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维特,长眠大寨

2009-12-15 05:37李洁非
长城 2009年6期
关键词:郭沫若

李洁非

1

本文标题,娴于现当代文学史者,不难会意。它所表的,是个大大有名的人物;当其在世时,向为文界泰山北斗。是的,他便是郭沫若。

“少年维特”,指《少年维特之烦恼》,由郭沫若于1922年首译为中文本。“文革”期间我在十三四岁时读到。此为我个人阅读郭沫若之始。

“长眠大寨”,则是郭沫若1978年所发遗愿,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的话。实际上,这也是我们对他的了解的结束和终点。

由于后几十年的表现,长期以来,郭沫若的形象在我们脑中已经固定,我们久已习惯他高度政治化的言行与身份。长眠大寨之举,虽然很有些戏剧式的突兀,实际上我们却并不如何诧异,反觉得这与他一贯表现正好丝丝入扣。

可是有一天,闲暇中清理自幼的读书史,逐一评估当年读过的书籍,哪些对于自己发生过重要影响,因而想到了郭译《少年维特之烦恼》。其时,文禁森严,找到此书既不易,阅读也是在隐蔽状态中秘密地进行。在那样一种现实中读《少年维特之烦恼》,给人以特殊的刺激,以及特别深刻的印象;我感到,书中世界与窗外世界,完全是两个天地。我还记得,翻开书页,便有绿蒂曼妙幽婉的造影,以及带着典型郭沫若文风的译诗:

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人谁个不善怀春?

这诗句,温暖了我,使我充满人的幸福与感动。当时,如此触动我的只有三本书,此书之外,另两种是《古希腊罗马神话故事》和《红楼梦》。它们十分感性地唤起我人性的觉醒,并在体内种下从精神上逐渐逃离“文革”影响的诱因。

那时我不曾去联想,此书译者、把这样一本书译得如此传神而情真意切的那个人,正在现实中做着大相径庭的另一种表演。但是,多年后的自我清理与回忆中,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刹那间,不禁微微一颤。我被历史的诡异击中了。

我意识到,翻译《少年维特之烦恼》的郭沫若,已经被人淡忘。这种忘却,根本地来自于他本人多年持之以恒的涂改、掩埋和删除。他写作并发表了大量与其当年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在社会舞台上频繁展示着精神迥异的姿态,从而成功塑造了一个完全不同的郭沫若,并且最后也作为这种形象留在世人脑中。

对此,最佳了解渠道,并非报刊上四平八稳的论文,而是朴实率性的网上议论。在无须装腔作势的网络环境下,对郭沫若其人,每个人似乎都有不费踌躇、不假思索之感,迅捷亮出自己的判断,并且,几乎没有相反的声音,认识出奇一致———紧跟形势、为文造情、曲意奉承、高度政治化。看来,郭沫若强烈渲染着自己的一种形象,人们则接受了他的渲染,由此达成共识。

这也难怪,毕竟郭沫若花了三十年来做这种功课。1966年4月14日,他在人大常委会上发言,表示“要把自己写的东西全部烧掉”。7月4日,在另一场合,他重复并解释了这个意思:

我检讨了自己,我说用今天的标准看来,我以前所写的东西没有什么价值,严格地说应该烧掉。这是我责任感的升华,完全是出自我内心深处的声音。(《亚非作家团结反帝的历史使命》,《人民日报》1966年7月5日)

现在,很多论者认为,这个表示是违心、不得已,或出于逢迎。我不这么看。某种意义上,郭氏所谓“责任感的升华”、“出自内心深处”,有相当的真实性。古云,听其言而观其行。“用今天的标准看来,我以前所写的东西没有什么价值”,考诸解放后的实际,郭沫若不独这么看,也确实这么做,他完全按“今天的标准”进行跟“以前”不一样的写作。他用新的写作不遗余力重新打造了另一个郭沫若。这是一种掩盖,一种意在忘却的改款。很多文人都曾自悔少作,但郭沫若的情形截然不同。他的自悔少作不关乎浮薄肤浅,而是因为跟“今天的标准”相距太远,以至是隐忧或威胁。假如烧书当真能把过去埋藏,他将求之不得,可惜不能。于是,只好以另一种办法予以挽救,那就是洗心革面,把“以前”的写作,从精神、风格以至语言上,痕迹彻底抹去,丝毫不留。这是另一种“烧掉”,比之于真实的“烧掉”远为干净,就像他昔年诗中讴歌的“凤凰涅槃”著名意象一样,灰飞烟灭,浴火重生。

细细体会,这里面竟有极顽强的意志。如今,众口一词以为郭沫若品格懦弱,我又觉得大谬而不然。像这样能在烈焰燎灼之下,忍受皮焦骨化之痛者,岂得谓之不勇?尽管不是肉身赴汤蹈火,但是须知对于一个以思想和艺术为其生命的文人来说,内心煎熬的痛楚,远胜于肉体。郭沫若忍了一般人所不能忍,终于大获成功,不独令人们彻底习惯了那个“现郭沫若”、“后郭沫若”,甚至彻底忘却了那个“原郭沫若”、“前郭沫若”,不仅无条件相信了他“长眠大寨”的渴望,而且根本不再想起“少年维特”的情怀。我自己即曾入其彀中,直到排除时扰,重新面对当年他由《少年维特之烦恼》带给我的触动,才恍然发觉那个被锁在深宫的原郭沫若。

有关郭沫若的评价,目前情形约可概为二点———官样学者的回护与辩解,网上民议的贬损与鄙夷;要之,皆不出乎优劣、善恶之争。恕我不恭,这种浅层次的口舌早该扬弃。郭沫若对于我们的价值,根本不在怎样确定他个人的荣辱得失。他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化思想发展历程的一个象征,是走出“老中国”后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缩影。若秉持此等认识,我们何须为之回护与辩解,亦怎可以贬损与鄙夷为满足?而必以原本的事实,求客观的讨论,真切揭橥历史境状,藉以从中得到镜鉴。

2

举一简单的例子:郭沫若一度厌世,以至于认真考虑过自杀的事情。这样的情节,有多少人知道呢?或者,就算知道,又有多少人加以注意,而结合到对他内心的思考呢?大概既不多,也很不够。然而,这里面包含着多么重要、值得思考的信息。至少,从他晚年回眺昔日,你将明白时间对一个人的改变,可以如此脱胎换骨。

事情是确凿的,时间在1916、1917年之间。1922年,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民国五六年的时候正是我最彷徨不定而且最危险的时候。有时候想去自杀,有时候又想去当和尚……我时常问自己:还是肯定我一切的本能来执着这个世界呢?还是否定我一切的本能去追求那个世界?(《太戈儿来华的我见》)

首先令人惊奇的,我想,是像郭沫若那样一个人居然曾经涌起过自杀或出家的冲动!不消说,这跟现在我们大多数人脑子里固定下来的郭沫若,一点对不上号。后三十年内,他所有的表现,不论为人为文,哪一桩哪一件不给人以印象,那么趋利避害,那么妥为自保,乃至连“有所为,有所不为”也做不到?依这样的表现,只怕全国一半文人当了和尚,里面也不会夹着一个郭沫若。然而,民国五六年的郭沫若,确确实实考虑过自杀或者出家哩。

那么,是当时他遭遇了什么实际困境,迈不过去,因有此弃世之念么?查现有资料,并无这类踪影,而且以对郭氏研究程度的透彻来看,以后大约也不会有这种资料发现。稍稍与此有那么一点关系的痕迹,大约是独自来到日本两年,有些孤寂。不过,当时这孤寂其实已经过去,因为1916年8月郭沫若刚刚结识佐藤富子(即其第一位妻子安娜,他也常写作“安那”),随即热恋;当然,这场异国恋招致父母反对,可能让他心绪有些不佳;另,他当时曾作《寻死》一诗,诗云:

出门寻死去,孤月流中天。寒风冷我魂,孽恨摧吾肝。茫茫何所之,一步再三叹。画虎今不成,刍狗天地间。偷生实所苦,决死复何难。痴心念家国,忍复就人寰。归来入门首,吾爱泪汍澜。(《三叶集》)

也没有非常具体的线索,揣“吾爱泪汍澜”语意,好像与恋人有着什么关联……可无论如何,这一切单从实际角度论,都算不得面对不了的困苦,应不至把人逼上绝路。

从根本意义上,他涌起不能排遣的自杀或出家的冲动,不是为现实所迫。其奥秘,其实郭沫若已然自行道出:“我时常问自己:还是肯定我一切的本能来执着这个世界呢?还是否定我一切的本能去追求那个世界?”这番忖度,我们会不会有点似曾相识?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就是《哈姆莱特》第三幕的这句台词,郭沫若需要破解的愁苦,是否与此神韵暗通呢?就其抽象和高远论,我以为是。

民国五六年的郭沫若,与早他三百来年一位英国诗人笔下的丹麦王子,陷在一样的精神困苦中,并且,都由这困苦所引导而将思维伸向生命存在意义的顶端。不必怀疑,郭沫若既有此气质,也有这心力。假使对其少年、青年时代足够了解,都可看出他确乎天生具有诗人和哲人的禀赋;他对于生命的痛感异常敏锐而且丰富,单就这一点说,他甚至是国人当中极稀有的一个。

今天许多人,二十四五岁之际仍自视为孩子,郭沫若却已叩问生命最后一道闸门———对于他的自杀、出家之想,从各方面观察,我们可以下一结论:那其实是他自我觉醒以及从混沌中挣脱、蜕骸去茧的标志,是生命之树破土而出之际的一番痉挛。最有力量的证明莫过于,《女神》的创作,恰恰始于1916年秋。

3

我们把视线推得更前,去探访他的少年时代。

对于中学时代,郭沫若曾以下语自评:“在学校里爱闹风潮,在学校外爱惹是非。”他愿与之为伍的,从来不是本分的孩子,却总与“校内校外的不良少年”发生着“密切的关系”。(《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十一卷,沫若自传,第一卷,《少年时代》,第109页)岂仅是“为伍”而已,他自己便是骨干的一员。他所在的嘉定府中学,当时有几个以顽劣荒嬉闻名全校的学生,被冠以“八大行星”的诨名,而我们未来的大文豪正是其中一颗星宿,就像梁山水泊有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一样。

何止是中学时代,早在小学,郭沫若便“成长”为一个游冶浮薄、无所不为的浪荡子了。入学不久,就与人合伙干了一回恶作剧。校内有一座雕像,是个光屁股的男孩,头上顶着瓜皮帽。郭沫若们发现,拿掉帽子,有一小孔,以水灌之,则由“玉茎”泻出。“这不消说就是从前的和尚对于祈求子息的人的一个骗钱的工具了”———

这一个发现激起了小小的偶像破坏者的义愤,我们开始推倒那些偶像,更向它们洒起尿来。后来经施主们提出抗议,更在木栏外筑了一道板壁,我们便无从进去了。(《少年时代》,第75页)

