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国文
当下,在中国,带引号的“大师”,还真有的是。碰上文坛聚会,大家一齐吃饭,你会发现到场的“大师”,要比端上来的干炸丸子还多,一个个脑满肠肥,油光水滑。因为这班“大师”,倘非自封,便是人抬;若非钦定,必是指派,难免有一种假钞的感觉,水货的嫌疑。那些在文史哲方面的权威,名流,前辈,大佬,好一点的,治学,獭祭为文,顶多是一架两脚书橱而已;差一点的,狗屁不是,浪得虚名,一群文化骗子而已。由于在物质社会里,做婊子要容易些,立牌坊就比较难了,这就使得不做学问者,要比做学问者,活得更滋润,混得更自在。于是,那些权威,名流,前辈,大佬,也都来不及地脱裤子下海,所以,在这一界,假大空盛行,伪恶丑当道,也就不值得奇怪了。
·作 者·
辜鸿铭,民国初年文人。当时,他不但是文化界议论的焦点人物,因其民国以后还留着的清朝辫子,更是一个老百姓瞩目的风头人物。
上个世纪初,在北京的洋人生活圈子里,流传这样一句口头语,来到这座古城,可以不看紫禁城,不逛三大殿,却必须要看辜鸿铭。这也许还不足以说明他牛,举一例便了然了。此公在东交民巷六国饭店作演讲,入场是要收费的,并且价值不菲。那时,梅兰芳刚出道,红得不得了。看他的戏,包厢雅座的票价,也不过大洋一元二角,可要听辜鸿铭的演讲,却要比梅兰芳的票价多出八角,而且你未必买得到,因为海报一出,驻北京的外交使团就全给包圆儿了。
这让中国人有点傻,一看洋人对AmoiKu(辜厦门)如此高看,灵魂中总是蠢蠢欲动的,总是按捺不住的,那崇洋媚外劣根性就泛滥起来。第一,眼露谄光;第二,脸现羡色;第三,圆张着的嘴,再也合不拢。直到今天,你就看文化知识界的某些精英,只要隔洋的洋大人放个屁,立刻凑上去说好香好香的西崽相,就说明鸦片战争、八国联军以后,西方列强对中国人精神上的戕害,是何等久远和沉重,挺不起腰来的佝偻后遗症,至今也直不起来。于是,你便会了解在民国天地里,还留着辫子的辜鸿铭,因洋人的特别眷注,该是怎样引人在意了。
辜鸿铭的黄包车夫刘二,与他一样,也留着辫子。堪称天下无二,举世无双。可以想象,这一对主仆,从东城柏树胡同寓所出来,穿过王府井,穿过交民巷,直奔六国饭店,去发表演讲的这一路上,在闹市该造成多大的惊动了。那些附庸名流,巴结邀好的人,那些点头哈腰,鞠躬致敬的人,那些认为他牛得连老外也在乎的人,是多么想与他搭讪,与他攀谈,与他拉关系,借得一点洋人的仙气,好风光风光,肯定Good morning(早安),或者Good afternoon(午安),来不及地趋前表示崇敬了。
辜鸿铭不理这一套,或者也可以说,他压根儿不吃这一套,眼珠子一弹,招呼他的车夫刘二,愣着干嘛?给我走人。
六国饭店的礼堂里座无虚席,听众翘首以盼,并不完全因为这硕果仅存的辫子,人们乐意花两块大洋,好奇是一面,但来听他的精彩演讲,为的就是享受一次语言的盛宴,则是更重要的一面。据说,他很看不起胡适,鄙夷地说,此人只会一点“留学生英语”,不识拉丁文和希腊文,居然要开西方哲学课,岂不是误人子弟么?而他在演讲中,时而英语,时而法语,时而德语,时而古拉丁文,时而“之乎者也”,“子曰诗云”地文言,从盎格鲁撒克逊,到条顿、日尔曼、高卢鸡,到那个在新华门内做着皇帝梦的袁大头,一路横扫过来,统统不在话下。
