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初山左诗人的“齐气”

2010-04-05 10:24
东方论坛 2010年5期
关键词:诗人文化

宫 泉 久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01)

论清初山左诗人的“齐气”

宫 泉 久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01)

“本朝诗人,山左为盛”,清初山左诗歌创作繁盛是有清一代异同寻常的文化现象,也是齐鲁文化史上的又一辉煌景观。山左诗人虽“了无扶同依傍,各有所就”,但受齐鲁文化的影响,他们在个性、人格和精神风貌上显示出趋同性,他们的诗歌创作是对这种趋同性的形象解读。

齐气;人格;山左诗人;趋同性

清初山左诗歌在承继前代蕴积的雄厚诗歌文化基础上,诗歌创作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涌现出一批争雄诗国、独标己见的诗人。他们虽“了无扶同依傍,各有所就”,但受生于斯长于斯的地域文化影响所致,注定他们在个性、人格和精神风貌上具有许多共性。他们或疏狂任放、不拘礼法,或任侠好客、同情弱小,或负气任性、刚直不屈……“齐气”一词可高度概括出山左诗人的这种特征,清初山左诗歌创作则对山左诗人的“齐气”特征作出形象再现和图解。

一、孕育于齐鲁文化的“齐气”

“齐气”是地域文化性格在文学中的形象再现,其源远流长。先秦时,孟子曾讲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1](P62)他所说的“浩然之气”包含了与艺术创造相通的思想,对后世产生了重要影响,但孟子没有明确提及“言”或“文”与“养吾浩然之气”的关系。较早将气与艺术创造明确联系起来的是《礼记•乐记》:“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气从之。”[2](P963)《乐记》把乐与气联系起来,提出了“乐气”的观念,成为后来文气说的重要渊源之一。

曹丕较早地把哲学范畴的气与文学联系起来,《典论•论文》提出了文以气为主的观念,齐气一词在文学中首次出现,“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3](P60)李善在《文选注》中说:“(此)言齐俗文体舒缓,而徐干亦有斯累。”《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载吴公子季札于鲁观乐的情景,“为之歌邶、鄘、卫,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为之歌齐,曰:‘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太公乎?国未可量也’。”[4](P480)服虔注曰:“泱泱,舒缓深远,有太和之音。”这是说齐诗有舒缓的风格。《汉书•朱博传》曰:“齐部舒缓养名。”颜师古注说:“言齐人之俗,其性迟缓,多有高大以养名声。”从此可以看出,舒缓是齐地特殊的风俗习惯。齐俗舒缓的生活环境,影响齐人个性及作品的风格,故曹丕说“徐干时有齐气”。齐气是地域文化性格在文学上的表现,欲正确认识它,需要对齐地风俗和地域文化传统进行深入的了解。《汉书•地理志》曰:“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好恶取舍,动静之常,随君上之情欲。”它明确提出了风俗文化的区域性特点,即与水土的构成和王侯君上的引导有关。齐地风俗和地域文化的形成也离不开这两个主要因素——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齐地在上古时期是东夷部落休养生息之地,东夷是一个由多部族组成的民族。“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5](P182)太公姜尚构建齐文化,一方面因夷俗、简夷礼,保留了齐地的土著文化;另一方面,通商工、便鱼盐,在经济上也保留了东夷滨海文化的特点。又由于齐为周朝封国,姜姓与周之姬姓频繁通婚,“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6](P125)而先齐之时,齐地又为夷商杂居之处,齐地的商文化色彩浓厚,周文化、商文化、姜炎文化、东夷文化成为齐文化的四大渊源。

