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视域下的新时期文学研究

2010-03-22 22:03金生翠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1期
关键词:性爱作家文学

金生翠

(甘肃联合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从作家的文学创作实际现象来看,一位小说家在其作品中所提供的人类心灵方面的知识远比一位心理学家所提供的要丰富广阔得多。更为重要的是,作家展示的是“一个心灵和另一个心灵之间的裂缝可能是自然界中最大的裂缝”[1]。因此,寻找心灵的裂缝以及如何缝补裂缝正是文学所表现的主题之一。而精神分析学无疑是寻找心灵裂缝的最好途径。精神分析学也译“心理分析”,其首创人就是与马克思、爱因斯坦相提并论的伟大的犹太人之一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虽然后人对其褒贬不一、颇有争议,但并不妨碍他成为20世纪少数最具影响的思想家之一。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大致可分为两个时期。前期提出了“无意识”的本能和欲望,他在《精神分析引论》一文中开宗明义地指出,精神分析的第一个令人不快的命题是:心理过程主要是潜意识的,至于意识的心理过程则仅仅是整个心灵的分离的部分和动作。弗氏的“无意识”理论是精神分析学说的核心和灵魂,是精神分析不可动摇的基石,无论后来的精神分析学家如何修正和背弃弗洛伊德,“无意识”如同一个“幽灵”始终与精神分析学家如影相随。后期,弗洛伊德又提出“三重人格结构”说,进一步完善了前期“无意识”理论,并最终确立了一套理解人类动机和人格的独特模式。

一、非理性“自我”的释放

文学艺术作为人类精神活动的集中体现,是一个心灵的自由空间,也必然是一个不断“满足”、“自由”的创作过程。作家王安忆曾说:“小说是什么?小说不是现实,它是个人的心灵世界,这个世界有着另一种规律、原则、起源和归宿……小说的价值是开拓一个人类的神界。”[2]文学史,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种心理学,是研究人的灵魂的历史。可是,人的心理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东西,恰好相反,它是一个极为复杂而深邃的无知王国。美国“新精神分析派”心理学家埃里希·弗洛姆认为,人类解决生理上的需要并不难,而人类解决其人性的需要,则出奇的复杂,单凭财富与繁荣以及技术的进步都不足以解决人类社会的根本问题,也不可能给人类带来真正的幸福。因此,他认为,一切不安的根源在于人缺乏对自身内在价值的认识,人类应该由“外部空间”转向“内部空间”的探索。从表面上,新时期文学更多地表现为强烈的理性追求,强调解决人的“外部空间”的现实生存问题,可透过繁复的“外部空间”现象,我们分明感到有一股汹涌澎湃的心理暗流在四处奔泄,那就是对人的“非理性”自我的索幽。

“自我”意识是社会发展的产物,新时期文学以张扬“自我”而标榜。随着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的突飞猛进,在 20世纪80年代,人的“自我”与文学的“自我”也成为作家共同思考的一个问题。他们开始思考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的关系。人们开始打破那种过去把自己淹没于社会和群体之中混沌状态,而近乎歇斯底里的呐喊,这是“我的社会,我的自然,我的群体,我的我”[3]。“自我”意识的崛起有很多原因,在新时期最根本的原因大约有两个方面:(1)内部原因。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经济势头迅猛无比,从而带动了整个社会物质水平和消费水平的提高,一排排高楼拔地而起,物质消费的忧虑消失,代之而来的是“精神的疲软”﹑“精神的失落”。现代人在征服了空间、大地、愚昧之后,惊讶地发现人类的心灵却毫不留情地被搁浅于荒原之上。现代人被自己创造的丰富的物质生活“异化”了,焦虑、孤独、恐惧,随之而来。(2)外部原因。此起彼伏的西方非理性思想不失时机地影响了中国的作家创作,并同时把新时期初的“自我”意识非理性化了。这种非理性的“自我”意识强调人作为生物的存在,认为个人的自然属性方面的本能和潜在的生命意志,是真实的“自我”。其实,这里的“自我”有着弗洛伊德关于“自我”与“本我”的双重含义。弗洛伊德认为,“自我”是受知觉系统调节和修改着“本我”,但它既属于无意识也属于意识部分;而“本我”则是最原始的无意识心理结构,由各种本能和性欲构成,它无逻辑、无理性。人类的复杂隐秘的心理活动无非都是由“自我”与“本我”的矛盾冲突而构成。欲望本能的冲动与这种要求不可实现的矛盾便上演成新时期文学一道最富有魅力的心理地形图。作家张抗抗通过《隐形伴侣》叙述的恰是当下一代人的心理“症结”:

