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旭红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上海200241)
经、史视域中的宋代《春秋》学
孙旭红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上海200241)
《春秋》虽列于经部,实则兼具经学与史学的双重性质。从汉代经学初立,《春秋》学与政治联姻,因而为经的性质十分明显。从杜预至刘知几,《春秋》为史的观念被推向了极致,中唐啖助学派始视《春秋》具有经、史合一的性质,这一观点在宋儒那里得到了充分发挥。虽然宋儒在承认《春秋》具有双重性质这一点上并无异议,但在对待经、史具体关系上却又有所差异,孙复、刘敞为尊经贬传的代表,苏辙与朱熹则为以史证经和以史通经的代表,这些争论既反映了《春秋》学的发展脉络,亦体现了经、史之学的历史姻缘。
宋代;《春秋》;经学;史学
先秦时期,经史未分,包括《春秋》在内的六经皆“先王之政典”。汉武帝时儒学独尊,公羊学大盛,学者以《春秋》为王法,务求以学术指导政治,因此其治《春秋》重在讲解褒贬义例,亦推明孔子立法之微言,经义中内在的史学观念相对隐而不彰。且其时史籍在目录分类中依附于“春秋经”下,明显表明了“史附于经”的现象。据清代今文学家皮锡瑞《经学通论》所载:“董仲舒《对策》云,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以万事,见素王之文焉。贾逵《春秋序》云,孔子览史记,就是非之说,立素王之法。郑玄《六艺论》云,孔子既西狩获麟,自号素王,为后世受命之君,制明王之法。卢钦《公羊序》云,孔子自因鲁史记而修《春秋》制素王之道。”[1]这些观点倾向于将《春秋》定为“素王之法”的无尚地位,《春秋》在汉代为经书的性质自亦无可争辩。此外因《左传》着重记事,所以一直被放在史的位置,而被排除于经学研究的线索之外。
然而,上述汉儒的观点并没有为历史上的《春秋》学家所普遍认同,传承《左传》的学者虽然并不一律否定《春秋》作为经书的特性,但大多倾向于将《春秋》所含之义理落脚于其所记载的历史事件中,这就隐含着将《春秋》史书化的趋向。虽然郑玄已有《春秋》即鲁史的说法,但在《春秋》学史中确立以史说经的关键人物是杜预。
杜预认为《春秋》是鲁国的史书,出于鲁国史官所记。当时各国大事记于策,小事载于简牍。《春秋》作为鲁史,与晋之《乘》、楚之《梼杌》一样,都是史官据各国赴告而书。至于孔子与《春秋》的关系,杜预认为孔子只是修正《春秋》中史官载述有违典礼之处,其余则一律遵用旧史。其云:“周德既衰,官失其守,上之人不能使《春秋》昭明,赴告策书,诸所记注,多违旧章。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考其真伪,而志其典礼。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其教之所存,文之所害,则刊而正之,以示劝诫。其余则一律遵用旧史。”[2]这便是所谓“经承旧史,史承赴告”。认为孔子所修《春秋》之义恰在“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此说既脱离了两汉时期对《春秋》的无限抬高,同时将《春秋》还原为纪史的原貌,也为后来论述《左传》为解《春秋》之传作了很好的论证,但这实际上是将《春秋》由经书降为史书。与此相关,公羊高、谷梁赤苦心建立起来的《春秋》微言大义系统也全部坍塌,且《春秋》文字简略,自然无法与叙事相对翔实的《左传》比肩,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在经传矛盾时,杜预宁从传而不从经了。
杜氏《左传》学问世后,至隋代仍然十分盛行[3],唐代政治一统,统治者高度重视儒学巩固统治秩序的功能,孔颖达所修《五经正义》于《春秋正义》中本杜预之《春秋经传集解》,因此,其视《春秋》为史书自不待言。其后,史家刘知几也沿着杜预的解释路向并将其推向极端,几乎完全否定《春秋》为经的性质。刘氏《史通》有《惑经》、《申左》等篇,对《春秋》大加贬斥。例如,《史通》不仅从体裁发展和学术源流上批判《春秋》,还列出所谓“十二未谕”、“五虚美”之说,从“良史”应当秉承的“实录”精神批评《春秋》。刘氏站在史家的立场,并完全藉《春秋经传集解》的观点为基础来评判《春秋》,不承认《春秋》的经书特征,视《春秋》为史书,最终彻底抛开了“微言大义”之说。总之,《春秋》之隐晦、微言既不可取,笔削、褒贬之义未惬人意,殊不足为良史之法。可以说,刘氏树立了史学的权威,取代了原来经学的地位。
