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融对唐诗的三大影响

2010-04-03 02:17龚祖培
关键词:声律七律唐诗

龚祖培

(四川教育学院 中文系,四川 成都 610041)

崔融是武则天统治时期著名的宫廷学士,与苏味道、李峤、杜审言为“文章四友”。他“为文典丽,当时罕有其比”。[1]《唐诗纪事》卷8说:“融为文华婉,当时未有辈者,朝廷大笔,皆手敕委之。”[2](P111)《隋唐嘉话》卷下说:“崔融司业作武后哀册文,因发疾而卒。时人以为三二百年来无此文。”[3]他创作的诗歌也非常优秀,特别是在声律上很有影响。他有完全合律的七言排律,真正称得上是初唐时期的绝无仅有的作品。学界现在有一些不妥的提法,不正确的论断,可能都是不了解崔融还有如此重要的作品所致。韩成武、赵林涛《坚实的奠基:初唐河北诗人在唐诗发轫期的重要贡献》认为“李峤还创作了4首完全符合格律要求的七律,合格律(引者按:“律”当为“率”之误)达100%,这在同时代的诗人中是绝无仅有的”。[4]这话说得太绝对,同时代的诗人李適、韦元旦、苏颋等都有百分之百合律的七律。还有人认为“律体的定型者是初唐一批珠英学士、修文馆学士”,[5](P59)“律体估计在武则天朝后期已基本定型”。[5](P63)如果深入研究了崔融,大概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估计。

综合初唐诗人对唐诗的影响来看,没有谁像崔融那样有多方面的贡献。下面就其诗歌作品、诗歌选本和声律理论几个方面进行考论。

崔融的诗歌作品这里只考察其形式,即诗歌的平仄粘对声律规则方面。

《全唐诗》卷68存崔融诗一卷,数量并不多,共18首,但声律规则却很有特点,很多都可以作为研究格律诗诗体定型的典型例证。其中的《塞垣行》为崔湜诗,《吴中好风景》为李乂诗,有学者已经做了考证。[6]在剩下的16首诗中,《从军行》是一首纪行写实的诗,不是乐府诗。它是一首7韵七言长排,完全合乎格律,连每一个字的平仄都合,对研究七言律体的形成很有价值,可以纠正传统旧说的错误,重新思考格律诗形成以及诗体关系等不少问题。笔者已经有专文讨论,[7]这里不赘。还有一首《嵩山石淙侍宴应制》七言律诗,也完全合乎格律。能够与《从军行》一起形成互为支撑的链条论据。七律和七排都完全合律,达到百分之百,这在初唐倒的确是“绝无仅有”,没有第二人的。

众所周知,完全合乎粘式律是唐代格律诗的主要标志。崔融今存两首五言排律就是如此。一首是《和梁王众传张光禄是王子晋后身》,10韵20句,完全合乎粘式律。张光禄就是武则天的宠臣张易之。《朝野佥载》卷5云:“天后梁王武三思为张易之作传,云是王子晋后身。于缑山立庙,词人才子佞者为诗以咏之,舍人崔融为最。”[8]还有一首是《哭蒋詹事俨》,长达20韵40句,也完全合乎粘式律。这首诗作于垂拱三年(687)。《旧唐书》卷185上《蒋俨传》云:“文明中封义兴县子,历右卫大将军、太子詹事,以年老致仕。垂拱三年卒于家,年七十八。”这样长的诗都完全合乎粘式律,可见当时已经有固定的诗体声律格式了。换句话说,此时五言律体的平仄格式已经定型。因此,此时应为讨论诗体定型的重要年代。

他还有不少的五言律诗也完全合律,如《留别杜审言并呈洛中旧游》、《咏宝剑》、《则天皇后挽歌二首》之二、《户部尚书崔公挽歌》、《韦长史挽词》等5首,都合粘式律。甚至连押仄韵的标题像乐府诗的《关山月》,无论如何应是古体的范畴,但却写为五言八行体,而且还全合粘式律平仄,这就不是随意的巧合了,而是五律诗体的固定格式形成的影响。尽管还有极个别的诗某字还不合平仄,但这肯定是诗人追求好句,追求意境,或者是表意的需求不得不犯平仄造成的,这是诗人有意的行为,根本不影响诗体是否定型的讨论。这个问题笔者也有文论述。[9]

