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守 诚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冢讼”考
姜 守 诚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冢讼”是汉魏六朝时期十分盛行的一种观念,它体现了世人的丧葬礼俗和宗教禁忌。借助传世文献和出土材料,我们可以考证“冢讼”观念的涵义、类型及与其他相关用语的细微差别,藉此阐释和分析古人眼中引发“冢讼”的原因:有承负先祖罪孽而遭冥界仇家寻仇的,有生人不修家事或祭祀不勤而招致先祖不满施予警示的,或先祖“以小代大”寻求代过替身的,也有因墓地风水犯忌而招致祸患的。鉴于上述“冢讼”之危害,道教典籍和传世文献分别记载了禳除“冢讼”和劾治“家鬼”的几种措施和方法:“上章”、“请官”、服术酒、沐浴、“祝”驱梦魇、行“解除”术、画瓦书符、“打家先”等。这些充分体现了古人面对瘟疫肆虐下的无奈和无助,转而寻求一种心灵上的慰藉和安宁。
“冢讼”;汉魏六朝;道教;《赤松子章历》;《真诰》
“冢讼”是六朝道门十分重视的独特观念。道人羽流一直以来持有一种看法:家族中人的祸福、兴衰、疾病均系由冢讼引起,诚如《登真隐诀》卷下“请官”条中载陶弘景小字注云:“人家衰祸厄病,皆由冢讼。”[1](第6册,P621)检阅六朝道经,“冢讼”之说屡有载录。据《赤松子章历》卷四《谢五墓章》载:“谨按文书,今据乡贯某云,今月某日,染疾,进退不差,恐不存生。某家三曾五祖、七世父母已来,生时积罪,招延殃衅釁。或冢墓之中,有诉讼之害,嗔怨天地,致使亡人不安,扰动生人。……仰凭大道,求乞章奏,解谢先亡,安稳冢墓,从生及死,千罪万过,并乞消除。辄承口辞,为伏地拜章一通,上闻天曹,愿垂省察,原赦先世及新亡,并久远及新旧坟墓所犯咒诅冤气者,悉为断绝,即求差愈,先亡安稳,冢墓清宁。”[1](第11册,P204)又,卷五《又大冢讼章》“又请祐護将军吏兵太玄真符摄解冢墓殃注逮之鬼,并阴害加符告下某家”句下小字注曰:“各用本音姓:角姓,冢讼交通所属勾芒之神;徵姓,冢讼交通所属祝融之神;商姓,冢讼交通所属蓐收之神;羽姓,冢讼交通所属玄冥之神;宫姓,冢讼交通所属勾陈之神也。”[1](第11册,P221)这里列举出五音姓所属之冢讼神,即勾芒、祝融、蓐收、玄冥、勾陈。①秦汉以降,古人业已形成“五音相宅”的说法。所谓“五音相宅”,就是据宅主(阴宅和阳宅)的姓氏发音,判断应属于五大音律(宫、商、角、征、羽)中的哪一种,以此定出五行(木火土金水)属性,进而与阴阳宅之方位属性相比较,推断其吉凶。古人辨别五音,即以舌为徵、齿为商、牙为角、喉为宫、唇为羽。举例而言,若宅主姓氏发音在舌,则为徵姓。其余则依此类推。
(一)道教文献中所见“冥讼”、“冢讼”概念及内涵之差异
“冥讼”概念具体说来包含几点内涵:一、含冤亡魂对在世仇人的索命;二、控诉对象均为现世的生人;三、冤魂在世时与被讨命者有直接或密切的关系;四、冤魂讼于天帝或冥府神祇。简言之,“冥讼”意在讲究善恶报应。
