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之

2010-03-21 22:29陈歆耕
文学自由谈 2010年3期
关键词:批评家巴金人文

●文 陈歆耕

“水管”里没有“血”

很多出版人和读者共同发现了一个现象:当下占据畅销书排行榜的很多是文学圈内不熟悉的业余写手,而那些名气很大的“文坛宿将”的新书却发行量寥寥,乃至于无人问津。

于是有人惊呼:“希望在圈外”!用“圈内”和“圈外”来划分作家群体是否科学,姑且不论。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很多所谓的名家、专业作家已经拿不出真正“直达人心”的优秀作品,他们正遭到读者的无情冷落。原因何在呢?

我知道《杜拉拉升职记》是一本长时间占据各大书店榜单的畅销小说;我还知道这是一本描述外企白领职场生活的作品,被很多读者视之为小说版“职场指南”;至于作者李可也是一位此前名不见经传的业余写手……按理这本书不会吸引我这个在职场已经不会有什么出息、也早过了“青春期”的人。完全出于好奇:我想既然它如此畅销,肯定有畅销的理由,就买来一本在睡前翻翻,没有想到一翻就“翻”进去了,一直看到深夜。看完了还忍不住对朋友大发感慨:如果20年前我就能看到这样的书,我肯定比现在要有出息!

这本书究竟是什么吸引了我?——人物?情节?语言?也许都有关系,但又不是最关键的原因。我的心得是作者为我提供了她独特而深刻的生活体验,这种体验对我来说是新鲜的,同时又激活了我对人生况味的思索和品味。可以断言,这样的小说,没有外企职场生活经历和切肤体验的人是“编造”不出来的。而很多所谓“圈内”作家,长期脱离社会生活现场,只能“闭门造车”,写出的东西缺少毛茸茸的“生活质感”,难以打动人心,是一点也不令人奇怪的。诚如鲁迅先生所言,从水管里流出的是水,从血管里流出的才是血。我们怎么能指望有些作家从“水管”里流出“血”来呢?独特的生活感受和体验,对于一个小说家的“可持续”发展,显得尤为重要。

还是让我们以平常心看待这一现象吧。常言:各领风骚没几年。毕竟才气横溢能持久保持旺盛创造力的作家极少。要求已经功成名就的“圈内”作家为了写出反映农村生活的好作品,像当年柳青那样举家迁到农村去生活显然也是不现实的。但我们也有理由提醒“圈内”作家,“写不出的时候不要硬写”,否则,白白牺牲了自己的脑细胞,又白白浪费了出版社的资金和读者宝贵的时间,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其实,写不出来就干点别的也不丢人。或写不出小说来,就转移路径尝试写点别的,没准儿“柳暗花明又一村”。有各种各样的作家,有的靠独特的生活体验取胜,有的靠横溢的才情服人,有的靠扎实的学问功底立足……当然能三者兼具者就是时代的“骄子”、文坛的“精英”了。怕的是三不靠,还要在那里“挤牙膏”。挂着“专业演员”的桂冠,却只能唱“卡拉OK”。

无论是文学期刊,还是出版社,确实没有必要把眼睛总是盯着那几个所谓的“一线代表作家”了。评论家也没有必要因为是名家写的新作,即使是才思枯竭的“咸鱼干”、只剩下“语言狂欢”的炫技,也硬要从中挖掘出非同一般的文本意识和“生活质感”来。让我们把目光更多地投向“圈外”吧——李可(《杜拉拉升职记》作者)、六六(《蜗居》的作者)、孙皓晖(《大秦帝国》的作者)……那些从生活底层一路打拼上来的新人,那些甘坐“冷板凳”却默默无闻的学人,才是文学的未来和希望。

“咬”与被“咬”:能否推而广之?

当下文坛缺少锐利的文学批评,已普遍被读者和有识之士所“诟病”。究其原因,说复杂也许很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中国是一个最讲人情面子的国度,谁不喜欢听奉承话,被人戴“高帽子”呢?(这里的“高帽子”不是指“文革”时给被批斗者戴的“高帽子”。没有人喜欢给自己带来噩运的那种“高帽子”)多栽花,少栽刺,是中国人的生存之道。因此,批评家一般不愿意轻易得罪人。与其得罪人,不如关起门来研究些与世无涉的课题,拿个学位、及早评个高级职称来得实惠。或在讨论会上说些让主办方听了心花怒放的美言,拿点小红包,如此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导致缺少正常批评的另一原因是,一些作家的心理很脆弱,好话不怕多,如果一有批评之声,马上跳将起来,反唇相讥,最有力的反击是:“你既然比我高明,也写一部给我看看。”就如同厨师面对挑剔的食客,“请你下厨做一道菜给我尝尝!”

