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性逻辑”

2010-01-04 03:38丁尔苏
关键词:喻体诗性本体

丁尔苏

(岭南大学英文系,香港)

话语标记语是一种十分常见的话语现象,由于“诗性逻辑”在这里指的是产生隐喻的类象性思维。虽然本文的主题是隐喻,但我们最好还是从符号在日常生活中的不同运作方式谈起。根据美国符号学家皮尔士的阐述,符号使用者可以通过三种基本方式来完成由所指成分到指称对象的推理,这就产生了三种不同的符号:引得符号、类象符号和常规符号。皮尔士是这样解释的:

类象符号仅仅通过它自身的品质来指称其客体,无论那个客体是否真实存在,它都具有那些品质。……引得符号因真实受到客体的影响而指称那个客体。……常规符号通过某种法则来指称其客体,这一法则通常是普适概念的联想,它迫使该常规符号被解释为指称那个客体。[1]

皮尔士的定义听起来比较抽象,我们不妨就他的三类符号举几个例子。

首先,类象符号的运作基础是它们与所指称对象之间的某种相似。假设某人来到一个外国机场而又不通晓那里的语言,候机大厅里画有小汽车的标志仍然会指引他找到出租车停车处。这里的小汽车图形充当了类象符号。

其次,引得符号的运作基础是它们与所指称对象之间在时空上的比邻关系。就时间上的比邻关系而言,两个前后发生的事件可以被看作彼此的引得符号。例如,闪电和雷声相继发生,有人因此将前者看作后者的引得符号。就空间上的比邻关系而言,两个靠近的物体也可以被看作彼此的引得符号。例如,上海艺术博物馆紧靠着上海市政府大厦,一个游客如果看到后者,就知道自己已经离前者不远。作为标记性建筑的上海市政府大厦在这里充当了另外一座不那么出名的建筑物的引得符号。此外,时间上的比邻关系还可以被抽象为逻辑上的因果关系。房地产业的泡沫经常导致金融体系的瘫痪,所以前者可以被看作后者的引得符号。空间上的比邻关系也同样可以被抽象为部分与整体的关系。“他家里刚添了一个帮手”中的手本来只是人身体的一部分,在这里被用来指称某个人。

最后,常规符号的运作基础是某种法则和习惯。假如某人朝我们说“你好”,我们之所以能够解读这个词语的意思,是因为我们之前曾听过许多人在相互见面时使用它。不懂得这条语言规则的人在第一次听到“你好”的时候,自然不可能通过时空上的比邻关系或某种相似性来推断出它的意思。

需要强调的是,即使在语言发明之后,人类还继续利用这种引得推理(indexical reasoning)和类象推理(iconic reasoning)的能力,因而产生了所谓“转喻”和“隐喻”。在莱考夫和约翰逊于1980年发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之前,这两种辞格的研究属于修辞学的领域。当今的学者 (尤其是从事认知语言学的人)仍然会提及明喻、拟人化、逆喻、悖论等修辞手法,但它们都被看作“隐喻”的不同表现形式,唯一的例外是转喻。

我们的正题讨论就从转喻开始。按照传统的定义,转喻“以一事物的名称来代替与之相关的另一事物的名称”。(1972年版 《韦伯斯特新世界美语词典》)请看下面的例子:

A.身体的一部分代替人

~ 把你的屁股挪出去!

~ 扬基队在右外场需要一支更粗的手臂。

~ 我们不雇用平头。

B.生产者代替产品

~ 我要一瓶喜力(Heineken)。

~ 我买了一辆福特。

~ 他家里有一幅伦布朗。

C.物品代替使用者

~ 我的钢琴今天病了。

~ 那盘土豆烧肉给的小费真少。

~ 汽车正在罢工。

D.机构代替机构内工作人员

~ 壳牌(Shell)又提价了。

~ 教堂认为乱交是不道德的。

~ 我不赞成华盛顿的行动。

E.地点代替机构

~ 白宫仍然保持沉默。

~ 米兰正在推广今年的新夹克。

~ 华尔街正处于一片恐慌之中。[2]

在上面的例子中,A、D和E与B和C还稍有不同。前者涉及部分与整体的关系,后者涉及空间上的比邻关系。尽管如此,现在的学者大多忽略这一区分,因为部分与整体的关系也可以被纳入更加普遍的比邻关系。

