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浩
(南开大学 哲学系,天津 300071)
尊重历史事实 避免单线发展
赵志浩
(南开大学 哲学系,天津 300071)
马克思的历史观与单线发展历史观的区别在于,马克思坚持每一种生产方式的特殊性,承认各种生产方式自己的再生产规律。西方先发国家有自己的文明积累过程,后发现代化国家是靠外部力量推动的,所以不能走自发、内生的道路,必须既坚持改革开放、融入世界的发展进程,又保持自身的民族特色。
生产方式;单线发展;资本主义;现代化
冯天瑜认为,马克思注重历史发展的统一性和多样性,只不过其前后期各有侧重,前期着重阐述历史发展的普遍规律,后期着力展现历史演化的网状图景。社会形态的划分有着不同的标准,马克思按经济形态把人类历史划分为五种形态。[1]而同样从经济角度划分人类社会形态,又出现了三形态说、四形态说、五形态说、六形态说等不同版本。①
马克思的历史观与单线发展历史观(如进步论或进化论的历史观)的区别在于,马克思坚持每一种生产方式的特殊性,承认各种生产方式有各自的再生产规律,而不是遵循着同一种规律。单线发展历史观把历史的发展置于一条普遍的历史运动规律之下,实际是把主观性的原则或动机硬加到历史中去,强行把历史拉入单向性发展的轨道。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认为所有社会注定要经过原始、奴隶、封建和资本主义等社会形态,而资本主义必定要被社会主义取代。实际的历史并非如此。
西欧经过长期的中世纪之后,商品、货币、资本等终于获得了解放。资本以获得利润的高低衡量一切,在资本面前,每个人都被看作“商品”,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奴隶”,奴隶要听从主人的召唤,商品却要听从任何人的召唤。人不但成了“物”,而且成了受别的“物”支配和操纵的“物”。
资本具有向世界无限扩张的趋势。马克思曾指出,在利益的驱使下不列颠人给印度带来的灾难,比印度过去遭受的一切灾难还要深重得多。“当我们把自己的目光从资产阶级文明的故乡转向殖民地的时候,资产阶级文明极端伪善和它的野蛮本性就赤裸裸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因为它在故乡还装出一副很有体面的样子,而一到殖民地它就丝毫不加掩饰了。”
历史总是以牺牲弱者的利益向前发展,进步伴随着野蛮、杀戮和屈辱。这是一幅可怕的进化图景。进步是要付出代价的。人类的进步还表现为对自然界的无限征服,恩格斯曾经警告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2],人类的弱者可以无声地忍受屈辱,大自然却能进行无声地报复——这是对人类无限扩张、掠夺的报复。
最早的资本主义国家推行殖民主义,与资本的特性有关。资本的唯一目标是价值增值,也就是获得利润。为了增值,资本在原则上是没有国界的,它要打破一切阻碍它扩张的因素,因此必然与封建因素发生冲突,这是它的革命意义。西方国家用科技含量较高的武器横扫世界,把“西方文明”推销到东方各国,东方民族被迫按照强者的话语解说自己的历史和现实,人类的历史被带进同一轨道。世界成了被理性主宰的世界。西方的价值体系主导着人类文明的发展,民主、法制、自由、人权、市场等西方世界的基本理念大行其道,各种非西方的价值观念只能以隐蔽的方式伺机而动。
所有这些,都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带来的负面影响的深刻披露。不过应当指明,马克思并不主张消除私有财产,而是要对私有财产进行积极地扬弃,保留资本主义创造的财富,并消除资本主义不好的东西。就是说,马克思沿袭了近代西方“发展”的历史观,对科学技术、经济发展抱有信心,同时认为随着经济发展和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人类必将最终摧垮不合理的旧制度,走向以个人全面发展为目的新制度。
然而,欧洲各国后来的发展并未像马克思预言的那样,走向更加人性的新制度,人的异化处境反而愈演愈烈,有了新的形式。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最先觉察到这一点,并对之进行了揭露。他们批判的目标已不仅仅是资本主义制度,而且直接指向科学技术和工业发展本身,认为科学技术已成为意识形态统治的工具,人在科学程序面前的地位和处境更加被动,而且,利用科学技术对自然盲目掠夺造成的生态环境破坏更加令人担忧。科学技术还日益侵入文化领域,对“文化”这块原本干净的领地进行工业化商业化处理,使其跟从和服务于经济利益的逻辑,文化日益商品化、技术化、媚俗化。
