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的“分析判断”概念是成问题的

2010-02-10 03:22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莱布尼茨休谟康德

钱 捷

(中山大学哲学系,广东广州510080)

分析判断与综合判断的二分法是康德的首创,但它有其来源,即莱布尼茨和休谟对于认识的确定性的探讨。

莱布尼茨曾接着洛克的话题,将知识分为必然的和偶然的,并以前者为理性真理,后者为事实真理。这两种真理都可追溯到直观的真理,而直观的真理也一样分为理性的和事实的。理性的真理只能来源于理性的直观真理,即所谓“原始的理性真理”。理性的真理以及它之归结为原始的理性真理,其最典型的例子乃是数学。在《人类知性新论》①本文中所引用的莱布尼茨的Nouveaux Essais Sur l'Entendement Humain 是针对洛克的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的,其中l'entendement 是understanding 的法译(相应的德语词应是der Verstand),一般译为“知性”,但在这两部著作的汉译中,它们分别被译为“理智”和“理解”,同样,与之有关联的休谟的An Enquir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中的understanding 也被译作了“理解”。为使概念的同一不为这种译名上的差别所掩盖,我在正文中将这里提到的三本书名分别改译为《人类知性新论》、《人类知性论》和《人类知识研究》,但在注释中仍沿用原汉译本的名称,即《人类理智新论》、《人类理解论》和《人类理解研究》。中,莱布尼茨声称诸如“3=2+1 ”这样的算术等式本质上是一种定义。“三是二加一这个命题”,他说,“只是三这个词项的定义,因为数的最简单的定义就是以这种方式形成的:二是一加一,三是二加一……”但他以为这种“定义的可能性”,也就是它们的根据,“是直观地被认识的”。[1](P417)②译文中个别译名有改动。对于算术乃至所有数学命题之还原为原始的理性真理的观念,莱布尼茨在《单子论》中还有更明确的表达:“数学家们……用分析法把思辨的定理和实践的法则归结在定义、公理和公设。最后……有一些公理和公设,总之有一些的原则,是不能够证明的,也不需要证明。这就是‘同一性陈述’,其反面包含着显然的矛盾。”参见北京大学哲学系编:《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482 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莱布尼茨没有明确地指出这些根据究竟为何,可他却在同一著作中将原始的、直观的理性真理认作是一些同一性命题:“原始的理性真理是那样一些真理,我用一个一般的名称称之为同一的,因为它们似乎只是重复同一件事而丝毫没有教给我们什么。……像下列的一些:每一事物都是它所是……A是A……我已写了我已写了的……等边的矩形是一个矩形,理性的动物永远是一个动物……如果非A 是BC,则非A 是BC……”[2](P412)

与莱布尼茨相似,休谟也将知识区分为确然的和或然的③严格地说,休谟的“确然的”(certain)和“或然的”(probable)与莱布尼茨的“必然的”(nécessaire )和“偶然的”(contingent )并不完全对等。但就本文来说,无需对这种差别做细致的分析,而只将它们理解为意思相近的。,并且与莱布尼茨的理性真理、事实真理两个概念相对应,他也曾提出过“观念的关系”和“实际的情况”的区分,以为前者是确然的而后者是或然的。在《人类知性研究》中,休谟将数学知识归为前一类,而将基于因果性概念的知识归为后一类。[3](P26)至少从表面上看,休谟对于数学的必然性的理解与莱布尼茨是一致的,但他对于事实性的知识的看法却与莱布尼茨有了根本的冲突。尽管莱布尼茨将所谓事实真理看做是偶然的,但这只是就它们的相反情况在逻辑上是可能的来说的,并不意味着它们的实际发生和状态不是受到因果必然性——“充足理由”——支配的。相反,休谟却不承认有所谓“充足理由”,对他来说,甚至“理由”(“因果性”)这个概念本身都是或然的。休谟与莱布尼茨之间的这种差异无疑在于休谟的彻底的经验主义(观念或印象的原子论)立场,它使得休谟完全不可能接受事物之间存在着某种连续的(因果)作用这样的假设。[4](P96-99,197)

康德也像休谟一样不相信莱布尼茨的最终基于上帝的充足理由,但他却相信因果性概念的普遍必然性。众所周知,他以断言这种因果性之为验前(a priori )综合判断而开启了对于因果性的超绝(transzendental )论证之途径。这一断言的前提便是“分析判断”与“综合判断”的二分法。他说:“在所有思维主词与谓词之关系的判断中,这种关系以两种不同的方式是可能的。要么谓词B属于主词A,作为(以隐蔽的方式)包含在概念A中的某种东西;要么B 虽然与概念A 有关联,但却完全在它之外。在第一种场合里,我把判断称为分析的,在第二种场合里我则把它称为综合的。”[5](P31-32)他为此举例道:“一切物体都是有广延的”就是一个分析判断,因为在主词“物体”中就已经包含了谓词“有广延的”;而“凡发生的事情都有其原因”则是一个综合判断,因为在主词“发生的事情”中并不包含谓词“(它的)原因”。