“冢讼”与“冥讼”的含义相近,细究其义亦存差别:“冢讼”的双方虽多系同一宗族,然并不一定有直接关联(譬如二者有数代之隔),亦或无冤恨之情状。换言之,“冢讼”发生并非专由双方积怨引起,其祸或源自墓地风水、鬼求“代死”等(详见下文)。据《赤松子章历》卷五《大冢讼章》云:“若下宫故气,假讬形影,导从鬼兵,驱逼先亡,伤注之鬼,去来家门,迫胁生人,拘录魂魄,致为疾病者,一依鬼律收治,皆令消灭。”[1](第11册,P218)又,《金锁流珠引》(卷二五)云:“为鬼入人宅,妄求生人魂魄代死,遂作注祟,祟家中生人……”前引二处经文中谈到的鬼“迫胁生人拘录魂魄”和“妄求生人魂魄代死”等行为即属“冢讼”范畴。《女青鬼律》(卷六)甚至介绍了“冢讼”之鬼的名字——“冢讼鬼名害知。”[1](第18册,P251)
(二)东汉镇墓文中所见“冢讼”举例
顾名思义,“冢讼”多涉及先亡之墓地、坟葬,故《太上玄灵北斗本命延生经注》(卷中)诠释“冢讼征呼,先亡复连”句时云:“冢者,先亡坟墓;征呼者,因阴司考诵乃追及生人;复连者,先亡传尸连累生人。”[1](第17册,P74~75)鉴于此,大量出土的东汉镇墓文中频见断除冢讼、“安稳冢墓”字样,兹举三例以证之。
其一:日人中村不折氏旧藏东汉灵帝熙平四年(175)胥文台镇墓文:“今胥氏家生人子孙,富贵豪疆(强),訾(资)财千亿,子孙番(繁)息。谨奉金银,□深以谢。墓书封镇到枚□□胥氏家冢中,三曾五祖、皇□父母,离丘别墓。后葬之歹羊 ,无令伐作,各安其所,旷(圹)户以(已)闭,累君后世,令无死丧。”[2](P193~278)
其二:1957年出土于西安的汉初平四年王氏朱书陶瓶解除文:“初平四年十二月己卯朔十八日丙申直危,天帝使者谨为王氏之家后死黄母,当归旧阅。……王氏冢中先人,无惊无恐,安隐(稳)如故,令后曾(增)财益口,千秋万岁,无有央(殃)咎。”[3](P95)
其三:1972年出土于灵宝县张湾的杨氏镇墓文:“天帝使者谨为杨氏之家镇安隐冢墓,谨以铅人金玉为死者解適、生人除罪 (過)。瓶到之后,令母人为安,宗君自食地下租,岁二千万。令后世子子孙孙士宦,位至公侯,富贵,将相不绝。”[4](P80)
上述三例均为某家族成员死后入葬旧茔,恐惊扰墓中先人,祈求“冢中先人,无警无恐,安隐(稳)如故”。汉晋时人在下葬前通常会先行法术禳墓,其意就是为了避免墓地中先亡、后死者出现纷争。
(三)《真诰》中“冢讼”及别称
“冢讼”一辞在《真诰》中亦多次出现,经检索凡计有九见(其中,本文六次、注释中三次),依次如下:
(1)卷七《甄命授》:“六月十六日夜,小君授书此”句下有小字注云:“此令杨君为长史家摄遏冢讼也。”[1](第20册,P528)
(2)卷七《甄命授》:“银叉三枚”句下小字注云:“酬鬼帅深卫,近防护疾者,招魂安神,使冢讼不行,有殊功。”[1](第20册,P528)
(3)卷七《甄命授》:“八月六日中……故宜力上《风注冢讼章》于却气毒之来往也。三过如此,考者匿矣。”[1](第20册,P529)
(4)卷七《甄命授》:“人家有疾病死丧衰厄,光恠梦悟,钱财灭耗,可以禳厌。唯应分解冢讼、墓注为急,不能解释,祸方未已。”[1](第20册,P531~532)
(5)卷八《甄命授》:“冢讼尤甚,恐亦未已。”
[1](第20册,P535)
(6)卷八《甄命授》:“若服术酒,可未便恭命也。高耆亦可服术,其家冢讼,亦为纷纷,术遏鬼炁,故必无他耳。”[1](第20册,P535)
(7)卷十《协昌期》:“墓之东北为徵绝命,西北为九戹,此皆冢讼之凶地。”[1](第20册,P549)
(8)卷十《协昌期》:“今当为摄制冢注之气。尔既小佳,亦可上冢讼章,我当为关奏之也,于是注气绝矣。”[1](第20册,P 549)
(9)卷十《协昌期》:“右保命言”句下小字注云:“《冢讼章》不见有异本。”[1](第20册,P550)
此外,《真诰》所见“冢讼”之别称:“鬼讼”、“鬼注”、“冢注”。
1、“鬼讼”