从符号学的角度看,转喻不仅仅是一种为了取得文体的高雅而以一物暗示他物的修辞手段,它还揭示了人类认知与交流活动的一个基本特征。以上的例子清楚地告诉我们,人们借助时空比邻关系连接一事物与他事物是再普通不过的现象。不仅如此,上述连接方式并不局限于语言的领域。德国学者凯勒尔假设了一个考古勘探的情形来说明这一问题。凯勒尔说,如果一位考古学家在勘探过程中发现一根龙骨,他会将该物体看成可能埋在附近的船舶的符号,并决定继续挖掘。要作出这一决定,他必须事先知道龙骨是船舶的一部分,而后由部分向整体进行推理。在语言领域也是如此。会说英语的人如果遇到“A thousand keels approached the shore”这个句子,他们首先必须记得“keel”的词义(“船壳的脊柱”),然后凭借他们的一般知识(船壳脊柱是船舶的一部分)来完成推论:“keel”一词在这里指称船。这样,整个句子的意思便是“上千只船舶正驶向岸边”。[3]可见转喻所体现的是更为普遍的引得推论思维方式。

至于隐喻,传统修辞学家将它定义为“一种暗示比较的辞格,在那里,通常描绘某一事物的词语被应用于另一事物”。(1972年版《韦伯斯特新世界美语词典》)既然是对语言的“非正常”使用,隐喻在过去要么被赞誉为演说家和作家用以润色文体的有效手段,要么被谴责为对简明写作风格的不必要的偏离。莱考夫和约翰逊发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正是为了纠正这一学术偏见。他们在该书的第一章开头就指出:

对大多数人来说,隐喻是用于文学创作和文辞装饰的手段,是特殊的而不是普通的语言。此外,隐喻一般还被认为只跟语言有关,是词语而不是思想或行动层面的事情。因此,大多数人以为自己不需要隐喻也可以生活得很好。我们的发现与此相反,隐喻渗透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赖以思想和行动的日常概念系统基本上是隐喻性的。[4]

这段引文的要点是,隐喻不仅涉及语言,而且还与思想和行动有关。我们可以举个例子来加以说明。橡树在英语文化里经常被视为稳定与可靠的象征。如果将某人形容为他所在机构的橡树,会讲英语的人应该知道该语言符号在这里被用作隐喻,表示此人处世稳妥、办事牢靠。然而,如果在一则关于人寿保险的广告里看见一幅榆树的图片,他们也能够通过联想得出相同的判断。在这两种情形里,符号使用者都在橡树(榆树)的特征和那个人的特征之间找到了某种对应。

古希腊智者亚里斯多德曾经说过,“在未知与常识的中间地带,隐喻最能够产生知识。”[5]这句话告诉我们,隐喻必须由至少两个要素组成,其中一个比较常见,而另一个则有待解释。就以莎士比亚《皆大欢喜》中的名句“整个世界是一个舞台”为例。遵循理查兹于1936年发表的《修辞哲学》所建立的传统,我们可以轻松地将这句话拆解为两个部分:喻体 (舞台)和本体(世界)。莎士比亚的观众和读者知道,舞台是一个临时场所,演员登台表演预先规定的角色,然后退场。把舞台与人生连在一起,上述特征就被投射或者转移至原先的话题。莱考夫和约翰逊后来采用了一对新的术语:“喻源”(source)和 “喻靶”(target),并且以一个固定公式来表示隐喻:世界=舞台。①

回顾我国的修辞研究历史,我们也可以读到十分精彩的论述。墨子曾经说过,“辟也者,也[他]物而以明之也”。[6]这里,被说明之物相当于理查兹所谓“本体”(tenor),他物相当于用以说明本体的“喻体”(vehicle)。孔夫子对隐喻也有过精辟的见解,虽然他关心的只是如何更好地利用它来传播仁义。例如,他告诫我们在使用隐喻时应该“能近取譬”。[6](P18)这一教诲虽然仅有短短四个字,却清楚地揭示出隐喻的基本运作机制:它通过“常识”来把握“未知”。中国历史上还有许多隐喻理论家,尤其是那些受过西学影响而对隐喻作过系统研究的近、现代学者。不过就学术见解的深度而言,很少有人能与已故学者钱钟书先生媲美。他的“比喻两柄多边”说可用来对当前的认知隐喻理论进行修正。

