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浩
1
秦先生拿着学生的画稿从画室出来,缓缓往回走,在走进上新街那条幽深的小巷时,闻到一股幽香。现在是阴历四月天,很多草木都开了花。他抬起头,四下望了一眼,并没看见开花的植物。他用手中的画稿扇了扇面前的空气,花香袭人,逼得他有些心慌意乱。他捏了捏鼻子,摇摇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花香如此过敏。
有人突然叫了一声秦先生,吓了他一跳。他抬起头,看见一个拉蜂窝煤的人满头大汗地把板车让在巷子一边,微笑着,客气地向他打招呼。他点了点头,生怕那人要找他摆龙门阵,匆匆忙忙走过。雨镇南头北里的人差不多都认识,碰上总要聊几句。秦先生从来不喜欢和人闲聊,有时碰上学生家长非要跟他聊聊孩子学习的情况,他总感到痛苦,说上几句,然后逃也似的离开。
雨镇人缘于古老传统,把医生和有学问的人称作先生。秦先生并不是本地人,多年前来到雨镇,人们尊敬地叫他先生。秦先生的学问众所周知,跟他学画的好多学生都直接考上了全国各地的美院,有的还成了著名画家,人们就像尊敬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那样尊敬他。
秦先生看起来很年轻,好像永远只有三四十岁,独自一人住在偏僻的上新街,没有结婚,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结婚。这些年他已搬过好几次家,一次比一次偏远。奇怪的是,人们都在拼命往雨镇最繁华的地方挤,而他却离群索居,仿佛不喜欢沾染人间烟火一样。
如今雨镇的发展重心在东边,省城来的石油公司在那里兴建了一个容纳几万人的拓流厂。围着工厂新建了街区和住宅,有眼光的人蜂拥而至,留下原来的老房子,整楼空着。就连从乡里来卖菜的农民也不愿租那样的房子,因为那地方离繁华街区实在太远,一点也不方便。
秦先生好像从来没感觉到不方便一样,他每天早上九点半迈着小步从住处走出来,用十分钟走到圣灯中学。在学校旁边,有他的画室,有正在等他上课的学生。他泡好一杯茶,喝上一口,慢慢给孩子们讲线条和光的运用。上完两节课,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然后拿着学生的画稿,不声不响地走回家,静悄悄地关上门,把自己埋藏在屋里,直到第二天早上出来。多年来,人们看到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
秦先生住的那栋楼,是雨镇常见的筒子楼,是计划经济年代糖酒公司分给职工的二居室,带个小厨房,没有厕所。厕所在每层楼的一角,属公用,不分男女。早些年,每天早上都能看到一道奇特的景观,每层楼的角落处排着一队上厕所的人,手里拿着一团报纸,或是小孩儿用过的作业本,在厕所前耐心地等待。一个人出来后,排在前面的另一个人赶紧进去。有时也会发生点口角,肯定是有人不冲厕所就跑出来。如果平时有人上厕所,厕所门刚好是关上的,来到厕所前的人都要亮开嗓门,大声招呼一声:里头有没得人?如果有人正上厕所,通常都会慌忙吭一声。这形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大人小孩儿都懂得遵守。所以一个楼层的人共用一个厕所也没觉得不方便,也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相反,在那时住这种楼房的人都有一种自豪感,因为他们算是国家工作单位的人,他们的房子是国家给他们的。不过,现在没人有那种感觉了。以前这里住的几十户人,都搬到小镇东头去了。
秦先生看中的就是这里比较清静。他以前住在圣灯中学的一幢楼内,离他画室不远,也是筒子楼,共用一个厕所。那里住的是学校的退休老师,都是知识分子,住在一起应该有共同语言。不过后来秦先生还是搬走了,老师们不知他为什么要搬走,觉得很遗憾。
秦先生后来搬到河街,住了好几个年头。河街后面是前河,推开窗户就能享受到河里吹来的风。河面上有时飞着几只野鸭,还有不慌不忙的打鱼船,很优美,很宁静。夏天有些老头在河边乘凉,有时也有几个谈恋爱的中学生偷偷摸摸出现在河边的草丛中。
秦先生的房东在那些年离开雨镇去成都做生意,亏了本,垂头丧气地回来,秦先生只好又在别处找了房子。
谁也不知秦先生为什么不买一套房,前几年这里的房子还很便宜。按现在的房价,秦先生也应该买得起。自从他教出的学生出名后,找他学画的孩子就多了,学费也不低。不过,人们想起秦先生不是本地人,说不定他哪一天就会回到自己的家乡去。何况他又没结婚,买来给谁住呢?