我要让每个人都把心里所谓的那个魔鬼放出来,每天给它们足够的时间和地方让它们去作死。谁也不会因为看见了对方的魔鬼而吃惊害怕;谁也不会因为关押在瓶内太久而憎恨人类。它们互相残杀的结果,只会是内耗和内损,筋疲力尽就要去休息。休息的时候,天下或许就太平了。当然天下太平是很无聊的,同死亡差不多少。所以太平总是暂时的。但毕竟人们再不需要伪装和撒谎,他们内心的欲望都通过溢洪道排出去了。你说这不是真正符合人性的么?

这篇小说在题材上仍属于“知青”范畴,但丝毫不影响作者对人的性格多重性的深度探寻。小说通过知青肖萧和陈旭的离婚事件,影射出每一个人其实都有两个“自我”,具有两面性,一个看得见的“自我”,一个隐蔽的“自我”。而这正是小说名称《隐形伴侣》的象征来由。张抗抗通过一对善良人的情爱叙述而直指人的生命本体,对人的本质和本性进行了严峻的拷问,此篇小说虽谈不上开了精神分析小说的先河,但无疑与当年弗洛伊德之“了解你自己”的座右铭遥相呼应。事实上,新时期作家一直都注重表现人的内心世界,探微人的隐秘地带。率先以呈现人的内心深层意识和无意识的复杂多微的心理真实为己任,首推被称为“东方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家王蒙。从《夜的眼》、《春之声》到《风筝飘带》、《海的梦》和《蝴蝶》,王蒙一方面体现他不是运用传统的艺术手法再现现代人的心理空间,而是“一天一个花样地通过溶冶各种艺术手法于一炉”[4]的艺术追求,另一方面便是极力展现人类至今尚无法探明的那一方不清晰﹑不易察觉也无逻辑的心理领域。王蒙的这类小说不再塑造人物性格、情节环境,而着意于人的情绪的随意性发泄。他打破的不仅是现实的时空界限,更是依据“心理时间”这一心理学所重视的心理经验,扰乱读者的阅读心理时间,从而使读者在几分钟或几秒钟中的时间领略一个时间跨度极大的事件。在《春之声》中,作者便运用这种非时序、非空间的写法,将诺大的宇宙在短暂的时空中拢入人的内心无意识的领域之内。同时,“原发型”联想也是此类小说的主要特征,这种联想同样是无时空秩序的:“那只是车轮撞击铁轨的噪音,来自这一节铁轨与那一节铁轨之间的缝隙。目前不是正在流行一支轻柔的歌曲吗?叫什么来着──《泉水叮咚响》。如果火车也叮咚叮咚响起来呢?……广州人的凉棚下面,垂挂着许许多多三角形的瓷板,它们伴随着风,发出叮叮咚咚的清音,愉悦着心灵。美国抽象派音乐叫人发狂,真不知道基辛格听我们杨子荣的咏叹调时有什么感受。京剧锣鼓里有噪音,所有噪音都是令人不愉快的吗?”

作家王蒙以富有的理性色彩把人的“无意识”心理的无序流状态挖掘贻尽,作家创作时的“意识”和作品所呈现的“无意识”成为王蒙此类作品的明显特征:“它改变着世界的影像,它时时保持着又改变着自己。它有文采,有浪花,或曲,或直,或急,或缓,或奔泻而下,或逶迤回环,有它天然形的节奏﹑震荡﹑结构。”[4]作为一位具有强烈青春激扬的理性作家,王蒙在作品中肆无忌惮地描写人的无意识潜流,但并没有把无意识看成人的主宰,他认为无意识中既有自然属性因素(生物性因素),又有社会因素。他说:“我们搞意识流,不是为了发神经,不是为了发泄世纪末的悲哀,而是为了塑造一种更深沉﹑更美丽也更文明的灵魂。”[5]王蒙的以“意识流”探索文明灵魂的精神与当年鲁迅先生的由生存超越死亡,由死亡来实践生存的方式异曲同工,这种对生活由现象而如本质的深层切入和体悟也同样显示了两位作家的独到与深邃。王蒙认为,意识流折射着生活的光芒,蕴涵着社会的意义,不是一种叫人逃避现实走向内心世界的意识流,而是一种叫人面向客观世界也面向主观世界,既爱生活也爱人的心灵的、健康而又充实的自我感觉。无论是《春之声》中的岳之峰,还是《蝴蝶》中的张思远以及《人到中年》中的陆文婷,主人公的无意识混沌无序,时尔浮光掠影,时尔稍纵即逝,但无疑加强了作品中人物的心理真实性,也成为王蒙不同于同时代其他作家的强有力的佐证。