杜预《左传》学至唐初获得官方认可,再加上刘知几的“推波助澜”,因此《春秋》为鲁史的观点亦于唐代影响深远。直到中唐时期,陈商才对此提出异议:“以孔圣修经,褒贬善恶,类例分明,法家流也;左丘明为鲁史,载述时政,惜忠贤之泯灭,恐善恶之失坠,以日系月,修其职官,本非扶助圣言、缘饰经旨,盖太史氏之流也。举其《春秋》,则明白而有实;合之《左传》,则丛杂而无征。杜元凯曾不思夫子所以为经,当以《诗》、《书》、《周易》等列;丘明所以为史,当与司马迁、班固等列。”[4]陈商在此对《春秋》与《左传》的性质进行了严格的区分,认为《春秋》与《左传》旨意完全不同。孔子修《春秋》旨在扬善恶、明礼法,故《春秋》本质上应归于“经”;而丘明著《左传》则旨在修职官、存史实,故《左传》应归于“史”。
此后的啖助、赵匡、陆淳沿袭并调整今古的《春秋》学风尚,在认真研习杜预、刘知几等人的观点之后,结合自身的现实社会背景,在《春秋》的经、史问题上基本沿袭了陈商的观点,并继承孟子将《春秋》理解为事、文、义三层的区分,以及司马迁关于孔子因史记作《春秋》、“为天下制仪法”等相关思想,予以进一步提升,创造性地提出《春秋》“因史制经”的经典论断,从而既深刻又简练地综合《春秋》中的经、史两种要素,使其成为一有机的整体。其云:“予谓《春秋》因史制经,以明王道,其指大要二端而已;兴常典也,著权制也。故凡郊庙、丧纪、朝聘、搜狩、婚取,皆违礼则讥之,是兴常典也。非常之事,典礼所不及,则裁之圣心,一定褒贬,所以穷精理也。”[5]
啖、赵、陆三人提出的关于“兴常典、著权制”的意见,是对《春秋》大义的新解。就其看待《春秋》原书的方式而言,所谓“《春秋》以史制经”,虽可说本于太史公“因史记作《春秋》”的旧说,但也不难看出,赵氏的看法已经添进了经、史之学的思路。这一思想的精妙之处在于超越了传统《春秋》三传之间的相互攻击,以《春秋》作为经书统合经史两种因素。两者的关系是:史事是《春秋》大义的依托,此即所谓“兴常典”;而大义又非史事之所限,此即所谓“著权制”以裁圣心。啖、赵、陆等人的努力,企图从根本上恢复古经原貌,以期达到正本清源的目的。这一思想对唐宋以后《春秋》学的发展具有重大影响,并为宋代大部分《春秋》学者所接受,是宋以后《春秋》学执持的基本思想之一。
宋代积弱国势的刺激,政治丰富性的《春秋》,成为《周易》以外最受宋儒重视的学科。宋初众多《春秋》学者继承啖、赵、陆三人开启的《春秋》学风尚,尊经而废传,如孙复便为较早揭橥此义的学者,其言:“专守左氏、公羊、谷梁、杜预、何休、范宁之说而求于《春秋》,吾未见其能尽于《春秋》者也。”[6]对于长期以来作为人们研读经典依据的三传及其权威,孙复亦认为其未能“尽于《春秋》”,他针对《春秋》所发出的“不惑传注、不为曲说以乱经”的鉴戒,对宋儒造成极为深远的影响。欧阳修就认为:“孔子,圣人也,万世取信一人而已。若公羊高、谷梁赤、左氏三子者,博学而多闻矣,其传不能无失者也。”[7]可见其主张三传不可信,而尊崇孔子及《春秋》的权威。宋初诸儒在极力“尊经贬传”的同时,亦力主《春秋》乃“因史制经”。例如孙复的《春秋尊王发微》、王皙《春秋皇纲论》、孙觉《春秋经解》等著述,都沿袭孟子关于《春秋》文、事、义的论述,并于《春秋》学中力倡“尊王攘夷”之旨,与啖助学派的经世立场大体一脉相承。其中,于《春秋》经、史关系论述最为详尽的当属刘敞。
对于信经而几可废传的刘敞而言,杜预开启的以《春秋》为鲁史、本《左传》而解经的方法正好与其南辕北辙。因此,刘敞在《春秋权衡》中以大量篇幅痛斥杜预“《春秋》为鲁史”说,并论证《左传》不传《春秋》。刘氏首先区分经、史关系,认为经虽出于史,但又高于史。他还用石与玉、沙与金形象地比喻经、史之别,云:“故《春秋》一也,鲁人记之则为史,仲尼修之则为经,经出于史,而史非经也,史可以为经,而经非史也。譬如攻石取玉,玉之产于石,必也,而石不可谓之玉……金玉必待拣择追琢而后见,《春秋》亦待笔削改易而后成也。”[8]卷四所以说《春秋》经文皆採之于旧有史册,务须经过孔子的笔削编删,就好像是采金取玉不经过粹析琢磨,所得到的必定不是黄金与宝玉一般。难能可贵的是,刘敞还凭借他对《春秋》及其三传的精深研究,对史策《春秋》与经书《春秋》予以分辨,从而以扎实的证据证明孔子确实对史策《春秋》进行过笔削。其举证云:“宁殖将死,谓其子曰:吾得罪于君,名藏在诸侯之策,曰:‘孙林父、宁殖出其君。’夫宁殖所谓诸侯之策,则诸侯之史也。诸侯则齐、鲁是矣,史则《春秋》是矣。今验《春秋》,绝不言孙、宁出君,而云卫候出奔者,仲尼改之也。”[8]卷三