“激起了小小的偶像破坏者的义愤”云云,当属虚衍之辞,其实就是受了那“玉茎”泻水的激发,自己也生出排泄的冲动,兼有比试一番的含意。对此,弗洛伊德早有解释的。

郭沫若说,小学的第一学期,虽然“没有完全丧尽我自己的儿童生活的天真”,但已“经过了性的觉醒”。(《少年时代》,第70页)他于这方面的一个令人刮目的壮举,是竟然以青涩之龄就尝试与妓女亲近。“城内府街的中部有一条死巷名胭脂巷。这是有名的卖淫窟。”某晚,由几个同学邀约,郭沫若“踌躇了好一阵”,终于克制不住好奇心,进了胭脂巷。只是出于害怕,“心脏非常的悸动”,“不上五六步”,一掉头又跑了出来,未果而退。但是,后来他终于实践了一回。那是在一家姓杜的酒馆,老板娘便是一名私娼。郭沫若常去,不单饮酒,也摹仿年长同伴的“调笑”,“姓章的调笑她,我也跟着调笑她”———其实他还不过是半大孩子。发展下去,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郭沫若,居然“跑去坐在她的怀里”。反倒是老板娘不失仁义,批评郭沫若:“小先生你还年青,你不应该跟着他们学。他们把你带坏了。”郭氏闻言,“感觉得她就象我的一位老嫂子一样,警惕了起来。”(《少年时代》,第101页)大约是领受了教诲的意思吧。

归根到底,他这人生命力极旺,天性恣肆,情怀丰盈、荡佚,行起事来就有些“任性不羁”(《晋书》评阮籍语)。这其实是天真的表现,心有所感,即投诸行动,而不稍加阻碍;至于那些事情其中的各种含义,他实在并不了解,亦未深想。

较诸去私娼怀里坐一回,少年时代郭沫若最怪异处,我们今人看来或为另一事———同性恋。

以他本人的记述,这种事至少发生过两次。一回在小学,一回在中学。小学的那个恋者名叫尚志。他形容他:“他的面貌、言语、行动,都带着一种驯静美。”他评论他们的关系:“我们却是非常亲密,比兄弟骨肉间的感情还要亲密。”他描写对于尚志的第一眼:

我立在高坡上看望他们。那时有一位很驯静白晳的少年从那草地走上坡来。他穿的是青洋缎的马褂,葱白竹布的长衫,我一眼看见他就好象接近了一个很清净的存在一样。他比如就象一个水晶石,隐隐含着有一段冷意,但这是很有含蓄的一种冷意。(《少年时代》,第76页)

他们之间的情意,越乎友情而达爱恋程度,是无疑的。有力的根据是,郭沫若已为尚志有了“吃醋”体验,而尚志则曾怀疑郭沫若感情不够纯洁、意图破坏他的贞操(这在他们有个术语,叫做“偷营”,详《少年时代》第79页)。

但是,好像与尚志的恋爱,一直是纯精神的。中学的那一次则不同,有了肉体的接触。

那是一个汪姓少年。这位“汪君”,“面貌很端丽”。而年少的沫若,生得也是莹润的。他们便惺惺相惜,“汪君”把原来的人都疏远了,专心一意跟郭沫若好。他对郭这样说:“我和你好,他们都在说我的闲话,但我是不怕的。我们一个是心甘,一个是情愿。”郭沫若则晚至1928年仍明确公开地肯定,与“汪君”的感情,就是他的“初恋”:

我在这儿才感到真正的初恋了。但是对于男性的初恋。

感情热烈到何种田地呢?“我们差不多每天每天都不能不见面了。”

至于“肉体的接触”,是这样的:有一天,他和一班“不良少年”聚饮,喝酒之后再打牌赌钱,“汪君”也在其内。后来,他钱输光了,还要打,别人自然不依,他就跟人家打架。打了一通,愤然地冲出来,他说:“我相信他(指“汪君”)一定要跟着我走。但我走出街来以后,走不多远我便立在街边等了一会,却不见有人在后面跟来。”由此大伤心。独自找了家客栈,倒头睡去———

模糊地睡熟了。有人吻着我,把甜蜜的凉汁渡入我的口中。我睁开眼睛一看就是汪君。我真是喜出望外了。

“汪君”且带了几节红甘蔗来,替郭沫若解酒:

说着他又笑融融地咬了一口来渡在我的口里。

———“啊,我真爱你呀!”我紧紧地把他抱着。

他那晚上就和我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还是他给了栈房钱我才出来了的。(以上情节,见诸《少年时代》第110-114页)

虽然发生了“湿吻”,以及“以口渡食”的旖旎风光,但所谓“睡了一夜”,大概是“相安无事”的,未必有更深关系。否则,郭氏真有那种性取向,日后我们不至没有所闻。

我对郭沫若“同性恋”的解读,基本目为一种叛逆与冒险。他固是欲念颇强之人,但实不包括龙阳之好,惟因年当少时,懵然无知,泛情泛爱,错把一腔激情加于同性。而关键则在他有无所顾忌,凡事皆敢一试的个性。举凡各种“不良”行为,吸烟、纵酒、赌博、狎妓,乃至吸食鸦片(虽然是当作“药”,详《少年时代》第127-129页),他在中小学无不一一试过,殊不仅限“同性恋”一端。他确有这样的禀性,越是不合规矩、有违德行的事,越忍不住想做,越是家长、社会和礼法禁止的行为,越要尝试,且为之快意。

这样的情形,如若发生在某些孩子身上,或许表示其根性不良,抑或家庭、社会给予了有害的引导;但在郭沫若,却与上述无关。他根性相当卓越,家庭、社会环境也不曾压迫他走什么“邪路”。那纯然是一种本能冲动所致。在他那里所发生的情形,经常在一些天才人物那里看到。这些人,心思较常人早慧,欲望较常人蓬勃,精力较常人旺盛,性情也较常人旷放,体内诸多黯昧之力左冲右突,不得安宁,以致行迹远为荒唐。古往今来这类实例不胜枚举,而罗曼•罗兰于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中,借对主人公少年时期的描写,将这类情形刻画充分,极便我们了解。

读其自述,我眼前每晃动着另一个人的影子。道是何人?怡红公子也。郭沫若倒未如何提及对于《红楼梦》的迷恋;他与宝玉相像应非出于摹仿,却是骨子里的相通相类。这所谓的“骨子里”,最根本一条,在于“情种”二字。宝玉虽然“惫懒”,却如何不同于滥情的浊物,如何是“情圣”一流人物,曹雪芹写得极好。郭沫若在多情方面,配得上宝玉的不折不扣的现实翻版。他们这种性情,道学气重的人接受不了。就像有人会指责《红楼梦》诲淫一样,郭氏的少年生涯历来也总有人当作“丑行”看。其实,宝玉也好,少年郭沫若也好,在我看来恰恰都是性灵通透的人,也是一派天真的人。他们做人,犹如儿童作画,天马行空,一点也不矫伪;既无心机和世故,也不自抑自苦,一切那么自然,无遮无掩,哪怕幼稚和错误也原样地展示给人看。

我们可以确认,到1928年,郭沫若大致仍是这么一个人。因为《少年时代》中《我的童年》这部分,就是那一年写的。这时他已三十六岁,文坛翕然尊为宗匠,在政界也有相当地位(他在大革命中获任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中将副主任,据说蒋介石还曾许诺将来让他执掌长江六省),到了这种身份,一般人对不那么“高尚”的过往总是讳莫如深,他却还能不藏不掖、尽付笔端,其中或有以风流自命的狷介,但更主要的,应该在于直到此时郭氏依旧不弃禀性,以做“真人”为荣。当时,《我的童年》在《前言》里提到卢梭,大概不是偶然;后者的《忏悔录》以坦荡自白、自剖著称于世,郭沫若显然赞赏着这种姿态。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承想,晚年他却成了那样的人,真让人感慨:“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4

除性情、经历外,我们也要从思想和趣好上探他的本原。

关于读书,历来对人如何接受书籍影响、如何被书所塑造讲得比较多。而以我的体会,人与书的关系并非如此被动的。一个人,喜欢读什么,亲近哪些书,从一开始就露出分别,各自有很大不同。有些书,你觉得富于价值,读来深感欣悦,另一些人则报以木然,就算给予透彻的讲解、指点,仍然读不进去,勉强读来也如受刑罚。相反,有些书别人读得津津有味,你却备感无聊。还比如,有人偏好哲学、理论书籍,非这类书不过瘾,有人却一沾就头疼、昏昏欲睡。可知读书确实关乎禀赋,气质、心地、思维特征不同,选择亦各有所趋。反过来也说明了,趋近什么样的书,适足检验一个人的天性,尤当单纯朴真的年龄。

我相信,在这方面郭沫若会很出乎大家的意表。人们最后看到的郭沫若,处世圆滑,性格苟且,心思工巧,矫言伪行。他一直的表现,都让人想起“巧言令色鲜矣仁”这句话。正如此,从他去世以后,有关其“人格”的话题最热,大家兴趣全集中于此,谈郭必谈其人格。其中,怀疑和痛诋是主要的声音。有篇文章题为《郭沫若的人格问题》这样说:

在他的一生中看不到耀眼的人格亮点。他没有独立的人格、独立的思想;他缺乏个性,缺乏操守,他进退行止的原则是个人利益;为了这种利益,他对环境总是一味适应。

这种激越可以理解,不过,它对郭沫若的描绘是错误的。错误缘于不曾面对一个事实:人是可以变化的。这是一个非常容易犯的错误。我们对人一直不能避免扁平的思维,就像戏曲里的人物,一出场就扮着红脸或白脸。原因是我们对人性的复杂,既缺乏了解,更缺乏意识。实际上,人性是个动态过程,这种变动甚而可至天翻地覆,南辕北辙。

这里权举一例:严嵩不单在以后名列自古以来头等大奸臣之列,即在明代,他的这一名声也已盖棺论定。他死后几十年,天启年间有个大学士名叫朱国桢,当初也认为“分宜(严嵩为江西分宜人)之恶,谭(谈)者以为古今罕俪”。可有一次,他亲自去了严嵩老家,忽感困惑。彼处对严嵩至今“尚有余思”,这里的“乡评”与普遍舆论也明显不同。好奇之下,朱国桢“问而亲得”:

分宜大宗伯(礼部尚书别称“大宗伯”,严嵩官职)以前极有声,不但诗文之佳,其品格亦自铮铮。钤山隐居九年,谁人做得?(《涌幛小品》)

这说法并非孤证,沈德潜《万历野获编》亦存相似记载。严嵩于弘治十八年登进士榜,之后做了短暂小官,不久以病返乡,在钤山潜心读书,十年不问仕途。正德十一年重返政界,一直在官方学术或教育机构做官,嘉靖四年,召为国子监祭酒(国立大学校长)。截止此时,严嵩履历很清白,没有任何负面议论。按朱国桢问访后的结论,分野就在嘉靖七年。是年,严嵩升任礼部右侍郎、进入政治核心、开始亲炙宸瞩,之后大变……

———原来,假使不是这样,严嵩倒也不必成为史上屈指可数的大奸臣;原来,严嵩也曾经“品格亦自铮铮”,“为德于乡甚厚”,是埋头读书的本分人。可见所谓“人格”,确非一成不变之物。

我们毫无以郭沫若和严嵩相比之意,严嵩后来怙势作恶,郭沫若从未至此,绝不能混为一谈。但从自身面貌首尾变化之巨论,郭沫若不仅不遑相让,抑且尤有过之。这里,借读书所反映的思想和趣好,略窥一斑。

1936年,郭沫若谈道:

至于旧诗,我喜欢陶渊明、王维,他俩的诗有深度的透明,其感触如玉。李白写的诗,可以说只有平面的透明,而陶王却有立体的透明。(《郭沫若诗作谈》)

1942年,他又说:

我对于陶渊明的诗和生活,自信是相当了解。不,不仅了解,而且也还爱好。凡是对于老、庄思想多少受过些感染的人,我相信对于陶渊明与其诗,都是会起爱好的念头的。(《题画记》)

陶渊明引出了庄子。我们再看他对庄子的态度:

我特别喜欢《庄子》。我喜欢他的文章,觉得是古今无两。(《少年时代》,第293页)

这讲的是中学时的情形。关于庄子,他屡有提及,时间则从中学跨至在日留学期间。后来,又出现一个人名———明代大思想家王阳明;来到日本后,王阳明的著作成为他耽迷的对象之一,并与庄子相提并论:

我有过一个时期是王阳明的崇拜者。那是自一九一五年至一九一七年我在冈山第六高等学校肄业的时期。那时候因为沾染了泛神论的思想,崇拜着斯宾诺莎、歌德,耽读泰戈尔的诗,在中国的古人中则崇拜着庄子和王阳明。(《创造十年续篇》)

前叙有阵子他想自杀,后之能逐渐从中走出,便与读王阳明有很大关系:“我每天清晨起来静坐三十分,每晚临睡前也静坐三十分,每日读《王文成公全集》十页。如此习以为常。不及两礼拜工夫,我的睡眠时间渐渐延长了,梦也减少了,心悸也渐渐平复……”而且,借王阳明,反过来参读庄子,进一步打通了思想:

我素来喜欢读《庄子》,但我只是玩赏他的文辞,我闲却了他的意义,我也不能了解他的意义。到这时候,我看透他了。我知道“道”是什么,“化”是什么了。(《王阳明礼赞》)

从陶渊明而庄子,再进展到王阳明,复以庄子、王阳明互参,最终完成对世界、人生的首次完整的独立思考,“发现了一个八面玲珑的形而上庄严世界”。郭沫若精神成长轨迹,于兹明甚。

由上述精神轨迹,老练的读者会捕捉到重要的信息:从读书取向看,在根性上、骨子里,郭沫若绝对属于自由知识分子。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不光有整齐划一、大一统的一面,也有个性解放、追求自由的另一面,只是后者不居正统,容易为人忽视罢了。但要论力量,个性解放、追求自由这一脉,其实并不弱小。1932年,周作人作《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公然将“五四”这一次的思想解放,视为中国文化两大精神周期性运动的结果:

中国的文学,在过去所走的并不是一条直路,而是像一道弯曲的河流,从甲处流到乙处,又从乙处流到甲处。遇到一次抵抗,其方向即起一次变化。

他所说的甲处、乙处,大致就对应于正统与自由的两端。在他看来,中国文化从来不是正统势力的一统天下,相反,自由精神倒是与之你来我往、各擅一时。而在这样一个脉络中,庄子———陶渊明———王阳明,可谓一以贯之的有力的线条。他们思想理路或许有别,却有一个共同本质:强调精神独立。

郭沫若在其少年、青年的精神求索中,不经旁人引导,自行摸到和趋向中国文化里面自由精神的一路,这是亟宜注意的。《易》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又曰:“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以此观之,不能不说上述的选择显示了郭氏性情的本相。在不失本真的青少年时代,他顺依天性,一一找到了自己在文化、思想上的同类、知音,而且认识精准、纯澈,毫无掺杂———他对陶渊明、王维与李白之间异同的区分,岂不是很透辟?他还表示:“不甚喜欢杜甫,更有点痛恨韩退之。”(《少年时代》,第41页)这“不甚喜欢”以及“痛恨”,与《李白与杜甫》用阶级论批杜甫不是一码事,另有根柢。结合他对陶、庄、王的趋近,明显是因杜甫、韩愈偏于正统或过于正统,而予排斥。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即有如此明断,除了值得赞叹,更令人惊其意识的清晰。

笔者曾在《庄子之龟》一文,诠述庄子精神:

近代西方自由主义者们有句口号“不自由,毋宁死”,用在庄子身上或许有表情夸张之嫌,不过在我看,他的确是个酷爱自由的人,为了自由以及自由的生活所包含的那份金不换的快乐,他可以割舍一切。为此,他在《马蹄》里甚至连常人一致尊敬的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伯乐先生都给骂了。他说,马,这种生灵,原本自由自在地栖息在天地之间,饿则食草,渴则饮水,高兴时互相摩靡,发怒时就奋蹄踢打,谁知跑出来一个伯乐,给它套上嚼子,百般调教,搞得它从此鬼鬼祟祟,当人面驯服,背后却偷偷咬辔头以便挣脱,学得很诡诈———马被弄到这一步,全是他伯乐的罪过!

有几个人能像庄子这样,不愿当高视阔步的千里马,而宁肯做一只在烂泥中快活地摇头摆尾的乌龟?我们多半巴不得当上千里马,且唯恐当不成,唯恐不被伯乐之流赏识吧?不仅如此,我们很多人简直自己充当起自己心灵的伯乐,扭曲它,驱赶它,把它装到功名利禄的笼套里,弄得它疲惫、虚伪、了无生趣。

当年,真纯、顺应本性而未经世事捏弄的郭沫若,以“特别喜欢《庄子》”、“素来喜欢《庄子》”,听到了内心深处的呼唤。然而,几十年后,他不啻是根本走到庄子的反面去了。这是怎样的巨变!虽然严嵩前后判若两人,却只是操守之变,其实比较表皮。郭沫若之变,则跨越了不同的心魂质地,以及截然对立的人格。

5

子曰:三十而立。大体正是三十岁光景,郭沫若经历了人生第二个大的进展。如果说二十岁他完成了对于自我和个性的找寻与发现,那么,这一次他试图确立自己的社会观点,以便踏上社会道路,开始作为社会人的旅途。

———这便是与马克思主义相遇,并喜欢上它。

高屋建瓴地看,发生这样的事,可以说十分自然。第一,郭沫若身上本来就有叛逆的因子;第二,郭沫若性喜求新,而马克思主义正是那时最新颖乃至时尚前卫的思想体系;第三,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我们看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凡留学欧美者基本接受了资本主义思想体系,而留学俄日者则很多信仰了马克思主义,这与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性有关,在相对后进的俄日,对马克思主义更感饥渴,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也较为广泛、迅捷,中国留学生受其影响的几率很大,反观留学欧美先进国家者,受这种影响的可能性相对较小,而多半成为标准、守成的资本主义思想体系的信奉者。

不过,郭沫若的思维,发散性强过凝敛性,这使他对事物的认知,自由奔放、富于想象性有余,而审慎和深密不足。所以,我们说他开始时“喜欢上”马克思主义,不说他“信仰”马克思主义。那时他对马克思主义,大抵正像他所倾心的陶渊明对读书所奉行的态度一样:“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不求甚解,重在“会意”;稍有会意,怦然心动,就调动自己的激情任意挥洒。

这绝非出于我们的臆测。他很早就在句子里塞入了马克思主义色彩,可后来却坦承:

《女神》的序诗上,我说“我是个无产阶级者”,又说“我愿意成个共产主义者”,但那只是文字上的游戏,实际上连无产阶级和共产主义的概念都还没有认识明白。(《创造十年》)

他常有这种“文字上的游戏”,但并非不诚恳,只是生性无拘无束。

他迈上这条路的顺序,似乎是先欣喜于十月革命,再去了解马克思主义。换言之,开始他压根儿不知马克思主义为何物。既然如此,他究竟怎么喜欢上了十月革命的呢?原因之一,是一个简单的类比———落后的俄国通过革命得到了新生,那么,落后的中国想必也可以从中看到希望。这种类比,透过当时两句诗,反映出来:“已往的美与法———是十八世纪的两大革命,/新兴的俄与中———是二十世纪的两大革命。”(《黄河与扬子江对话》)由此他热烈地喜欢上了苏联革命:“应该感谢十月革命。它唤起了当年的青年,我也是其中的一个。”(《〈郭沫若选集〉自序》)他纵情欢呼:

我们是生在最有意义的时代的!人类的大革命时代!人文史上的大革命时代!我现在成了个彻底的马克思主义的信徒了!马克思主义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是唯一的宝筏。物质是精神之母,物质文明之高度的发展和平均的分配才是新的精神文明的胎盘。(《孤鸿———致成仿吾的一封信》)

他宣布已是马克思主义的彻底信徒了,但对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似乎却仍存模糊。例如,马克思主义主张“各尽所能,按劳分配”(社会主义)、“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共产主义),没有讲过“平均的分配”。虽然郭沫若此信另一处也提到了“科学的社会主义所告诉我们的‘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但是如果概念足够清楚,他脑中是不该出现“平均的分配”说法的。不过这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他的激情是真实的,他对“革命”的热爱是真实的。在这一点上,他与马克思主义相当投缘。

郭沫若就马克思主义认真做点功课,是1924年翻译河上肇的《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一书。1958年他这样回顾:

一九二四年《创造周报》决定停下来,我就跑到日本去了。到日本,我翻译了河上肇的《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河上肇是当时日本有名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在翻译中,一方面学习了一些马克思主义理论;另一方面,对河上肇也感到不满足了。因为他没有从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出发,只强调社会变革在经济一方面的物质条件,而忽略了政治方面的问题。(《郭沫若同志答青年问》)

据此可以确定,郭沫若是出于要翻译河上肇,开始了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阅读。但具体读了多少,系统性如何,不得而知。我们追索到他读马列的一些具体踪迹。例如,从他致成仿吾的信看,应该读过《共产党宣言》;从《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看,应该熟读过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1925年在上海,他曾有翻译《资本论》的想法……都是零散的印象。他确未曾像从前读陶渊明、庄子、王阳明或泰戈尔、海涅、歌德那样,把自己读马列的来龙去脉备述周详。从对河上肇的“不满足”看,他对马克思主义的迫切需要,更多在“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上,而不是义理的研习。

所以也不易评估马克思主义对他灵魂触动到什么层次,比如,是不是足以把他整个世界观连同心性,从里到外都换作另一个?他自己的说法是:

写作上,生活上都有了一个方向。宇宙观,比较认识清了;泛神论,睡觉去了。从此,我逐步成为了马克思主义者,以后参加了大革命。(《郭沫若同志答青年问》)

泛神论,就是他青少年时代从中国的陶、庄、王和外国的泰戈尔、海涅、歌德那里,自己摸索到的世界观。对此,他的措辞是“睡觉去了”。总之,他现在已经自认马克思主义者了。

他是1924年春天去日本,用几个月时间,一面翻译《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一面迅速完成从泛神论向马克思主义的转变,同年的秋季就以崭新面貌返回上海了。从此,“由文艺界跳进革命运动”(《〈盲肠炎〉题记》);在上海探路一年多,之后南下广州。

他赴广州,系中共要人、中执委瞿秋白绍介。奇怪的是,到广州他却入了国民党(不同于毛泽东、瞿秋白等以中共身份加入国民党)———不过,当时国共一家,这大概也不必计较。不管怎样,这宣告了政治的有党派的郭沫若的诞生。

随之而来的,便是官职。他本是去就任广州大学文科学长,但不数月,另谋他就。先任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宣传科科长兼行营秘书长,三月后,蒋介石亲自批准,升为总政治部副主任,军衔连加三级,从上校直擢中将,前所未有。这个变化,则宣告了一直卖文为生或者说一直作为自由文人的郭沫若的结束。

