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瑛
现代汉语复合词从结构方式来讲主要有联合、偏正、补充、述宾、主谓等类型。其中述宾型一般是指前一词根表示动作、行为,后一词根表示动作、行为所支配关涉的事物,所以有的称其为支配式。
《汉语学习》2008年第1期发表了肖娅曼《OV式与汉语的一种指称性语法手段》一文(以下简称肖文)。肖文分析了汉语中存在着像“冰雕”一类的OV逆序复合名词,指出它们在语义上具有述宾关系,但在形式上按逆序方式排列。其结论是:如果汉语复合词的词法和句法的一致性是因复合词大多是由句法结构词汇化而来,那么OV逆序复合法和OV逆序法将说明汉语存在着由词法向句法的反向发展。本文无意否定肖文的结论,只是在具体问题上作进一步的探讨。
一、OV述宾式逆序式复合名词的确定问题
肖文指出:“冰雕”类复合名词具有与“环境污染”类结构相同的语义语法性质。理由是:①语义上都是述语和宾语的关系;②语序上都是汉语“述语+宾语”的逆序倒装;③都是名词性的,语法功能是作主语或宾语;④二者均与已知句法(词法)对立;⑤二者的不同仅在于一个是双音节组合一个是单音节组合。以上说明二者具有明显的同一性,而这种现象只能用它们是同一种构造法的产物来解释。肖文主要从以下两个方面来证明上述性质。
1.这类名词是“名+动”结构的复合词
肖文在列举了一些此类复合词如“球拍、耳塞”等之后说:“要证明这些OV复合名词的后一音节是动词,常常会被要求首先证明在它们构成这些复合词之前没有名词性,如果在构成这些复合词之前有名词的用法,它们就会被认为是名词或被认为无法讨论。”但文章并没有证明所列举的词后一音节为什么没有名词性而是直接证明它们是动词性的。看文中举例:
“贼”的本义为“破坏”,《说文解字》:“贼,败也,从戈。”由此发展出“危害、残害”这样的陈述义,“民贼、公贼、国贼”的“贼”就是“危害、残害”之意。“民贼”《辞源》:“残害民众的人”,“公贼、国贼”与此相似,都是OV式复合名词。
由此可以看出,作者根据后一音节最初的意义来确定它的动词性,但这样的分析是有问题的。关于“贼”的解释,《王力古汉语字典》列有四个义项,其中:①残害、伤害、败坏。《说文》:“贼,败也。”②败坏者,祸害,又为违法乱纪的人。《左传·宣公二年》:“亡不越竟,反不讨~”。前者是动词,后者是名词,两个义项之间的引申关系是很明显的。
词最初都是单义的,在长期的运用过程中不断通过引申等各种方式产生新的义项,在双音节化的过程中,很多原来单音节的词变成了不成词语素,和其他的语素组合成新的合成词,这些合成词的意义并不是几个语素意义的简单相加,而是融合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同时它的意义也在不断引申发展,成为一个多义词,因此,我们很难把一个合成词拆开来解释,更不可能一一挖掘它们最初的意义。而且这类复合名词绝大部分都是新词,正如肖文所说的它们具有“高效、经济、明晰”的优势,因此,在构词的过程中就会选择其最常用的义项而不可能选择古义。
下面是《现代汉语词典》(以下简称《现汉》)对“贼”的解释:(直接采用《现汉》中的编号)
贼:①名,偷东西的人;②做大坏事的人(多指危害国家和人民的人):工~、卖国~。(其他义项略)
其实肖文中所列的词中有相当一部分的后一音节都不是动词性而是名词性的,下面列举几个《现汉》中的相关解释:
拍:②名,拍子:蝇~。
迷:③沉醉于某一事物的人:球~、戏~。
雕:②指雕刻艺术或雕刻作品:石~、玉~,浮~。
上面的解释可以明显地说明这些词的后一音节都具有名词性(不论是成词语素还是不成词语素,其中成词语素在《现汉》中直接注明了词性),另外如“话(诗话、史话、神话)、论(数论、史论、政论)”等。肖文中所提到的OV式复合名词共224个,笔者认为应该排除下列几种情况:
(1)复合词的第二个音节不是动词性的,笔者查阅了肖文中列举的68个动词性语素在《现汉》中的解释,其中有35个在构成这类名词时都采用的是名词性义项,占总数的50%多,由它们构成的词共有117个。
(2)整个结构不是词的共20个。有三种情况:①一些新出现的产品的名称,它们作为真正的名词地位还不稳固,如:“眼贴、面贴”等;②古代的书名,如:“爱莲说、三国志”等,它们都是动词性结构而不是动词。③紧缩式的复合词,如“教研、梅展”等,《现汉》中也没有把它们作为词收录,笔者认为它们还只是一种紧缩式的表达,还没有凝固为词。
(3)复合词不是名词的共14个,有的是属性词,如“毛纺、棉纺”等,有的是兼属性词和名词两类,如“肉食、杂食”等,还有的如“科研、车检”等是动词。统计结果是,肖文中列举的224个词中共有151个不符合自己确定的OV逆序复合词的条件,应排除在外。
2.要证明它与前一语素之间是一种倒装的述宾关系