刘敞还通过比较襄公三十年郑人杀良霄、襄公二十三年晋人杀栾盈的书法,与哀公十六年仲尼逝后《春秋》记陈人杀宗竖的书法不同,证明经文《春秋》与史策《春秋》的笔法确有差异。其云:“且《春秋》书良霄入于郑,郑人杀良霄;栾盈入于晋,晋人杀栾盈。其文同也,至哀十四年,非仲尼所修矣,其记陈宗竖,乃曰:‘陈宗竖入于陈,陈人杀之。’”明史之所记与仲尼之所修异矣。又“仲尼所修无记内邑叛者,哀十五年独记成叛,此亦史文不与仲尼相似,仲尼不专用史文,验也。”[8]卷八按孔子逝于哀公十六年,《春秋》终于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因此刘敞以为获麟之后,所记之事非出于仲尼之手,应视为史文《春秋》。据此他比较二者的区别,以为史文《春秋》记陈宗竖入陈,于其名前冠以国名,这与经文《春秋》的书法不同。而这一细微差别正是公、谷二家所说的微言大义之所在,也是《春秋》经遗留的解释空间。另外,刘敞还认为仲尼的经文《春秋》不记内邑叛,也与史文《春秋》不同。这也是仲尼褒贬之义所在。
刘敞由此进一步认为《春秋》并非简单地记载二百四十二年之间的历史,而是假鲁史之行事以寄托仲尼之王道。因此,《春秋》大于鲁史,具有超越当时(春秋时期)、当地(鲁国)的超越意义(王道)。这其实也是《春秋》公羊家的传统观点,不过刘敞阐述的角度有所不同。《春秋权衡》卷七说:“《春秋》假鲁史以达王义,非专为鲁记其忧乐之情而已也。”又《春秋意林》卷上说:“《春秋》之记,略常事,简小事,谨大事,所以经后世,非史官之任也。”刘敞这一思想在后世《春秋》学家中也有呼应,如南宋郑樵所撰《六经奥论》对之做了更为精练的概括,其文云:“《春秋》一经造端乎鲁,及其至也为周;造端乎一国,及其至也为天下;造端乎一时,及其至也为万世。”[9]这就将《春秋》思想的超越性点明了。
宋初诸儒继承中唐以来新《春秋》学的解经风尚,摒弃三传,直探《春秋》主旨,这种学风对《春秋》经传义理的阐发贡献良多,但同时也造成了时人对《春秋》文本史书性质的漠视。到北宋中期,矫此风最著者当属苏辙(实际上,三苏在经、史关系的认识上趋同,由于本文论题所限,苏洵与苏轼的《春秋》学研究相对较少,因此略而不论)。苏辙曾经批评孙复直寻经义而“尽弃三传”[10]自序,在他看来,《春秋》是孔子据鲁史而作的“信史”,“虽其名为经,而其实史之尤大章明者也。”[10]自序因此,在诠释其微言大义时,不应该脱离《春秋》所载史实,他说:“孔子之作《春秋》,事亦略矣,非以为史也,有待乎史而后足也。以意传《春秋》而不信史,失孔子之意矣。”[10]卷五因此,苏辙解《春秋》大都依据《左传》史实,反对《公》、《谷》中缺乏史实为证的解释。
同时,苏辙认为孔子的本意并非作“史”,而是作“经”;正因为如此,其所作之经的经义,还须从“经”所自出的“史”中去寻求,故本身就是“史”的《左传》较之脱离史实、专意求经的《公》、《谷》来,就显得更为可贵。苏辙对《春秋》经、史性质的认识使他在治《春秋》的方法上采取了不同于前儒的做法,表现在:他既不沿用孙复摒弃史实、“舍传求经”的解经方法,也未继承杜预独尊左氏、力诋《公》、《谷》的专断,而是一方面发掘经义中所包含的史实,另一方面又以史实为依据来阐发其中的微言大义。例如,他在解桓公三年“夏,齐侯、卫侯胥命于蒲”条时说:“胥命者,约言而不盟也。有以相命,故不可以言会;未尝歃血,故不可以言盟。”[10]卷二而“《公》、《谷》皆以胥命为善”[11],乃以是非为说,两相比较,苏辙解经阐明史实,再点明其义,这是其对《春秋》经文的基本解说形式。可见苏辙的《春秋集解》在阐释方式上具有了明显的经、史相融、以史通经的特征。
苏辙这些认识得到南宋朱熹的赞同,并得到更为详尽的阐述:“苏子由解《春秋》,谓其从赴告,此说亦是。既书‘郑伯突’,又书‘郑世子忽’,据史文而书耳。定、哀之时,圣人亲见,据实而书;隐、桓之时,世既远,史策亦有简略处,夫子据史策写出耳。”朱子此处引申的重要一点便是“据实而书”(“据事直书而善恶自见”为吕大圭语,邵雍之语为:“夫圣人之经,浑然无迹,如天道焉,《春秋》录实事而善恶形于中矣。”[12]朱熹述此意之语甚多,主要散见于《朱子语类》卷八十三),他与苏辙对待三传的态度相近,特别是对《公》、《谷》义例、书法之说等多不甚措怀,认为《春秋》只是直书当时之事,但这并不代表他亦认为《春秋》只是一部记事之书而已。《春秋》当然讲大义,只不过在朱子看来,其义只能求于所书之事,而非其所书之字。这乃是朱子在《春秋》经解上反复致意之处,他说:“《春秋》大旨,……未必如先儒所言,字字有义也。想孔子当时只是要备二三百年之事,故取史文写在这里,何尝云某事用某法?某事用某例邪?”[13]2144又“《春秋》只是直载当时之事,要见当时治乱兴衰,非是于一字上定褒贬”[13]2144,等等。