北伐军打下武昌后,各利益集团矛盾凸显,局面攘乱。此时,郭沫若选择站在中共一边。他于1927年3月31日,在时为南昌公安局长的朱德家中,一挥而就,写下《请看今日之蒋介石》。此文由武汉《中央日报》印为小册子散发,邮传天下。郭名声大作。而已公然与武汉分裂的蒋介石,则颁下通缉令,着“一体缉拿郭沫若一名”。至此,郭沫若的处境可谓别无他途。他参加南昌起义,又由李一氓介绍加入中共(先前他已被开除出国民党)。然而起义失败,仓皇间,郭再次东渡。所谓“不幸仅仅一年多,我又不能不向日本去度亡命生活了”。(《十批判书•后记———我怎样写〈青铜时代〉和〈十批判书〉》)就此给从政投军生涯暂时画了一个句号。

6

上述经历,在郭沫若一生,是个分水岭。

分水岭的第一层意义,是他把脚从学业和文艺迈向社会,实现自己对社会的主张。这一点,就是我们刚才所谈论的。只不过,这是从比较高屋建瓴抑或恢弘壮大的方面来说,我们不否认其可能,然而觉得却并非没有其他值得探察的方面。

考其人生态度,我发现大概在刚入二十年代的时候,郭沫若一改往日逍遥潇洒、才子风流的情状,突然变得烦闷激愤,对生活格外抱有不平,喜欢骂世和谈论“无产阶级”,乃至主张“暴力”。例如1922年他写道:

世界不到经济制度改革之后,一切什么梵的现实,我的尊严,爱的福音,只可以作为有产有闲阶级的吗啡、椰子酒;无产阶级的人是只好永流一生的血汗。无原则的非暴力的宣传是现时代的最大的毒物。那只是有产阶级的护符,无产阶级的铁锁。(《太戈儿来华的我见》)

连几年前情有独钟的泰戈尔,也成了唾骂的对象。

诸如此类的言语或情绪,突然增多了起来,令人不免诧异。倘是在完成了向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转变以后,爱说这种话,我们不会惊讶;问题是彼时他尚未有此精神飞跃。那么究竟何故能引他如此呢?我开始注意起他的实际生活,希望到那里面找找原因。

7

所幸郭氏留下了较为详尽的记述可供研究,我们只须将记述人的情绪、心理与事实本身做些甄别就是了。

———此即1932、1937年所写《创造十年》和《创造十年续篇》两篇自传(现编在《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十二卷《郭沫若自传》第二卷《学生时代》里,以下所注页码均自该书)。它们分别记录着郭沫若1918年至1923年和1924年至1926年的经历。

大致到1918年,郭沫若的留学生涯都还是轻松愉快的。可自那以后,轻松愉快离他远去———原因,自然是受到了窘境的打扰。我们来看1918年5月发生的一桩事。那时,日本为侵占我东三省及控制我军队,引诱段祺瑞政府签订了两份“军事协约”,为此,日本留学界闹了“一次很剧烈的全体罢课的风潮”。“一部分极热心爱国的人组织了一个诛汉奸会,凡是有日本老婆的人都被认为汉奸”,郭沫若说:“不幸我生来本没有做英雄的资格,没有吴起那样杀妻求将的本领,我不消说也就被归在‘汉奸之列了。”这倒不算什么,关键看下面这段:

全体罢课支持了有两个礼拜的光景,所反对的协约并没有因而取消,于是乎便又产生了全体回国的决议。这一决议下来,凡是有钱在手里的人回了国的也就不少,不幸象我这样的“汉奸”每月所领的三十二圆的官费是要养三个人口的,平时所过的早就是捉襟见肘的生活,更那有甚么余钱来做归国的路费呢?没有钱便失掉了“爱国”的资格,“汉奸”的徽号顶在头上,就好象铁铸成的秦桧一样。我这人的泪腺似乎很发达,自来是多眼泪的人,当年我受着这样的懊恼,在无人的地方真不知道流过多少的眼泪。(第40-41页)

从其话语,可想见当时因无钱带给他很实际的被排斥以及羞辱之感。

单说官费生,生活其实颇优越。不少拿着官费的留学生,衣食无忧,东游西荡。郭沫若本来也可以这样。但1917年起,他有了安娜,翌年又得子和夫,都靠“三十二圆官费”养活,登时“捉襟见肘”起来。

不久,官费居然增加了。高等学校级,从三十二圆增至四十三圆。大学级从四十八增至七十二圆。1918年8月,郭升入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部,所享官费一下子翻了一番有余。可是官费增加,他的负担也在增加,当其最终归国时,已是三子之父。

偏偏身体也与他为难。他来日本,选了学医。可是十七岁那年,因伤寒致听力严重受损,原先在高等学校时,教室小,尚可勉强听课,升入九州帝大,都是大课,而“所有讲义都是口授笔记”,让他简直无法学下去。于是想改学文———大概学文基本可靠自修,不必依赖听课。然而,学文的出路较诸学医,何啻天渊之别。安娜就一直坚决反对。

反对最激烈的便是我自己的老婆。在她的想法又不同,她是和我同受着生活上的压迫的。她认定医学可以作为将来的生活的保障。(第73页)

郭沫若抱怨自己的痛苦,安娜“并没有身受”。问题当然不在此,而在于钱。假如写作挣钱堪比医生,安娜又有何言?

其实郭沫若也知症结所在,他急于向妻儿证明,手里握着笔而不是手术刀,同样可以养家。与我们历来诗意的想象多少不同,郭沫若井喷的创作、奋力的笔耕,并不只受到“五四”时期狂飙突进气息的催动,也是囊中羞涩的表征。例如《浮士德》的翻译。1920年7月,他意外收到时为《时事新报》主笔的张东荪的来信,说几个同仁组织了一个共学社,拟介绍海外名著,因见过郭沫若零星译过一点《浮士德》,特请他译全,报酬则稿费、版税听其自便云。“我得到这封信时异常高兴,安那不用说也喜出望外。”当时郭沫若正四顾茫然、不知所措,险些抛妻别子独自跑回国去,找个中小学教师之类的事挣钱。张东荪来信,好似雪中送炭、拨云见日。“我便立地写了一封回信,接受了提议。”他耗了一个暑假,译出第一部。译第二部时,因原作的艰难,实在不克胜任,于是写信给共学社,商问可否仅译第一部。岂知此信却泥牛入海,再无消息。译稿搁在那里,一个多月后复遭老鼠光顾,充当了“粉碎机”。这惨痛的经历,后来他这么说:

就这样,第一次受了黄金干先生(讽指张东荪及共学社)的批判,第二次受了高客先生(戏称老鼠)的批判,使我那部译稿便成为一架残骸。而在第三次还受了老婆的批判。我的日本老婆对我说:“这是说你不应该做文学家,所以你第一次出马便受着这样的打击。”(第76页)

三次“批判”中,恐怕还是老婆的“批判”最令他愧颜无地。

从1919年起,郭沫若便诗名大振,《凤凰涅槃》、《地球,我的母亲!》、《匪徒颂》、《天狗》、《炉中煤》等名作,都已发表。许多人大概以为此时他早已名利双收,我原先也是这样想当然,但真实情况大相径庭———至少在经济上、生活中,他是每况愈下,狼狈不堪。我们可借田汉之眼略窥一二。

郭、田结缘是由宗白华促成,他们一个在福冈,一个在东京。1920年春,田汉终于跑到福冈访友。郭沫若说:“他来的时候正逢我第二个儿子博孙诞生后才满三天,我因为没钱请用人,一切家中的杂务是自己在动手。他看见了我那个情形似乎感受着很大的失望。他那时候还年青,还是昂头天外的一位诗人,不知道人生为何物。”(第69页)田汉回去时,路过京都,与郑伯奇见面。郑问其观感,田汉答以:“闻名深望见面,见面不如不见。”毫不掩其大失所望。为什么呢?我们来看这次造访的最精彩的一瞬———那是两人无意间一句对诗。经过如下:

当他初来的时候,我正在烧水,好等产婆来替婴儿洗澡,不一会产婆也就来了。我因为他的远道来访,很高兴,一面做着杂务,一面和他谈笑。我偶尔说了一句“谈笑有鸿儒”,他接着回答我的便是“往来有产婆”。他说这话时,或者是出于无心,但在我听话的人却感受了不少的侮蔑。后来在《三叶集》出版之后,他写信给我,也说他的舅父易梅园先生说我很有诗人的天分,但可惜烟火气太重了。当时的寿昌大约是嫌我太不清高,太不自重,往来的是产婆下女,关心的是柴米油盐,这样是会把诗艺之神骇到天外去的。但是他没有想到假如我有钱,谁会去干那样的事?(第70-71页)

这么逼仄地度日,不要说受着“有产阶级”的刺激,就连亲近的朋友也给以“侮蔑”,我们的大诗人能够平和么?当然不能。以他的自期,这种生活岂应属于他这样的人。后来他不是写过有名的戏剧《屈原》么?这个“屈原情结”,就是这时燃烧起来的:

但我当时实在是有些躁性儿的征候,领着官费,养着老婆儿子,实际上不外是一条寄生虫,而偏偏要自比屈原。就好象自己是遭了放流的一样,就好象天高地阔都没有自己可以容身之地。(第79页)

一腔愤懑,冷眼向洋:看呐,一个才比屈子的人,竟几无“容身之地”,这世界不令人齿冷么?

可是景况从来没有改善的迹象。1921年3月,好友成仿吾传来消息,告知其被荐为泰东书局文学部主任,拟即刻回国。对此郭沫若写道:“我得到这个消息,便急转直下地也决定在四月一号到门司(日本一港口城市———引注)去,和仿吾同船回国。”急转直下,除了突兀、仓猝,大概也有灵机一动的成分罢。成仿吾回国,究竟还有来由,而郭氏“和仿吾同船回国”之念跃上脑际,却仅止是或许能沾好友的光,幸分其一杯羹这弱如游丝的一线希望,但他却如发现救命稻草,一跃而起,扑上前去。至于前景究竟如何,在他竟不加考虑,似乎也无须考虑了。我们可从动身的匆草,认识他焦灼恓惶、慌不择路的内心:

在我决定了走的三月三十一号的那一天,屋主来领了房金,同时说他的房子要改建了,限我们在一礼拜之内搬出。这到后来才知道只是一个口实,实际上是他另外找到了一家愿多出一倍房金的佃客。……在我已经决定了走,而我留在后边的家族却要被人驱逐,这使我的决心发生了动摇。在这儿我是应该感谢我的安那的。她平常虽是阻挡我,不要我转学,不要我回国,但她看到我就象成为了狂人的一样,呆在家里几月不进学校,她也就决心让我把医学抛掉,回国去另外找寻出路。(第86页)

也就是说,他这一走,家中不单没了主心骨,一周后,老婆孩子还要扫地出门。纵然如此,郭沫若亦未稍缓其行,停下来把她们母子安顿好再走。而且,连一贯反对他的安娜,也转为支持“另外找寻出路”———那委实是到一筹莫展的地步了。

此情此景,也不由人不替他唏嘘不已。

此去假如略有转易,还则罢了。事实上,成仿吾所得的“邀请”原来只是“一场空话”。到底怎么回事,郭沫若说“那时的详情我已不能记忆了”;总之,“仿吾所当担任的文学主任却本来有一位姓王的人担任着”,“在仿吾要算是等于落进了一个骗局”。(第90页)不久,约莫两三个礼拜后,成仿吾说是在长沙找着了事做,独自去了。郭沫若孤零零留在上海,“更好象飘流到孤岛上的鲁滨逊了”(第94页)———他这么哀痛地形容自己。