以此为基础形成的齐文化具有强大的兼容并包性,同时由于齐地特殊的自然环境,形成了它独特的风俗。齐宣王时,齐国工商业臻为发达,“冠带衣履遍天下”。临淄“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成为拥有数十万人口的商品经济发达的城市。发达的工商业经济形成了齐地特有的民俗,“其民不事生产而好议论”,“其俗宽缓阔达,而足智,好议论,地重,难动摇,怯于众斗,勇于刺人,故多劫人者,大国之风也。”[5](P182)司马迁在《史记•齐太公世家》中说:“其民阔达多匿智,其天性也,……洋洋哉,固大国之风也。”《汉书•地理志》也说:“(齐人)好经术,矜功名,舒缓阔达而足智。其失夸奢朋党,言与行谬,虚诈不情。急之则离散,缓之则放纵。”齐人多有一种从容舒缓不拘小节的气质,舒缓阔达成为齐文化的特色。另一方面,受滨海地理环境的影响,齐人又具有浪漫的天性。广阔的海洋,务实的工商业,与尚功利的传统习性,使齐人的情绪和想象具有阳刚性的夸诞谲奇。在这种环境下形成了齐地“虚诈不情”的风气。齐国盛行阴阳五行等奇诡不经之说,秦汉时期燕齐方士以持神仙方术和寻觅海上仙山而闻名,在他们身上体现出奇诡谲怪的齐文化色彩。

随着历史的发展,齐文化在不断推进自身演变的同时,与其它文化进行交融、整合。战国时期,荀子在稷下“三为祭酒”,他吸收齐文化、改造鲁文化,或者说纳齐于鲁。虽不能说使“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却使儒学更为丰富多彩,完成了齐中有鲁、鲁中有齐的齐鲁地域文化概念的相对完整性。孕育于齐文化中的齐气也在齐鲁文化的融合中,具有浓厚的齐鲁文化色彩。

二、山左诗人“齐气”的人格诠释

齐鲁文化对山左文人的影响并未随时间迁移而淡漠,明清之际,齐气在文学上大放异彩。与明末盛行一时的“异学”、“狂禅”风气和公安、竟陵诗风相异,山左文人的审美取向带有浓厚的齐鲁文化特征,尊崇儒学,尚质务实,主张学务根本,经世致用;为人则正直笃厚,不放浪情怀,不喜尚性理。他们以恢复齐风亦即齐气为己任,在诗歌创作中对齐鲁文化表现出由衷的敬意。公鼐对大风亦即齐风的向往和倾慕,成为山左诗人的共同追求,得到广泛的认同。公鼐《赠冯季韫》:“主盟非吾事,愿君恢齐风。……我也导其波,君也扬其澜”[7],公鼐追求的不是在诗坛上分门角户自立山头,而是勉励同仁共扬齐风。冯琦称赞公鼐的诗:“一歌先齐风,大海扬波澜”[8],王衡赠冯琦诗有“东海固大风,体大或错糅。……谁裁齐音傲,澹与琴瑟友。……鲁史世尔家,诗庭尚敦厚”[9],李维祯赞赏邢侗“崛起山东,而海内倾向之,如岱宗之长五岳,如东海之表大风。”[10](P1)齐风成为山左诗歌对齐鲁文化的传承和发扬。

清初,随着新朝统治的稳定,山左诗人关注世道国运,热心经济社稷的儒家用世思想高涨。他们以天下为己任,拯救黎民百姓于乱世之中,表现出卓越的经世才干。清初山左诗人赵进美以“举天下方面卓异,赐衣,迁江南布政使司参议,备兵庐州,平英、霍山贼之乱”,“甫至肇庆,防兵以缺饷大哗,将为变。公单骑至其营,谕以威信,众遂定。”[11](P482)唐梦赉“究心当世之务,以经济自负,天经地义,性理体数,会计之制,无不贯综洞悉。”[12](P450)李之芳“初授金华推官,行取御史,慷慨敢言。出视两浙盐课,累擢专圻。值耿精忠为乱,温处金岩,所在蠢动。文襄驻节衡州,分军戡定,蠲赋治赈,抚辑流亡,内召典中枢,赞大政,勋名灿然。渔洋为墓碑,谓‘在言路为真御史,在台端为真中丞,开府严疆,不动声色,使东南数千里危而复安,正色立朝,始终一节,为古之社稷臣’。论者咸谓非溢美也。”[12](P425)董讷性亢直,宦途屡踬屡起,其没后的康熙四十一年,康熙帝法驾时巡,特幸柳村之南楼,“皇上思其(讷)公忠,有用之不尽之叹。”[13]王士禛“总持风雅数十年,而于吏事特精能。其治每持大体,任宽厚,清不戾俗,和而有执。司李扬州,治通海寇狱反坐以息诬陷。捐俸募商,代完钦脏,积逋二万余两。白高邮居烈妇冤。五年中结大案八十有三。”[14]田雯为贵州巡抚,整顿吏治,“痛戒有司勿虐苗生事”,改折兵米,使兵民两便,构建学宫,兴复学校,自是黔列翰苑者有人;在黔三年,政绩卓著,被当地黎民百姓称为“德州先生”。慕天颜《沚亭删定文集序》说:“我世祖章皇帝膺国受簶。今皇上凝命承统三十五年来,帷幄丝纶弼赞密勿者,山左六君子。”袁枚评价清初山左诗人时也说:“康熙间,山左名臣最多,如相国李文襄公(之芳)之功勋,湖广总督郭瑞卿(璓)之刚正,两江总督董公(讷)之经济,皆赫赫在人目,而皆能诗。世人不知者,为其名位所掩也。”[15](P235)