纵观崔融诗歌作品的声律形式,将它们的写作年代历时地考察,无论怎样也不会晚到武则天朝后期“律体”才“基本定型”。这是就崔融一个诗人的作品而言,如果再将同时代其他诗人的作品联系起来看,那么律体的定型年代也肯定不是武则天朝后期,而是提前到高宗朝后期。限于题目,这里不论。

崔融的《珠英学士集》(以下简称《珠英集》),是参与编纂《三教珠英》的学士们的诗歌作品选集。珠英学士,人才济济,为什么要由崔融来编选,充当主编呢?这本身就证明他在诗歌方面才能和学识都很优秀。原书5卷,今可见者,于敦煌卷子中尚有两卷,却是残缺不全的,共计有沈佺期、李適等11位诗人和佚名者之作59首,有的只有题目而无诗句。[10](49~74)代表人物之一的李峤、张说等一首也不存。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残卷,即使是“奉敕而编”,[11]选诗标准很受限制,也可以看出诗选的突出特色。中唐文人高仲武曾说过“《珠英》但纪朝士”,表示遗憾的话,[10](P456)但正是受限制才能窥见编选者“戴着镣铐跳舞”的个性和识见。诗选特色有这样一些:首先,第一次扩大了入选诗歌的题材范围。为什么说是“第一次”?早于《珠英集》只选唐朝诗歌的诗选只有许敬宗的《翰林学士集》。选的都是应制奉和诗作,题材极窄。而《珠英集》中只有沈佺期《驾幸香山寺应制》一首是这一类诗作,似乎选者是为了“全面”的点缀而已。其他主要的诗歌题材则是送别、行旅、酬答、边塞、咏史、咏物、咏怀、乐府等,很多作品抒情浓厚,别具审美价值。严羽曾概括唐诗中最为优秀感人的篇章,有一段经典名言:“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適、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12]《珠英集》这些类型的诗都选到了。诗选历来有泛选和专选两类,专选是专门就某一类题材或某一类风格而作。《珠英集》看似专选实为泛选,入选者虽是珠英学士特殊、有限的诗人群体,但选录他们的作品却内容丰富而广泛。这样兼收并蓄的泛选标准,事实上成了后世有特色的唐诗选本的基本取向。其次,从崔融入选诗歌的审美趣味看,突出了古雅、抒情、多样、个性风格几个要点,相反,他本人最擅长的格律诗篇章却并不突出。所谓古雅,是指古体、乐府诗较多;抒情则是全面体现,比如胡皓的几首行役之作,真有“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苦怀难申的况味,很能引起共鸣;多样,除了题材之外,体裁也充分体现:律体、古体、乐府都有,细分则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五绝、七绝等,还有骚体、四言诗,当时已经普及的诗体都有;诗歌的个性风格如沈佺期、崔湜的律诗,王无竞的古体,刘知幾的典故密集的书卷气诗等。总之,诗选宫廷学士之作,却没有歌功颂德和宫廷味儿,倒是山川边地、因秋感兴、夜行愁苦、相思哀怨等占了大量的篇幅。第三,《珠英集》直接影响了《搜玉集》、《国秀集》等重要的唐人选唐诗选本,从称谓、体例以及题材、体裁等方面都看得出影响和继承的痕迹。

除此之外,《珠英集》还有诗歌写作年代的研究价值。《三教珠英》始修于武则天圣历二年(699),成书于长安元年(701)。《珠英集》成书的时间不会晚于《三教珠英》的成书时间。入选的诗人都有官衔称呼,由此可以考查诗选的时间。沈佺期的官衔是“通事舍人”,李適称“前通事舍人”,可知崔融始选时沈佺期还是通事舍人。《全唐诗》卷97有沈佺期《哭苏眉州崔司业二公》一诗并序,序文说:“神龙三年秋八月。佺期承恩北归。途中觏止。访及故旧。知眉州苏使君味道。国子崔司业融。驰旋间相次而逝。苏往任凤阁侍郎。佺期忝通事舍人。崔重为凤阁舍人。佺期又迁给事。并衔畴昔之眷。俱荷提奬之恩。前年负谴南荒。二公先移官守。迨此凶问。情复何堪。”据《旧唐书》卷94《崔融传》记载,长安二年(702)“再迁凤阁舍人”。可知沈佺期这年已不是通事舍人,而是升迁“给事”了。集中还有沈佺期《辛丑岁十月上幸长安时云卿从在西岳作一首》,“辛丑”是长安元年(701),“上”是武则天,这年十月她从洛阳到长安,史书都有记载。可知是入选年代最晚的诗作。因此可以推断《珠英集》编选历时长,与《三教珠英》的编纂几乎同步,最终成书不会晚于长安元年(701)。确定了这个前提,其中的诗作也就可以推断其写作时间,不会晚于长安元年(701)。沈佺期是律诗,尤其是七律形成的代表人物之一,这一点《珠英集》就可以作为论据。书中只选了两首七律,作者都是沈佺期。《古意呈乔补阙知之》“卢家少妇”一首,写于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是为乔知之随武攸宜东征契丹送行而作,应是今存写作年代最早的完全合律的七律。还有学者考证这首诗写作于垂拱二年(686)前后。[13]另一首《驾幸香山寺应制》“南山奕奕通丹禁” 不能确定年代,但肯定不会晚于长安元年(701)。更值得注意的是它也完全合律。两首诗联系起来看,不仅突出了沈佺期七律代表人物这一点,还与崔融的《从军行》等诗的写作年代构成了链条论据,可以讨论格律诗体定型的年代问题。

