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认知角度解释主宾语可互换句

2010-03-22 22:03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1期
关键词:宾语主语句式

郭 俊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我们注意到汉语中存在一类有趣的特殊句式,这种句式主语与宾语可以自由交换位置而均能成立。如:一张床睡三个人—三个人睡一张床。一锅饭吃十个人—十个人吃一锅饭;一个人分两斤大米—两斤大米分一个人。此句式的特点是,不增删或改变任何词语,主语与宾语直接易位,虽然变化前后的话题或者表述重点有所不同,但是变换式与原式都成立并且基本语义关系不变。这种句式在很早的时候就引起了语言研究者的兴趣,像宋玉柱、邢福义都做过相关论述。

一、主宾语可互换句的种类

动词是联系主宾语的桥梁,从动词的语义着手,对主宾语可互换句进行粗略的分类,可参考任鹰[1]、李敏[2]:

1. 给予义类主宾语可互换句

在两列句子中,表人的名词性成分无论是处于主语还是宾语的位置都是充当动作的与事,表物的名词性成分则充当受事,整个句子表达将某物转移给某人的意思。此类句子中动词的共同点为均含“给予”义,而与之相对的“取得”义的动词无法进入此句式,如我们能说“两个人买一张票”,主语与宾语交换位置后“一张票买两个人”,与原句的语义关系不同。

2. 混合义类主宾语可互换句

在此类句子,主语、宾语可以都看成是动词的受事。施事并不出现。如:番茄炒鸡蛋=炒番茄+炒鸡蛋;一份石灰和两份水=把一份石灰同两份水调和在一起。两个受事中任何一个充当主语,都不会改变句子的语义关系。

3. 供用义类主宾语可互换句

这种数量短语作主宾语可互换句的动词都含有某物“供”某人或某物使用的意思。其中被供应的事物在句中充当主语或宾语,与宾语或主语互换位置后仍保持与在原句时一样的处所、工具或受事义。

4. 存在义类主宾语可互换句

这类主宾语可互换句的动词都有使某处充满了某物,某物存在于某处的意思。存在物既可以用作主语,又可以用作宾语。当处所处于主语位置时,句子属于存现句,宾语为动作的施事。无论处所与施事处于主语还是宾语的位置,它们之间的语义关系保持不变,均是“施事—动作—处所”。

5. 进出义类主宾语可互换句

这种主宾语可互换句中的动词含有“进入”或“移出”的意义,原句与变化后的句子的基本语义关系均是从/在某处进入/移出某人/某物,其低层语义关系保持不变。

6.等同义类主宾语可互换句

这类主宾语可互换句的主语跟宾语是等同关系,常使用“是”动词。不存在施动力的转移,而仅表示等同。动词联系的两个名词性成分是等同的,任何一方都可作陈述对象,句子的语义结构保持“当事—动作—系事”不变,成分的语义属性不因充当的句子成分不同而改变。

三、前人观察

陈平[3]曾提出充当主语和宾语的语义角色优先序列:施事﹥感事﹥工具﹥系事﹥地点﹥对象﹥受事。这个优先序列说明,位于﹥左边的语义角色优先于右边的语义角色,在充当宾语刚好相反。这一优先序列基本反映了汉语句法结构的常规语序。然而,从我们上面所列举分析的主宾语可互换句中,这个语义序列失去了其作用,无论是何种语义角色,主宾位置的转换都有极大的自由性。

吕叔湘[4]认为:“主语和宾语不是互相对待的两种成分。主语是对谓语而言,宾语是对动词而言。”“主语和宾语既然不相对立,也就不相排斥。一个名词可以在入句之前做动词的宾语,入句之后成为句子的主语,可是它和动词之间原有的语义关系并不因此而消失。”吕先生举例如:西昌通铁路了——铁路通西昌了/这个人没有骑过马——这匹马没有骑过人/窗户已经糊了纸——纸已经糊了窗户。

邢福义[5]先生也在《汉语语法三百问》中提到:由于意旨表达的需要,甲句子成分和乙句子成分有时可以互易位置,但不变动句子的基本意思,这种互易位置体现了句子在成分配置上的灵活性。邢先生所举的主宾语互易的例子:我们想死你了——你想死我们了。

四、解释

在诸多研究此句式的学者中,李敏[2]从句法语义方面进行了描写,阐述了主宾可互易句的种类,考察了主宾可互易句所受的句法语义制约;陈昌来[6]也对可逆句进行了分类,并对可逆句的性质语义语用进行了考察。但是他们都没有对这种特殊句式进行解释。其他学者对主宾可互易句的考察也多限于描写方面。