山左诗人危难之际挺身而出,表现出扶危济困的仗义精神。陈去病《徐东痴先生传》记载徐夜曾率壮士剿寇,“直抵其巢,禽渠魁杀之。”[16](P412)程先贞在顾炎武落难之时毫不犹豫地给予庇护,他“不斤斤于细节,亦不荣于一官。父子皆好事,艰难之际,可以依倚。”[17](P35)唐梦赉客居杭州时,“为同年故友(林铁崖)营葬且完其子姻事者,独任其费用,虽逆旅中晨炊罔继,弗恤也。其好义如此。”[18]赵执信“同年莱阳张庶常罢归,以事为有司所窘,避迹依先生。张性奇僻,先生命家人事之惟谨。及卒,殡而归之。乡里挟旧怨讼其子,势张甚,先生力为援乃解。常熟仲生昰保,依先生十九年,卒于馆次。为论定其诗文,而择地葬之。先生之笃旧交如此”,在国恤期间观看《长生殿》,“座客纷集,忌者嗾使言路劾先生,欲以阴除诸不附己者。先生至考功,署状云:‘赵某当坐,他人无与’。于是坐客皆得免,而先生竟用此罢归。”[11](P653)

山左诗人或负气任性,刚直不屈。如唐梦赉“弱冠成进士官翰林,未几以建言去国。夫翰林非有言责者也,使稍自委蜿从容乎铜马之署,衔资计序,不十年间可以致卿相。斯即有忠臣爱国之心,缄口而不吐,世亦未有非之者,乃先生奋然不顾于学术之邪正,人才之进退,侃侃而争,宜乎其不得志于时矣。”[18]谏言本不属于唐梦赉职责之事,他本可缄口不言,远离是非;可他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致使“归而寄情山水,闭户读书,益肆力于诗歌及古文词”,给人留下“假令握符秉轴利济天下,其盛德隆略必有大过人者”的遗憾。他无论在魏阙或僻乡,“傲吏从来腰难折”,“与子周旋宁作我”,依然故我,刚直不屈。目睹丑恶,他怒不可遏,唐梦赉好友韩少尹一直得到韩太仆的青睐爱护,太仆去世,家遭变故,少尹起初满腹义气,自许要学舍身救孤的杵臼与程婴,报德报恩;可不久就传来少尹“云与太仆冤似海,埋名忍耻已多载”的讯息。这种“一朝生死交情改”的卑劣行径,使唐梦赉发出了“今人报德胜古人,酒杯掷却遂修冤”的愤怒谴责,对韩少尹恩将仇报予以无情鞭挞,不留一丝情面。其他如曹贞吉“为人介特自许,意所不顾,万夫不能回。以是多取嫉于人,而亦以是为清议所重”[12](P623),颜光敏“喜交海内贤豪,立朝十五年,侃侃不阿。勤于政而达于治体”[19](P310),赵执信年十八授编修,“以一少年睥睨其间,纵横挥洒,旁若无人。稿甫脱,即传写都下。朝贵皆愿纳交而先生性傲岸,耻有所依附,落落如也。故才益著,望益高,忌者亦益多。”[11](P653)

