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荣生,谢珊珊
(五邑大学 文学院,广东 江门 529020)
《金山歌集》:海外华人历史夹缝中的文化独白
宁荣生,谢珊珊
(五邑大学 文学院,广东 江门 529020)
《金山歌集》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北美华人移民的旧体诗集。它按题材内容分类编纂,包括“自由女”歌、“守财奴”歌等三十三类,形式上都是八行四十六字。它真实记录了早期北美华人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风貌,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金山歌集》中包含许多广东方言,带有浓厚的粤文化特征。
《金山歌集》;海外华人;诗歌;文化传承
20世纪初,旧金山唐人街有人把早期华人移民的诗歌作品收集成书,命名为《金山歌集》。这是一本早年海外华人的旧体诗合集,按题材内容分类编纂,包括“自由女”歌、“守财奴”歌等33类。这些诗歌有着统一的形式,都是8行46字。诗集内容丰富,亦庄亦谐,真实地记录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北美华人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风貌,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早期的北美华人移民大多来自广东台山、开平等地,因此歌集中包含许多广东方言,带有浓厚的粤文化特征。可以说,《金山歌集》是早期华人移民生存状态的写照、人生信念的表达和文化血脉的承传。到目前为止,《金山歌集》在国内没有被重新整理出版过,只有早期的影印手书本,笔者选用了上世纪初大光书林出版、天际上人手书的版本作为研究依据。
一
19世纪下半叶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个不堪回首的时期:列强入侵,外侮不绝,晚清政府只能通过不断割地赔款苟延残喘,中华大地狼烟四起、千疮百孔。南中国广东沿海地区,甚至遭受了人口劫掠,大量华人被当做奴隶般的劳工运送到北美,从事开垦矿山、修建铁路等艰辛工作,随后更有大量淘金者带着发财梦纷纷涌入北美大陆。这些华人在非人的境遇下,挣扎求生,聚居繁衍,成为北美社会生态系统中倔强的底层异类。他们什么活都肯干,修路、开矿、种菜、洗衣,甚至做白人家的佣人。他们没日没夜地干活,却又像老鼠一样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没有做人的尊严。
从历史上看,北美本来就是一个移民聚居区,种族冲突和民族融合是相生相克又相辅相成的永恒主题。欧洲移民资格最老,彼此之间也存在巨大的利益冲突和民族矛盾,但好在文明渊源接近,尚能勉强调和。随着后来黑人奴隶被贩运过来,种族冲突更加剧烈,种族主义和种族歧视成为横亘在黑人和白人之间的巨大鸿沟。再加上美洲的印第安土著居民,整个北美地区的种族关系呈现出极其复杂的局面。当时,华人移民作为初来乍到者,一下掉进了错综复杂的种族矛盾漩涡中,必然受到最惨重的打压和歧视。
1882年美国颁布了臭名昭著的“排华法案”。该法案无视华人为北美大陆的繁荣所做的贡献,反而认为华人夺去了当地人的就业机会,从而排斥华人移民。许多华人九死一生漂洋过海来到北美,却被当做非法移民关押在“天使岛”上,忍受着罪犯一般的待遇,随时面临被遣返的命运。“在20世纪早期,大约有十七万五千赴美华人被拘留在该岛。由于美国排华法案的实施,这里成了拘留和驱逐华人的中心。成千上万的华人在监牢般的小木屋里被讯问,长时间受尽折磨和凌辱。”[1]《排华法案》中的条款要求华人移民提供被中国政府取消中国国籍的证明,否则不予接纳。美国地方政府也纵容民众及黑社会帮派的排华行为。当时就发生过这样的事件:某唐人街突然被大火烧个精光,奇怪的是一个星期前保险公司似乎就预知了这一事件的发生,提前终止了所有的保单。由此事可见,当时华人在北美受到怎样的敌视和排挤,生活处境是何等的屈辱和艰难。比如下面这首诗:
守家多失策,百谋方旅墨。政党相持狼虎革,仇视外人财命索。唔栖得,偷关过美域。撞着税员严拉册,令我回华申逐客。