他之所以能够这样粪土一切,就因为他有足以粪土一切的本钱。这位在中国近代史上极为少见的学者,不但通晓汉学典籍,熟知中华文化的传统精神,更娴习英、法、德、拉丁、希腊、马来等9种语言,深谙西方世界。他富有文学天才,自是不用说的了,哲学、法学、工学,兼及文理各科,均有深刻造诣。像他这样有大学问,有真学问的文人,在中国,他之前,肯定是有的,他之后,肯定是没有的了。至少,一直到现在,敝国尚未有一位称得上享誉全球的文史哲方面的大师出现,实在是很令人汗颜的。
当下,在中国,带引号的“大师”,还真有的是。碰上文坛聚会,大家一齐吃饭,你会发现到场的“大师”,要比端上来的干炸丸子还多,一个个脑满肠肥,油光水滑。因为这班“大师”,倘非自封,便是人抬;若非钦定,必是指派,难免有一种假钞的感觉,水货的嫌疑。那些在文史哲方面的权威,名流,前辈,大佬,好一点的, 治学,獭祭为文,顶多是一架两脚书橱而已;差一点的,狗屁不是,浪得虚名,一群文化骗子而已。由于在物质社会里,做婊子要容易些,立牌坊就比较难了,这就使得不做学问者,要比做学问者,活得更滋润,混得更自在。于是,那些权威,名流,前辈,大佬,也都来不及地脱裤子下海,所以,在这一界,假大空盛行,伪恶丑当道,也就不值得奇怪了。
大概民国初年,真正有学问的人,还是很被看重的。于是,1917年,就有辜鸿铭应蔡元培之邀请,到北京大学讲授《英国诗》之举出现,大家觉得可乐,大家也等着瞅这场可乐。果然,他首次出现在北大红楼教室中时,戴瓜皮帽,穿官马褂,登双脸鞋,踱四方步,好像刚从琉璃厂古董店里发掘出来的文物,配上那一根系着红缨的滑稽小辫,引起哄堂大笑。等到众学生笑到没力气再笑时,他开口了,声调不急不徐,声音不高不低:“诸位同学,你们笑我的辫子,可我头顶上这根辫子是有形的,而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顿时,全场哑然。
从那一天开始,他在北大讲授英国诗,学期开始的第一堂,叫学生翻开Page one(第一页),到学期结束,老先生走上讲台,还是Page one(第一页)。书本对他来讲,是有也可,无也可的,他举例诗人作品,脱口而出,不假思索,若翻开诗集对照,一句也不会错的,其记忆力之惊人,使所有人,包括反对他的,也不得不折服。据女作家凌淑华回忆,辜鸿铭晚年,曾是她家的座上客,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犹能一字不移地当众背出上千行密尔顿的《失乐园》,证明他确实有着非凡的天才。
他对学生说:“我们为什么要学英文诗呢?因为诗乃文之精粹。只有得其要领,通其全貌,这样,才能将中华文化中温柔敦厚的诗教,译为西文,去开化那些四夷之邦。”在课堂上的他,挥洒自如,海阔天空,旁征博引,东南西北,那长袍马褂的穿戴,不免滑稽突梯,但他的学问却是使人敬佩的。他讲课时,幽默诙谐,淋漓尽致,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用中文来回答英文问题,用英文来回答中文之问,学识之渊博,见解之独到,议论之锋锐,阅历之广泛,令问者只有瞠目结舌而已。因此,他的课极为叫座,教室里总是挤坐得满满的。
辜鸿铭(Thomson),字汤生。1857年生于马来西亚槟州,1928年终老北京。祖籍福建同安,故有辜厦门之称。幼年成长于槟洲种植园,十岁赴英伦,以优异成绩考入爱丁堡大学,随后又赴德国莱比锡大学深造。这位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获得过13个博士学位的中国文化巨人,与大部分学有所成的中国学人不同,先在国内奠定深厚的学养基础,再到国外充实提高。人是有一种喜新厌旧的趋向,先前耳熟能详的一切,常常会被后来才了解的事物的新鲜感所压倒,所以,辜老先生与那些到了外国以后盛赞月亮也是外国的圆,而对中国则视之若敝屐的假洋鬼子不一样,对于中华民族的文化,表现出强烈的尊崇。