前几年,雨镇上的人还热心地关切着秦先生的终身大事。他们都说秦先生应该找一个女人,想来想去也没想到谁家的闺女配得上秦先生。虽然雨镇是盛产美人的地方,但以秦先生的人品和才气,在雨镇还真找不到一个配得上他的人。人们暗里替他着急,秦先生自己一点也不急,他还是那样安安静静地从街上走过,到画室,上完两节课,又从容不惊地回到他住的地方。
秦先生频繁地搬家,又总找僻静的地方,这引起过人们的怀疑。男人哪能离得开女人呢?有好事者说秦先生肯定暗里有相好,说不定就是哪家的风流怨妇。以秦先生的风雅模样,随便朝哪个女人看一眼也会让她耳热心跳。好事者们在秦先生的房前屋后守了很多个晚上,也没发现什么情况。人们的怀疑不攻自破,秦先生愈发让人们尊敬,有关他的个人生活也愈来让人觉得神秘。
从上新街幽深的巷子走到头,就是秦先生的住处。他住在二楼,从楼梯口第一道门数,第五道门便是他的房间。除了楼上还住着一个老头外,整层楼就只他一个人,好在楼上的老头也从不串门,为他免去了俗事的打扰。
秦先生爬上楼,微微喘了口气,天气真暖和,有细汗冒出。他掏出钥匙,正要打开门,突然从身旁蹿出一只小黑猫,吓了他一跳。他跺了跺脚,那只小黑猫跑开了,藏在远处,不停地叫着,好像在思春,叫得人心烦。
秦先生打开门,从门里拿出一双拖鞋,换上后,走进去,转身关上门。
整座楼里只有那只思春的小黑猫喵喵的叫声。
2
夜里,秦先生感到一阵燥热,醒来,喝了一口凉水,躺下,还是睡不着,被子里像生着一团火。秦先生醒着,突然想起白天闻到的花香,还有小黑猫思春的叫声,猛然感觉浓春已经来临,又是一年了,他默默地想着,乱七八糟。重新睡着前他想起明天得找一床薄一点的被子出来,再盖这样厚的棉被会受不了的。
天快亮的时候,秦先生又醒了,感觉身上潮乎乎的,一摸,是汗。他感叹,这天,说暖就暖了,前几天下雨,还有人穿棉大衣呢。他感觉时间还早,干脆脱了内衣,继续躺在床上。不过,因为夜里出的汗多,身上反倒凉飕飕的,感觉很不舒服,心想得洗洗澡了。
家里没法洗澡,要是有厕所的话,就可以安装一套热水器。他考虑了很久,要不要在楼道的厕所里安装洗澡设施,反正那个厕所也只有他一人在用。他想了半天,身上的汗慢慢干了,决定还是等等再说。
雨镇有很多公共澡堂,票价也便宜,只有一块钱。秦先生从不去澡堂洗澡。人们从没在那些场合看见过他,好像他从来不洗澡一样。
九点半,秦先生准时从门里出来,照旧拿了学生的画稿下楼去。昨晚睡得不太好,神情有些憔悴。他走下楼,身上落满雨镇难得一见的阳光。想不到今天的天气真好,他觉得有点热,后悔穿了一件棉衣在里面。
巷子里还是飘着一股浓浓的花香,他用手中的画稿扇了扇迎面而来的空气。人要是像一棵树一样活着该多好啊,平平静静,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天……
他的沉思突然被一阵吆喝声打断:“磨———剪———刀———呢!磨———剪———刀———”
一个瘸腿的中年男人肩上扛着一根高脚板凳,上面镶着一块磨刀石,一把磨得明晃晃的大剪刀用一根绳子系在板凳上。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每走一步,屁股就朝天上翘起来。
秦先生在快要路过那个瘸子时,瘸子扭头看了秦先生一眼,脸上堆着笑,朝秦先生点了一下头,轻轻说:“你家里要磨剪刀吗?”
