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烨
文论大家眼中的美学大师
——读刘再复的《李泽厚美学概论》①
白烨
近读文学理论家刘再复的 《李泽厚美学概论》,收获良多,受益匪浅,这本精辟而深邃,厚重而隽永的力作,读来引人又启人,酣畅而淋漓。这样的好读又耐读的理论评述著作,真是久违了。
刘再复与李泽厚,一个是崛起于八十年代的文论大家,一个是成名于五十年代的美学大师,两人自六十年代起就日益走近,过从甚密,并在后来先后移居美国科罗拉多,成为落基山下的两个近邻。而在治学方面,两人更是关联甚多,渊源深厚,由于志趣相投、性情相近,常常联手进行学术对话和合作撰写著述,尤以大胆提出“文学主体性”理论与深刻反思“二十世纪中国发展之路”等,在文学、文化领域引起了强烈的震撼与热烈的反响,至今余波不息。因此,“李泽厚与刘再复”,几乎已成为一个学术共名,学界品牌,在学术界影响深远,在海内外声名远播。由于这样一种密切而内在的个人关系,长期而深厚的学术交往,刘再复撰著的《李泽厚美学概论》,就让人在深切的信任之中,多了一份特别的期待。
果真不出所料,不负众望,在这本《李泽厚美学概论》的“主篇”里,刘再复以深邃的眼光,精辟的分析,别具只眼地发掘出李泽厚美学的原创性所在,又提纲挈领地梳理出李泽厚美学的体系性建构。在一种中西比较、古今贯通的大文化、大视野中,再现了李泽厚美学的鲜明个性与独特品格。书中的“副篇”中的美学、哲学、文学对谈,“附录”中的“杂谈答问”与“演讲”,也从对话、自述的别样角度,印证和丰富了刘再复在“主篇”里的论断与论述,使全书平添了一种他解与自解,对话与互动的多重意味。
李泽厚自于五十年代的美学论争之中,以重实践、尚“人化”的“美是客观性与社会性的统一”的观点,别树一帜、自成一家之后,一直在不断地拓展自己的理论根基,深化自己的美学思想。但一些论者仍以“实践论美学”的帽子,来框定他和评说他。这种明显滞后的做法,实际上无异于刻舟求剑。刘再复从“美感二重性”入手,循序探悉了李泽厚在美学上的一系列探索与突破:由“美是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的命题,到他建立主要美学图式(美学概论、美学史论)、基本美学板块(美的哲学、审美心理学、艺术社会学);从哲学家的美学,到包含了艺术家美学,拥有哲学、历史纵深度的美学;从对康德哲学的全新诠释,对马克思唯物史观的精到取舍,在马克思与康德的互补中形成历史本体论;从“寻找美的共同理式”,到创造美感心理数学方程式(感知、理解、想象,情感);从与曹雪芹美学的相似相近,对中国古代美学 “情感真理”的现代诠释,到梳理出华夏美学立于“心理本体”、“情本体”的四点特征(以乐为中心,线的艺术,情理交融,天人合一),使中国传统美学与世界美学在互通与并立中绽放相互自己的光芒。有了这样的细切梳理与探赜索隐,刘再复得出李泽厚的美学是“真正原创的美学”,是“具有哲学、历史纵深度的美学表述”,具有普世意义的中国现代话语谱系”,“是以人为本,以人为中心的美学”等结论,就以其擘肌分理和钩玄提要,而分外豁人耳目,格外令人信服。
在“主篇”《李泽厚与中国现代美的历程》中,刘再复在历史性的比较论说中,简述了二十世纪的中国美学历程及其由王国维伊始的代表性美学命题,尤其是五十年代影响甚大的美学论争中朱光潜、李泽厚、蔡仪的各家观点。这在引导人们回顾和检视我国现代美学发展历程的同时,也让人们更加明晰地看清了李泽厚美学的来龙与去脉,活力与魅力。正是在不断论争与质疑,不断突破与进取的辩难与跋涉中,李泽厚的美学在理论的风云与历史的磨砺中,一步步地走向美学世界与学术精神的高处,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一座思想高峰与美学丰碑。刘再复的“在二十世纪的中国美学发展史,李泽厚是一个创造了独特命题和一整套美学语汇的唯一学者,也是一个真正具有美学体系的美学家”的断语,是在十分中肯地陈述一种事实,但在这种陈述中,我们不难感受到他作为“师友”、作为二十世纪中国学人特有的那份自豪与激动。确实,在二十世纪的哲学与人文科学方面,能让我们引以为荣的成果确乎为数寥寥。因之,李泽厚美学作为我们这个时代难能的美学硕果,作为我们这个民族的宝贵的精神财富,确实值得我们予以高度的敬重和特别的珍视。