光绪年间,他从国外归来,在张文襄幕府当洋务文书,任“通译”二十年。他一面为这位大臣统筹洋务,因为张之洞提倡实业救国,支持改良维新,一面精研国学,苦读经典,自号“汉滨读易者”。时值这位总督筹建汉阳兵工厂,他参与其事。张之洞接受另一洋务派,也是东南大买办盛宣怀的建议,委托一个外国商人总司其事。辜鸿铭和洋人接触几次以后,封了一份厚礼,请他开路了。过了几天,张之洞想和这个洋人见见面,他的下属告诉他,那洋老爷早让辜师爷给打发了。他把辜鸿铭叫来责问,辜正色地对他说,不一定凡洋人都行,有行的,也有不行的,我们要造兵工厂,就得找真正行的。辜鸿铭遂委托他的德国朋友,请克虏伯工厂来建造,结果,汉阳兵工厂在各省军阀建造的同类厂中,是最好的。这个厂出品的步枪“汉阳造”,一直很有名气。
所以,他对于洋人的认识,和那个时候普遍的见了外国人先矮了半截的畏缩心理,完全相反,他是不大肯买外国人账的。“五四”以后,文化人言必欧美,一切西方,恨不能自己的鼻子高起来,眼珠绿起来,是很令人气短的。直到今天,贩卖洋人的唾余,吓唬中国同胞的假洋鬼子,络绎不绝于道;外国什么都好,中国无所不糟的候补汉奸,可谓层出不穷,实在是让辜老先生九泉下不会很开心的。
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人被列强的坚船利甲,打得魂不守舍,崇洋羡洋,畏洋惧洋,已为国民心理常态。中国人对于西方的认识,已由过去的妄自尊大变为自卑自轻,更多的人甚至转而崇洋媚洋,这也是被列强欺压得快没有一点底气的表现。一见洋人,膝盖先软,洋人说了些什么,必奉之为圭臬。诺贝尔文学奖离自己尚远,就来不及马前鞍后地向洋人叩首。认识两个老外,到外国去过,便自以为高人一头。有的,索性躲到外国,寄人篱下,像哈巴狗一样对洋老爷摇头摆尾,以领美元津贴,吃垃圾食品而自甘堕落。
独这位辜鸿铭不买账,不怕鬼,不信邪,从1883年在英文报纸《华北日报》发表题为“中国学”的系列文章始,便以发扬国学,揶揄西学为己任。他先后将《论语》、《中庸》、《大学》译为英文,推介到国外。据说,在他之前,因未有更好的译本,孔子们的这三部经典著作,在西方知识界未得广泛反响,至此,才有更多的传播。从1901年至1905年,他的一百七十二则《中国札记》,分五次发表,反复强调东方文明的价值。
辜鸿铭认为,“要懂得真正的中国人和中国文明,此人必须是深沉的、博大的和纯朴的”,因为“中国人的性格和中国文明的三大特征,正是深沉、博大和纯朴,此外还有灵敏”。在他看来,美国人博大,纯朴,但不深沉;英国人深沉、纯朴,却不博大;德国人博大、深沉,而不纯朴;法国人没有德国人天然的深沉,不如美国人心胸博大和英国人心地纯朴,却拥有这三个民族所缺乏的灵敏;只有中国人全面具备了这四种优秀的精神特质。所以,辜鸿铭说,中国人给人留下的总体印象为“温良”,“那种难以言表的温良”。在中国人温良的形象背后,隐藏着“纯真的赤子之心”和“成年人的智慧”。
他用英文写成的《中国人的精神》(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一书,对于西方世界,产生的反响,据说,一些大学哲学系将其列为必读参考书。其文章受到欢迎的热烈程度,还没有一个其他的中国文化人,可以相比拟。托尔斯泰与他有书信往还,圣雄甘地称他为“最尊贵的中国人”,罗曼·罗兰说他“在西方是很为有名的”,勃兰兑斯说他是“现代中国最重要的作家”,英国作家毛姆亲自来到北京,到他柏树胡同的寓所拜见他,向他求教,可见世人对他评价之高。