在一种不正常的文坛空气下,一种本来应该是正常的现象反而让我有点不相“适应”了。或是让我感到有些蹊跷了。2010年开门碰到的第一件文坛新鲜事是《咬文嚼字》杂志宣布在新年度“开咬”12位“一线代表作家”。按照音序,被“咬”的第一位作家是毕飞宇,并于日前公布了“咬”出的成果。可喜的是毕飞宇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咬得好”,要在再版时修正作品中出现的差错。还有一些即将被“咬”的作家也都表态,欢迎被“咬”。比起某位作家被“咬”后拒不认错,这些作家显然要聪明大度多啦。由此,我想:如此一种敢“咬”和欢迎被“咬”的良性互动关系,能否移植到批评家与作家的关系上来,由此而形成良好的批评空气?

细思再三,得出的结论是:有点难。

其一,《咬文嚼字》宣布被“咬”的是12位当下文坛的“一线代表作家”,在开“咬”之前,先给被“咬”者套上一顶漂亮的“花环”,让被“咬”者感到被列入名单是一种“待遇”。这是《咬文嚼字》的高明之处。因此,有的作家表示能进入被“咬”的行列感到“荣幸”。而被批评家批评,恐怕就不会有人觉得是在享受一种“待遇”了。真正的批评家也不会批评前先看批评对象是否是“一线代表作家”,他针对的是作品,无关乎谁是“一线”谁是“二线”。

其二,《咬文嚼字》指出的问题大都是语法、修辞、历史常识上存在的问题。这些问题对于一部作品来说毕竟是微不足道的“瑕疵”。除非作品中的“瑕疵”触目皆是,是不会动摇整部作品的价值的。一个长期从事创作的作家,作品中有点“笔误”,遣词造句犯点小错误,即使伟大如鲁迅也未必能免。因此,《咬文嚼字》指出的一点小毛病,不会影响到“一线代表作家”的地位。而文学批评则有些不同,批评家虽然也会注意到作品中的语法之类的问题,但他们更多地着眼于从思想深度、审美情趣、文本的创新等重要的方面对作品进行解析。如果一部作品在这些方面遭到批评家的激烈抨击,甚至被认为是一部平庸之作或失败之作,被批评者会像对待《咬文嚼字》这么大度吗?

其三,《咬文嚼字》“咬”出的问题,大多是无法否认的“硬伤”,承认差错是明智的,死不认错反成笑柄。比如,有人小说中把春秋时期曾子说的“三省吾身”,错为出自韩愈之口;把出自儒家经典《礼记·大学》中的“慎独”,错写为孔夫子的话。这类差错是无可置疑的。而文学批评家所指出的问题,往往具有很大的弹性。有些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是常常有的事。被批评者能否冷静地面对批评就难说了。有不同看法当然可以讨论、商榷,但我们看到的常常是意见分歧演变成了门户之见、意气之争,甚至人身攻击……

我说了一堆“难”,并非对开展文学批评彻底悲观。而是希望变“难”为“易”。让《咬文嚼字》发端的“咬”与被“咬”者的良性互动关系成为文学批评家与作家关系的常态。

语文“被下岗”的悲哀

日前,上海六所高校自主招生测试,其中四所不考语文的做法,引起了社会的热议。不仅是考生和家长觉得无法理解,更多的有识之士对此“荒唐”的举措也提出质疑和批评。

语文在四所高校招考测试中“被下岗”,决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他折射出的是整个社会对人文素质和教育机制的人文教育的极度不重视。招生方给出的解释是“为了减轻学生负担”、“英语不好往往没有前途”。

曾几何时,别的学科都是必要的,母语教育却成了首先要减负的“负担”。作为一个中国人,对持有这种观念和意识的做法,只能唏嘘感叹。一位有识之士指出:“现在很多学生往往以人文知识的缺失为代价来换取专业学科知识的高积累。在专业知识的高墙之上,却面临心灵闭锁、沟通障碍和情感脆弱等人格危机。”不重视人文教育,所带来的后果恐怕还不仅仅如此吧?看看都德《最后一课》中是怎么说的:“亡了国当了奴隶的人民,只要牢牢记住他们的语言,就好像拿着一把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一个国家、民族的语言,是这个国家民族文化的载体,离开了本民族的语言,就等于抽去了民族文化的脊髓,更何谈传承民族文化的传统?

即使从有没有“实用”上来考量,语文“被下岗”,也存在着短视的观念误区。钱学森晚年最惦记的一件事是,为什么我们的学校培养不出杰出人才?他认为,学校教育理、工、文应该兼收并蓄,“学理工的要懂一点文学艺术,特别要学会文学艺术的思维方式。科学家要有点艺术修养,能够学会文学家、艺术家那种形象思维……科学的创新往往不是靠科学里的这点逻辑推理得出来的,科学创新的萌芽在于形象的思维……”复旦大学老校长、著名数学家苏步青就曾说:“如果哪天复旦大学自主招生,我第一天先考语文,如果语文不及格,就不用参加其它的考试了。”(见《解放日报》2月5日孙颖文)可以举出许多例证,很多伟大的科学家都具备了很高的人文修养和造诣。那些让语文“下岗”的大学招生决策者们,为什么不研究研究一部科学发展史,与人文发展史有着什么样的关联?