(《运不通时到处难》之五)
诗中“令我回华申逐客”一句即抨击“排华法案”的种族歧视苛政。主人公在祖国家乡生存艰难,远走异国又被拒之门外,流离失所。这应该是当时无数海外华人的共同遭遇。
华人移民在海外的遭遇和他们文化传承中的民族自我定位发生了巨大反差。中国人在面对外族时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总把自己称为“天朝”、“天国”,将外族蔑称为“番”、“夷”、“狄”、“蛮”。可是早期华人移民来到北美,却发现自己也被当做劣等种族,饱受歧视,于是满怀屈辱和不满。有专家指出,从语言学角度看,“Chinese”实际上就带有蔑视的成分,英国人往往用后缀“-ese”来表示低等的、弱小的、不重要的甚至是“带有疾病的”、“从虫子演变而来的”种族。早期华人移民一方面尊严被践踏,内心充满动摇和失落;另一方面却继续给北美其他种族送去“番”、“蛮”之类的蔑称,称西洋人为番人,白人为“白番”,印第安人为“红番”等等。譬如,《金山歌集》中有诗讽刺新潮女的打扮是“不唐又不番”(《自由女歌》之六),这里的“番”意即欧美风尚。
中国人大概是世界上对自己民族文化最守成的种族了。早期华人移民不管受到多大的打击和歧视,始终骄傲而固执地维护着自己的文化传统,拒绝被同化。他们留着大清国的辫子,穿着长衫,说着家乡话,聚居在破旧的唐人街;他们爱喝茶、喝皮蛋瘦肉粥、吃广东烧腊,还爱拉胡琴、唱戏曲,显得和异国风尚格格不入,却又顽强地存在着。早期华人聚集于餐馆、洗衣作坊、低廉商店、赌窟、鸦片烟房和妓院等低贱之地,但令人惊异的是,他们当中却已有了高雅的文化活动。比如,旧金山中华总会馆就曾组织华人诗社,定期聚会,吟诗作对,诗社的组织者大多具有秀才的身份。著名诗人黄遵宪曾于1881—1885年期间任清朝政府驻旧金山总领事,尤其热衷诗文活动,以诗文会友,影响巨大。这些文化活动对中国文化在异国他乡的传承发展起到了良好的推动作用。
《金山歌集》中写道:“步履维艰心莫转,居恒常颂汤铭盘。”(《改邪归正歌》之四)“汤铭”的典故来自商汤,其洗手盘上刻有自勉的铭文。“汤铭”只是中国古代诸多文化传承中的一种,但却象征着海外华人一直将中国文化留存在心中,片刻不忘。在精神方面,早期华人移民面对着完全陌生的世界,内心仍然恪守着传统文化赋予他们的人生态度和道德准则,诸如本心要“仁”、待人讲“义”、举止须“礼”、事人必“忠”等等。他们或许无力改变外部世界,却在唐人街形成了奇特的区域文化:过着传统的节日,舞龙舞狮;唱着传统的戏曲,自娱自乐。他们虽无国可忠,无君可臣,却邻里和睦,礼尚往来,而且依然强调家训,讲究《尚书》提出的“五教”(“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歌集中就有这样的诗句:“父母团圆从古道,今安大小报勤劳。”(《改邪归正歌》之十二)又如:“但愿生男四五六,晚享福兮晚享福。”(《密约私情歌》之二十二)华族传统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在诗中盎然呈现。
从创作理念来看,《金山歌集》的作者群继承了古人“文当以载道,歌诗为世著”的文艺观,继承了经世济用的传统儒家学说,很多作品都在阐述处世为人的道理,劝诫世人,分明是诗歌版的“喻世明言”。《金山歌集》中许多劝人从善、劝人戒赌、劝人勤俭的作品,本着谆谆劝世之心,力图将文学的社会功能发挥到极致,成为社会风俗文化的倡导者和维护者,其社会责任感令人尊敬。
二
为谋生存、求发展,早期华人移民在固守传统的同时,也不得不做出改变。
早期华人移民在居住地没有平等的人权,地位极低,其人身安全不受法律保护,被人揍、偷后,警察不会处理,华人甚至不可以成为美国公民,至于政治权利更是痴心妄想了。于是,华人移民就只有抛弃祖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念,抛弃“大丈夫当取功名”的人生追求,抛弃“士农工商”的等级排序,实实在在地确立人生唯一的奋斗目标——财富积累,让自己和家人过得更加富裕幸福。这样一来,就形成了华人移民独特的财富观念。《金山歌集》让人们在诗歌史上第一次看到中国诗人们放弃了以往关于立德、立功、立言的豪言壮语,而只剩下对财富的追逐和向往了。
