,那个我见过”,省却了对感知对象的新的规定。对对象的新的感知只是这些空道道的充实和形象化。这就应该是最初级的知识。
Donn Welton在《另类胡塞尔》中对胡塞尔的上述思想做了如下总结:在我们感知觉中,事实上,我们的注意力通常总是集中于整个对象本身,所以,当我们仔细检查感性的对象时,我们就会对以下的发现感到惊奇:原来只有对象的一个侧面是现实的,或者是直接向我们显现的。相反,我们感知到的更多的是协同显现、协同给出、协同关注的东西。更令人惊奇的是,直接当下的显现本身,到处贯穿着、指向着“不在当下”的空域,所以,这些空域本身也应接受进一步的研究。胡塞尔告诉我们,知觉“依据它本身的意义,是对对象本身的直接把握(Selbsterfassung)”。然而“根据其本身的意义,它无非是一种‘预先-把握(vorgreifend)’——这种‘预先-把握’总是关涉到‘协同-关注’——更彻底地讲就是:即便是在知觉的给定瞬间中被直接把握的内容那里,也存有‘预先-把握’的诸多因素。从根本上讲,在被知觉的内容中,没有什么东西是被纯粹地、全适地知觉到”①引文见胡塞尔《第一哲学(Erste Philosophie)Ⅱ》,45页。Welton指出,“该文本写于1923至1924年间,在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的手稿交给胡塞尔手上之前”。。
由此可以看到,感知到对象存在=被直接感知侧面、侧显(指向)+空洞的、尚待充实的内在意向域(Horizont 1)+外在意向域(Horizont 2)。这三者各自的系统运动以及三者的相互作用,围绕着一个核心X,就形成了一个被感知的外在对象在现象学意义上的存在。其中的外在意向域(Horizont 2)包括对象所处的所处环境,实际上还应该包括其所处的历史、社会、政治、文化事件……,等等,因为涉及到语言的参与和指导,此处不做深究。这样由贝克莱表达的传统经验论中的信条“存在就是被感知”,在这里得到了全面的修正:对象存在的真实显现不仅仅是被真实感知,甚至主要不是被真实亲身感知;在对象的存在的显现中,被真实亲身感知的内容只起到Index(索引)的作用;它们是过去沉淀下来的空域和向未来开放的空域的指示器;在对象的存在之显现中,被感知侧面的功能是指向空意向域:一个围绕着核心X周围的、由业已感知和尚待感知的内容构成的空意向域。被感知对象身上总是存在着“盈余”,存在着“未尽的余味”;就其现实的直接显现而言,这些余味、盈余尚是空的、被感知过了和未被感知的侧面成系统有规则地构成的空域,它是一个对象存在之显现的主要成分,是我们在感知外物时的心之所系。所以外物的感知活动总是一种顾后(Retention)+瞻前(Protention)的整合于当下原初印象的综合统一体。由此可见,贝克莱的基本教条,连恩格斯也认为最难反驳的经验论信条,终于在现象学的先验感知论的具体描述工作面前缴械了,因为,经验对象的存在总是多于被感知。
[1]Husserl,Edmund.Analysen zur passiven Synthesis:Aus Vorlesungs-und Forschungsmanus-kripten (1918-1926)[M]//Husserliana:Edmund Husserl–Gesammelte Werke,Band 11,Den Haag,Martinus Nijhoff,1966.
[2]毛泽东.毛泽东选集:一卷本[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
B565
A
1001-4799(2010)06-0065-07
2010-09-05
靳希平(1949-),男,北京人,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现象学研究。
朱建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