山左诗人或疏狂任放,不拘礼法。邱石常“往来江淮吴越间,所交悉天下经奇男子。”《清朝野史大观》载:“邱海石(石常)丁野鹤亢(耀亢),皆山左诗人。二君平生友善,一日同饮铁沟园,论文不合,谩骂不已。邱拔壁上剑逐丁,丁急出上马逸去。邱追不及乃返。东人传为佳话”。《清诗纪事初编》评邱石常云:“(其)赋性若剑芒江涛,任气若雷鸣电掣,不为格法所绳”。徐夜曾述他与丁耀亢的初次见面,“少时于章丘逆旅,见一客,袴摺急装,据案大嚼,旁若无人。见徐年少,呼就语曰:吾东武丁野鹤也,顷有诗数百篇,苦无人知,子为我定之。因掷一巨编示徐。”[20](P352)从徐夜所叙丁耀亢言行及服饰,可见丁与邱一般,亦是“疏狂任放,不拘礼法”之士。“元悉以胡俗变易中国之制,……衣服则为袴摺窄袖及辫线腰摺,(明太祖)悉命复衣冠如唐制。”[5](P361)丁耀亢所着衣饰,袴摺急装,为元代蒙古人的戎装式样,这很适合丁耀亢的侠士风格,但与明代衣饰之制相乖。“国朝士女服饰皆有定制,洪武时律令严明,人遵画一之法。”[21](P123)寓居历下的山左诗人王苹“自其少已负奔轶之才,嗜古好奇,视乡里间无足当其意者,类狂;闭门苦吟,息交绝游,类狷。”[22]“人不奇,恶能诗?”山左诗人的奇行奇事形诸诗歌,表现出狂放率真的齐气风格。

三、山左诗人“齐气”的诗歌解读

清初名臣魏象枢梳理当时的文学创作,认为“世之为文有二:有儒者之文,有文人之文。文人之文,俪花偶叶,雕虫绣帨,如好鸟之娱乐,时花之悦目。其文无关于世道,无轻重于人心,存之以为游艺之一助可也。儒者之文,扶名教,正人心,著经权,约旁者以正,迪幽者以明。”[23]若以此来观照清初山左诗人的诗歌创作,那末它体现的是儒者之文的灵魂。齐鲁文化的影响体现在诗歌创作中,就是鲜明的“齐气”特色,山左诗人的鲜明个性也由此得以充分展示。

以疏狂任放著称的丁耀亢身怀旷世奇才,腹有经世大略,但处于明清乱世,抱负却无从施展。其诗歌不仅是其情怀、抱负的抒发,也是明清之际社会生活的缩影,“野鹤之诗,一野鹤之人、史哉!岂与夫陶情花露,镂句冰云,与龙门竟陵争一席,以自愉快者哉!当吾世,见野鹤之人而知其诗,千百世之下,读野鹤之诗而见其人。”[24](P633)封建时代,士人心目中人的政治价值,即使不是唯一的价值,也是最高的价值。丁耀亢亦是如此,他锲而不舍欲博取一第。他自我期许蛮高,对自己的才具也颇为自信,“乾坤眼中小,冠盖何足论。朝翔青锁闼,暮集黄阁宾。片言取卿相,遇合古多因。应念南山下,杕杜歌沉沦。兄为云间鹤,弟为水底鳞。”[24](P239)他确信自己怀有“片言取卿相”的才能,取得功名就如掇拾草芥,这是年轻狂放的丁耀亢的典型写照。 处于久困场屋的厄运,他依然狂气不减,《下第途间题壁》曰:“莫因萧涩笑干将,风雨难消日月光。梦里问天空有路,愁来渡海苦无航。欲抛书箧终何事,便放杯觞耐自荒。若比英雄应不减,人间多少夜郎王。”自己是利剑,无论遇到多少坎坷挫折,也不会销磨锋利的光芒。 “学不成狷反坠狂,回头廿载两茫茫。妄心才纵穷能锁,夙孽难追谤可尝。”[24](P258)他狂放的言行遭世人白眼,也受到亲人的指责,“老母呼我前:汝命岂独厄?才名三十年,虚劳竟何益!天心唯眷勤,放荡易抛掷。及此不自努,尔发多早白。”[24](P241)丁耀亢对自己的言行以《听水声》作出解答,“水情一何怒,水性本自喜。奔腾势不休,崩湃互相倚。后先岂逼迫,动静有至理。触物不得所,吞咽何能已。突然岂无恨,不与乱石逆。自有气平时,回旋忽而靡。清静失常道,湍激因如是。”水声为何汹涌澎湃?是“触物不得所”,是“清静失常道”,自己的才具得以施展,则“自有气平时”。然而从故国进入新朝,“万国惊看新日月,十年变尽旧人文”,丁耀亢始终没有扬眉吐气的际遇,其诗歌也由狂放转入“苍凉而多变,……时闻激楚”之音。