对于早期华人移民来说,实现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就是追求财富。他们不远万里,颠沛流离,只为逐富而来;旅居他乡,备尝艰辛,也只有财富才能让他们安身立命。他们为北美大陆修建绵延不绝的铁路,每一根枕木上都滴淌着他们的汗水;他们在深深的矿井中匍匐前行,如同蚂蚁般遍布整个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他们一分钱一分钱地积蓄着,只为了有一天能衣锦还乡,买下大片田地,盖一座碉楼,风风光光地过日子——这就是他们实现人生价值的途径。《金山歌集》中大量诗歌都是鼓励发财致富、追求富裕美满生活的。例如:
以财为根本,后生要打算。须防暮景捱饥寒,蓄资揪埋慰饱暖。私心算,秋容惊雪满。想透世情贫一欸,最恐亲朋冷眼看。
(《人怕老来穷》之十三)
诗中首句“以财为根本”可谓直截了当,此“财”非彼“才”,确立了追求财富为人生之根本的价值观,抛弃了过去读书人的儒雅和清高,字字重逾千斤,的确是饱经沧桑的肺腑之言。
君子固然爱财,但须取之有道。中国人从来就鄙视不劳而获、好逸恶劳等恶习,勤俭致富是人民大众的普遍价值观。“勤俭”二字包含丰富的内涵:“勤”指勤劳、勤奋。古人云天道酬勤,即上天必眷顾孜孜以求的勤勉者;“俭”即节俭,它包含着控制人欲望的观念。中国人历来认为无欲则刚、清心寡欲,即遏制人内心的欲念,成就君子清廉之风。相反,多欲则是奢侈、贪婪、腐败、偷盗的源头。故成功之道在于勤俭,二者缺一不可。诸葛亮在《诫子书》中云:“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金山歌集》中的诗作虽然没有那么高的文化境界,却从人生哲学的角度,苦口婆心地对世人表达着相类似的观点,提倡勤俭致富、艰苦奋斗的人生观。例如:
目下囊如洗,否极自然泰。总之忍耐作生涯,不过眼前当命滞。运气至,金银随处係。先苦后甜尝到底,恁时一路福星来。
(《捱得穷困有日好》之七)
诗中先苦后甜的观念就是激励人们不畏艰难去努力奋斗。
《金山歌集》主张追求财富、创造财富,但却并不认为财富是人生的终极目的,而只是幸福生活的基本保障,是实现人生价值的桥梁。
财富证明人生价值的第一条途径是“衣锦还乡”。中国传统文化当中,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两千年前的项羽就是被一句“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蒙蔽了头脑,以至于失去了天下。早期华人移民无论在海外取得多少财富,都没有成就感,犹如“锦衣夜行”无人喝彩,心中落寞,万般无奈,于是便更加执着于衣锦还乡的梦想。他们纷纷回到家乡,建筑豪华别墅,娶几房姨太太,风风光光,仿佛人生价值得到彰显、不虚此生了。《金山歌集》有诗为证:
欧西既获利,马首即见机。归安父母兴妻儿,岂可区区留异地。同胞汝,东起行装未?而今富有陶朱比,衣锦春风莫待迟。
(《指日旋东歌》之五)
诗中洋溢着迫不及待的衣锦还乡喜悦之情。而在南粤地区,回乡潮造就的极其壮观的中西合璧风格的碉楼群落(如今已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则是海外华人衣锦还乡的物证。
财富实现人生价值的另一条途径就是“报效祖国”。中国人历来强调集体、忽视个体,个体的存在应该为集体服务。因此,中国传统文化强调忠君、爱国,为了国家可以牺牲自我。哪怕是大英雄李陵,尽管战功赫赫,却因为投降匈奴保全性命而遭到万民唾骂。海外华人漂泊无依,对祖国的归属感反而更加强烈,他们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不论这个身份给他们带来的是光荣还是耻辱,都始终不渝。他们身在异地,心牵祖国,为祖国的光复和强大倾注了无数心血。当时,许多革命者流浪海外,到处募款用以策划革命,所到之处,都得到海外华侨的热烈支持。著名华裔作家张翎在她的名作《金山》里记录了许多海外华人的故事,比如有些人把打拼一生所获得的商铺卖了,倾其所有捐助革命,自己回到一贫如洗的状态竟无怨无悔,这种赤子之心,可昭日月。《金山歌集》中专门收录了一类诗歌,讽刺守财奴,鼓励为国捐助。例如:
金银堆满屋,鄙吝冠乡曲。雁行难望佢贷粟,提起国捐更频蹙。度量促,将贻后世福。邦若沦亡家斯覆,憨可掬兮憨可掬。