所谓是非善恶,乃须就事上分辨,而非于用字凡例上判定,足见朱子所强调的《春秋》之义虽可见之于其所书之事,但义本身却必须仰赖某种通达的眼光以及个人的洞见,方可了然于心;假若“诸儒学未至”[13]217522176,则《春秋》所书之事虽脉络分明,也仍然视若无睹。用朱子的话说即为:“须是己之心果与圣人之心神交心契,始可断他所书之旨。不然,未易言也。”[13]214422145由此可见,朱子所以认为《春秋》只是直书其事,是旨在将义例之说所遮掩的义理问题重新提出,以凸显义理问题在经解理论上的核心地位。如朱子尝云:“问读《春秋》之法。曰:‘无他法,只是据经所书之事迹,而准折之以先王之道,某是某非。某人是底,犹有未是处,不是底又有彼善于此处……只将自家平日讲明底道理去折衷看,便见。’”[13]131821319既如此说,则经、史之分,在朱子看来便没有十分严格的界限,即《春秋》所书之事,亦是孔子的历史理解,本身就是解读《春秋》之义的脉络;而孔子所言之义,当中就有其洞见事实、事理与事势的用心和眼光。《春秋》所书之事与孔子所言之义,并非歧为殊途,而是在理解上相互构成为一个整体的两要素,孔子能据旧史,而将当时事实另书一册,垂教后世,理由就在后人名为《春秋》之义,而实为某种知人论世然用心谨严精微的眼光上。就是这种眼光而使史事可以如实呈现,也是这种眼光使事实与义理问题得以相互融合,使史学可以上通经学。若不具备这种眼光,则议论经义不但容易昧于是非,颠倒事实,而且考察史事也往往歪曲事实。
消除经、史两分的成见后,朱子“以史通经”的意见便可得到疏通。其云:“问:‘《春秋》当如何看?’曰:‘只如看史样看。’”[13]2144朱子在《春秋》经解理论上,主张研穷义理在先;在具体做法上,则主张由史学工作着手,此即朱子“以史通经”之意。这点唯有从经、史相通相足的特性,方能识其意旨。朱子云:“看《春秋》,且须看得一部《左传》首尾意思通贯,方能略见圣人笔削,与当时事之大意。”[13]2148《春秋》所示之义,不但关乎人伦纲纪,而且无一不是通读史事的纲要,这点只要就《春秋》之记事加以分析,便可看出若干关乎整个春秋历史变迁的脉络,与经学所示之大义,若合符节。换言之,《春秋》大旨,既是“圣人笔削”所在,也是“当时事之大意”,所以朱子才说:“《春秋》大旨,其可见者,诛乱臣,讨贼子,内中国,外夷狄,贵王贱伯而已。”[13]2144由此可知,朱子所谓“据事直书而善恶自见”,并非要人逐件议论史事的是非善恶,而是应就整个春秋历史变迁的脉络,看出《春秋》纲纪人伦的思考方向。所以,朱子教人看《春秋》,绝非主张以《左传》之叙事解经,而是要人从“事理、事情、事势”着眼,有一通读《春秋》史事的眼光。朱子在经解上以史通经之意,在此展现无遗。
实际上,由汉至宋的《春秋》学研究中,《春秋》学依赖于史(传)的现象从未改变,正如汉儒桓谭所言:“《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不能知也。”即使在西汉公羊学大盛时期,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亦建立在对《春秋》所载二百四十二年史实记载的基础之上进行阐发,只是由于过分注重由史所发之“义”,而忽视或抛弃了“史”这一活水源头而已。从杜预到刘知几,《春秋》学或沦为章句注疏之学,或欲为史学而“不可得”,这种重视挖掘经典字面涵义和重视历史记载忠实性的态度本无可厚非,然而,如果把《春秋》当做经书,再对照《左传》所载史实的基础上采纳公、谷两家长期形成的解释框架,那么我们就既可以理解《春秋》作为古代社会万事大经大法的重要地位,也能不断领略《春秋》一万六千多字中所蕴含的义理丰富性。因此,刘氏对历史素材是否可能负载其他思想内涵,欠缺同情的理解,对于古人法外之意、言外之旨不能虚心默会。不过追本溯源,不得不说,隋唐时代经学思想中“大义”精神的衰微,也是造成此种偏执不易察觉的背景因素(皮锡瑞的《经学历史》中“经学统一时代”对此有精辟分析)。