由于辜鸿铭非常了解西方世界,又特别崇尚中国文化,所以才有力斥西方文化之非的言论,如“美国人研究中国文化,可以得到深奥的性质;英国人如果研究中国文化,可以得到宏伟的性质;德国人研究中国文化,可以得到朴素的性质;法国人研究中国文化,可以得到精微的性质”。对于中国文化的推崇,到了如此地步,姑且不对这种趋于极端的一家之言,作出是非的判断,但在本世纪初,积弱的中国,已经到了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地步,他能够说出这番中国文化优越论的话,也还是有其警世之义的。
当时,严复和林纾是把西方的文化,翻译和介绍到中国来,多多少少是带有一点倾倒于西方文明的情结,但是,这位辜老先生,却努力把中国的文化,向西方推广,或许是对这种膜拜风气的逆反行为吧?他不但将《大学》、《中庸》、《论语》翻译出去,他还著有《中国人的精神》,或译作《春秋大义》,介绍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这些译文,在国外有很大影响,德国,英国,甚至有专门研究他的俱乐部,不能不说是他对中华文化的杰出贡献。
他的名字曾经很响亮过的,虽然现在已不大被人提起,可在上世纪一、二十年代,他却是京师轰动,举国侧目,世所尽知,无不敬佩的一位大学问家。而且他的幽默,他的行径,他的狂飚言论,他的傲岸精神,也曾制造出许多轰动效应而脍炙人口。凡知道辜鸿铭这个名字的人,首先想到的,是他的那根在民国以后的北平知识界中,堪称独一无二的辫子,那是辜鸿铭最明显的标志。辛亥革命,推翻满清,第一个成就,便是全中国的男人头顶上那个辫子,一夜之间,剪光推净,独他却偏偏留起来,自鸣得意。他在清廷,算是搞洋务的,按说是维新一派,但皇帝没了,竟比遗老还要遗老,这也是只有他才能做出的咄咄怪事。周作人说过,辜鸿铭是混血儿,父为华人,母为欧人,所以他头发有点黄,眼珠有点绿,更像洋人的他,却一身大清王朝的装扮,不是在戏台子上,而是走在光天化日的马路上,能不令人有目睹怪物之感吗?
蔡元培任校长的北京大学,主张学术自由,主张开明精神,不光请这位拖辫子的遗老来讲课,也请胡适,傅斯年,陈独秀,周树人兄弟这些新派人物执教。这些新文化运动者,尽管不赞成他的保守的,落伍的主张,但对他的学问,却是敬重的。当时,学校里还有不少的外国教授,也都是世界上的一流学者。这些洋教授们,在走廊里,若看到辜老先生走过来,总是远远地靠边站着,恭迎致候,而辜氏到了面前,见英国人,用英文骂英国不行;见德国人,用德文骂德国不好;见法国人,则用法文骂法国如何不堪。那些洋人无不被骂得个个心服。就是这么一个有个性的老头子,不趋时,不赶潮,我行我素,谁也不在他的话下。一个人,能照自己的意志生存,能以自己的想法说话,活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达到这样境界,你能不为这个老汉,喝一声彩么?
有一次,一位新应聘而来北大的英国教授,在教员休息室坐着,见这位长袍马褂的老古董,拄着根手杖,坐在沙发上运气。因为不识此老,向教员室的侍役打听,这个拖着一根英国人蔑称为“Pig tail”(猪尾巴)的老头是什么人?辜鸿铭对此一笑,听他说自己是教英国文学的,便用拉丁文与其交谈,这位教授对此颇为勉强,应对不上,不免有些尴尬,辜叹息道:“连拉丁文都说不上来,如何教英国文学?唉!唉!”拂袖而去。碰上这么一位有学问的怪老爷子,洋教授拿他有什么办法?