《真诰》卷八《甄命授》:“高龄之无德久矣,鬼讼之纷错积矣。”[1](第20册,P534)
《真诰》卷十《协昌期》:“我佩上法,受教太玄。长生久视,神飞体仙,冢墓永安,鬼讼塞姦。”[1](第20册,P549)
2、“鬼注”
《真诰》卷七《甄命授》:“此年六月,忧长史不佳,非重疾也。今年许家鬼注小起,虽尔无可苦,保命及范中候已为申陈之。”[1](第20册,P531)
《真诰》卷十《协昌期》:“太上天丁,龙虎曜威。斩鬼不祥,风邪即摧。考注匿讼,百毒隐非。”[1](第20册,P549)
《真诰》卷十七《握真辅》:“承欲章书自陈,亦足以断注鬼之害也。”[1](第20册,P594)
3、“冢注”
《真诰》卷十《协昌期》附陶弘景注曰:“长史极多恶梦,恒有冢注炁。”[1](第20册,P549)
《真诰》卷十《协昌期》:“夫风考之行也,皆因衰气之间隙耳。体有亏缩,故病来侵之也。若今差愈,诚能省周旋之役者,必风疴除也。今当为摄制冢注之气。尔既小佳,亦可上《冢讼章》,我当为关奏之也,于是注气绝矣。”[1](第20册,P549)
上述引文分别从不同角度阐述了“冢讼”的涵义、类型及其对生人的危害。但无论何种“冢讼”均会对后人带来不幸和惩罚,故人们通常对此严加警惕和防范。
那么,引发“冢讼”现象的根源是什么?《赤松子章历》卷五《又大冢讼章》有载:
恐某家七祖己来,过去既徃,今于三官九府之中,或有溺死之讼,烧死之讼,伤死之讼,绞死之讼,囚死之讼,填迮死之讼,堕坠死之讼,踠蹴死之讼,打扑死之讼,毒药死之讼,毒虫死之讼,产乳死之讼,饥饿死之讼,寒冻死之讼,热渴死之讼,魔忤死之讼,瘟疫死之讼,中恶死之讼,霍乱死之讼,痈疽死之讼,肿注死之讼死之讼,千疹百病以致于死、皆各兴讼。又有老死之讼,少死之讼,孤死之讼,独死之讼,鳏死之讼,寡死之讼,客死之讼,寄死之讼,裸死之讼,暴露死之讼,无棺槨死之讼,有棺无槨之讼,棺槨穿败之讼,尸体不埋之讼,骸骨不全之讼,鸟兽残啄之讼,火烧骨之讼,水溃骨之讼,车马践轹之讼,掘凿污泥之讼,已葬之讼,未葬之讼,葬非本墓之讼,葬犯禁忌之讼,葬不安稳之讼,葬高下东西南北之讼,祖曾、父母、妻妾、娣姒、中外儿孙、兄弟姊妹、伯叔姑姪更互相讼,育子不养之讼,有儿不举、没为奴牌之讼,同姓之讼,异姓之讼,无宅之讼,无后之讼,愤慨之讼,责怒之讼,悲伤之讼,奄忽之讼。又生时与人有宠爱之讼,有雠怨之讼,有争诉之讼,有杀活之讼,有枉滥之讼,及死后受诘对之讼,有惭负之讼,有违约之讼,有咒诅之讼,受考罚之讼,受徒系之讼,受謫役之讼,受二十四狱罪报之讼,受恶因缘牵引之讼。次求恩赦之讼,求还家之讼,求人代之讼,求廻逭之讼。[1](第11册,P219~220)
经笔者统计,引文所述总计七十八条“冢讼”,然经文却言“大略虽合八十一讼”[1](第11册,P220)。据随后的诠释性文字可知,上述引文中“绞死之讼”后遗漏“狱死之讼”;“囚死之讼”后遗漏“徒配系死之讼”;“填迮之讼”后遗漏“兵死之讼”;“毒药死之讼”后遗漏“虎狼死之讼”[1](第11册,P220)。此外,前引“育子不养之讼,有儿不举、没为奴牌之讼”虽拆分为二,实为一条①《赤松子章历》卷五〈又大冢讼章〉前引文之后的逐条解释中仅见“育子不养之讼”,而无“有儿不举、没为奴牌之讼”字样。。如此,道书所言确为八十一条。②《太上玄灵北斗本命延生经注》卷中亦云:“夫冢讼之事非一,而有多端,令人千灾百祸,子孙绝灭,所为不成,皆冢讼之由也,大小冢讼八十一条。”(《道藏》第17册,第75页)这八十一条“冢讼”,可大抵归纳为如下几类:
第一、横死之讼凡计20种