肖文认为“复合词表层的词义决定于两个方面:一是复合词的内部深层语义结构关系,二是复合词的构成方式。就复合词内部的语义结构关系看,这类复合词的两个构成要素语义上具有述宾关系(包括动词与受事、客事、对象、材料、结果、目的等),这不会因为构成方式的不同而改变”。看看文章对“风扇”的分析:“‘风扇的‘扇动名兼类,但从语义上看,‘风扇的‘风和‘扇却是述宾关系,只能理解成‘扇风的(工具)”。
下面是《现汉》中对“扇”的相关解释:
扇:shān①动,摇动扇子或其他薄片加速空气流动:~扇子;~煤炉子;扇:shàn①扇子:蒲~、电~、折~。
《现汉》把形同而音、义不同的“扇”列为不同的条目,不是当作兼类词来处理的。不知作者是如何从语义上看出“扇”在这里是动词性从而与“风”构成述宾关系的。
需要说明的是,自从上世纪50年代“汉语主语宾语问题讨论”以后,汉语界就形成了一些基本共识:明确了动词和它前面以及后面的体词之间存在着许多复杂的关系;主语是和谓语相对的,宾语是谓语中和它前面的动词发生关系的那个成分。朱德熙先生指出:从语义上看,主语和谓语的关系是很复杂的。拿动词组成的谓语来说,主语所指的事物可以是动作的施事、受事、与事、工具、时间、处所等等。此后几乎所有的现代汉语教材都沿用朱先生的说法,而不是把动词前的非施事成分看作是倒装的宾语。
二、OV逆序结构与OV逆序复合词的源流关系
肖文强调:“环境污染”类结构与“冰雕”类复合词都是同一种语法构造——OV逆序构造法的产物,而且这种是自古就有的。从任何方面看,“环境污染”类结构是逆序复合构词法的扩展,并由此说明汉语中还存在着从词法到为句法的反向发展。但是这个结论是有问题的。前面我们已经证明“肉食、宝藏、日食”等不是属于所讨论的范围之列,应该排除在外。而“周颂、玉雕、禽献”等这几个所谓的词在古书中都是以书名的形式出现的,我们都知道书名在语序上往往会出现一些特殊的表达形式。另外从语义上来讲也有问题:如“颂”是《诗经》六义之一(分为:风、雅、颂、赋、比、兴),其中“颂”又分为“周颂、鲁颂和商颂”,《论语·子罕》中说:“雅颂各得其所”即是此义。
汉语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形态变化,传统语言学早有“施受同辞”的说法,它是指汉语在词法上不区别施动和受动,施受可以用同一词形来表示。例如:
①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②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司马迁《报任安书》)
例①和例②有六句主谓句,A组是主动句:蜚鸟尽 狡兔死 左丘失明;B组是被动句:良弓藏 走狗烹 屈原放逐。A、B两组主谓句的表层结构相同,都是“名+动”。但深层结构不同:A组主语是施事,动词是内动词,句子是叙述句;B组主语是受事,动词是外动词,表示被动。B类语法现象,黎锦熙称为“反宾为主”,它实际上就是受事宾语转化为受事主语。其实受事做主谓结构的主语在古汉语中是很常见的,谢质彬对古汉语中这类情况进行了详细的说明。我们可以说现代汉语中“环境污染”、“企业管理”之类的短语结构和“根雕、税收、农忙、军备”等复合词的结构基本是一致的,都是传统句法结构形式的继续沿用。
再从语法发展演变的基本途径来看,Givon和Hopper根据他的“章法成分句法化”和“句法成分词法化”的思想提出语法演化的单循环原则:“章法成分→句法成分→词法成分→形态音位成分→零形式”。用此来解释朱德熙先生所说的“汉语中句子的结构方式与短语和词的结构方式基本一致”的现象就具有较强的说服力。可以说汉语并不存在违背语言一般规律的从词法到句法的反向发展的现象。
参考文献
[1] 江蓝生.汉语使役与被动兼用探源.近代汉语探源.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2] 黎锦熙.比较文法.北京:中华书局,1986.
[3] 邵敬敏.汉语语法学史稿(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4] 王力.王力古汉语字典(第1版).北京:中华书局,2000.
[5] 谢质彬.古代汉语反宾为主的句法及外动词的被动用法.古代汉语研究,1996(2).
[6] 朱德熙.语法讲义.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7]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责任编辑关燕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