康德对于分析判断的从而对于分析判断与综合判断区分的理解,显然是基于古典逻辑的。这种逻辑告诉我们,按照定义,某个概念若含有某个属性(它亦通过概念来表达),则由前一概念推出后一概念就是必然的真的。这个推论不涉及逻辑关系或逻辑规律之外的任何知识。而所谓逻辑规律,说到底就是同一律、矛盾律和排中律。所以,康德对于分析与综合的二分法还有一种表述:“(肯定的)分析判断是其中借助同一性来思维谓词和主词的联结的判断,而其中不借助同一性来思维这种联结的判断则应当叫做综合判断。”[6](P32)①于是,“一切物体都是有广延的”就被理解为公式A∩B→A的一个实例。在《逻辑学》中,康德确实这样认为:“‘物体概念(a+b)应归之的一切x,广延(b)亦应归之它’,这是分析命题的一个实例。”见李秋零主编:《康德著作全集》,第9 卷,109 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由此看来,康德所理解的分析判断与莱布尼茨的所谓理性的真理便有了某种一致性。后者在其《单子论》中说道:“推理的真理是必然的,它们的反面是不可能的;事实的真理是偶然的,它们反面是可能的。当一个真理是必然的时候,我们可以用分析法找出它的理由来,把它归结为更为单纯的观念和真理,一直到原始的真理。”[7](P482)然而,只要稍微仔细一些就不难发现,莱布尼茨并没有提到“分析判断”这样的概念。在上面的引文中,“分析”仅仅是一种方法,即依照单纯的逻辑规律实现必然推理的方法。因此,这时“分析的”仅仅意味着判断之间的一种关系。但是,当康德提出“分析判断”概念的时候,这个“分析的”就成了判断自身的性质了。不过,康德作出的这种改变也不能说与莱布尼茨完全无关,因为莱布尼茨毕竟曾将原始的理性真理都说成是“同一性陈述”,并以“A 是A”(A↔A)或“等边的矩形是矩形”(A∩B→A)这样的句子为其实例。如果说那种按照逻辑规律进行的必然推理不能对知识在本质上有所增添的话,则这类同一性陈述也正如莱布尼茨所说的,“丝毫没有教给我们什么”。换言之,康德将作为判断间的必然推理关系的分析性转变为对于判断自身的一种规定这种做法,只有在这样的前提下才是合理的,即任何被指认为分析判断的句子在本质上都将是莱布尼茨所说的这种没有提供任何知识的同义反复。

但是,“一切物体都是有广延的”果真只是一句同义反复、一个没有提供任何知识的语句吗?直观地看,对此问题的肯定回答是难以被接受的。事实上,“一切物体都是有广延的”恰恰是笛卡尔的一个重要发现——广延是物体的本质属性——的另一种表述,我们难道可以说笛卡尔曾努力使人们理解的这一发现只不过是一个无意义的“A是A”?在《哲学原理》中,笛卡尔曾对如何得到这个判断作出如下示范:“我们很容易知道,同一广延构成了物体的本性,也构成空间的本性……如果为了更好地认清我们对于物体的真正观念,我们以一块石头为例,从它那里去掉我们知道其并不在本质上属于这个物体的一切。我们首先从中去掉它的硬度,因为如果我们将这块石头化为……粉末,它将不再具有硬度,然而却并不因此失其为物体;再去掉其颜色,因为我们有时曾看到过一些那样透明以至于无色的石头;去掉其重量……在这样检验了这块石头之后,我们看到我们关于这块石头所具有的真正的观念仅仅在于我们清楚地认识到它是一种以长、宽和深的延展的实体:这个东西包含在我们的空间观念之中,不仅包含在充满物体的空间观念中,而且也包含在我们称为真空的空间观念中。”[8](P68-69)

无独有偶,康德也曾利用过笛卡尔的这一思想运作,只不过他以此得到的是“空间是验前的感性形式”这一判断:“如果我从一个物体的表象中把知性所思维的东西如实体、力、可分性等都除去,此外把属于感觉的东西如不可入性、硬、颜色等也除去,那么,从这个经验性的直观中还给我剩下了某种东西,即广延和形状。它们属于纯直观……验前地作为一个纯然的感性形式存在于心灵中。”[9](P46)“空间是验前的感性形式”是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超绝感性论”中“空间概念的形而上学阐明”的一个基本命题。按照康德,这类形而上学命题必是综合的。如果它是综合的,那么,以(并且只能以)相似的方式得到的命题“一切物体都是有广延的”何以便是分析的呢?

由此可见,康德的“分析判断”概念是成问题的。这个问题在康德“分析”概念的来源,即莱布尼茨的“原始的理性真理”概念那里就已经以某种方式存在着了。莱布尼茨一方面将这样的“真理”说成是没有教给我们任何东西的同义反复,另一方面又说它们是一种“直观”(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观念直观”),是一种确定了例如算术观念的可能性的“直观知识”②在将诸如“3=2+1”这类算术等式说成是“3”等数字的定义后,莱布尼茨接着说道:“当定义的可能性立即显示出来时,其中就包含着一种直观的知识。而照这种方式,一切贴切的定义都包含着原始的理性真理,并因此包含着直观知识。”参见莱布尼茨:《人类理智新论》,下册,417 ~418 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然而,一种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们的“直观知识”难道不是一个怪诞的概念吗?③康德在其《逻辑学》中曾通过区分“这人是人”的同义反复“表述性同一性命题”与“非表述性的同一性命题”来避开这类困难。他认为后一种同一性命题与前一种不同,它“不是无结果的或者无成果的,因为它通过展开使未展开地包含在主词的概念中的谓词成为清楚的”。(李秋零主编:《康德著作全集》,第9 卷,110 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但这种区分将引出更为根本的问题,它将导致分析判断与综合判断之间的区分的消失。因本文篇幅之限,容另文对此再做讨论。

[1][2]莱布尼茨:《人类理智新论》,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

[3]休谟:《人类理解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 。

[4]参见休谟:《人性论》,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

[5][6][9]李秋零主编:《康德著作全集》,第3 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

[7]北京大学哲学系编:《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

[8]Descartes.Oeuvre de Descartes.IX,Charles Adam &Paul Tannery,Vrin,Paris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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