清初山左诗人徐夜以“齐风大出歌诗后,越见高临气色来”的宋琬诗歌为范式,号召山左诗人“重开历下盟齐会,一洗江南变楚风”,其一生的诗歌创作蕴含着其疏狂任放、负气任性、刚直不屈的个性气质,是“齐气”最为浓厚的山左诗人。 国运凋零,报国无门,负气任性的徐夜产生了不可遏止的愤怒,“思我云霄上,坐我云霄下,斟酌嫦娥来,问她何年嫁。遮断千里万重心,此中块垒凭谁泄?我公天上人,预知天上事,如彼鬼泣天粟雨,仓颉辟空作文字。亲见四万八千户,千户无人桂跟腐。”[25](P180)妖魔横行、国危民困之时,怀有兼济天下抱负的士人却怀才不得重用,诗人胸中块垒无处倾泻,无奈以美酒来销万古悲愁和淡漠惨烈的“世间升沉”。然而面对黑暗的势力,徐夜刚直不屈的性格并没有退缩,“昨日谒巨公,巨公目我颜正红。谓我愧我非翰才,‘甲光向日’胡为哉?归来声声骂赵壹,那得造次求羊骘。汉家公卿不识字,龙门当是扬得意。文人慧业佛生天,此伧富贵无有权。宁教漫灭怀中纸,谁能低首荀赵前。”[25](P192)有志之士在仕途上不能得意,被人揶揄嘲笑,就是因为当权者没有识人慧眼,而小人又当道逞狂。即使如此,徐夜也认为士人不能丢掉自己的人格,像赵壹那样为求功名利禄而忍受羊骘的冷遇。面对清兵入关之后对汉民族的疯狂杀戮和凶残掠夺,徐夜不畏清人的高压政策,给予强烈的谴责和愤怒的控诉,“粗豪裁袖尔曹徒,细马驮裙何处姝。大将不闻皆好色,东方士女半无夫。”[25](P330)男子被清兵杀光了,女子被清兵强行掠走,这种残酷的现实更激起徐夜的反抗:“有酒惟应湿赵州,翩翩风义重山丘。鲁连脱屣千金赏,秦帝邀欢十日留。看客美人殊解笑,劫王贤士足消忧。”[25](P123)鲁仲连、平原君不畏强暴的侠义豪气给徐夜莫大鼓舞,反清复明,孤来独往,未免有“后不见来者”的悲怆,但他依然“地近酒乡须痛饮”,豪情壮气不减。反清复明无望,徐夜亦不与新政权妥协。康熙十七年,清廷以博学鸿词征召徐夜入京,徐夜以老病为由坚辞不就。对于王士禛的劝进,他不卑不亢予以拒绝,“在昔托相知,穷通不易辙。出处各为心,古人肠不热。”[25](P216)刚直不屈,傲气凛然。徐夜诗歌摆脱了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束缚,抒写情怀,渲染气势,具有其外祖父王象春“赡而肆”的齐气风格。