春节长假在家读“闲文”,读到《黄河文学》2010年第一期刊登的作家孔见的散文《富而不贵的生活》,令我不时发出阵阵感叹。作者对当下一些中国人暴富后的精神生活状态做了入木三分的描述。是的,一个人拥有大量的物质财富,可能在“一夜之间”。如中一个六合彩、继承一笔遗产、买了一笔突然疯长的股票,都可能在倏忽间造就一个富翁。可是物质上的富有并不能使人“一夜”高贵起来。精神和心灵的高贵,需要长期的人文和人格的修炼。山顶上匍匐的小草,永远是小草;山涧深谷的青松,永远是挺拔的青松。看看当下,有多少中国人其实是过着一种“富而不贵”的生活啊!那些开着豪华轿车,却横冲直撞、草菅人命的“富二代”;那些利用权力非法疯狂攫取,拥有几十套房产却找不到精神家园的贪腐官员;那些送一个“三陪女”做礼物给老人祝寿的“孝子贤孙”……都在警示着我们思考,一个富裕起来的民族,如何同时是一个心灵和精神高贵的民族?我们的教育再也不能仅仅是提供创造物质财富的技能了,我们更应该关注人的心灵。人文教育的缺失和弱化,将会给我们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建议测试一下某些大学校长的人文素质,“被下岗”的不应该是语文,而是那些人文素质低下的教育管理者。

为何不“炒炒”巴金的遗文?

相比较张爱玲的遗文被“挖掘”出来的热闹,新披露出来的巴金7封信的问世,则显得异常地寂寞。除了专业报刊有所关注,大众媒体几乎寂静无声。

是大众媒体记者的嗅觉失灵了?还是披露者山西作家赵瑜远不如张爱玲的遗产执行人宋以朗先生有商业头脑?这该是多么好的新闻“卖点”啊?

在2009年岁末一期《中国作家》杂志纪实版刊登的作家赵瑜写的报告文学《寻找黛莉》中,披露了巴金于民国二十五年及其后写给山西太原坡子街20号一个普通文学女青年赵黛莉的7封信。报告文学写了作家赵瑜如何获得这7封珍贵的遗信和为寻找信的拥有者黛莉所经历的一段传奇故事,围绕寻找这7封信的主人公展现了一幅纷繁复杂的历史画面。

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巴金这7封信的内容所给我带来的强烈的阅读震撼。一个已经写出《家》等优秀作品的著名作家不厌其烦地给一个普通读者写信,这一举动本身促使我思考一个作家究竟如何面对他的读者?巴金的那句名言,“把心交给读者”,在这7封信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可以看出来巴金在信中完全把这位未曾谋面的读者看作自己的兄弟姐妹,深切无私地关心着她的一切。完全没有一点高高在上的味道。试引几节:

“信收到了,谢谢你的好意,费了你好些时间来给我写信。你的信给我带来一点慰安,一些鼓舞,我决不会怪你。你十二岁就读了我的《砂丁》,那太早了。我想到那事情心里很不安,不该拿那惨痛的图画来伤害你的孩子的心灵。”

“不要‘崇敬’我,我是一个极平凡的人,而且我也幼稚,甚至有不少的孩子气。”

“……社会太黑暗了,人情太复杂了。你只是一只羽毛未丰的鸟,你还不能够在自由的天空里飞翔,因为那里有无数的老鹰在等着啄你。”

“收到你的信又有三四个星期了。我到今天才来回你的信,请你原谅。前天又寄上一包书,现在想已见到了吧。近来学校里功课忙不忙?想来你没有多的时间读课外的书。《罗亭》是一本好书,但商务译本不好,我们这里另有一册新译本,出版后我会寄你一本。”

“《夜未央》不是我不寄你,是那本书至今未印出来,你不要抱怨我。我现在寄你一册样书吧,但里面没有插图。这样书只装出了三册……”

巴金在与这位读者的信件往来中表现出足够的耐心和博大的爱心。这份“耐心”和“爱心”在当下的作家中还存有多少呢?我们所见到的是用不屑的口吻谈论读者;甚至有作家宣称“害怕”自己的书被多数人喜欢,喜欢的人多就不“文学”了;强调为自己的内心写作而不是为读者写作似乎成为时髦。赵瑜在报告文学中写道:“想一想,我们这一代作家,在对待读者时,是否还有这份耐心与亲切?我们很烦躁,我们脾气足够大,一个个都跟伟人似的。其实这‘伟人’,也就是伪人罢了。”

眼下,许多文学期刊都有一个“通病”:只看作者,不问读者。文章刊登出来有无人看似乎跟它们无关。让我们认真阅读并反复咀嚼新发现的巴金给读者的7封信吧,从这一小小的细节中品味一个伟大作家所应具备的品格。在有些人看来,一提读者似乎就有“媚俗”之嫌,其实,如果你对读者怀有一种负责任的敬畏之心、大爱之心,你就不会用“败坏人心”的东西去“媚俗”,也不会用故作玄奥的东西来“媚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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