他在等待泰东书局的安排,万一、也许……会给自己一个什么职位。从一开始,对方就没把话说死,活络地留着些余地。推其原因,应是在成仿吾工作安排上玩了“猫腻”,心有所亏,故而闪烁其词,以为缓兵之计。可怜我们的大文豪竟然不能识破,抑或实在穷途末路,明知前景黯淡,却冀望于意外之喜。所谓“意外之喜”,是指泰东书局曾表示,想办一份“纯文艺杂志”,可以请郭沫若主编;郭沫若就是为这个“表示”而留下来,从自己的方面做着各种努力,包括七月初返日本一趟,组织作者队伍、游说、磋商、拉稿等,但往往稍有落实,书局这边“局面又变了”。其实,从始至终书局并无诚意,一味忽悠他而已。四个月后,疲惫不堪的郭沫若终于也看出来,结局大约将是竹篮打水:

我在当时已经是在准备退路了。住在日本的时候,就象要发狂的一样想跑回中国,就使有人聘去做中学校的国文教员也自誓可以心满意足的我,跑回上海来前后住了三四个月,就好象猴子落在了沙漠里的一样,又在烦躁着想离开中国了。我深切地感觉着我自己没有创作的天才,住在国内也不能创作。———已经三四个月了,所谓纯文艺的杂志仍然没有一点眉目。象我这样没有本领的人,要想在上海靠着文笔吃饭养家,似乎是太僭分了。因此,我又想到还是继续我的学医安全些。世间有很多不怕死的病人,吃饭想来大约也是不会成为问题的。(第122-123页)

虽然是愤世的反话,但客观事实的确如此。就谋个职业论,郭沫若在上海四个月,硬是没有觅着任何机会,怎样来的,还是怎样离开。

之后,连续三次回国经历同样糟糕:1922年6月,回沪校《少年维特之烦恼》;1923年3月,毕业归国;1924年11月,在日译完河上肇后返回。加上前面1921年这一次,郭沫若总计四次在中日间来返,而四次遭遇几乎如出一辙———四处碰壁、货而不售,从没有找着一个固定的职位、领一份固定的薪水。

说起来,也真是怪事一桩。当时与他声名相埒乃至尚且不如者,拥有稳定工作及优厚收入的例子比比皆是;姑不说胡适、徐志摩、周氏兄弟等人,即便刚从中专毕业、做着小学教师的老舍,每月也挣到大洋一百五十四块之多,以致只好挥霍到烟、酒、赌上头去。而郭沫若呢?据他讲,1921年4月至7月,他为泰东书局辛苦编稿、译稿,奔波杂志筹备事,三个月总共只拿到一百四十三块钱,抵不上老舍一个月薪水,就这样,他还“领了那笔钱总觉得有点受之有愧”,原因当然不是他所自嘲的“在当时我的‘流氓痞棍性似乎还不十足”,(第105页),而是能够挣来这样一笔钱,对那时候的他已经是焉敢奢望更多了。

他时来运转,一直要等到1926年南下广州,才算结束了基本上“没有正式受过聘书,也没有领过一次薪水”(第168页)的生涯。可惜好景不长,1927年底,又奔命日本,直到1937年第五次归国,郭沫若终于从此荣华富贵。有心人假如能将他这辈子在中国和日本的五去五返,细细做成文章,其实倒能很精约地展现他命运的起伏。

这接近十年时间的穷偃不起,不特造成生计的艰难,也深刻作用于他的性格和心理,令他充满屈辱。我注意到,在这种生活中的郭沫若,开始变得富于敌意,以致“自卑”。1921年7月,他替泰东书局回日本奔跑杂志事,去京都见了郑伯奇,后者“很有意思把我引去访问厨川白村”,也就是《苦闷的象征》的作者,这书当时在中国新派知识分子里影响很大。郭沫若一口谢绝。书中就此发了一通议论:

我总有点怕见上人。凡是所谓大人名士,我总是有点怕。外国的大人名士不用说,就连吾们贵国的,我也是只好退避三舍的。在这些地方或许也就是不能受人抬举,十年如一日地只能当着“流氓痞棍”的原因。(第110-111页)

所谓“怕”,自惭形秽也。自己混成这样,形容卑微,与名士接交岂不自取其辱(想想当时与田汉的相见怎样“侮蔑”了他)。他不是不愿与名士为伍,实际上他才真正自视名士,比那些洋洋得意的名士更配成为名士,但现实偏偏这样待遇他,所以他的“怕”,除了形迹上的自卑,更是心理上的不平与抗议。顺便说一下,“流氓痞棍”这几个字,是鲁迅《上海文艺之一瞥》一文对“创造社”的讥刺,郭沫若对此没齿不忘,以致很久以后写的《创造十年》及其续篇,时不时反唇相讥地提上一句。其原因,我以为鲁迅此语除了与当时论争有关以外,也深深触到了郭沫若过去“十年如一日”屈辱生涯的隐痛。只是他这隐痛,鲁迅未必知情;在鲁迅,可能只是舒畅一骂,在郭沫若,却会当成“大人名士”的高高在上的蔑视。

当时,不但并未谋面的鲁迅不知情,即便跟他打过交道的文坛人物,对其实际处境看来也知之不多。例如胡适。

郭、胡第一次见面,应是1921年7月在上海。那时,商务印书馆大佬高梦旦请客,既请了胡适,也约了郭沫若。下面的引文,我加了一些着重号,可留心体会:

那时胡适大博士受了商务印书馆的聘,听说就是梦旦先生亲自到北京去敦请来的,正在计划着改组商务编译所的大计划。大博士进大书店,在当时的报纸上早就喧传过一时。我听说他的寓所就是我晚间爱去散步的那LOVELANE的第一号,是商务印书馆特别替他租下的房子。他每天是乘着高头大马车由公馆跑向闸北去办公的。这样煊赫的红人,我们能够和他共席,是怎样的光荣呀!这光荣实在太大,就好象连自己都要成为红人一样。(第131页)

这些地方,都话中有话。或者,是与自己境地、所受礼遇相对照(反推之即可);或者,是不平衡心情的流露,甚至有点“醋意大发”。而这“醋意”,与这段叙述胡适的文字,简直如影随形。甚至结尾也要这么收束:“散席的时候,胡博士和另一位美国出身的博士去打台球去了。”顾影自怜,怨天尤人;郭氏之“醋”胡适,不亦过乎?其实当日胡适有没有瞧不起郭沫若,恐怕还真不至于。尽管那天同去的郑伯奇穿着略嫌寒酸(“伯奇那天愁他没有衣裳穿,他便穿了我在上海用两块半钱缝就的一套法兰绒的西装”),郭沫若穿的是“夏布长衫”,而胡适“穿的也是夏布长衫”,就算胡适会以貌取人,这时也瞧不出什么破绽来。相反的,在未了解真实景状以前,胡适心中的郭沫若,只是声誉鹊起的大诗人,怎会无端倨傲呢?

郭、胡第二次见面,是与郁达夫同在,胡适也未看出太多的异样。第三次终于不同了,郭沫若得了个大尴尬,受刺激之深,完全可想而见之。据徐志摩日记记载:

与适之经农,步行去民厚里一二一号访沫若,久觅始得其居。沫若自应门,手抱襁褓儿,跣足,敝服,状殊憔悴,然广额宽颐,怡和可识。入门有客在,中有田汉,亦抱小儿,转顾间已出门引去,仅记其面狭长。沫若居至隘,陈设亦杂,小孩羼杂其间,倾跌须父抚慰,涕泗亦须父揩拭,皆不能说华语;厨下木屐声卓卓可闻,大约即其日妇。坐定寒暄已,仿吾亦下楼,殊不话谈,适之虽勉寻话端发济枯窘,而主客间似有冰结,移时不涣。沫若时含笑睇视,不识何意。经农竟噤不吐一字,实亦无从端启。(《徐志摩全集》第5卷)

这是1923年10月11日。徐志摩邀集数友(自然都是“名士”)往海宁观潮,途次上海,乃偕胡适、朱经农(教育家,时任北大教育系教授)叩访郭寓。也不知事先有约,还是不告而至,客人找得辛苦,主人也一副措手不及的样子。总之,骤见之下,彼此都目瞪口呆,竟至无话。在徐、胡、朱三人,目瞪口呆想是郭沫若居家之状,实出意外,以他们所过惯的优裕生活,怎么也设想不到文名颇盛的郭沫若便是这般度日,所以朱经农的惊讶竟然到了“噤不吐一字”的地步。反过来,郭沫若又岂不知彼三人肚内在想什么,徐志摩绘其“时含笑睇视”,觉得“不识何意”,其实有何难解?这表情,无非是欲掩尴尬而已。

经此一事,胡适们才实地知道了郭沫若混得如此不济,徐志摩在日记中感慨说:“其生计亦不裕,或竟窘,无怪其以狂叛自居。”至于郭沫若,不啻于被人窥了隐私、瞧了笑话,是一次严重羞辱。彼人也,吾亦人也;彼文人也,吾亦文人也———人和人差别,咋就那么大呢?从此,郭沫若对胡、徐之流,再没有好脸色。

之前数月,徐志摩于1923年5月6日发表《坏诗•假诗•形似诗》一文,说“我记得有一首新诗,题目好象是重访他数月前的故居,那位诗人摩按他从前的卧榻书桌,……他就禁不住‘泪浪滔滔。固然做诗的人,多少不免感情作用,诗人的眼泪比女人的眼泪更不值钱些……”这便是郭沫若的《泪浪》,那时,郭沫若从上海落拓回到福冈,见家里“真正是家徒四壁,这些不消说又是催人眼泪的资料了”(第106页),乃有此作。徐志摩原意可能是一般性地不肯苟同诗的情绪过于碎屑,哪里知道郭沫若的“真情实感”,假如访民厚南里先于写这篇文章,恐怕出言将审慎一些。

徐志摩的记述,兼带还有一个作用,即由此可证1926年以前郭沫若的贫困,确有其事,并非郭氏自己无病呻吟。现在有些读者,因对他晚年言行印象不佳,而认为他为人一贯有文过饰非,此亦不妥。

他在上海,竟至于挨饿。他说,为了写《孤竹之二君子》,他曾安排自己整天不吃饭以体验生活,“求得实感”。我倒有些怀疑,这是否只是“体验生活”那样浪漫。因为他谈论自己生活时好几次提到首阳山。有一天成仿吾、郁达夫和他“聚集在民厚南里”(他的住处),“谈笑”中“把民厚南里当成首阳山”。(第168页)某晚,他和郁达夫两个携手在四马路酒馆买醉,“有一轮满月从街头照进楼来,照着桌上的酒壶的森林。我连说‘我们是孤竹君之二子呀!我们是孤竹君之二子呀!结果是只有在首阳山上饿死!达夫红着一双眼睛就象要迸出火来的一样”。(第141页)1924年8月9日致成仿吾信也有句:“我们的物质生活简直象伯夷叔齐困饿在首阳山上。”如非矫情,看来饥饿与他是并不陌生的。那时他作了一首诗,自况成份很大:

阮嗣宗,哭途穷。

刘伶欲醉酒,挥袖两清风。

嵇康对日抚鸣琴,

腹中饥火正熊熊。

一东,二冬,人贱不如铜。

这个“铜”字,自然是指钱。缺钱,让他品尝着低贱的滋味。他对这社会,已经爱不起来了。

8

遭际吞噬着郭沫若的心灵,不知不觉,他便把自己看作社会所排斥的一员,从个人的失意而升华到对现实的诅咒。就在和郁达夫买醉的那晚———

两人都喝醉了,彼此搀扶着踉踉跄跄地由四马路走回民厚南里。走到了哈同花园附近,静安寺路上照例是有许多西洋人坐着汽车兜风的。因为街道僻静、平坦、而又宽敞,那连续不断的汽车就象是在赛跑的一样。那个情景触动了我们的民族性,同时也好象触动了一些流痞性,我们便骂起西洋人来,骂起资本家来。达夫突然从侧道上跑到街心去,对着从前跑来的汽车,把手举起来叫道:“我要用手枪对待!”(第142页)

“《女神》的序诗上,我说‘我是个无产阶级者,又说‘我愿意成个共产主义者。”那时赶时髦的成份居多,但也不全属无感而发。而六七年来的生活,则把这种情绪加厚了。“在一九二四年初头列宁死的时候,我着实地感着悲哀,就好象失掉了太阳一样。”(第184页)虽然“马克思列宁主义我是并没有明确的认识的”,却无妨朴素地从感情上先认列宁为“太阳”,因为在被冷遇、冷落的处境中,有关无产阶级的理论确实唯一地让他觉着温暖。

“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浅水中。”汉末名士兼寒士祢衡先生在京戏《击鼓骂曹》里这样唱道,同样的怨气,民国初年的名士兼寒士郭沫若则另有表述。时代给了他一套新的言辞。他开始谈论“阶级”和“阶级压迫”,把自己这样生活境地的文人划为一个阶级,把相反生活境地的文人划到另一个阶级。所以,他开始痛骂胡适了。胡适在《新月》二卷十号上有篇文章《我们走那条路?》,列出他所认为的中国五大积弊,特地说:“资本主义不在其内,因为我们还没有资格谈资本主义。资产阶级也不在其内,因为我们至多有几个小富人,哪有资产阶级?”这认识合不合于中国实际,自可争鸣一番。郭沫若却把批判引往对胡适的一股情绪:

博士先生,老实不客气地向你说一句话,其实你老先生也就是那病源中的一个微菌。你是中国的封建势力和外国的资本主义的私生子。中国没有封建势力,没有外来的资本主义,不会有你那样的一种博士存在。(第163页)

他痛苦然而清楚地认明了现实:自己跟胡适这种“中国的封建主义势力和外国的资本主义”的共同宠儿,是无法走在一条路上了。《国学季刊》创刊后胡适曾送他一本,他憎恨地写道:“可惜那一本杂志丢在泰东的编辑所里,我连一个字也不曾看过。”(第172页)

1924年4月,创造社苦苦支撑的最后一份《周刊》香火熄绝。稍早,“首阳山”挨饿的一员、郭沫若倚为“创造社的一根擎天柱”的郁达夫,忽然得到北大召唤,二话不说,抬脚就走;临走还留下意见,那几种杂志“最好是停办”!郁达夫的抽身,将创造社一直以来潜藏着的脆弱表露无遗,另一个成员成仿吾也借这机会显示了不肯恋战的心迹———他“赞成”郁达夫的离去。唯郭沫若未为心甘,但一个要走,一个表示支持,“我自己也就没有再说了”。郁达夫的撤退,从内部给予郭沫若一击:“我碰了一个大钉子,才感觉到我自己招了朋友的厌弃。”(第179页)

至此,从1921年到1924年,郭沫若回国讨生活的全部经历,全都黯然收场。后来,已经再度退往日本的他,得到郁达夫从国内来的消息,说《周报》将由创造社和太平洋社合办,也就是日后那个与左翼文人势若水火的《现代评论》。郭沫若为此大哭了一场,并说:“那位可怜的姑娘夭折了,还受了一次尸奸。”(第187页)这感受,大概不单单适用于那份刊物,也是他自己结局的写照。

当初赞成丈夫“回国去找寻出路”的安娜,早把结果看清。“我的日本老婆自从回到上海以后,她便很少开朗的日子……住在日本时,小儿一有病痛便抱进大学医院去。医生是最可信任的,医费是一文不取的(因为是学生的眷属可以免费)。回到上海以后的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中外的医生没有一个敢信任,医费也贵得惊人。如果有钱倒还没有什么,但在过着奴隶加讨口子生活的人,连坐电车的车费都时常打着饥荒。老婆因此便时常吵着要回日本。”(第183页)郭沫若先让妻儿去了,没多久,自己也看不出在国内呆下去的理由,两手空空告别了苦斗一番的上海。

“那时我自己的确是走到了人生的歧路。”(第184页)他非常沉重地回顾那个时刻。

这句话包含的信息,在有关郭沫若的主流叙述里,被淡化了:1924年4月重返日本时,郭沫若已经打算彻底抛弃文学,重起炉灶,去走他一直不情愿走的自然科学研究的道路。

今天,一般人都知道郭沫若的“弃医从文”,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一点在1924年颠倒了过来,他又曾想“弃文从医”。

注意这段重要的讲述:

再度跑向福冈的意趣,起初是相当复杂的。我自己对于生物学本是很感趣味的人。福冈的九州大学的生物学教授石原博士又是我所敬爱的一位学者,我听过他的生理学总论、遗传学、内分泌学等的讲义,相当地引起了我对于那些学问的向往。……我自己早就有志研究生理学,很想以石原博士为师,把自己的一生作为对于自然科学的奉仕。(第203-204页)

亦见于《孤鸿———致成仿吾的一封信》:

我此次到日本来———最初的志愿是把《洁光》(一部中篇小说———引注)写成后便进此地的生理学研究室埋头作终身的研究。

原因不是郭氏对自然科学燃起了爱,而是在靠文学吃饭的实际摸索中,头破血流,完全失败,铩羽而归。他之盘算“回归”自然科学,根本出于无奈,这条路之于他,事实上比文学更加遥不可及,对此,他心里非常明确:“但是科学家那种枯淡的生活是要有物质条件来做背景的,自己的乃至一家人的生活全无保障,结局只是一张画饼而已。”(第204页)所以这想法本身,丝毫不具可行性,只是衬映着他的徬徨无地而已。

这个关键细节还澄清了一点:1924年的“跑到日本”,并非事先做好了准备与谋划,专门跑到那里去完成向马克思主义者的转变。相反,他惶然失途,走投无路,不知所终。继而在这一片漆黑当中,与河上肇《社会组织与社会结构》相遇,“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通过完成对它的翻译,实行了一次灵魂上的脱胎换骨,作为新郭沫若得到“重生”。

是年11月,重新出现在上海滩的郭沫若,已跟过去斩断联系。花六年时间(自1918年起),遍历炎凉,终于蜕去旧壳。他不但有了新的世界观,还揣着判然不同的自我认识、人生目标和生存哲学。这一次,失意、失落、失败没有重演。虽然开始在上海仍有一年多的跌宕,但显而易见,那个过去未曾跳出文人意识的郭沫若,正坚决朝社会的、政治的郭沫若走去,并在沸腾的广州完成转型。

9

什么是新郭沫若呢?

我们首先来看出自写于1925年的《到宜兴去》里这样一段话:

我从前的态度是昂头天外的,对于眼前的一切都只有一种拒绝。我以后要改变了,我要把头埋到水平线下,多过活些受难的生活,多领略些受难的人生。我在这里虽然开不出什么美的好花来,但如路旁的杂草那样,总可以迸发几株罢?(第356-357页)

“多过活些受难的生活,多领略些受难的人生”,意思好解;但“天外”和“水平线”(也即地平线),以及“美的好花”和“路旁的杂草”是指什么,则须参照另一些话:

从前的一些泛神论的思想,所谓个性的发展,所谓自由,所谓表现,无形无影之间已经遭了清算。从前在意识边沿上的马克思、列宁不知道几时把斯宾诺莎、歌德挤掉了,占据了意识的中心。(第184页)

很清楚的:“天外”,便是“所谓个性的发展,所谓自由,所谓表现”……便是先前我们所论述的他少年时代沿着自己天性所追求、所迷恋的梦想。而今,他要把它们丢弃,从心中“挤掉”了。他将从“天外”跌到地上,甚至于地平线之下。他说,那是被马克思、列宁“挤掉”的。然而,我们整个研究了他从“天外”落在地上的过程,分明看到的却是,生活的困窘如何把他“挤”到现在的态度,如何把原先意识中心的东西“挤”到边沿,又如何把意识边沿的东西“挤”到中心。于是,有一个不得不提的问题:倘若遭际并不如此呢?

他说:

我把我从前深带个人主义色彩的想念全盘改变了。……这种觉醒虽然在两三年来早在摇荡我的精神,而我总是缠绵枕席,还留在半眠的状态里。我现在是醒定了,芳坞哟,我现在是醒定了。(《孤鸿———致成仿吾的一封信》)

他现在当然是醒定了———在六七年的一再碰壁、破灭、蒙羞和一筹莫展之后。假如他的“个性发展”、“自由”、“表现”都一一顺遂了呢?假如他做到了“在上海靠着文笔吃饭养家”而并不“僭分”,乃至像胡适、徐志摩们那样从容优越呢?或者这样问:在有更多选择的情况下,他的“觉醒”,一定是必然的吗?

请允许我这样提问,尽管那未免削弱了郭沫若转变的思想高度,然而我们不能心存疑惑却假装它不存在。这个疑惑是,如果一个人有着天成的、自然的、显而易见的内心禀赋,那么,他是怎么做到去放弃它的。不是说不可以放弃或加以改易,但我们需要合理的解释。一本书的翻译以及就此展开的相关学习,真的足以解释一切吗?

我认为,安娜、孩子、药费、冷眼、民厚南里蜗居的简陋与杂乱、泰东书局的欺骗与戏耍、“上人名士”唤起的压抑、对屈原和首阳山的联想、人贱不如铜、“没有正式受过聘书,也没有领过一次薪水”,以及前期创造社的无计而终……等等,最后加上翻译河上肇和学习马列,才解释了一切。

问题是这样形成的:1917年起,郭沫若结束了他的单身生活,背上家庭的负担。这意味着他将面对社会生存能力的考验。与此同时,出于抱负也好,身体原因也好,他不愿意继续医学专业,打算用笔养活自己及家人。他自衡其才,认为理所应当取得成功,事实是他的确在文学上有了令人瞩目的建树,但有一种情形却不在其想象中,即文学上骄人建树并没有同时带来一帆风顺的实际生活,相反,两者间发生极大的背离。不消说,他无法接受,更重要的是,无从理解。但他仍然尽了各种努力,去实现为自己所设定的人生之路,直至弹尽粮绝。当历尽艰辛,两手空空重返日本时,他对以往自我发生了严重怀疑,这最终导致一个全面的价值重估,毅然决然抛弃过去的理想化的蓝图,改用现实的切合自身实际的眼光,重新选择和调整立场、姿态和生存策略。应该说,起初他也不能评断新的选择和调整终将如何,幸运的是,实践证明他走上了“正确道路”。从此,他再也没有回到那个理想化的、个性的、本来的自我。

约言之,郭沫若上述经历表述了一个深刻的人性难题:纯任天成、率性而生的真我,如何回答和抵御无情现实的播弄与否定?这在挣脱旧时代、旧文化束缚,生命力勃发的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中国,有着突出的典型意义。而郭氏其人,则因其罕有的才情并茂的素质,成为这方面最有表现力的例子。在他身上,我们既看到中国古老文化精神中自由、独立不羁一脉的传承,又看到与欧洲文艺复兴以来非常相似的恣肆汪洋的人性解放和全面发展的面貌;就此而言,他完全是“五四”前后天公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时代精神的绝佳缩影。但是,这样格调的一个人,一旦与现实相碰触,却如此地易于碎裂。在此,我们的议论也许失诸轻松,因为我们都看到了,现实加诸郭沫若的困窘,确实难以面对。但是,我们也不能不在人格力的层面上考虑他的现象;那就是,对于理想的坚守,对于自我的不渝,在中国为什么不大可能贯彻到底,而对理想和自我的抛别,反而往往那么彻底?