就是说,人类社会的一切在资本、金钱的引诱下,日益朝着一个“发展”目标运转,这一切已不仅仅是资本主义制度的恶果,而是有了更深的“技术理性”发展模式的根源。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甚至认为,发生在近代的启蒙主义本身就是人类的罪过,他们从而对近代工业革命以来的启蒙主义表现出极度怀疑,这就从事实上对西方近代“进步”、“发展”的历史观进行了否定式反思——人类追求“进步”、渴望“发展”,却走上了片面发展的道路。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说,人成了单面的人,社会成了单面的社会,这是一条可怕的单向度“发展”道路,从而也是一条悲剧的道路。
欧洲列强的入侵给中国以深切影响。外国资本主义侵入中华,打击了皇权,破坏了封闭的自然经济,冲击了传统宗法观念,传入了自由、平等、民主思潮,强行移植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假如没有列强的入侵,中国会怎样发展?当然,没有列强入侵,中国照样会发展,但只能是在传统的废墟上前进,它可以发展出一种别的什么“主义”,也可能是类似于资本主义的东西,但绝不是欧美式资本主义。没有什么能证明中国会自发进入资本主义。
当说中国自行发展照样会形成资本主义时,是以欧美作为历史发展标准来设想的。这种设想其实是在心底预设了逊色于人的暗示,这并不能为中华民族抬高多少地位和荣誉。中国不能发展成资本主义又何妨,难道资本主义就是历史发展的唯一标准?中华民族几千的历史难道就应该一笔抹杀?中国人绝不能让单线思维方式左右自己的头脑,中华民族理当清醒地认识到:你有好的东西我可以学,但我绝不要变成你的样子。
洋务运动的破产使国人看到,模仿国外单一追求经济发展目标的模式注定要失败。后人是以“卖国”、“走狗”定罪洋务运动的,如今洋务运动又一次遭到否定,是因为它过于膜拜西方的技术文化。
西方文明独特,但不普遍。马克思发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能被复制到所有民族中去,在西欧资本主义以前和以外的所有制形态中,分工、交换、贸易、技术等并不是社会发展的主导动力,促成或阻碍社会发展变革的是土地所有制关系和形式。每一种生产方式都有其独特的运动规律,资本主生产方式也是如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独特性表明它并不是人类社会的唯一选择。
当初欧洲大陆的自然环境总体上看是相当恶劣的,地形复杂,山地多于平原,造成他们生产、生活资料的匮乏。人们只能根据外部自然提供的条件进行生产方式的选择,复杂的自然环境迫使欧洲人进行不同范围内的分工协作以及区域间物质生活资料的交换,商品贸易由此发达起来。也正是由于地理条件的限制,促使欧洲人穷尽各种办法来维持生存,养成他们浮躁和惯于征战的心理性格,古罗马拼命地征服邻邦正是这种性格的外露。古罗马利用野蛮的暴力手段建立了庞大的帝国,迫使大批奴隶集中在一起从事生产,创造了大量的社会财富。所以古罗马只能算作一种特别状态下的帝国,即非正常状态下的帝国。它的辉煌造成它的短命,因为那是极端残暴手段下的产物,违背人性的东西决不可能长久地存在于人类社会之中。
欧洲大陆的地理环境对资本主义产生所起的作用,无论经过多少中间环节,都不能忽略不计。资本主义不必然地萌芽于欧洲中世纪的历史中,却必然地萌芽于欧洲人的心理性格中,那就是尽可能地对身外的自然和他人进行无限地征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同样在暴力和野蛮的基础上产生,从它产生那一天起就遇到了各种反对的力量和声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所以能够继续下去是由于它能够在短时间内达到预期的效果,能够使利润最大化和资本升值,但正如前文所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只具有独特性,不具有普遍性。一些民族所以选择资本主义,往往出于面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强势扩张的无奈与被迫。暴力和野蛮只能令人一时屈服,却不能让人永久臣服,大多数发展中国家在选择发展道路时,不得不思考自己的传统,从而只选择对自身有利的资本主义因素,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作为体系则不被全部接纳,因为那是一种特殊环境、特殊心理背景下的产物。看重自己的传统,不光是一种价值选择,也是一种基于社会发展事实的选择。