《唐朝新定诗体》是崔融代表国家写的诗歌声律规则和炼字修辞的书,作指导、规范进士考诗赋之用。此书虽已佚,但很多内容被他书转载。[14]有学者认为此书发表于高宗永隆二年(681)后,[15]这是很有道理的。《唐会要》卷76记载,崔融上元三年(676)正月应制科“辞殚文律科”考试及第。[16](P1386)同书卷64又说:“永隆二年……薛元超表荐郑祖元、郑元挺、杨炯、崔融等并为崇文学士。”[16](P1118)《旧唐书》卷73《薛元超传》也有相同的内容。《唐会要》卷75又说:“开耀元年十月,崇文馆值学士崔融议选事……”[16](P1368)开耀元年十月,就是永隆二年十月,永隆二年(681),对诗歌格律形成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年份,这与崔融关系甚大。《唐会要》卷75有永隆二年高宗皇帝(681)敕:“进士试杂文两首,识文律者,然后令试策。”[16]1375卷76又说:“调露二年(680)四月,刘思立除考功员外郎。先时,进士但试策而已。思立以其庸浅,奏请帖经,及试杂文,自后因以为常式。”[16]1379《全唐文》卷13有高宗《严考试明经进士诏》,[17]内容大致相同。《旧唐书》卷190中《刘宪传》也说“进士试杂文,自思立始也”。中唐前期的学者封演《封氏闻见记》卷3说:“开耀元年,员外郎刘思立以进士惟试时务策,恐伤肤浅,请加试杂文两道,并帖小经。”[18]这里的杂文是指诗赋。可能最早解释杂文是什么的也是封演。他说:“旧例:试杂文者,一诗一赋,或兼试颂论,而题目多为隐僻。”[18]进士考试诗赋从此成为制度,因此颁布《新定诗格》作为规范,这是合情合理的。崔融当时只是一个官位很低的学士,三十岁都不到,为什么与国家考试有关的条例要由他来写呢?这很可能与他已经写有完全合律的七言排律《从军行》有关,证明他对诗歌声律研究有素;他应考的是“辞殚文律科”,“文律”二字也可见义。由他代笔是恰当人选。因此,这一点也可作为《从军行》写于仪凤四年(679)的佐证。

《新定诗格》的内容主要是平仄、对偶的声律理论。如《文镜秘府论·西卷·文二十八种病·繁说病》引“崔氏曰:‘从风似飞絮,照日类繁英,拂岩如写镜,封林若耀琼。’此四句相次一体不异,‘似’、‘类’、‘如’、‘若’,是其病。”[14](P202)又同卷《龃龉病》云:“龃龉病者,一句之内,除第一字及第五字,其中三字,有二字相连,同上去入是……崔氏是名不调。不调者,谓五字内除第一字、第五字,于(应当是“馀”字)三字用上去入声相次者,平声非病限,此是巨病。古今才子多不晓。”[14](P202)又同卷《相滥》引“崔氏云:上句用‘山’,下句用‘河’;上句有‘形’,下句安‘体’;上句有‘木’,下句安‘条’;如此参差,乃谓善焉。若两字一处,自是犯焉,非关诗处。”[14](P208)