(《守财奴歌》之一)
这首诗讽刺了自私自利的吝啬鬼,不顾国家与社会的发展,如蝇逐臭般的追逐利益,其实是一种可笑的鼠目寸光的表现。另外,海外华人移民中的许多人还亲身投入救国大潮之中,成为中国近代革命的先驱。《金山歌集》有许多诗作,反映了当时的革命运动。如:“义师一举起,社稷转民基,各省高举共和旗。”(《光复山河成一统歌》之三)又如:“胡尘尽扫化飞灰,得胜旌旗齐奏凯。”(《光复山河成一统歌》之六)
国人这种财富观念在今天仍有现实意义:传统文化崩裂的当下社会里,无数有钱人为富不仁、穷奢极欲,却未曾考虑用其财富为国为民略尽绵薄之力。相比之下,早期华人移民实在令人敬佩。
三
早期华人移民遭遇的文化冲突是多方位的,尤以两性关系首当其冲。《金山歌集》很明显就是一种男权话语写作。
中国数千年的封建文明是一种典型的男权文化,两性关系的基本原则就是内外有别和男尊女卑。封建文明总结出来的女性社会规范就是“三从四德”四个字:“三从”是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是德、言、容、工。可以说,“三从四德”体现了中国男权文化和封建礼教规范的极致。历代中国文人笔下的女性,其实都是男性视角下的女性,“文学史中女性形象大部分是由男性创造的,而这里面渗透着父权文化的顽固的影响。女性角色的地位、本质完全由男性作家操纵、解说。”[2]西方社会的两性关系自古以来就比中国要平等开明,一夫一妻制比较常见。到了19世纪中期,西方女权主义运动更是蓬勃兴起,1848年首届女权大会在美国纽约州召开成为一个标志性事件。这个时期的女权主义运动主要是主张男女平等,包括政治平等、经济平等以及职业平等,还特别强调女性的精神解放。
早期华人移民来到异邦,带着满脑子的男尊女卑思想,甚至还做着三妻四妾的美梦(当然,他们当中有些人真的实现了这种美梦)。当他们来到异国他乡,发现自己身边的女人慢慢被西方文明影响改变,男人的尊严和强大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们强自镇定地试图阻止这一切,却又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金山歌集》诗歌的创作主体基本上是男性,他们骨子里都有着传统中国男人的虚荣和自大,对女性既充满蔑视又有着实际上的需求和依赖,对女性的独立和崛起内心充满了恐惧和不甘,于是在诗歌中竭尽所能地加以调侃与讽刺,希望能够重新回到过去的秩序,但这只是一种徒劳。在《金山歌集》中再也看不到浣纱的西施和出塞的昭君,再也看不到巫山的神女和泣竹的湘妃,男人对女人种种美好的遐思和寄托通通被驱逐出诗歌的领域。《金山歌集》的作者们简直把新时代的女性视作洪水猛兽,可以说,从来没有哪一本诗集有着如此众多的篇幅来贬低和嘲讽女性的。例如:
睇吓这形象,长舌凶狼相。乾坤反转乱纲常,四德三从唔驶想。确心伤,朝嘈兼晚响。性格生成丑极顶,几能化得佢纯良。
(《恶妇难治歌》之六)
这首诗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对两性的定位,“乾坤反转乱纲常”一句认定了男强女弱、男尊女卑是社会的自然法则,出现例外就是对既定法则的破坏。诗中对“三从四德”的怀恋、对“淑女”不再的痛心、对男权地位的丧失气急败坏,最终统统转移到对女性形象的丑化上,不甘雌伏的女性都变成了“长舌凶狼相”的妖魔化丑态。又如:
家庭靡法纲,妻强性又亢。日骂翁姑夜骂郎,唔受情动唔受讲。枉教方,怕佢顽皮状。可比犹如鸡霸巷,从何妙术化闺房。
(《恶妇难治歌》之二十九)
诗中的妇女更像一个神经质患者,“日骂翁姑夜骂郎”,如疯似魔,全无道理可讲。诗中用“鸡霸巷”来形容恶妇形象,痛恨之情溢于言表。诗中其实也隐含了传统的男权思想,认为世界应该是由男性来统治的,无论国家政权还是宗族家庭都应该由男性主导,反之则是不能容忍的。
当然,《金山歌集》写于那个特殊的年代,出自那些满脑子男权思想的古老文明的继承者之手,这些男人突然置身于西方现代文明当中,几乎就如许多网络小说中的主人公突然从古代穿越到了现代一样,文明的冲突带来两性关系的改变,对他们来讲,如此猝不及防,如此出乎意料,如此惶恐和不甘,诸般情绪都渗透于诗歌之中了。又如:
扮靓游街巷,娉婷的有当。半成华派半西装,鬓尾松松绢艳邦。演在行,坤仪全不讲。绣阁世风今异往,任随己意选檀郎。
(《自由女歌》之二)
这首诗非常典型地反映了中西文化冲突交融导致了女性角色的激变,从含蓄内敛到开放张扬,从藏在深闺到抛头露面,从男女授受不亲到“任随己意选檀郎”,明确指出女性风俗大异往常,旧式坤仪被抛弃,西式做派成为新风尚。该诗作者对这种转变显然是极其不满的,传统女性在两性关系中一直处于被动地位,是一种客体化存在,她们应该在男性的控制下生活劳作、生儿育女,而不允许以主体化的方式对待男性和婚姻。又如:
妇人少教育,性情多翻覆。国初共和要拘束,太纵峨眉实非福。恣淫欲,野郎藏满屋。深闺待字便便腹,严订范围方免毒。
(《女界自由防乱节歌》之六)
这首诗的时代特色非常明显,即“国初共和”时期。诗人强调,国已共和,女仍要拘束,提出“太纵峨眉实非福”;并夸张地指出,妇女解放导致淫欲泛滥,甚至“野郎藏满屋”,这是何等可怕的景象啊!诸如此类的诗句在《金山歌集》数量极多,随处可见。比如“色装文明贞洁伪,最怕平等妄行为”(《女界自由防乱节歌》之八),“雌伏翻居雄飞上,阴阳颠倒乱纲常”(《女太自由妇压夫歌》之三),等等。这些诗歌极力夸大女性解放带来的恶果,只能说是男权话语的谎言了。
在西方文明影响下的女性解放运动对中华文明的冲击非常大,出现了许多追求个性解放、追求婚姻自由的新女性,这种女性在当时被称为“自由女”,在《金山歌集》中,这种“自由女”的形象却被丑化得不堪入目。比如下面这首:
恁般烂屄乸,概不入教化。门前卖俏演金牙,朝夕时常睇影画。也唔怕,淫笑讲笑话。专与男人去游耍,荒唐羞辱我中华。
(《自由女歌》之一)
这哪里是什么自由女?分明是淫娃荡妇啊!可见,当时的中国男人对女性解放的抗拒心理是何其严重,他们有意无意间将新时代的女性形象进行了妖魔化的描绘。
不过,不同文明的冲突总是由尖锐对立逐渐过渡到彼此融合的。早期华人移民中,也有一些胸襟开阔者,认识到西方文明颇有可取之处,其中激进者,成为中国近代革命的先驱。在女性观念方面,也有开明之士响应个性解放的号召,认识到提高女权的必要,认为人是生而平等的,不应以性别区分权利高低。《金山歌集》中有极少数诗作,难能可贵地表达了这种思想。比如下面这首诗:
敬告同姐妹,文明今日开。婚姻不用大话媒,在己选郎无后悔。两相爱,浓情深似海。随我如意求靓仔,免劳父母费心栽。
(《自由女歌》之二十三)
诗中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对恋爱自由的肯定,主张男女之间的爱情应该是婚姻的根基,并认为这是符合时代趋势的新文明。
由此可知,早期华人移民遭遇到文化冲突和文化融合是多方位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乃至两性观都遭遇冲击、改造、融合,然后获得新生。正如列维-斯特劳斯所说:“神话在从一个部落到另一部落的传播中发生了变化,最后它终于精疲力竭——但永远不会消失。”[3]
《金山歌集》是一个特殊时代的产物,是一个特殊的华人群体的心声,是他们在历史与时代的夹缝中,没有听众的文化独白。
[1]张子清.华裔美国诗歌的先声:美国最早的华文诗歌[J].当代外国文学,2005(2):153-158
[2]王先霈.文学批评原理[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207
[3]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272
[责任编辑 文 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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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1513(2010)04-0019-05
2010-06-22
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五”规划地方历史文化特色项目(编号:09dl-03)
宁荣生(1971—),男,湖南邵东人,硕士,讲师,主要从事文艺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