从自我张扬到叩问人的无意识,五四时期就风靡一时的“精神分析”终于在新时期文学中得到重现与延续,从而更凸现出文学本身的自律性和人类对自己高度的负责态度。这不能不说是新时期文学虽“乱”而不花眼的魅力之一。

二 、众声喧哗下的本能呼求

“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这似乎是新时期作家视野下的民众生活,他们渴求生命的美好与进行,容不得生命有半点闪失与毁灭。可事实上,仍有许多作家在力赞生命力的同时也毫不掩饰自己对“死亡”的坦然。“死亡”本在中国是个忌语,人们惟恐求生不能,哪敢心存死念。对死亡的忌讳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独特的文化心理结构,而新时期作家以预约“死亡”的形式来体现生命的意义,从而消解了传统意义上的死亡的价值和意义,在某种程度上,让人类不得不承认:原来“死亡”也应该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生命面临“死亡”而显得珍贵,没有死亡,“生命”本身是没有意义的。

在新时期,有大量的作家在其作品中直逼弗洛伊德当年关于“死的本能”的阐发。从余华的《一九八六年》﹑《世事如烟》﹑《难逃劫数》到《活着》,作品中的人物充斥着各种欲望的煎熬,在自我的精神炼狱中进行飞蛾扑火般的自救。余华是从对日常经验的反叛而重新审视人性的,他认为,作家应当重视自己对世界的独特体验,突破日常经验的拘禁,进入无限广阔的精神领域。正是基于这种创作姿态,余华的系列“精神”病题的小说,正是以“陌生化”的角度进入常人难以窥探的心理视野,不但摆脱了日常经验的束缚,而且在无限广阔的精神领域中实现了作者对人性、生活本身的观照。因此,作者得出一个结论:每一个人的行为都由死亡与性两种本能所支配。从活着到死亡,到底谁死了,谁活着。活着的精神是为了活着的人,还是因着“死亡”的人?作品《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许三观活着的精神是为了儿子好好活着;《活着》中的富贵活着的精神却是为了那些他曾亲手埋葬了的一个又一个的亲人。生存与死亡之间充满了合情不合理的悖论。

新时期作家从关注生活到关注生命,从关注生命到关注死亡,才真正体现了这一时期人们对生存意义和生命价值的领悟与反省,因为只有体悟了死亡,超越了死亡,才懂得何为真正的生命。新时期作家无畏直面死亡的严酷现实,无情地剖析死亡的种种根源,从而于死亡的血腥和悲苦之中去领悟生存的宝贵。无论是《人到中年》中的陆文婷濒临死亡时的心理无意识流露,还是张洁创作的《绝响》中的女诗人黛眉的殉情,都是因为活着的人而写出了一种“死亡”心理。

新时期作家的“死亡”心理充满了精神分析的浓厚意味。“今天,不把死亡看作生命的重要因素,不了解生命的否定实质上包含在生命自身的生理学,已经不被认为是科学的了,因此,生命总是和它的必然结果,即作为种子存在于生命之中的死亡联系起来考虑的……生就意味着死。”[6]