《文镜秘府论·东卷·二十九种对》明确标示的崔融论说有切侧对、双声侧对、叠韵侧对三种,但据日本学者中泽希郎考证,崔融的论说应该有九种:“由此可以知道崔融属对说有字对、字侧对、声对、切侧对、双声侧对、叠韵对这六对,既然有切侧对也就应该有切对。又,既然有双声侧对叠韵侧对,也就必然应该有双声对叠韵对。可以推知崔融至少有前述的六对和切对双声对叠韵对这九对。这九对之目和李峤《评诗格》诗有九对相一致,它们出典相同是没有疑问的。”[19](P686)这不仅论证了崔融论诗歌对偶的系统理论,还纠正传统旧说所谓李峤《评诗格》的错误。尽管前人上官仪和元兢已经将诗歌对偶的理论讲得很精细,但崔融在此基础上仍然有所发明,他提出的“侧对”理论就是一大特色。日本学者小西甚一说:“崔说提出‘侧’是其特色,他提出的‘侧’的三种对。切侧对是切对的‘侧’。”[19](P813)罗根泽先生认为:“崔氏的对偶说,其作用于元兢的字对、声对、侧对相仿,都是一面似严密,一面又似宽松。但元兢只提出‘字义俱别,形体半同’的侧对,而此则益以切侧对、双声侧对、叠韵侧对三种,显然较元兢更臻严密,益转宽泛,其时代当在元兢以后无疑。”[19](P818)诸家所评的共同之点都认可崔融在对偶理论上的特色和创见。

即使讨论一字一声的平仄格式,崔融也有突出的论说。元兢提出的“换头术”对唐代的格律诗形式的基本定型有重大的影响,但他同时又提出了“护腰”和“相承”的规则。葛晓音因此论说:“但元兢用三平调补救上句仄声太多的‘相承’法中,尚有以三平调下承者,而句尾三平调是古体诗最明显的特点。这说明他还没有最后完成律诗。元兢之后,律诗最后是怎样完成的,还是一个问题。”[20]事实上这个问题可以认为是崔融最后从理论上完成的。初唐诗人李乂(657-716)的诗作可以作为佐证。崔融的《唐朝新定诗体》发表于永隆二年,而这一年正是李乂考中进士。《全唐诗》卷92存李乂诗1卷,共43首诗,其中《招谕有怀赠同行人》一首五言古诗是李义府作,剩下42首都是李乂的作品,除了一首五言八行押仄韵的《故赵王属赠黄门侍郎上官公挽词》之外,还有41首近体格律诗,有五律、七律、五绝、七绝、五排等五体,只差七排一体。这41首近体格律诗竟然全合声律规则。可考的早期作品有写于武则天天授二年(691)至长寿二年(693)的。这些诗歌已经没有遵守“护腰”和“相承”的规则了,可见此时已经改变了元兢时代的声律规则。谁改变的?怎样改变的?除了崔融的《唐朝新定诗体》的国家规定,还会有谁、什么能高于此,更权威呢?

[参考文献]

[1]旧唐书(卷94崔融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计有功.唐诗纪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3]刘餗.隋唐嘉话(卷下)[M].北京:中华书局,2008.41.

[4]韩成武、赵林涛.坚实的奠基:初唐河北诗人在唐诗发轫期的重要贡献[J].河北大学学报,2006(1):23.

[5]陈铁民.论律诗定型于初唐诸学士[J].文学遗产,2000(1).

[6]过文英.崔融作品考辨[J].文献,2006(2):88-90.

[7]龚祖培.格律诗形成新探[J].南京大学文学评论丛刊,2009(1).

[8]张鷟.朝野佥载[M].北京:中华书局,1979.125.

[9]龚祖培.七律的定型者究竟是谁[J].中州学刊,2009(5)216.

[10]傅璇琮.唐人选唐诗新编[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

[11]孙琴安.唐诗选本六百种提要[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7.2.

[12]严羽.沧浪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历代诗话本,1981.699.

[13]陶敏.沈佺期宋之问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1.19.

[14](日)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15]傅璇琮.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初盛唐卷[M].沈阳:辽海出版社,1998.274.

[16]唐会要[M].北京:中华书局.1998.

[17]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161.

[18]赵贞信.封氏闻见记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5.

[19]卢盛江.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M].北京:中华书局,2006.

[20]葛晓音.创作范式的提倡和初盛唐诗的普及——从《李峤百咏》谈起[J].文学遗产,1995(6):32-33.

猜你喜欢
声律七律唐诗
声律启蒙·一东(童声独唱)
唐诗写柳之妙
春夜讲唐诗记
唐诗里的日与月之争
请问这是哪个版本的《声律启蒙》
声律启蒙
拜石(七律)
唐诗赏读
七律三首
七律·“五老”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