辜鸿铭的一生,总是在逆反状态中度过。大家认可的,他反对;众人不喜欢的,他叫好;被大众崇拜的事物,他藐视;人人都不屑时,他偏要尝试。追求与众不同,不断对抗社会和环境,顶着风上,就成了他的快乐和骄傲。他说:蔡元培做了前清的翰林以后,就革命,一直到民国成立,到今天,还在革命,这很了不起。他说他自己,从给张之洞作幕僚以后,就保皇,一直到辛亥革命,到现在,还在保皇,也是很了不起。因此,在中国,他说,就他们两个人堪为表率。
因此,他的言论,嬉笑怒骂,耸人听闻,他的行径,滑稽突梯,荒诞不经,无不以怪而引人瞩目,成为满城人饭后茶余的谈资。民国以后,宣统本人都把辫子剪掉了,他偏要留着,坐着洋车,在北京城里招摇过市。他的喜闻小脚之臭,赞成妇女缠足,更是遭到世人诟病的地方。他也不在乎,还演讲宣扬小脚之美,说写不出文章,一捏小脚,灵感就来了,令人哭笑不得。不仅如此,他还公开主张纳妾,说妾是立和女两字组成,如椅子靠背一样,是让人休息的,所以,要娶姨太太的道理就在这里,完全是一个强词夺理的封建老朽形象。一位外国太太反对他赞成纳妾的主张,问他,既然你辜先生认为一个男人,可以娶四个太太,那么一个女人,是不是也可以有四个丈夫呢?这个拖小辫子的老头子,对她说,尊敬的夫人,只有一个茶壶配四个茶杯,没有一个茶杯配四个茶壶的道理。
诸如此类的奇谈怪论,不一而足的荒谬行径,连他自己都承认是Crazy Ku(辜疯子)。这里,固然有他的偏执和激愤,也有他的做作成份,和不甘寂寞之心。他的性格,不那么肯安生的,几天不闹出一点新闻,他就坐立不安,说他有表演欲,风头欲,不是过甚之辞。然而,他也不是绝无政治头脑,慈禧作寿,万民颂德,他却指斥“万寿无疆,百姓遭殃”,公开大唱反调;辛亥革命,清帝逊位,他倒留起小辫,拜万寿牌位,做铁杆保皇党。袁贼称帝,势倾天下,他敢骂之为贱种,并在当时的西文报纸上著文批袁;张勋复辟,人皆责之,他倒去当了两天外务部短命的官。后来,辫帅失意,闭门索居,他与之过从甚密,相濡以沫,还送去一副“荷尽已无擎天盖,菊残犹有傲霜枝”的对联,以共有那“傲霜枝”的猪尾巴为荣。“五四”运动,社会进步,他又和林琴南等一起,成为反对新文化,反对白话文的急先锋;但是他却应蔡元培之邀,到“五四”发源地的北大去当教授,讲英国诗,鼓吹文艺复兴。北洋政府因蔡元培支持学生,要驱赶这位大学校长时,他支持正义,领头签名。他反对安福国会贿选,却拿政客的大洋,可钱到了手,跑到前门八大胡同逛窑子。那些窑姐来了,一人给一块大洋,打发了事,但妓女送给他的手绢,却收集起来,视若珍藏。
正是这些哗众取宠之处,使辜鸿铭成为人所共知的一个怪人。当时人和后来人所看到的,全是他的这些虚炫的表象。一叶障目,而对他的中外文化的学识,他的宏扬中国文化的努力,他在世界文化界的影响,也都给抹杀掉了。公元1896年,湖广总督张之洞六十岁寿辰,祝贺客人中有一位进士出身,誉称为“中国大儒”的沈曾植,作为张的幕僚,自然要应酬接待,尽主东之仪。在席中,辜鸿铭高谈阔论东方文化之长,大张挞伐西方文化之弊,他发现自己讲了许多许多以后,却不见这位贵宾张嘴说过一句话,无任何反应。他不禁奇怪起来,先生为何缄默,不发一言?没料到沈曾植的回答,差点将他噎死。沈说,你讲的话我都懂,可你要听懂我讲的话,还须读二十年中国书。两年以后(请注意“两年”这个时间概念),辜鸿铭听说沈曾植前来拜会张之洞,立即叫手下人将张之洞所收藏的典籍,搬到会客厅里,快堆满一屋。几无站脚之处的沈曾植,问辜鸿铭,这是什么意思?辜鸿铭说,请教沈公,你要我读二十年中国书,我用了两年全读了,现在无妨试一下,哪一部书你能背,我不能背?哪一部书你能懂,我不懂?沈曾植大笑说,这就对了,今后,中国文化的重担,就落在你的肩上啦!
如今,敢有一位中国文人,说出这番豪言壮语否?
当然,辜鸿铭的中国文化一切皆好论,连糟粕也视为精华,成为小脚,辫子,娶姨太太等腐朽事物的拥护者,是不足为训的。在政治上成为保皇党,成为“五四”运动的反对派,则更是倒行逆施。然而,这位骨格傲岸的老先生,对于洋人,对于洋学问,敢于睥睨一切,敢于分庭抗礼,从他身上看不出一丝奴婢气,这一点,作为一个中国人来说,应是十分要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