古人十分忌讳非自然死亡(横死、暴死),认为其冤煞甚烈、极易引发“冢讼”。前述诸“冢讼”中属此类者计有:溺死之讼、烧死之讼、伤死之讼、绞死之讼、狱死之讼、囚死之讼、徒配系死之讼、填迮死之讼、兵死之讼、堕坠死之讼、踠蹴死之讼、打扑死之讼、毒药死之讼、虎狼死之讼、毒虫死之讼、产乳死之讼、饥饿死之讼、寒冻死之讼、热渴死之讼、魔忤死之讼。
第二、病死之讼凡计7种
患病(尤指恶性或传染性疾病)而死,亦属非自然死亡之列。前述“冢讼”中属于此类者分别是:瘟疫死之讼、中恶死之讼、霍乱死之讼、痈疽死之讼、肿注死之讼、癥疒休死之讼、千疹百病以致于死皆各兴讼。
第三、死状异常之讼凡计10种
亡人境遇之凄惨、异常亦是造成“冢讼”的缘由,此类计有:老死之讼、少死之讼、孤死之讼、独死之讼、鳏死之讼、寡死之讼、客死之讼、寄死之讼、裸死之讼、暴露死之讼。
第四、葬不合制及骸骨被惊扰之讼凡计13种
古人奉行葬有定制、且下葬后通常不宜被惊扰,若犯此亦为“冢讼”,此类计有:无棺槨死之讼、有棺无槨之讼、棺槨穿败之讼、尸体不埋之讼、骸骨不全之讼、鸟兽残啄之讼、火烧骨之讼、水溃骨之讼、车马践轹之讼、掘凿污泥之讼、已葬之讼、未葬之讼、葬非本墓之讼。
第五、葬埋禁忌及风水之讼凡计3种
触犯殓埋禁忌亦会引发“冢讼”,其涉及殓埋时日及墓地风水等选择,此类计有:葬犯禁忌之讼、葬不安稳之讼、葬高下东西南北之讼。
有关葬埋之禁忌,此处所言甚为简略。兹采本章他处经文以补之:“若某家祖曾己来,先亡后死,男女大小,凡葬埋所在,有犯十二月建破王耗、八将六对、伤绝禁忌、音向不正、哺吹不得、左前右后、伏尸故伤妨害男女位坐,诸为刑祸,致不安稳,子孙疾病者,悉为解释……”[1](第11册,P218)。至于墓地风水之禁忌,《赤松子章历》(卷四)有过论述:“或墓在龙头,或葬在龙尾,或葬在龙左,或葬在龙右,或葬在龙足,举动缩仲,盘旋禁忌之处,致令亡人魂魄震动,恐怖不安,返害生人。致使生人轗軻,疾病附注。”[1](第11册,P205)
第六、生前行为不当之讼凡计12种
亡人生前行为之不当,亦是造成“冢讼”的根由,计有:育子不养之讼、无宅之讼、无后之讼、愤慨之讼、责怒之讼、悲伤之讼、奄忽之讼、生时与人有宠爱之讼、有雠怨之讼、有争诉之讼、有杀活之讼、有枉滥之讼。
第七、死后冥报之讼凡计13种
亡人在冥界中接受责罚,亦易引发“冢讼”,此类计有:死后受诘对之讼、有惭负之讼、有违约之讼、有咒诅之讼、受考罚之讼、受徒系之讼、受謫役之讼、受二十四狱罪报之讼、受恶因缘牵引之讼、求恩赦之讼、求还家之讼、求人代之讼、求廻逭之讼。
第八、其他之讼凡计3种
六亲九族之讼、同姓之讼、异姓之讼。
据上述八十一种“冢讼”推断,北凉“缘禾二年”冥讼文书中含冤而死的赵货若“冢讼”当属“狱死之讼”、“囚死之讼”?①详见拙作:《新获北凉“缘禾二年”冥讼文书考释》,待刊。《赤松子章历》卷五《又大冢讼章》:“狱死之讼,诉其鏁械拳攣,不得解脱。囚死之讼,诉其囡囡幽严,道理不畅。”[1](第11册,P220)
既然有“冢讼”的存在,就必然会产生应对之法。魏晋六朝道书所见断除“冢讼”之法,大略有如下几种:
第一、“上章”断冢讼
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风操》云“:丧出之日,门前然火,户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断注连”。[5](P98)所谓“章断注连”,乃指上奏章以求断绝灾殃和注连,亦即《真诰》卷十七《握真辅》言“承欲章书自陈,亦足以断注鬼之害也。”