如果我们采用了过高的标准要求郭沫若,那其实是因为他本来有着非常接近于这标准的潜质。在我来说,郭沫若以其少有的天资和恰当的性情,包含着中国孕育新型知识分子的充足可能性。末了,他却从“天外”急速地去了“水平线”下,悄然扔掉“美的好花”而拾起了“路旁的杂草”———这些比喻,他自有其所指,我们则凭藉自己的眼睛而另有所见。

对于郭沫若本人,这并非不幸;相反,他走出现实困境,平步青云,终身福贵。这个不幸,属于中国知识分子。我们不能不问,什么原因让我们即使在“五四”那样精神焕发的氛围下,仍然不能收获超越的魂灵。

10

性灵的郭沫若,就这么被政治的郭沫若取代了。

我不知道用“政治的郭沫若”去描述“觉醒”之后的他,是否太过偏颇。问题在于,从《请看今日之蒋介石》到《蒋委员长会见记》,从“机内和机外有着两个太阳”(《题毛主席在飞机中工作的摄影》,1958年)到“亲爱的江青同志,你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做一辈子毛主席的好学生———郭沫若在亚非作家常设局举行的纪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二十五周年讨论会闭幕式上致闭幕词》,1967年),从《红旗歌谣》到《大寨行》,从《十批判书》、《甲申三百年祭》到《李白与杜甫》……最后,连身后事也聚焦于政治地理精心安排。欲寻觅一政治外的郭沫若,曷可得乎?

阮籍有《大人先生传》,其曰:

天下之贵,莫贵于君子。服有常色,貌有常则;言有常度,行有常式。……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挟金玉,垂文组。享尊位,取茅土。扬声名于后世,齐功德于往古。奉事君上,牧养百姓。退营私家,育长妻子。卜吉宅,虑乃亿祉。远祸近福,永坚固己。此诚士君子之高致,古今不易之美行也。

这是阮步兵以叛逆者眼光,为中国文人绘的一幅标准像,深中肯綮,字字不易;不惟传神于当时,千百年后也仍然神奇地酷肖。后面,又有几句算是对自己的刻画:

今先生乃被发而居巨海之中,与若君子者远,吾恐世之叹先生而非之也。行为世所笑,身无由自达,则可谓耻辱矣。身处困苦之地,而行为世俗之所笑,吾为先生不取也。

我发现,这几句话用以烛照1926年以前的郭沫若,近乎毫发不爽。“行为世所笑,身无由自达,则可谓耻辱矣”,郭氏之低回,无非如此。也正像那个讥弹阮籍的人所担心的,“吾为先生不取也”———郭沫若后来果然愤而“不取”于此了。

所以,中国文人跳来跳去,最后跳不出“君子”道路,“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奉事君上,牧养百姓。退营私家,育长妻子”,“远祸近福,永坚固己”。郭沫若之由独抒性灵而附身政治,从“与若君子者远”到成为最大的“君子”,再次印证了这传统的强大。

不过,我们也应该实事求是地说,他与政治的贴近和紧密,并非一上来便如胶似漆,而是跟随着时势,逐步加强,然后才达到了“502”的强度。

这趋势一直在深化,但到建国前,大致还没有完全融为一体。他从国共分裂的血雨腥风逃至日本,虽云是经过了周恩来的安排,但在日十年,确从实际行为上规避了政治,否则,想方设法“寻找组织”的话,总有线索可寻的。他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我方史学虽尊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开山作,而对方或第三方史学则一方面不满它“不免有宣传的意味”,另一方面则承认它“富有精深独到的见解。中国古代社会的真相,自有此书后,我们才摸着一些边际”。(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仍目为学术力作。同样写于流亡日本期间的《创造十年》,正如本文引述所呈示的,不乏个性的残余和尚非刻板的观点,尤其对鲁迅无所顾忌的菲薄,放到以后是不可想象的。就算《十批判书》、《甲申三百年祭》这样的著作,虽然明确含着党派立场,抑或是“应命之作”,但独立的思考和大胆的发挥仍时有所见———顺便说一下,我早年读《十批判书》感到相当过瘾,他对孔子思想的评析让自幼以为孔子是“奴隶主阶级代表”的我开了眼界,他对韩非思想服务于威权的本质的揭露,对秦王政独裁专制的批判,令我舒畅而敬佩,虽然后来得知这些批判的矛头实际上是指向蒋介石的,我也觉得无关紧要,因为他毕竟把一种符合文明进步的价值观留在了人间。

1924至1949年之间的郭沫若,我们已不复指望他如法国卢梭、德国歌德、俄国托尔斯泰那样,成为中国知识阶层独立精神觉醒、解放和崛起的象征,但我们都还感到,他即便作为有特定政治倾向的作家和学问家,那种情形也还是可以接受的,至少我们还能够读到他有创造性以及给人阅读享受的作品。

然而之后呢?余生也晚,建国后郭氏大作,许多不能第一时间读到。我是站在相当的时间距离之外,自行搜寻、检索以往报刊上列在他名下的诗文。我不知道怎样形容所看到的,这里姑举两例,与大家共赏。

1959年2月4日,他在广州为“大跃进”和建国十周年赋诗一首,八天后刊于《人民日报》第八版。标题颇有诗意,《春暖花开》。诗却是这样写的:

在社会主义的东风中,又看到春暖花开,/敌人一天天的在烂下去,我们在好起来。/一九五九年一定要胜过一九五八年呵,/胜利的东风一定要逐步地吹遍全世界!/一九五九年的春天应该是十倍的春天,/今年我们要迎接到祖国建设的十周年。/请看呵,每一个人都在十倍地鼓足干劲,/每行每业都希望能够有献礼火箭上天。/办得到吗?我们肯定地回答:一定办得到!/首先是我们有党的集中的全面的领导,/一千二百多万党员不怕艰难不怕烦剧,/正以身作则地在各个战线上分道扬镳!/党的具体领导把问题阐发得十分详尽,/它把六亿五千万人民的心结成一条心。/调动了六亿五千万人民的潜在的力量,/要巩固人民公社作为共产主义的基层。/党的英明号召明朗地就像春天的太阳,/它叫人们要在实验的基础上敢做,敢想。/它叫人们把革命热情和科学精神结合,/自力更生地,实事求是地,努力发扬独创!/党的关心更和春风一样十倍地温暖呵,/它叫人们要能够保证到睡好觉吃饱饭。/它叫人们要有节奏地结合休息和劳动,/既要在劳动中学习,也要在劳动中锻炼。/六亿五千万人民都要锻炼成为多面手,/亦工亦农亦商亦学亦兵,是路都可以走。/当然呵,总要各尽所能,各就气质之所近,/红透专深,每人在专业上都要有所成就。/请看呵,我们还有社会主义的和平阵营,/以苏联为首的兄弟国家都在欣欣向荣。/苏联的人造太阳行星已在宇宙中旋转,/它开拓着人们的心胸,号召着星际旅行。/在共产主义旗帜下得到了解放的人民,/不仅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并掌握着乾坤!/我们在相互协助,相互学习,并相互策进,/大公无私地,坚决地,反对侵略,保卫和平。/敌人一天天的在烂下去,我们在好起来,/在社会主义的东风中又看到春暖花开。/请看,非洲和拉丁美洲各国人民的战斗,/争取民族独立的怒潮岂不是汪洋如海?/大自然和全人类都在给予我们以鼓舞,/ 我们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向祖国欢呼:/亲爱的祖国呵,你的自然条件多么丰富,/我们要把你建设成地上乐园,花团锦簇!/我们要为你献身,为党的崇高事业献身,/六亿五千万人民都要十倍地鼓足干劲!/我们要使一九五九年胜过一九五八年,/首先要保证钢铁产量的一千八百万吨。/我们要使工业和农业的指标超额完成,/我们要使科学和文艺尽可能放出卫星。/六亿五千万人民在党的领导下要保证:/一九五九年要作出更大的更快的跃进!/办得到吗?我们肯定地回答:一定办得到!/我们要听从党的指挥,大闹全国的协调;/还要加强社会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协作,/一定要使胜利的东风永远把西风压倒!

再看另一首,《六亿神州尽舜尧》,主题是歌颂共产主义风格。登在1960年5月4日《人民日报》,仍是第八版:

(一)

我们敢同死神搏斗,/我们敢同洪水搏斗,/我们敢同任何特大的天灾人祸搏斗,/要使它们在我们的面前低头,/要使它们在共产主义的风格面前发抖!

(二)

共产主义的风格是从必然跃进到自由,/它所要求的是政治挂帅、牺牲自己,/把困难协力克服,把方便送给朋友,/为了党的事业,不仅不计报酬,/有必要时甘愿贡献出自己的生命、鲜血、双手。/死神,洪水,特大的天灾人祸,/在英雄们的眼中应该是根本没有!

(三)

请看,我们抢救了上钢三厂的炉长丘财康同志,/这位在钢铁战线上争取超美超英的战友。/尽管美国权威说:烫伤面积占70%便没有救,/而丘财康同志的烫伤面积却超过了89%!/然而丘财康同志终于抢救回来了,抢救自死神之手。/我们不仅征服了死神,破除了迷信,/而且使外国权威在英雄事业面前丢了丑。

(四)

请看,我们抢救了平陆县的六十一个阶级兄弟!/他们食品中毒向北京急求二巯基丙醇一千支,/已经是晚间,如天明得不到药品救济,/六十一个阶级兄弟便只好等待着死!/大家动员了起来,准备就一切的一切,/而最后空投药品还必须仰仗着飞机。/平陆县的乡村和北京相隔一千五六百里。/夜空中要飞向的地点并无基本的航空设备,/共产主义精神把各个部门在水上、陆上、空中,/用阶级友爱拧成了一条粗大的红丝;/挽着六十一个阶级兄弟从绝望中终于回生起死。

(五)

请看,我们抢救了京沈线上的第12次列车,/战胜了冲断桥梁,吞食山陵的滔天洪水!/列车上的“三八”青年红旗包车组的女青年们,/她们的平均年龄只有二十来往岁。/在洪水的包围中日夜不休地搏斗了四天,/使车上的病弱老幼有吃有喝,得到无比的安慰。/而终于得到外应突破了洪水的重围。/人饥己饥,人溺己溺,古人曾有过这样的鼓吹。/但是几千年来几曾见过有这样的行为?/这些女青年们真和古人所理想的圣贤无愧!

