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红
关键词:冯内古特 时震 黑色幽默 后现代主义
摘 要: 美国作家Kurt Vonnegut在其封笔之作Timequake中,以荒诞表现荒诞,采用无中心无联系片断的碎片式描述,在一脸坏笑之下揶揄与调侃,进行幽默与讽喻,在嬉笑怒骂之中表达出对社会的深切忧患和对生命的关怀意识。
美国著名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至少可以成为现当代三个文学领域中的代表性人物:他不但是著名的科幻小说家,而且也是“黑色幽默”的中坚人物,更被视为“后现代主义”流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长篇小说《五号屠场》、《猫的摇篮》、《囚鸟》、《冠军的早餐》等作品已为包括中国读者在内的广大读者所熟悉。
读冯内古特的小说,读者往往都能意识到他的创作态度是诚实而严肃的,这从他长篇小说的数量相对较少与质量相对较高这两个方面就能初见端倪。但读者也能强烈意识到,他的真诚是掩藏在一脸坏笑之下的揶揄与调侃。幽默与讽喻,像一位故意不说正经话的老顽童,在嬉笑怒骂之中透露出他对社会的深切忧患和对生命的关怀意识。
冯内古特的小说作品以“黑色幽默”著称,他运用科幻小说的形式,用“后现代主义”的笔法,将他笔下那些荒诞不经的世界展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阅读时发笑,尔后却又笑不出来。1997年,年近八旬的冯内古特发表长篇小说《时震》之后宣布封笔,《时震》便成为其长篇小说的收山之作和压卷力作。
一、科幻模式的延续与突破
冯内古特的《时震》中文版于2000年10月出版①。
小说延续了他所擅长运用的科幻小说的形式载体:在小说中,作家精心设计并虚构了一个特殊的科幻背景,即“时震”(Timequake):宇宙中的时空统一体因出现了自信危机,突然收缩而产生了“时震”,并决定要寻寻乐子调剂一下,将世界重新弹回到10年以前,具体从2001年2月13日退回到1991年2月17日,然后开始重播。就在时间再次向2001年运行的过程中,不管人们愿意不愿意,每个人都在一种“似曾经历过的错觉”主导下,完全一样地重复以前所做的一切。生活困境和人生的烦恼在小说中进行着一成不变的重复,而在“时震”结束时,世界上又出现了一片“剪不
断、理还乱”的混乱局面。
《时震》虽然以幽默、讽喻的笔触讲述了一个个令人忍俊不禁的故事;讲述了一个个不得不再次经历种种真实或想象、愉快或尴尬的趣闻逸事,然而明白人都十分清楚:小说不过是利用了一个科幻小说的模式或外壳来曲折叙述现实生活罢了。而冯内古特本人也自称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扮演了一个跑龙套的小角色”。小说看似没有一个中心主题,没有曲折的情节,没有完整的开头和结尾,没有前后时间顺序的敷衍,没有逻辑规律的限制,人物的行为也没有明显的动机和目的,作者的叙述也似乎没有想要说明的重要观点,而这正是冯内古特的精妙之处:放弃对形而上学终极意义的追求,不谋求表达明确的人的意识、信仰和价值意义。
但是小说在玩笑、幽默、嘲讽、沉思与犀利的文字碎片中,密切关注着对人性和人的意识在这个科学技术主宰一切的时代中的严酷命运,以及对秩序、宽容、进步和爱的吁求。因此冯内古特不愧为一个“词语漫画家”;而《时震》也不愧是融智慧与痛楚、机智与屈从于一体的“极具娱乐性”的代表作。
《时震》只提供了一个科幻小说模式的大背景。但是小说中的很多叙述却与这一大背景无关,互相之间也不存在外部的或内在的联系。冯内古特对科幻小说模式的运用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因此,小说的文本也很难说明其中的结构和关联,也无法解释这一现象包含的意图和所要指涉的内涵。但他喜欢运用这种科幻模式来随心所欲地进行创作。
可以说,《时震》也是对科幻模式的延续与再一次突破:作家并不想在小说中预言未来的科技成果与科学发明,而是直指人的本性,人的意识,乃至人的灵魂和对人类命运的忧患和关切。科学技术的进步带来的是对人类自身的威胁。聪明反被聪明误,而大多数善良的人对人类自身的恣意妄为却毫无警觉。这种观点是令人震惊的。
二、黑色幽默的张狂
冯内古特在《时震》中描写的小说家基尔戈·特劳特(他的另外一个自我)虽然不乏机智,但却是个半疯的怪人。他不断写小说,写好后扔进废物篓,或扔在垃圾场,或撕成碎片从公共汽车站的抽水马桶中冲下去。他的外表滑稽得令人忍俊不禁:“他穿的不是长裤,而是三层保暖内衣,外披为战时剩余物资的不分男女的大衣,衣下摆下面,裸露着小腿肚子。没错,他穿的是凉鞋,而不是靴子,头上包的是印着红色气球和蓝色玩具熊的童毯改制的头巾,因此看上去更像女人……站在那里手舞足蹈地对着无盖的铁丝垃圾篓说话。”这是对作家的行为的荒唐性与精神状态非现实性的刻意嘲弄。
此外,冯内古特又把《时震》的文本作者,即他本人,与《时震》中的小说家特劳特混淆在一起,说明特劳特时常不着边际的呓语,也就是他自己的胡言乱语,也就等于告诉读者:你们别相信我!别相信我的小说!