“上章”断冢讼,乃道门中常见之法术。《赤松子章历》所载旨在斩断冢讼之“章”至少有十余篇:卷一《谢五墓章》、《谢先亡章》、《断亡人復连章》、《疾病谢先亡章》、《疾厄断除鬼讼拔危保安章》、《解释三曾五祖冢讼章》;卷四《谢五墓章》、《解五墓章》、《谢先亡章》、《断亡人復连章》、《疾病谢先亡章》;卷五《为先亡言功章》、《大冢讼章》、《又大冢讼章》等。该书卷四《谢先亡章》载:
为某都谢先亡,却除灾厄,保护人口平和。从今年章御之后,千罪万过,悉蒙原赦。愿某家口大小,危中得度,败中得成,难中获免,死中得生。[1](第11册,P206)
卷五《又大冢讼章》载:
又云:夫人家事破落,名宦不泰,死厄疾病,痛苦连年,生业不兴,子孙凌替,皆云上世考讼,亡灵不安,殃及生人子孙,致之如然。能三年内频拜奏此章,当有大益。章词临时看意改移,当从简正,不可烦溃。[1](第11册,P219)
附带一说,南朝齐祖冲之(429~500)撰《述异志》载有一则故事:南朝刘宋胡庇之家宅闹鬼,请道门祭酒上章驱鬼、却无法彻底禁绝,其云:“宋时豫章胡庇之尝为武昌郡丞,宋元嘉……二十八年三月,举家悉得时病,空中语掷瓦石,或是干土,夏中病者皆著,而语掷之势更猛。乃请道人斋戒,竟夜转经,倍来如雨,唯不著道人及经卷而已。……庇之有一老嬭,好骂詈鬼,在边大吓。庇之迎祭酒上章,施符驱逐,渐复歇绝。至二十九年,鬼复来,剧于前。……鬼云:‘陶令处福地,作天上御史。前后相侵,是沈公所为。此廨本是沈宅,因来看宅,聊复语掷狡狯;忽君攘却太过,乃至骂詈,令婢使无礼向之,复令祭酒上章,苦罪状之,事彻天曹。沈今上天言:君是佛三归弟子,那不从佛家请福,乃使祭酒上章?自今唯愿专意奉法,不须兴恶,鬼当相困。’庇之请诸尼读经,仍斋讫,经一宿后,复闻户外御史相闻白胡丞:‘见沈相讼甚苦,如其所言,君颇无礼,若能归诚正觉,习经持戒,则群邪屏绝。依依曩情,故相白也。’”[6](P111~112)上引大段文字意在宣讲道家上章驱鬼不如佛家请福之灵验,由此折射出当时佛道论争的社会背景。
第二、“请官”断冢讼
“请官”驱鬼是断除冢讼的重要手段,所请之官均为天将吏兵。据《登真隐诀》(卷下)云:“若家中有考讼鬼、不正之气,致不安稳者,当请四胡君五人,官将百二十人,令消散断绝之。”小字注云:“谓家世先亡有考讼殃逮,使胤嗣多诸踬疾不安。吉者止宜令消断而已,故不得诛灭之也。此乃是祸患之鬼,要子孙不得为逆上之意。其例皆多如此。”[1](第6册,P623)又云:“若家中有五墓之鬼作祟,伤死往来者,当请无上高仓君兵十万人,使收治之。”[1](第6册,P623)
此外,《赤松子章历》卷二《请官》载:“若家中有考讼鬼不正之炁,致不安稳,请胡君,官将百二十人,令解散断绝之。若家中多死丧,注身中刑害,请运炁解厄君,兵七十万人治之。若家中有五墓之鬼作祟,伤鬼徃来者,请无上高仓君,兵七十万人,使收治之。”[1](第11册,P188)卷五《又大冢讼章》:“又请盖天大将军十万人,主为某家辟斥故气,断绝注鬼,部死来生,却祸来福。又请太白君百万人,都官从事,考对杀君,各有种数千万人,一合下,管护某身并某家,却死籍,上生名,断祖世中外亡人死注。”[1](第11册,P222)
天将吏兵驱除邪鬼、断除冢讼,礼毕之后需给予酬谢。有关物品之名录,《真诰》卷七《甄命授》有载:“六月十六日夜,小君授书此。(此令杨君为长史家摄遏冢讼也。①前引《真诰》括号内文字在原书中均为小字夹注。以下同。……)纸三百(酬鬼帅王延,近报录书以杵宗会,有功);油三斗(酬鬼帅傅晃,近与功曹使者,令势威照鬼形,使不得暴);青绢三十尺(酬鬼帅范疆,近执载百恶,灭讼散祸,有功);银叉三枚(酬鬼帅深卫,近防护疾者,招魂安神,使冢讼不行,有殊功)。”[1](第20册,P528)