宋琬早逢国变,中丁家难,晚遭逆乱,先后两次被诬入狱,几近死地。前后两次的牢狱之灾,既有偶然的成分,也有必然的因素。而两次狱囚经历,将其命运一而再地从波峰推之谷底。牢狱的黑暗、生活的困苦、心情的抑郁,构成了宋琬诗歌“秋隼盘空”、“岭猿啼夜”般的凄厉声调。其《庚寅腊月读子美同谷七歌效其体以咏哀》云:“岁在摄提月在寅,天之生我何弗偶。日月骎琴东逝波,万事伤心无不有。悔将词赋谒公卿,惨对桁杨呼父母。呜呼一歌兮歌难终,孤儿东望心忡忡。”在新朝,宋琬循规蹈矩谨慎行事,然而天灾人祸依然不断,这让他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深深地怀疑,发出了“悔将词赋谒公卿”的感慨。“已届知非日,尤余未死身。十年重堕井,两度恰逢寅。系械今时法,冤愆夙世因。……乾坤容魍魉,刀俎贱麒麟。有客哀同楚,何人哭向秦!木囊随假寐,铁索换垂绅。陆际冤谁雪?嵇康性已驯。粞糠冲亚饭,蒿秸捋重茵。雀角无完屋,鸰原已化磷。死应为厉魂,痛欲彻高旻。”[26](P513)第二次入狱使宋琬从朝廷大臣沦为阶下之囚,从人生的高峰瞬间跌入谷底,原因乃是查无实据的诬告。宋琬此时不只是怨恨,而是愤怒,他斥责“乾坤容魍魉,刀俎贱麒麟”的世道黑暗,他控诉“木囊随假寐,铁索换垂绅”的对士人人身的摧残和人格的践踏。其痛苦无以复加,以致于他发誓“死应为厉魂”,要讨回人间的公道和士人的尊严。宋琬金刚怒目式的诗句是对统治者的抗议,是遭遇压抑摧残者的呐喊。宋琬在清诗中树立了奇人形象,留下了奇诗真情。

王苹的狂狷性格自少有名。狂狷是中国文人常见的性格,这种性格多源于其人的心性自高自负而不屑谐世,视世人世事多俗浊,厌弃世俗而不与之同流。如其诗曰:“柴门寂寂夕阳横,满地蓼花野水明。黄叶下时牛背晚,青山缺处酒人行。”[22]落叶缤纷,牛背归晚,酒人在青山缺口处的山径上蹒跚而行。酒人是嗜好饮酒而“唯酒无量不及乱者”,或偶尔寄情于酒者,诗人在此使用酒人一词,而不是酒徒,显示出其虽内心多凄楚,心底多郁闷,但又很清醒地了解现实。王苹中第之后,“夙昔僻固狭陋,绝少倡和投赠之举”的隐居生活结束,“诗以事迁,去俗始近”[22],其《病里十首》云:“百亩艰难税,一囊羞涩钱。不通名士屐,久谢酒人筵。爱柳囚山赋,和陶乞食篇。垂杨寂寞遐,扶病耸诗肩。”诗歌表现出寒士失职不平的哀痛、愤懑、无奈及无奈中的倔强,一种矛盾的心绪无法掩饰地存在着,害怕“钩党”诛连的残酷现实,却又无法抑制苦闷的发泄,故时而若无其事地清逸吟歌,时而又悲慨莫名地倔强起来。“生于愤,成于激,其旨已非和平”,神韵风格荡然,狂狷个性凸显,“买来邻酒空泉路,倒向秋风破瓦尊。烂醉一场红叶下,横吹铁笛闹荒村。”[22]从这里我们再也看不到“酒人”的理智和清醒,而是一个放荡不羁的狂人:烂醉一场,忘却失意和不平,毫无顾忌地抒发内心的郁闷,冷峻横绝,极不温雅。王苹去俗弥近的诗歌,“悲歌慷慨,郁陶莫释,一往苍凉萧槭,侘傺无憀”[22],更具有狂放任性的齐气特点。

在清初,无论以上所列举的山左诗人,还是山左其他著名诗人如程先贞、萧惟豫、邱石常、曹贞吉、法若真、田雯、赵执信、冯廷櫆、孔尚任、蒲松龄等,他们以“了无扶同依傍”的风格,推动了清初山左诗歌繁盛局面的形成,而他们诗歌创作显示的齐气这一地域文化特色,也使清初山左诗歌以其独特的诗学价值跻身中国诗歌长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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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潘文竹

On the “Qi Elements” of Shanzuo Poets in Early Qing Dynasty

GONG Quan-jiu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 Chian)

The prosperity of Shanzuo poets and their creation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is an unusual cultural phenomenon and a spectacular period in the history of Qi-Lu culture. Despite their respective characteristics, they show some similarity in personality and temperament under the influence of Qi-Lu culture, which is interpreted by the convergence of their poems.

Qi element; personality; poetry

book=63,ebook=80

I207

A

1005-7110(2010)05-0063-05

2010-05-24

宫泉久(1965-),男,山东昌邑人,文学博士,青岛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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