可以这样认为:冯内古特是一位敢于幽默乃至自我嘲弄的人。这从他的签名式中就能够看出来:字被写得很大,占去满满半页。除了开头巨大的“K”和最后一个“t”之外,无法辨出其他字母,在眼花缭乱的曲线中,有一个清晰的“米”字符,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冯内古特是这样解释的:“我把自己的肛门画在签名中。”所以说,他以“黑色幽默”与“后现代主义”笔法对所有以逻各斯中心主义(logocentrism)既定规范都可以采取玩世不恭的嘲讽。
小说《时震》最引人注目的特征是:小说家刻意表现生存处境的荒唐可悲,他通过“黑色幽默”的艺术手法,对现实社会生活进行极度夸张,使之变得荒诞滑稽,一钱不值。他表面上对周围世界不怀任何好感,也不抱任何幻想,但骨子里却还是希望“心智最纯”的灵魂出现。他的愤懑来源于对荒诞社会已经习以为常,但又无法改变现实状况,进而选择了“黑色幽默”。小说虽然大多充斥着荒诞的观点,但有时也曲折再现了现实生活中的诸多重大问题。
在“后现代主义”文学中,随着“上帝死了”之后,作家也跟着“死了”——作者作为叙述者的权威被消解,作品的社会认识功能、教育功能都被淡化。但与此同时,它突出了读者的地位和在阅读文本中的价值。作者并不讲清楚他要说明的问题,读者必须在阅读过程中积极地思考、体验、参与和介入,直到提炼出相对的一个中心思想,这也是对早已习惯了阅读现实主义文学读者的挑战。
三、后现代主义的无奈
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是指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具有反西方近、现代哲学倾向的文化思潮,它包括后现代艺术、社会学、哲学等,最初出现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用于表达有必要意识到必须从思想和行动上超越启蒙时代的范畴。在欧洲大陆,以德里达、福柯等为代表的解构主义者试图从批判结构主义的基本观念来消解西方传统哲学;在美国,奎因、罗蒂等哲学家通过重新构建实用主义来批判近现代西方哲学。正是他们的崛起,标志着后现代主义的建构:后现代主义认为一切都是凌乱的,是没有中心的,具有摧毁、解构和否定性的一面;然而综观其创作实践,也或多或少的蕴含着积极、肯定、建构性的内涵。
“后现代主义”并不是一种风格概念,它只不过是对现代主义早已拥有的某些风格的强化或变调。正如查博特所说:“我们对现代主义缺乏一个充分的、为人们普遍接受的理解,使得许多为后现代主义所作的论辩变得似是而非,许多被冠以后现代之名的东西,都直接来自早先的‘现代主义作家。”②
“后现代主义”文学在艺术技巧方面,继承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现代派的象征、意识流、梦幻等手法,并且有了新的发展。后现代主义文学将时空颠倒、深入挖掘潜意识、写物不写人、语言混乱堆积、多角度描写、叙述人称不断变换等等推到了极至。着重自我,着重小说的本身及其过程,避免描绘生活与客观现实;甚至到了以荒诞表现荒诞的地步。
后现代主义小说在内容上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元小说”,即:一种“关于小说创作的小说”{3},就是在作品中谈自己如何写小说,向读者介绍他的写作意图和构思。在元小说中,文本和外部世界之间有着根本性的联系,元小说中的人物试图阐释他们身处其中的文本,同时读者也试图阐释这些人物所在的文本,因此小说人物的体验恰是读者的体验。
库尔特·冯内古特的《时震》也是如此:它充满了“侵入式”(intrusive)的叙述,即作者闯进小说之中,直接向读者交代,甚至对话。它突出了小说的虚构性。在《时震》中就有这样的提示性话语:“在我正要写下一句的这一片刻,我才突然意识到……”;或者“我现在如果有了短篇小说的构思,就粗略地把它写出来,记在基尔戈·特劳特的名下,然后编进长篇小说”;或者“特劳特其实并不存在”。
此外,小说《时震》还体现了“通俗化”的倾向,是融智慧与痛楚、机智与屈从于一体的“极具娱乐性”的代表作:情节离奇、怪诞、曲折,可读性强,也打破了现实与历史的界限、通俗小说与严肃小说的界限,并将现代派、后现代派的艺术技巧与现实主义的细节描写和主题思想巧妙地熔为一体。