第三、“术遏鬼炁”——服术酒断冢讼
六朝道书中见载有“术遏鬼炁”之说,如《真诰》卷八《甄命讼》云“:若服术酒,可未便恭命也。高耆亦可服术,其家冢讼,亦为纷纷,术遏鬼炁,故必无他耳。”[1](第20册,P535)此外,《赤松子章历》卷一《解释三曾五祖冢讼章》所需信物中亦见“术五十斤,烧及作散,法在后。十五斤、二十五斤亦得。”[1](第11册,P176)术,是一味中草药材。有关其药性,《神农本草经》(卷二)诠释说:“术,一名山蓟。味苦,温,无毒。治风寒湿痹,死肌,痉、疸。止汗,除热,消食。化煎饵,久服轻身,延年,不饥。生山谷。”[7](P51~52)鉴于此,谢灵运《山居赋》云“:苦以术成,”注云:“术,术酒,味苦。”[8](P1766)
第四、“沐浴”以消积考
“沐浴”,是道门科仪的重要仪轨之一。②有关道教“沐浴”之情况,详见丁煌:《道教的“沐浴”探究》,载林富士主编:《礼俗与宗教》,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7~127页。“沐浴”之法,亦用以消罪除厄、驱除邪鬼、安稳冢墓。据《真诰》卷十《协昌期》载“:可令许斧数沐浴,濯其水疾之气也,消其积考之瘕也,亦致真之阶。”[1](第20册,P547)又,《赤松子章历》卷六《沐浴章》载:“今谨凭大道之力,拯济幽魂宿业愆尤,以今荡涤。谨费亡人在生衣物及镇信、钱米、香油、方綵、笔墨等,谨于净庭立作浴堂,沐浴之具,皆令清净,免离幽涂。臣今谨为伏地拜章,上请沐浴君吏,沐浴夫人,洗浣玉女千二百人,鉴临亡人,沐浴身形,洗垢除秽,去离桎梏,得睹光明,逍遥快乐,衣食自然,无诸乏少,安稳冢墓,佑利生人,以为效信。”[1](第11册,P222)
第五、“祝”驱梦魇
古人认为,若时常梦见“冢墓及家死鬼”不吉,说明将有冢鬼缠身之厄。《真诰》谈到遇此情况可以叩齿及念咒化解之,该书卷十《协昌期》云:“若每遇此梦者,卧觉,当正向上三琢齿,而祝之曰:‘太元上玄,九都紫天,理魂护命,高素真人。我佩上法,受教太玄。长生久视,神飞体仙,冢墓永安,鬼讼塞奸。魂魄和悦,恶气不烟。游魅罔象,敢干我神。北帝呵制,收气入渊。得箓上皇,谨奏玉晨。’如此者再祝,祝又三叩齿,则不复梦冢墓及家死鬼也。”[1](第20册,P549)
第六、劾治“家鬼”之法
1、行“解除”术
“解除”术是中国古代的重要方术,在民间社会中十分流行。汉代典籍《太平经》对此多有载录,就所指对象而言大抵可分为四种性质:(一)解除疾病;(二)解除灾厄或愁苦;(三)解除生人之承负或过错;(四)解除“重复”之厄、断绝注连死亡等。③有关《太平经》中“解除”术之内容,详见拙作《试论〈太平经〉的“解除”术》,《鲁东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至于第四种含义,《太平经》卷114《不承天书言病当解谪诫》描述了如下一个场景:
太阴之吏取召家先,去人考掠治之。令归家言,呪诅逋负,被过行作,无有休止,故遣病人。病人之家,当为解阴解谪,使得不作;谪解得除之,不解其谪,病者不止,复责作之。既不解已,以为不然。[9](P624)