在对李泽厚美学的读解与诠释中,刘再复的论析是概要的,判断是自信的,命名是精当的,态度是坚定的。这一切,不仅因为他对李泽厚美学烂熟于胸和了然于心,还在于他本身也是超越了文学的单一范畴,在人文、社会科学诸方面通识中西,融通古今,具有着与李泽厚相匹配、相近似的学养与才识。大家识大师,慧眼知慧心,这才是事情的关键之所在。刘再复在“自序”中曾谈到李泽厚美学给他留下的两点深刻印象:“一是李泽厚既通西方哲学,又通中国哲学,因此,他的美学体系,真的是融会贯通后的表述。二是李泽厚先生的学术方法,不是寻找孤本秘籍的小证方法,而是点石成金的大证方法,即在基本事实中发现真理的方法。”这样两点,准确地揭示出了李泽厚在文化根基与治学方略上的突出个性,李泽厚美学之所以丰湛如是,之所以独步天下,这样两点的确是他学问背后的制高点之所在。但这样的大才识与高境界,也同样属于刘再复自己。我们从他近年来的文学研究,尤其是《红楼梦》与曹雪芹的研究中,都不难清晰地感受到和领略到。
“附录”中的李泽厚《关于‘美育代宗教’的杂谈答问》,是未刊文稿,这篇文稿的弥足珍贵在于,它以问答式的方式自述了李泽厚近年来的美学思考的路向,用“以美育代宗教”的核心理念,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与理想,预言一种美学前景。这篇答问,思、诗、史熔为一炉,堪为李泽厚浓缩性的美学总结与思想自传。刘再复认为,在预言“人类的未来,经会以美的信仰取代对神的信仰”之后,李泽厚实际上实现了“在世界范围内,在哲学社会科学范围内”,“彻底否定神与上帝的存在”,而更彰显了他的“以人为本,以人为中心”的“人间大美和宇宙大美”。这种画龙点睛性的评说,在对李泽厚美学导向的热切首肯中,也表现出了刘再复自己的高度认同与积极推崇。
《李泽厚美学概论》“副篇”中,刘再复与李泽厚在有关美学、美感、美育的即席对话中,有关对人与生活、后现代性及文学创作、文学现象的评说,对于从事文学创作、文学批评的人来说,都不无启迪与教益。如谈到人的存在的本质时,李泽厚说:“人和生活,都是历史成果。人是历史的存在。今天的生活不同于一百年前的生活,更不同于一千年前的生活,但有时它的演唱、承续和积累,心理也是如此,为历史所决定。”由此,李泽厚又指出:“个人离不开人类整体的历史实践。”谈到后现代,李泽厚说“所谓后现代,就是极端现代,就是现代主义的的商品化,市场化”。“后现代主义丢弃了个性,丢弃了批判精神和反抗精神,把对资本主义的反抗变成了装饰”。谈到中国文化及哲学的特性,李泽厚认为其高明之处,“不是心理分析,也不是语义分析,而是感悟,顿悟”,“哲学的功能不在感染,不在教导,而在启悟”。谈到爱情,李泽厚还指出,“我认为爱情可以多元”,“既可以有精神度很高的爱,也可以有精神度不高甚至很低的爱,完全可以并存”。谈到当代文学,李泽厚认为“八十年代的文学很有生气,很有成就”,“当代的作家都比较浮躁,急于成功,少有面壁十年,潜心构制,不稳风雨如何,只管耕耘不息的精神和气概”。他认为,“作家生活在现实之中,可以反映现实,也可以拒绝现实,超越现实,关键是对现实能有一种形而上的思索态度。”这些论说,可以当感悟,可以当箴言,而且也以吉光片羽的方式,给全书的理论评说添加了丰盈而生动的例证与佐料。
《李泽厚美学概论》在全面揭示李泽厚其人其学的大师气象与大美境界的同时,也表现出了刘再复在诸多方面的大视野、大胸襟、大手笔,它让人在对李泽厚美学增进理解与敬重的同时,也使人对刘再复的治学充满兴味和抱有期待。
白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① 刘再复:《李泽厚美学概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