秦先生看了那个瘸子一眼,瘸子的笑容在那张丑陋的脸上展开,显得很诡异。秦先生仿佛看到了凶猛的毒蛇,他的脸一下变得苍白,额头上滚下冰冷的汗珠。许多年来,他第一次放弃了保持多年的优雅从容的步伐,几乎是飞奔一样,把那个磨剪刀的瘸子甩在了巷子里。
他出现在画室的时候,学生们感到特别奇怪,秦先生今天居然提前了五分钟到来。他满头大汗,好像刚洗完澡出来。学生给他沏了一杯茶,端到跟前,他接茶杯的手不住地颤抖。
隔了一会儿,他喝下一杯茶,感觉好了一点,然后开始给学生上课。他感觉口干舌燥,额头上一直冒着虚汗,只好不停地喝着水。他讲完一个学生画稿中存在的毛病,端起茶杯正要喝水,突然外面又传来一阵吆喝:“磨剪刀呢———”
他的茶杯掉在了地下,啪的一声,摔得粉碎。学生们抬起头,看见秦先生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
画室外的街道上,瘸腿的中年男人摆开摊子,正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
秦先生走出去,站在画室门边,多年来,他第一次这样怒气冲冲,对磨剪刀的中年瘸腿男人“喂”了一声。那人回过头,看着秦先生,问道:“你要磨剪刀吗?”
秦先生脸色阴沉,对那个人说:“你能不能走远点?我们这里在上课!”
瘸子听了秦先生的话,昂着头说:“你凭什么让我走远点,这街道又不是你家的!”
秦先生脸如土色。这人肯定不是雨镇的,雨镇人都认得秦先生,从不会这样和他讲话。秦先生退回教室,对学生摆摆手说:“下课!”然后逃一样离开了画室。
3
秦先生从画室回来后一直躺在床上。他好像病了,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他回来后从里面锁好门,又搬了一座沙发挡在门后,生怕小偷闯进来一样。他连衣服也没脱,用被子蒙着头,说不清睡没睡着,迷迷糊糊中不停地做着多年来一直重复的那个噩梦。
他听见敲门声,身体缩成一团。门外的敲门声越来越激烈,他惊慌地爬到床下,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床下也并不安全,只要一猫腰就可以看见。这时门外的人开始用脚踢门,他慌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如果从窗户跳出去,门外的人肯定会发现。屋里无处可藏,他突然看见自己的鞋放在床下,便一头朝鞋里钻进去。可衣服穿得太多,脑袋伸进去后,身体怎么也没法进去,要是把衣服脱了留在地上也会让外边来的人发现。他只好使劲往里边挤,刚钻进去,门就被打开,一个瘸子拿着一把大剪刀闯了进来。
瘸子拿着那把明晃晃的大剪刀,朝房间里的各个地方看了一眼,然后朝床边奔来,他得意地笑了笑,说道:“我就知道你藏在这里面!”然后他拿起了鞋。
秦先生狼狈地爬出来,绝望地看着瘸子。
瘸子笑了笑说:“你不认得我了吗?”
“你是谁?”
秦先生缩成一团,身体像筛糠一样抖动,战战兢兢地问。
瘸子晃了晃手中的剪刀,说:“你不认识我也该认识这把剪刀吧!”
“你是……”秦先生惊恐地向后退了几步。
瘸子又笑了笑,得意地说:“我是王二,想不到你跑到这里来了。”
“你想……怎……怎么样?”
秦先生面如死灰。
“想不到你跑到这里来,他们还叫你先生,他们做梦都想不到一本正经的秦先生以前是什么人,都干过什么事!”
“我以前什么也没干,都是你们这些人诬陷的。”
“诬陷?你看这是什么?”
王二得意洋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以前的事都写在上边呢,你要不要听听?”