引文大略是说:凡俗之人若一味地胡作非为,那么掌管冥界命籍的太阴法曹就会命令属吏将其家族中先前死去的亲人鬼魂押赴来加以严刑拷打,并责令该鬼魂重返阳间家中作祟,使本族中的活人招致疾病,饱尝病痛折磨。此时生人若能及时悔悟、改过自新,并适时施予“解除”之法,方能消弭其所犯下的过错和罪惩。唯有如此,才能挽救家中生人的性命,也才能使亡去先人的鬼魂得以解脱。
2、画瓦书符
六朝丧俗中盛行“画瓦书符”做法,亦即在瓦上写咒符(或画图像),以此代表厌胜威力,时人认为此可驱鬼避邪。如《颜氏家训•风操》云:“偏傍之书,死有归杀。子孙逃窜,莫肯在家;画瓦书符,作诸厌胜;丧出之日,门前然火,户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断注连”。[5](P98)画符驱除“家先为祸”,此说多见载后世道书。宋代《上清天心正法》①据文献记载,《上清天心正法》三卷乃为北宋饶洞天所传,今《道藏》七卷本则为南宋邓有功增益。(详见任继愈主编:《道藏提要(修订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409~410页)卷五“丁甲符”条载:“凡五姓人家被一切邪祸、兴妖作恠,未欲行遣,用新瓦一片,依法书符,顺向竈中心,用新甎瓦以泥封定竈口。”[1](第10册,P632)又同卷“治伏连符”条云:“此符又治世人家先为祸,不得受生,在家为祟。用此符及功德牒疏烧荐之。其家先即遂往生,患人安愈。”[1](第10册,P634)
3、“打家先”
据资料显示,近代以来湘西苗族地区仍沿袭古老的“敬家先”(或称“打家先”)习俗。②详见伍新福:《略论苗族的宗教信仰和崇拜》,载《苗族文化论丛》,湖南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页;罗义群:《苗族丧葬文化论》,华龄出版社2006年版;陆群:《湘西赶尸》,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年版,第134~135页。20世纪三十年代,凌纯声、芮逸夫等学者曾赴湘西对苗族人开展田野调查,并据实地采集到的材料撰成《湘西苗族调查报告》一书。该书部分章节涉及苗人的宗教信仰,其中谈到“苗人生病,吃药不愈,就要许愿‘打家先’”[10](P137)。这个仪式分为“请神”、“打竹筒”、“交牲”、“送鬼”四步。苗人认为久病不愈乃由“家先鬼”作祟所致,故请苗巫念经诵咒,施以鸡、猪、酒等供品祭祀祖先,希望家先鬼在享用子孙供祀后,尽快离开并免除生人所遭受的疾病和灾厄。③有关“打家先”之情况,详见凌纯声、芮逸夫:《湘西苗族调查报告》(上册),第137~140页。
总之,“冢讼”是汉魏六朝时期十分流行的一种观念,它体现了世人的丧葬礼俗和宗教禁忌。据上所述,我们归纳了“冢讼”的涵义、类型,并分析了这一观念的思想渊源及其与其他相关用语(如“冥讼”)的细微差别。其实,古人眼中引发“冢讼”的原因是多样的:有承负先祖罪孽而遭冥界仇家寻仇的,有生人不修家事或祭祀不勤而招致先祖不满施予警示的,或先祖“以小代大”寻求代过替身的,也有因墓地风水犯忌而招致祸患的。无论何种“冢讼”均会对生人带来不幸和惩罚,由此引发了人们的心理恐慌。那么,相关的禳除术也就应运而生。六朝道教典籍中所见断“冢讼”之法,举凡计有:“上章”、“请官”、服术酒、沐浴、“祝”驱梦魇。此外,传世文献还记载了诸如行“解除”术、画瓦书符、“打家先”等劾治“家鬼”之法。这些断除“冢讼”的法术措施中,除个别(如饮服含有草药成分的术酒来“遏鬼炁”)具有一定的科学依据外,更多的不过是寻求心理上的慰藉,同时也是先民面对瘟疫肆虐下的无奈之举。