前面提到,隐喻产生于连接一事物与他事物的类象性联想。然而,联想在本质上是一种不受限制的创造性活动。门罗·比尔兹力是这样说明联想的“自由”特征的:“即使我们把所有英语形容词放进一只帽子,把所有名词放进另一只帽子,然后任意从中抽取,我们会发现最怪诞的搭配也能够产生意义。”[7]同样道理,语言中任何一个实词都可以被解析为几乎是无穷数量的语义义素(semantic markers),其中许多义素也包含在别的词语之中。这一状况意味着类象性联想是开放式和多元性的,因为一个喻体可以与多个本体相结合,而一个本体也可以与多个喻体相结合。

莱考夫和约翰逊在他们的著作中不厌其烦地讨论“人生”=“旅行”这一概念性隐喻,事实上,作为隐喻本体,人生还可以与许多别的喻体发生联系。至少在中国语言中,我们经常可以读到或听到下面这些隐喻:人生如戏,如书,如诗,如歌,如茗,如水,如灯,如瓷,如旅,如桥,如麻,如花,如烟,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画,如谜,如雾,如涛,如酒,如电,如风,如火,如牌,如棋局,如筵席,如星辰,如浮萍,如股市,如红尘,如长跑,如乘车,如朝露,如镜中花,如水中月……[8]在这里,担任喻体的是各种各样的事物,它们有点像众多围绕太阳旋转的行星,从各自的不同方位与需要它们说明的本体发生联系。其中有些联系显而易见,还有些联系就不那么容易察觉,因为人们对那里使用的喻体不太熟悉。但无论如何,接受者是通过相似性将这两者进行连接的。在隐喻发生之前,瓷器与人生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然而一旦我们发现它们之间的共同之处(易碎),一对孪生体就此诞生。

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教授、《符号学》杂志现任主编马瑟尔·德尼西(Marcel Danesi)先生在2004年出版了一部名为《诗性逻辑:隐喻在思想、语言和文化中的作用》的著作。我们可以借用一下他在那里为隐喻的“联想性结构”所作的图形:

图1

德尼西教授精通意大利语,早年曾研究维柯及其《新科学》(1725),“诗性逻辑”的说法即源于此。在维柯生活的时代,人们大多以为文学的特征即隐喻的使用。这种观点一直延续至今,我们从以下这段随手拈来的引文中也可以看出它对现代社会的渗透程度:

诗歌的语言在很多时候带有修辞色彩。一首诗可能将死亡比作日落,将性爱比作地震,或者把精神上的安全感想象为牧羊人照管之下的羊群。想象的具象性可以帮助我们看清事物——情景、心态、思想——它同时还激发我们对那些图象如何带给我们感觉进行思考。[9]

维柯不赞成对隐喻的狭义理解。诗人经常通过类象性联想来说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一点没错,但使用隐喻绝对不是诗歌的特权。作为文化史学家,维柯带着《新科学》的读者一起重温人类文明的三个不同阶段,并令人信服地向他们证明了一个事实:即隐喻无所不在,它揭示的是人类的普遍能力。他这样说:

所有人类早期的譬喻都是这一诗性逻辑的产物。隐喻最能够给人带来启示,因而也是最必要和频繁的。当它按照前面提到的理论赋予无生命物体以感觉和激情的时候,就最受赞赏。早先的诗人也是这样将生命之存在赋予物体,使它们具有与自己相同的能力,即感觉和激情,于是产生了与其相关的寓言。[10]

这就是说,如果我们将隐喻思维描述为 “诗性的”,那么,我们的老祖宗在本质上都是诗人。

我们从德尼西的图示中也可以看出,诗性逻辑的结构特征是它允许某一概念与多个用来解说自身的喻体相结合。图1中大圆圈中心的英文字母T代表 “喻靶”(Target),小圆圈中心的S代表 “喻源”(Source),排在“S1”至“S9”系列之后的“Sn”表示喻体的数量在理论上是无限的。就人类的认知而言,喻体多元化的一个明显优点是,它使得语言社团能够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去审视任何物体或事件。我们不妨以几个与教师有关的隐喻为例,看看当代中国人是如何把握教书这个职业的:

1.教师=蜡烛

2.教师=园丁

3.教师=工程师

4.教师=警察

……

显然,以上四个喻体从各自不同的角度揭示了师生关系的某一侧面。第一个隐喻强调教师给学生带来启迪(光亮)而又无私奉献(燃烧至尽);第二个隐喻看到教师对学生的精心培养与爱护;第三个隐喻赞扬教师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第四个隐喻认为教师必须严格要求学生,有错必纠。

德尼西的图示(通过大小圆圈的部分重叠)还让我们清楚地看到,喻体与本体之间的对应只是局部的。比如说,例一忽略了教书育人的乐趣以及教师必须不断自我增值的需要;例二看不到苗圃里也有野草,需要铲除;例三忘掉了工程师生产的产品往往千篇一律,缺乏个性;例四未提起纪律不等于数理化专门知识。可见隐喻性思维不是简单地将两个不同的事物作一比较,而是“凸显”(highlight)了喻体中类似于本体的某个或者若干特征。钱钟书先生说得好:“夫二物相似,故以此喻彼;然彼此相似,只在一端,非为全体。苟全体相似,则物数虽二,物类则一;既属同根,无须比拟。”[11]

诗性逻辑的另一个结构特征是,一个概念或文化单位可以被用来说明多个本体或 “话题”(topic)。德尼西把这种结构描绘为“放射性的”,因为我们可以将它想像为由单一喻源向四周的喻靶放射(radiating outwards):

图2

不同于图1的是,图2没有从视觉上反映出喻源与喻靶之间的相互交叉。这一疏忽必须得到提示,因为不是喻体的全部特征,而是其中的一部分被有选择地投射到本体之中。关于这一点,钱先生是这样说的:“比喻有两柄复具多边,盖事物一而已,然非止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边一效。取譬者用心或别,着眼因殊,指(denotatum)同而旨(significatum)则易;故一事物之象可以孑立应多,守常处变。”[12]为了更好地把握钱先生的“多边”概念,我们不妨以谭汝为先生所列举的一组与水相关的隐喻为例:[13]

在以上的所有例子中,“水”都被作为一个参照物来说明另一个事物或状态,但它的每一次使用只涉及水的一部分特征。虽然“多边”算不上最典雅的专门术语,但它却非常形象地道破了喻体之多义性的重要特征。这也是诗性逻辑的根本所在。

注:

①这里的等号在英语里用大写的系动词“IS”表示。此外,莱考夫和约翰逊讨论的是 “概念性隐喻”(conceptual metaphor),不同于这里的个别隐喻。所谓概念性隐喻实际指的是一组个别隐喻背后的共性,即一种元隐喻范畴(meta-metaphorical category)。本人曾经著文 “What is meta-for?”,质疑设置元隐喻范畴的可行性和必要性,在此就不多加讨论。下文凡遇到元隐喻公式,一律加引号(如“争论”=“战争”),以示区别。

[1]Innis,Robert E.Sem iotics:An Introductory Anthology[M]. 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5.8.

[2]Danesi,Marcel.Meanings,Signs,and Messages[M].Toronto:Canadian Scholars’Press,2004.131-132.

[3]Keller,Rudi.A Theory of Linguistic Signs[M].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158-159.

[4]Lakoff,George,Johnson,Mark.Metaphors We Live By[M]. Chicago: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99.3.

[5]Aristotle Rhetoric,Oxford:Clarendon Press,1952.1410.

[6]冯广义.中国隐喻研究史[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 20.

[7]Beardsley,Monroe.(1958)Aesthetic:Problems in the Philosophy of Criticism[M].New York:Harcourt,Brace&Company,1958.143.

[8]季广茂.隐喻理论与文学传统[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6.

[9]Booth,A lison et al(Ed.).The Norton Introduction to Literature[M].New York:W.W.Norton,2006.703.

[10]Danesi,Marcel.Poetic Logic:The Role of Metaphor in Thought,Language,and Culture,Atwood,2004.56.

[11]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4.51.

[12]钱钟书.管锥篇[M].北京:中华书局,1979.39.

[13]冯广义.中国隐喻研究史[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 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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