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时震》虽然具有“后现代主义”特征,但它并不参与到后现代主义对真理、进步等价值观的否定行列中,而恰恰是相反。在现实生活中,自古以来就存在着种种严酷的社会问题和心灵问题。正是这些问题使一代又一代具有良知和责任感的作家的心灵焦灼,引得他们在纸上倾诉对人类命运的忧患和关切,拷问存在的价值与意义。而冯内古特就是这样的作家,他跳出现实主义文学的藩篱,站在一定的距离以外,冷眼打量着这个无序的、碎片一样的世界,用自己的方式并通过虚构与想象,勾勒出严酷现实的形貌,或揶揄,或嘲讽,或幽默,或超然,一脸“事不关己”的坏笑。弥漫于《时震》字里行间的愤懑正是无奈与玩世不恭态度的综合体,幽默与犀利语言的综合体。细细品读嵌入在文本深处的作家的意识之后,读者才猛然醒悟:他们在“冷”后蕴藏着对人类多么深厚的炽热的爱。而一个人的“心智最纯”的意识“让我们称它为灵魂。”
四、生存问题的百科全书
尽管说“后现代主义”小说是一种文化无政府主义的表现,具有盲目消解一切的企图,但是既然小说是有思想的人写成的,他总是要有意无意地传递某种情绪和态度;不管多么间接,也不管多么含混,也总是在暗示着某种认识和“人的意识”。
《时震》可谓20世纪“生存问题”的百科全书,书中充满着对美国为了自己的利益,借助先进的武器进行扩张、“露一手”、“逞能”、甚至在做着纳粹未竟事业的猛烈抨击;对20世纪代表性科技发明(如原子弹、电视、核能等)的嘲讽;对人类生活状况(供大于求反而有人死于饥饿,贫富不均,堕胎,性乱及无能,婚姻问题,偷工减料等等)的揭示;对人类精神未来(自尊的丧失,艺术和文学的堕落,电视对心智的破坏,畅销书的盛行)的忧虑等等。“虽然他的批评经常是手操利刃,毫不留情,但这看似冷眼旁观的冷峻姿态中实则依旧透露出他的深切忧患和关怀意识,这种热忱掺杂在嬉笑怒骂之中,痛击读者的神经。”④
“时震”(Timequake)一词是由冯内古特自创的术语,它所指的实际上就是人类的精神和灵魂上的地震。人类在当下这个充斥着科技与物欲的世界里,已经逐渐丧失了理性,丧失了正确决策的能力,以至无法正确使用人的自由意志。
冯内古特是将“人”这一自称最高级物种的生物置于一个特定的情境中来进行幽默与拷问的:丧失了理性、人的意识和灵魂的人类,还有没有未来?是不是已经出现了自信危机的世界真的要像“时震”那样,寻寻乐子调剂一下,将世界重新弹回到10年以前?100年以前?因为在冯内古特眼里,20世纪甚至以后的世界简直是一个被人类的种种愚行蹂躏得百孔千疮的废墟。人类如何才能在这废墟之上建起理想的家园,这是每一个负责任的、有正义感的、“心智最纯”的地球公民都应深思的大问题。冯内古特在一脸坏笑之下真诚地拷问着我们,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作者简介:吴 红,重庆工商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
① [美]库尔特·冯内古特:《时震》(虞建华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
②C. Barry Chabot, “The Problem of the Postmodernism”, in Robert Cummings Neville, ed., The Highroad around Modernism,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2, 22.
③[英]特雷·伊格尔顿:《当代西方文学理论》(王逢振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06页。
④李娟:《冯内古特先生,干杯》,《中华读书报》,2006年1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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