(六)

毛主席的诗句说得好,“六亿神州尽舜尧”,/发扬了共产主义风格的人们实现了这个教导。/十年来的英雄事迹可以写成二十五史,/真正是“数英雄人物,还看今朝”!/遍地都是英雄,人人都可以成为英雄,/但就要你政治挂帅,首先把你自己忘掉。

(七)

通力合作,毫无计较,六亿人民心一条,/真可以使高山低头,江河让路,宇宙缩小!/我们要永远高举起毛泽东思想的红旗,/在死神和洪水的面前高歌而欢笑。/在任何特大的天灾人祸面前高歌而欢笑。/我们要永远接受党的领导,决不动摇;/把天堂建设在人间时刻都可以做到!

可以抄录更多,不过还是告一段落罢。

我自己读到它们时,最深感受并非不忍卒读,而是震动,极度震动。假如这些诗行出自某个劳模或战斗英雄之手,我并不会受到任何震动。这倒不是对劳模或战斗英雄不恭,而仅仅因为他们本不必以文学见长,我们亦不会以诗人的要求衡之。可是,它们却署名“郭沫若”,列在这位中国现代诗第一人名下。如果意识到这一点,不可能不陷入无边的空虚。此时,我们对于诗之为何物,已经摸不着头脑。除去保留着韵脚,在其他任何一点,我们还能找到诗的踪影吗?或者,如果这确实是诗,那么还有什么不配称为诗呢?难道我们不可以把政治文件按句分行,然后也名之曰诗么?

当世中国地位最高、最负盛名的诗人,不光把诗写到这种样子,而且有勇气使之发表。对此,我唯一感觉是大脑完全短路。

郭沫若却沿着那样“诗风”滑行着,一直滑到“文革”。如此到了1967年6月6日,我们便从《人民日报》上读到他如下几句诗,那是他前一天在亚非作家常设局纪念《讲话》二十五周年大会所致闭幕词时,亲口朗诵,翌日由新华社向全世界播发的。它的头一句“亲爱的江青同志,你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我们前面已加引用,现在完整看一下此句所在的那一段:

亲爱的江青同志,你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你善于活学活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你奋不顾身地在文艺战线上陷阵冲锋,/使中国舞台充满了工农兵的英雄形象;/我们要使世界舞台充满着工农兵的英雄形象!

我们可以不质疑他表达这样的内容(除了这种内容,那时也并不存在别的话语),但不能不质疑他为何要用“诗”的形式予以表达。换言之,我们可以谅解他迫于情势说几句假话,却不能谅解把假话写成诗。事实上,没有理由非这么做不可。难道不写成诗,会有人刁难于他吗?应该不会。是他自己想要这么做,仿佛违心说假话犹且未足,还必须从特有身份(文界泰斗)去说,以便起到一种“代表”“带头”的作用———甚至,是便于把假话说得更亲切、更动听,“亲爱的江青同志,你是……”,那种“面对面”的效果,确实有赖于诗的语气。然而,他将诗置于何地?难道对于抚育、滋养、成就了自己的这门艺术,对于自己生命与精神上这赤诚的伴侣,他就没有一点点怜惜、钟爱与守护之心,却忍心将它如此亵渎么?这是我完全不能了解之处。

再退一步:假若那是他审美能力严重退化,而致虽然笔尖流出来如此粗陋干巴的句子都浑然不觉,也还罢了。可是,读1981年5月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英诗译稿》一书,却又不对了。这些文字,是他于“文革”期间,悄悄随手写在一本日本出版的《英诗详译》页边,直到他去世后,家人清点遗物方始发现。当时,他边译边批,留下不少议论,大抵因从不准备示人,所以略无顾忌。例如这句批语(着重号皆为引者加):

这诗也不高明,只要一、二段就够了。后两段(特别是最后一段)是画蛇添足。板起一个面孔说教总是讨厌的。

又一批语:

这首诗并不好,没有什么写实,也没有什么目标,只是些空响的壮语而已。

再看他所称赞的诗是怎样的:

这首诗好,比前面一首好得多,好在写得实在而不做作。但很感人。

我们发现他对于诗的褒贬,跟一般常识原来也还是相近的。我们认为什么东西在诗中不成体统、不配入诗,他的看法也差不多。问题是,假使以其人之语而评其人之诗,该当如何?他所厌弃的那些情形,不正好每每出现在自己诗作中,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么?

这真是怪异而可悲的事情。

陈明远先生披露,1963年5月5日郭沫若给他一封信。近来,经郭氏生前秘书之一王戎笙先生辨析,断言“1963年以后的17封信全是陈明远伪造的”(王戎笙:《郭沫若书信书法辨伪》),此信自然也在其中。这桩公案的曲直,姑置不论,那封信的真伪,也姑且存疑;不过,信中一些话语,揆以郭氏内心(如《英诗译稿》所流露者),就算出于伪造,倒也有几分迹近。信中这样说:

我的那些分行的散文,都是应制应景之作,根本就不配称为是什么“诗”!别人出于客套应酬,从来不向我指出这个问题,但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希望你将来校正《沫若文集》的时候,把我那些应制应景的分行散文,统统删掉,免得后人耻笑!(黄淳浩编:《郭沫若书信集》下册)

“分行的散文”,以此相称,大致相当。而我认为,即便散文,也不能写成如此直白的“空响的壮语”。

面对身后愈益强烈的质疑声,郭沫若亲属不得不替他晚年做着各种辩护。例如郭汉英先生接受访谈时说:

的确,随着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深化,很多问题和矛盾暴露出来。不少共产党人———包括毛泽东同志的缺点,也因地位的改变而发展了。“文化大革命”期间,他曾对我不止一次地感慨过:“很可惜,这是帝王思想,而且妒贤,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是呀,每句话都是“最高指示”,哪里有郭老赞赏的“民主式的代议制”的影子?(王朝柱、郭汉英:《郭沫若晚年二三事》)

我无意怀疑其真实性,相反,愿意相信郭沫若私下会有这种言论,正像愿意相信上面那封被判为伪造的书信反映了郭氏的真实心情一样。恰恰因此,这又引起了我们对他内心世界的另一层关切———我想说的是,我们并不会要求他将真实看法与想法公之于众,我们可以接受甚至赞成他把这类看法与想法隐藏起来;但是,我们不能理解他连篇累牍地呈奉谀诗颂辞,大张旗鼓地说假话。较之于实际做的,他起码还有两种选择:第一,说不成真话,至少可以不说假话;第二,再退其次,连假话也不得不说的情形下,至少也可以说得有点节制,有点保留,稍稍以示犹疑,以便大家明白他内心不是没有抵触。

随着他晚年一些材料披露,我们又看到了新的端倪:继从性灵的郭沫若走向政治的郭沫若之后,最后三十年,政治的郭沫若进而又变化成一个伪的郭沫若。

先前,尽管归附了政治,但未必至于伪;因为他对国民党、蒋介石、胡适这一类名词的敌意,是真实的。后来,“随着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深化”,政治之变甚至连他内心也不能赞同了,但他怎么做的呢?他与这种内心并不赞同的政治,保持最高的一致,严丝合缝,珠联璧合,永远是它毫无节制、毫无保留的赞美者,而且不论政治发展到哪一步,都不落下半步。所以,他已不单单是一个政治的郭沫若,而且是罔顾内心和理智、紧跟政治的伪的郭沫若。

早在1960年,在一封私人通信中,谈及对世英、民英二子的担忧,这么说:

……特别在哲学方面的文字,必须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反复修改。现在早已不是五四时期,尚未成熟的东西,万不可冒失地拿出去发表!对于自己更应严格要求,不能任性。(黄淳浩编:《郭沫若书信集》下册)

他告诫,涉及“思想”,务加小心。“现在早已不是五四时期,尚未成熟的东西,万不可冒失地拿出去发表!”所谓“成熟”,当然以政治标准来断,“反复修改”也无非是直至政治上“成熟”。信中所谈,看似平淡,其实却是现身说法。盖“五四时期”之郭沫若,正是“尚未成熟”的典范,那活泼、富于朝气的时代,用对“尚不成熟”的容纳和祝福,使一颗颗年轻心灵勇于建树,郭沫若于兹受惠尤深。四十年后,他却用“不能任性”规范子女的精神与思想。时代反差如此强烈,而讽刺又是何其辛辣。惟不知口出此言之时,郭沫若曾否揽镜自鉴,而有此身犹在、面目俱非之叹?

从率性而为到“不能任性”,郭沫若之变,似不可以仅用身份、地位来解释。其中,有多少源自对教训的记取、对利害的揣摸、对深渊的预窥……凡此种种,藏在岁月流逝之间;形骸依旧,而神魄暗夺。

郭世英的同学周国平先生,记述了“文革”中某日他在郭府所见一幕:

在一次讨论时,他忽然显得心不在焉,眯眼望着窗外某处,沉默半晌,迸出了一句话:“郭沫若迟早也完蛋!”(《我的心灵自传》)

这一笔,固然写出了真的郭沫若,不知怎的,我更多想到的反而是他的伪。一个“迸出”这句话的郭沫若,与那个当面吟诵“亲爱的江青同志……”的郭沫若放在一起,令人无从回避一个“伪”字。在这二者之间,有太多的察言观色、侦动伺静、谋长计远、拿捏沉吟、惧祸畏谗、虚与委蛇……

就这样,郭沫若走到人生尽头,把家人召至病榻前,满腹韬略地安排后事,运用过人的聪明与平生经验,就政治地理坐标进行了最后一次选择:舍身以肥“大寨”之田、肥“社会主义农业样板”之田。

可惜,那并非点睛之笔,反而成为毕生最大败笔。之如此,纯因他的辞世略微早了一二年。1979年后,随着农村改革开动,“大寨”一词不仅褪去光环,更经实践验明,是与中国农民福祉相反的产物;更不要说,还与它最著名的“高举”者江青有着幽深的缠绕。稍假时日,如果他能看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右派”改正、刘少奇平反……这一系列深刻变化,我以为,无论如何不会发下那样的遗愿。

少年维特,就这样古怪地将归宿选在了“大寨”。呜呼!若真有“时间隧道”可供“时间旅行”,回到写作《女神》的时代,回到醉心陶、庄、王的时代,回到嘉定府求学的自然、率性而叛逆的氛围,他终将回想起一些什么呢?

此刻,我不由想起与郭沫若一样深受王阳明影响的袁宏道的一段文字。当年,出于喜欢,我把它抄在了笔记本上:

作吴令,无复人理,几不知有昏朝寒暑矣。何也?钱谷多如牛毛,人情茫如风影,过客积如蚊虫,官长尊如阎老。以故七尺之躯,疲于奔命,十围之腰,绵于弱柳,每照发眉,辄尔自嫌,故园松菊,若复隔世……嗟呼,袁生岂复人间人耶!(《与沈伯之书》)

当然,这是袁宏道成为“名士”之后的烦恼,假如像1921-1924年间上海的郭沫若一样四告无门,大概就会是另一番感触。那么,也成为了“名士”之后的郭沫若,尤其是晚年为文为人以至于伪的郭沫若,是不是暗中就有了袁宏道式烦恼呢?吾不知也。

一个具有成为“文艺复兴百科全书式人物”最佳潜质的人,最后那样谢幕了。这让人意识到,中国的现代转型虽然已历百年,现代器物、现代景观也灿然可观,但在文化上、精神上,离“现代”仿佛还远。当年,梁任公在《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里将中国现代化道路概括为三个层次:

第一期,先从器物上感觉不足。

第二期,是从制度上感觉不足。

第三期,便是从文化上根本感觉不足。

如今,又将近过去了九十年,我们是否仍“从文化上根本感觉不足”呢?

责任编辑 李秀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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