现代化先发国家一般把农业纳入市场经济体系,实现了市场经济的一体化。其社会思想和政治也通过革命从传统走向现代,经济、政治、思想等方面不存在明显的二元结构。后发国家则大多存在着自然经济性质的农业经济与市场经济性质的现代工商业经济,历史上又往往与殖民化有关。二战后大多独立的民族国家把精力投入到工业中去,以牺牲农业、剥夺农民为代价发展工业,农业得不到发展,甚至不能自足,这也是为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其结果是,农业生产力低下,农民收入低、购买力低,农业市场无法形成;工业经济不能面向农业市场,只好从农业市场(农村)中脱离出来;这种情况不但使工业发展潜力有限,而且在工业、农业之间制造了裂痕。社会发展的二元结构在战后非殖民化情况下,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被不断强化。
我国经济体制改革中的三农问题,根本原因是农业没有纳入市场,没有市场化,只有依靠国家政策调控。政策的多变带来一系列问题,这些问题带进政治体制之中,就会出现激进派和保守派的斗争,这一切都与经济结构的二元性有关。经济结构的二元性导致城乡结构的二元性,导致政治结构的二元性,进一步导致思想领域的二元性,成为社会进一步发展的桎梏。
经济技术落后的国家容易在政治上陷入危机。经济技术落后落后国家的民众往往对政府产生怀疑乃至否定,一定条件下民众与政府之间的裂痕会加深。某些发达国家不需要运用武力,只要输出自己的意识形态就可以控制不发达国家,至少给对方制造混乱。经济技术上的落后,还会遭受有形无形的盘剥,通过技术含量不同产品的交换,甚至不同价值货币的“战争”,大多资金回流到发达国家。这个世界依然非常不平等,富者愈富,穷者愈穷。只有争取到平等的国际地位,穷国才能走向现代化。
价值观念赋予制度以合理性。先发展国家的文化更新在社会革命以前就完成了,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是随着工商业经济发展而确立起来的,这为政治制度变革起了先导作用,解放了资产阶级的手脚,使其没有了心灵上的痛苦;后发展国家却没有思想观念方面的刺激因素。一个社会无论其制度变化多么迅速,其固有的观念如果不认同这种变革,一旦发生社会问题,民众特别是弱势群体就会怀念过去,许多不稳定因素便会发生。
后发展国家能走先发展国家的现代化道路吗?当然不能。政治上的独立并不等于经济和社会的发展,发展中国家的工业化道路仅靠农业的缓慢积累无异于缘木求鱼。先发展国家通过世界市场已把全球变成一个相互依赖、相互制约的庞大体系,国际环境已不仅仅是国家发展的外部因素,每个国家都成了世界体系中的结构要素。先发展国家有自身内部文明的积累过程,后发展国家则是靠外部力量推动的,已不可能走自发、内生的发展道路了。
中国的西学过程是在不平等基础上的“对话”过程,在尝试了各种失败苦果之后,中国人最终选择了能够增强民族自信的马克思主义。一个民族首先要有自信,然后才能自我确证,中国人在外来势力的反复威逼下有了这种清醒认识。近代中国经历了向欧美、日本和俄国学习的过程,前两者均以失败而结局,中国人不得不以俄国为师。近代中国的这一系列学习活动,给了我们诸多启示。
第一,要注重自身历史传统的特点。中国有悠久的历史和独特的历史传统。与其他民族相比较,中国自身的传统就成为独具个性的遗产。中国不应抛开自身的个性传统去追求别的东西,这不仅是价值选择问题,还是基于社会发展实际不得不作出的选择。中华民族在自己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的传统,不管是惰性的还是积极的,都在客观上形成了一股力量。在这股力量面前,任何人只有顺势利导,才能在原有基础上有所改变或突破。所以,反对传统也必须建立在传统的基础之上。
这些道理,可以从近代中国的“西学”实践中看出。按通常的说法,近代中国的“西学”,经过了器物、制度和文化三个阶段,这三个阶段都以学习外国为主。最初的洋务运动是直接学习西方的机械工业,最终因为甲午战争的失败宣告结束。甲午战争的失败不仅是军事上的失败,更重要的是旧有政治体制的失败,所以接下来的任务便是改变旧的政治体制,改变的办法仍是学习国外的现成体制。无论是戊戌变法还是辛亥革命,都是学习西方政治体制的过程,但最终仍然没有达到预想结果。