上述汉唐学者研究的缺陷正好被宋儒所弥补,虽然宋儒在实际的解经过程中存在矫枉过正,但毕竟已经承认了《春秋》经史合一的双重性质。如果说这一认识在啖助学派那里还是涓涓细流,那么,到宋儒这里便得到了汪洋恣肆的发展。北宋庆历年间以后,会通三传与己意解经是《春秋》学研究中的普遍现象,无论是孙复、刘敞,抑或是孙觉、崔子方等,其尊经贬传却始终不能尽废三传。至苏辙时,其批评宋初诸儒的解经方法,实际上是要于《春秋》经解中体现以史证经的特征,其最终于阐发《春秋》大义上与宋初诸儒殊途而同归。且无论苏辙抑或朱熹,史学在其经解中均有重要地位,但这并不因此而排挤经学,使其失去原有的地位,因为经、史彼此相通互足,并不对立互斥。以史通经所改变之处,只在推陈出新,对经学的重要性有一温故知新的见解。这种新见解,实质上也就是在经解上提出了新的问题。以史通经,并非有一褒贬之说在先,再以事例证成其说,而是将世变所关的事理事势、治乱兴衰和经义问题并列为研究《春秋》所须理解的重要问题。因此,以史通经,绝不是将经义问题完全变成史学问题,也不是用史学问题完全取代经义问题。以史通经,其实是基于经、史各自的特性,而在彼此之间寻找一条可以互相启发的途径。这也就是苏辙及朱熹在经解理论上,必将经、史两面分说,又必将两面合观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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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The Spring and A utum n Annals,though included in the category of Confucian classics,is also a history book.Since official status was given to Confucianism in Han Dynasty,the Spring and A utumn Annals w as related to politics and taken as a Confucian classics.Then,from Du Yu to Liu Zhiji,the book was w idely taken as a history one.Dan Zhu and his followers in the middle of Tang Dynasty began to regard it as both a Confucian classics and a history book,w hich was further devel2 oped by scholars in Song Dynasty,though they disagreed w ith each other as to the degree.Some high2 lighted the contentof Confucianism and dep reciate the biographical part in the book,w hile othersp ro2 posed to understand or even p rove Confucianism on the basis of the historical content.These argu2 ments reflect both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tudies of the Spring and A utum n A nnals and the charac2 teristics of the times.
Key words:Song Dynasty;the Spring and Autum n Annals;Confucian classics;history
[责任编辑 李丹葵]
Study of the Sp ring and Autum n Annals in Song Dynas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nfusion classicsand history
Sun Xuhong
(Histo ry Department,East China No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China)
K092
A
1009-3699(2010)01-0091-05
2009-11-24
孙旭红(19822),男,安徽庐江人,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史学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