三、 多元时代的“性爱”叙述

关于“性爱”这个话题是一个敏感复杂的问题,尤其是在文学创作中,加之中国传统文化已有的关于“性爱”的禁忌与规范,使得人们往往谈“性”色变。无论是当年的《沉沦》出版还是后来《废都》的发行,都引发了“千层浪”式的批评。时空的距离拉大了,人们对“性爱”的禁忌似乎却没有减退。虽然在新时期文学中有一定的“性爱”叙述,但“性爱”叙述却在规定的“尺寸”中去描写,由此反映人们对性爱描写的指责与非难。虽然,“性爱”叙述在文本中如履薄冰,但还是有大量的作家毫不避讳对这一命题的执着与追求。“如果写人不写其性,是不能全面表现人的,也不能写到人的核心。”[7]正因为此,王安忆把“性爱”作为一种人性和生命状态来表现,从审美的角度超越了“性”的庸常意义,肯定了爱情之中“性”的合理自然性。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也是一篇关于“性”本能的作品,在这部小说中,作者通过主人公“性”功能的丧失到恢复的过程,表面上是写了作为一个人的动物性的冲动本能,另一方面却又把这种本能升华了,即人的自我实现是从“性”本能这一原始生命力的冲动而开始的。正如作品中章永粼胯下的大青马这样说:“我感到你的变化。你的鞭子是有力的。你的血液里羼进了原始的野性,你更接近于动物,所以你进化了。”人的动物性本能就是人的最美好的生命本色,也是一个人最最难得的原始性和雄性、狂放和生命力的健旺。莫言在《红高粱》中所塑造的“我爷爷”正是这样一个草莽英雄形象:“我爷爷”虽是“土匪”,但正是他身上那种常人难以苟同的野性、蛮力征服了那个无比美丽风流的“我奶奶”。因此,对祖辈野性、匪气和原始生命力的颂赞正是通过“我爷爷”这一典型的审美形象而达到的。尽管作品不无对最丑陋、最龌龊、最王八蛋的、东北寓意之乡的极端仇恨,但却丝毫掩饰不住作者对他最美丽、最世界、最圣洁、最英雄好汉的故土的挚爱和眷恋,这同样显示作家对文化、对生命的最彻悟的思素,这才是一种极美。新时期作家虽不像沈从文把“性爱”标榜为“神爱”,但终于走出了狭隘的“性爱”叙述怪圈,至少可以坦然面对,性就是性,就是人类生命衍衍不息的源泉,也是人类爱情不可避免的一个存在。正如张抗抗所说:“直到本世纪末,中国内地的许多作家才无奈地承认,多年来隐藏在‘爱’的帷幕之后的‘性’,是人生苦乐和复杂人性的极致,是生命的颠峰体验,无‘性’的人是不健全不完整的人,无‘性’的文学是单面的畸形的虚假的文学。‘爱’与‘性’是一具无法切割的整体,探究无‘爱’的性和无‘性’的爱,将有助于我们寻找人类痛苦的根源。我们终于有勇气大声说:文学中表现‘性’不是丑恶,不是淫秽不是罪过,而是文化是美学的尊严。”[8]

作为文学永恒的主题,“性爱”叙述和死亡一样都在文学中得到或隐或现的表述。尤其是“性爱”叙述不仅能体现作家的伦理观念、道德价值所在、文化立场选择和美学风格等审美趋向,而且它最大可能地折射了不同时代的社会文化现实和作家的文化心态。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一批先锋派作家在文坛迅速崛起,他们将性爱与暴力写进生命,竭力暴露人性的丑陋不堪、荒谬绝伦,提示出现代化中国社会所面临的精神困扰。先锋作家们不满于中国文学对于“人”的近乎理想主义的话语系统,因而他们全心全意进行“人”的神话解构,无限开掘性爱“负面”并将之作为“人性恶”的生命诗学阐释。例如,在苏童的《米》,叶兆言的《枣树的故事》和洪峰的《极地之侧》中,完全没有了关于爱的神圣和“性”的高尚,而是以淫乱、嫖娼、强奸等形式叙述了近乎“灾难化”和“丑恶化”的生物性“性爱”。先锋派作家不但没有将“性爱”升华为生命体验或强盛的生命力图腾进行膜拜,相反,在他们的视野中,性爱成为暴力的互证,是暴力衍生的根源,是死亡发生的前奏,是人类存在的致命陷阱。这样“性爱”叙述在这类小说中呈现出了“非升华”的诗意氛围,缺乏必要的主题和道德伦理意义,只是作家进行虚构故事的一种狂欢性表达而已。

总之,“性爱”的大胆叙述成为新时期文学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由此,在20世纪80年代,让人们不由将小说中的性爱叙述与精神分析学联系起来,并产生了大量的批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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