接下来的新文化运动,欲从精神文化入手彻底改造中国国民的精神状态。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发出的口号都带有激进的反传统性质,他们认为国民受传统文化的束缚太深,中国落后受辱的根本原因不在于器物或者制度,而在于没有西方的“科学”、“民主”、“自由”等精神。新文化运动在反传统过程中,把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秀部分也丢弃了。这种完全“西化”的举动,并没能终结中国落后挨打的状态,随着日本帝国主义侵入中华,“西化”的道路和理想基本上破灭了。在上世纪30年代后期,北京、上海出现了新启蒙运动,其宗旨是对此前一味向西方学习的偏向给予纠正,注重中国自己的传统文化。
中国人通过一系列向西方学习的实践过程,发现无视自身历史的特点一味西学,并不能拯救中华民族。一大批无产阶级革命者运用马克思主义改造中国社会之所以能够取得成功,除了因为马克思主义本身具有革命性、实践性、科学性等素质之外,还在于当时的革命者能够结合中国的具体实际灵活运用马克思主义。作为外来文化的马克思主义,只有结合中国的历史特点、传统个性,才能实现预期的革命目标。
第二,要保持民族的开放性。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既要处理好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又要处理好中国与西方的关系,中国人对此经受过深刻的教训。历史已经证明,中国不能孤立于世界文明的发展之外。改革开放给中华民族带来的活力有目共睹,在保持民族独立的情况下,西方文明向外追求的思维模式可以填补中国传统文化的不足,让中国人更加自信地挺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事物总是要经过否定之否定的发展过程,在改革开放给中华民族带来富足、自信等结果的同时,国内也确实出现了一些并非尽如人意的情况,例如“单一发展模式”问题、自然环境问题、国民道德素质问题、贫富差距问题、政治民主制度建设问题等等。但我们不能因此否定改革开放的战略决策。
中国要走向现代化,就要面对外部的世界,不能把眼光局限于自身文明层次的特殊性。在当今时代,一种文明的发展已不完全受地域和内部力量的控制,人类社会的历史已不仅仅是各国自家的“自然史”,还是不同国家、民族间的“交往史”。不同文明形态的交流成为一种必需。各民族国家之间的交往在人类历史上一直进行着,只是到了近现代民族史才真正融入世界史的整体进程,各民族之间的相互促动,转变为更大社会范围的“内部力量”。只有透过世界历史的宏观视角,才能更好地把握各民族的历史变迁。
马克思在他的时代更多地是从生产角度论述了西欧资本主义发展演变的过程,而在东方,资本主义的发展则更多地体现于以商品交换为基础的市场发展之上,资本主义试图扩张其商品生产的领域和范围,已经把世界各地变成了他们的原料产地和销售市场,世界市场已经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民族史逐步转变成了世界史。
在当今世界,面对强大外部势力的侵扰,唯一的办法就是学习对方。落后就要被制裁,就要挨打,这是历史的教训和世界的现实。但是学习别人不可丢失自己的民族自尊、民族自信,不可忘记自己的民族文化传统。在当今时代背景下,既要坚持改革开放、融入世界历史的发展进程,又要继承中华优秀文化传统、保持鲜明突出的民族特色,这是近代中国“西学”经历和当代中国现代化实践留给我们的经验教训。
建设一个具有个性的现代化中国,现实要求我们这样做。
注释:
①参见肖黎主编的《中国历史学四十年》,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36页。
[1]冯天瑜.封建考论[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 2006:361.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们出版社,1995:383.
[责任编辑 朱 涛]
A811
:A
:1009-1513(2010)04-0067-04
2010-06-11
赵志浩(1981—),男,河南沈丘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近代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