由于语法现象的解释一般要涉及到认知等方面,本文试图从认知角度的意象概念对主宾语可互换句进行解释。

与传统语言学将客观事物和语言结构直接联系起来不同,功能主义语言学认为语言结构的生成程序是“客观图景—主观意象—语言结构”,即语言不是直接反映客观世界,而是由人对客观世界的认知介于其间。对于同一个客观场景,有可能通过不同的意象反映出来。观察的视角不同,得出的结论也就不同。对主宾语可互换的特殊句式,可以主观意象作为切入点进行解释。

首先我们要先解释一下认知里面的一些基本概念:意象、图形、背景。

意象是认知心理学的术语,知对事物的感知在大脑中形成的表征,这种表征不是丰富的具体形象,而是删除具体细节的客观或事件在大脑中的一种抽象类比物。认知语言学中意象和意象图式受到心理学意象说的很大影响,但是认知语言学家对意象有不同的理解,在认知语法中,Langacker的意象指的是人们以不同的视角、选择不同的注意点和辖域、凸现不同的侧面来观察某一个场景,从而形成不同的意象,以便去理解和把握某一感知到的事物和情景的能力。比如“书在桌子上”和“桌子上有书”反映了发话者对同一情景的不同认知,表达了不同的意象,因为选择了不同的基点作为突显对象,前者突显“书”而后者突显桌子。

按照Langacker的观点,同一情景之所以有不同的意象,是取决于以下四个参数:选择(selection)、视角(perspective)、突显(salience)、和详细程度(specificity)。选择是指确定观察和表达事物的哪些方面,视角是指人们观察事物的角度,突显即是注意的焦点所突出的侧面,而详细程度即是指用不同详细程度的语言描述同一情形。在主宾语可互换句中,我们注意到,互换前后的两个句子表达一样的语义关系,描述的是同一个情景,但是在我们大脑里形成的意象不同。例如,“一张床睡三个人”与“三个人睡一张床”,这两句话描述了同一个情景:一张床,上面有三个人。但是前一句突显的是“床”,而后一句突显的是“三个人”,选择的参照点不同。在这里我们要先引入认知语言学里重要的两个概念:图形(figure)与背景(ground),这一对概念Langacker 倾向于用射体(trajector)和地标(landmark)表示。“图形”指某一认知概念或感知中突出的部分,即注意的焦点部分;“背景”即是为突出突显而成为衬托的部分。主宾语可互换句表述的同一情景却在大脑中形成不同的意象就是由于注意焦点(图形)的转移,即“突显”参数的改变。在一个简单的及物动词句子中,主语即图形,宾语即背景,动词表示二者之间的关系。

著名的“花瓶”与“头像”的视觉实验,显示了“图形和背景”倒换的效果,我们每次只能注意一个图形,不能同时看到两个图形。漫长的生物进化使生物在观察情景时能在一瞬间决定哪个是注意对象,哪个是背景。我们在观察事物时,总是倾向于把显著部分作为图形,把相对不显著的部分当作背景,也就是说,我们习惯于将接受到的视觉信号处理为“图形”和“背景”两部分。例如:当观察盛着液体的情景时,我们倾向于把液体当作图形,容器作为背景;观察载着物品的载体时,倾向于把物品当作图形,而把载体作为背景。一般说来——我们自己就能意识到——图形和背景的选择遵循一定原则:体积小的、会移动的、显眼的、结构紧凑完整的也就是具有完形特征的事物往往被选择为图形,而具有相反特征的事物往往被选择为背景。如果某个情景中各个事物的这些特征都不明显,那么由谁充当图形的倾向性就没那么强了,极端时甚至可以自由转换。(当然,理论上讲,若在观察中付出更大的努力也可以使我们在图形/背景之间互相转换。)另一方面,说话人或观察人的主观选择也使得情景或行为的任何部分都可以成为突显的图形从而充当主语,我们认为这恰恰就是主宾语可互换句式存在的认知基础。

我们在每一类句子中选取一个代表做说明:

主宾语可互换句里由于动词所联系的名词性成分之间语义关系保持不变,两个名词性成分无论哪一个充当主语都不会产生理解上的不同,只是在结构方面发生了变化,变化较大的要属语用方面,原句的主题变成了述题,述题变成了主题,信息结构方面,原句的已知信息变成了新信息,新信息变成了已知信息。跟花瓶与头像的实验一样,我们观察情景时每次只能注意一个事物。主语对应句法图形,而宾语对应句法背景,当我们把眼光落在番茄上时,鸡蛋在视网膜内变成了次要成分,成了背景,而相反的,若我们把眼光集中在鸡蛋上,番茄则相应地变成了次要成分。两本书、床、车、商场、监狱、国家主席、十月一日等位于主语的名词性成分时,学生、床上睡的人的数量、坐车人的数量、顾客、犯人、胡锦涛、国庆节等退居在次等重要的位置,成为句法背景。而当我们把注意焦点投射在学生、床上睡的人的数量、坐车人的数量、顾客、犯人、胡锦涛、国庆节等名词性成分上的时候,它们成了句子的主语,而原句的主语变成了句法背景,退居宾语位置。这样就完成了主宾语的成分互换。这种互换是以动词联系的两个名词性成分充当句法图形的倾向性相差无几为前提的,任何一个都可被选择为注意的焦点。这是主宾语可互换句存在的前提及原因。

图形-背景转换只是主宾语可互换句式存在的前提——因为同一情景所对应的句子也可能是:“我扔了一本书”、“一本书被我扔了”这种表达句式——而不能解释不增删改变任何词语的主宾语可互换句式的生成。要解释此句式的生成,我们还得进一步探讨汉语动词的特殊性质。

丁声树[7]曾指出:“有的动词是两面性的,主语跟宾语可以互换,意思上没有大差别。‘一个大饼夹一根油条’也可以说‘一根油条夹一个大饼’。三四个人盖一条被子(袁静)和‘一条被子盖三四个人’意思也差不多。”石毓智[8]观察,英语的动词在概念上已被确定方向,是动作行为方向确定的右向动词:即常态句中句子的力的传递方向是由左往右的,也就是线性结构上语法成分的排列遵从“力的起点-终点”这一方向,若打破常态则需要用外显的语法标记(例如用被动语态)或者更换词语来标示。例如:Tom broke the window. The window was broken by Tom.而汉语的动词的动作行为方向是不具体的,可能往左也可能往右,还有部分动词可以双向。右向的如:他拍了一下小孩的肩膀。(力的方向为S→O)①。左向:她吹了一会儿风扇(力的方向为S←O)可左可右的歧义结构:老李借了小王一本书,(S→O)/(S←O)②。这样,汉语的动词在特定的语法结构改变方向时,自身就不需要借助外在形态来标识,而只需要其他词汇手段表示起点或者终点即可。汉语动词这种动作行为方向的不确定性使主宾语可互换句有产生的可能。

主宾语可互换句的转化多涉及到动作方向的改变,上面第二部分所举的给予义的两列例子左右两边的动作方向变化为(A)→O变成 S ←(A)③,混合义两列例子左右两边的动作方向为(A)→O1+ O2;供用义两列例子左右两边的动作方向变化为S→O变成S←O;存在义两列例子左右两边的动作方向变化为S→O变成S←O;进出义两列例子左右两边的动作方向变化为S→S变成O→O;等同义由于动词联系的两个名词性成分是等同的,不存在力的转移。

五、结语

我们认为汉语动词动作行为方向的不确定特征即是主宾语可互换句里动词所联系的名词性成分之间语义关系保持不变的原因,而这成分语义关系不变才使得两个名词性成分无论哪一个充当主语都不会产生理解上的不同。人做出的图形与背景的转移的主观认知,心理上对两个名词性成分中哪一个成为突显部分的“图形”的选择,是主宾语可互换句中由谁充当主语的根据。由此,我们认为人的图形认知选择是主宾语可互换句存在的前提条件,而汉语动词的这个特征则使得主宾语可互换句从可能变为现实。

六、余论

在探讨主宾语可互换句的生成机制时,我们也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有些主宾语可互换句的谓语可以省略而又不影响句子意义的完整性,如三个人一张床,一个受害者两万,一份石灰两份水,国家主席胡锦涛等,但是另一些句子则不能有如此转换:*浓浓的烟味大厅,*一位新同学我们班;或者转换成立但是意义会发生变化或产生歧义:“一个房间租三个人”若省略谓语变成“一个房间三个人”,我们就无从判断是“一个房间睡三个人”之意还是其他什么意思。究竟是什么影响了谓语的隐现,这是值得我们以后探讨的一个问题。

[注释]

① S代表主语,O代表宾语,A代表施事。

② 本段例子均来自石毓智[8]。

③ 括弧代表该成分在句法结构里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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