[1](明)张宇初等编修.道藏[M].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
[2](日)池田温.中国历代墓券略考[J],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第86册(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创立四十周年记念论集I),1981.
[3] 唐金裕.汉初平四年王氏朱书陶瓶[J],文物,1980,(1).
[4] 河南博物馆.灵宝张湾汉墓[J],文物,1975,(11).
[5] 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卷二[M].北京:中华书局,1993.
[6] 鲁迅校录.古小说钩沉[M],济南:齐鲁书社,1997.
[7] 马继兴主编.神农本草经辑注:卷二[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5.
[8](梁)沈约.宋书:卷六七[M].北京:中华书局,1974.
[9] 王明编.太平经合校[M].北京:中华书局,1960.
[10] 凌纯声,芮逸夫.湘西苗族调查报告(上册)[M],台北:南天书局,1978.
责任编辑:侯德彤
A Study of “Prosecution from the Grave”
JIANG Shou-cheng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Prosecution from the Grave” was prevalent in the Han, Wei and Six Dynasties periods. It embodies people’s burial and funeral rites and religious taboo. Based on passed-down documents and unearthed materials, this paper examines the meaning, type and the shade of differences between relevant terms, and expounds the reason for “Prosecution from the Grave” in ancient people’s eyes. It also examines the measures and methods of eliminating “Prosecution from the Grave” recorded in Taoist documents.
Prosecution from the Grave; Han, Wei and Six Dynasties periods; Taoism; Chisongzi Calendar; Zhengao
K235
A
1005-7110(2010)05-0006-06
2010-06-20
姜守诚(1975-),男,山东烟台人,哲学博士、历史学博士后,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从事道教文献及道教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