秦先生摇摇头,脸色惨绿,急得大汗淋漓,拼命地喊出了一声“救命”,结果醒来,拉开灯,看了看门,门还是完好地锁着,沙发也在门后。他擦了擦身上的汗,再也不敢闭上眼睛。
4
第二天早上,秦先生一出门,就听街上传着一个骇人的消息:头天在街上吆喝磨剪刀的瘸腿中年男人在海天歌舞城后面不远处被人打死了。这是雨镇多年来的第一条命案,很多人都跑到出事地点看热闹。秦先生也跟着人去看了看,瘸腿的中年男人死在街头的一个垃圾桶旁,身体扑倒在地,后脑勺上结着凝固的血迹。显然凶手是从后面用硬物将他击倒的,没想到一下就要了他的命。
派出所所长胡文革带着他的警员不停地忙碌着。雨镇多年来相安无事,派出所的干警从没为治安状况操过什么心,他们每天坐在派出所的老房子里喝茶,要不就跑到街上和人甩扑克,除了那身衣服外,其它地方和任何一个雨镇人都没有区别。突如其来的命案打乱了他们的生活秩序,也让他们感到了一丝兴奋。他们好像突然想起自己是一个警察,想起自己与众不同的责任,于是板起面孔,忙着维护现场,忙着照相。
秦先生看着胡文革臃肿的身体像皮球一样,在人群中滚来滚去,感到很滑稽。他不喜欢这个人,特别是他的名字。以前他碰上这位所长时还点点头,后来听说这位所长的名字原来叫胡大勇,“文革”中改了名字,从此大红大紫。他搞不懂这位所长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改这样一个名字。总之,他不喜欢这个名字,每次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
秦先生看了一会儿,觉得没多大意思。不就是死了一个人吗?他不明白小镇人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好奇心,整整围了一条街,有的甚至还端着吃早饭的碗,一边吃,一边伸长脖子张望。
秦先生转身回到画室,学生们来得不齐,估计也看热闹去了。他没说什么,也没叫人去找那几个没来的学生,泡好一杯茶后,开始讲课。
学生们看见秦先生的眼睛红红的,布满血丝,大概一夜没睡。他又恢复了昨天以前的状态,沉稳,平静,昨天秦先生在课堂上的失态只不过是身体不适的反应。
上完两节课,秦先生依旧不慌不忙地走在街上,准备回家。街上吵吵嚷嚷,人群仍然没有散去。死者的家人已经来到,人们才得知这个磨剪刀的瘸腿男人是离雨镇大约三十公里外东安乡的一个农民,在外打工摔断了腿,为糊口学了磨剪刀的手艺,这是第一次到雨镇来摆摊,想不到才来一天就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死者家人的哭声让小镇笼罩着一种悲伤,雨镇人虽然对死者表示同情,但他们更大的热情是在讨论这件命案的原因。秦先生不明白死者家人的哭声为什么那么响亮,甚至有些夸张,好像高音喇叭,全镇人都能听见。其实不管他怎么死的,反正都会死去。就像一棵树,从种子到树苗,再到参天大树,从春天到冬天,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天老死或是被人砍掉。他也不明白雨镇人为什么有那么大的热情讨论这件事,现在差不多全镇人———除他以外,全都参与了这事。他摇了摇头,仿佛觉得很可笑。
他回到住处,看见沙发上有件衣服,上面沾着暗红的颜料一样的东西,想必是画画时不小心碰上的。他拿起那件衣服,扔进洗衣机里,正要灌水,却没打开水龙头,而是伸手把那件衣服拿起来。他仔细看了几眼,又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皱了皱眉,突然想起那个死了的瘸腿中年男人后脑勺上凝固的血迹,感觉有些恶心,于是把衣服扔进了灶膛,一把火点着了。
做完这些,他感觉心情很好,这里没人会讨论街上发生的那些无聊透顶的事。他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的山,做着扩胸运动,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春日里的新鲜空气。这时,突然从楼上掉下一袋垃圾,落在了他的阳台上,一股恶臭传来。他皱了皱眉。楼上的老头总是扔垃圾下来,每次去与老头交涉,他都装聋作哑。秦先生的修养再好,也感觉自己快忍不住了。
秦先生停止了扩胸运动,他用脚踢了踢垃圾袋,发现里面装的是动物粪便。他猜这东西估计是猫的粪便,他曾在外面的走廊上亲眼看见猫拉过这奇臭无比的东西。
秦先生捏住鼻子,强忍住巨大的恶心。这事要是碰上别人,肯定不依不饶。不过秦先生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他没发火,用两根指头拎着垃圾袋扔下阳台就算了。
傍晚,雨镇的天空飞起细雨,远近雾蒙蒙一片。这是雨镇独特的标志,一年四季,雨镇的天空时常飘着这样的细雨,空气中飘着暖暖的润潮,小镇的万物浸泡其中,慢慢发霉,慢慢腐烂。
秦先生慢慢吃完土豆炖腊肉,早早上了床,多年来的小镇生活已让他养成了这一习惯。雨镇人碰上这样的天,大多都聚在一起打麻将,或泡杯清茶天南海北地摆龙门阵。秦先生不喜欢打麻将,也不喜欢和人吹牛。他喜欢雨镇这腐烂潮湿的气息,这样的雨天,他选择躺在床上,听酥酥的细雨在天空中轻轻地飘洒,如丝如泣。
秦先生的雅兴被一只猫的叫声惊扰了,那只猫充满春情的叫声在夜晚里四处回荡。他用棉花塞住耳朵也无济于事。那只猫越叫越响,奇怪的是,那猫每叫一声,他的心就像被一根鞭子抽打一下。他找来衣服,把头紧紧蒙着,可猫叫声无孔不入,一晚的时光,他被猫叫声折磨得精疲力竭。
小雨仍然没有停,这样的小雨通常一下都是很多天,甚至到永远,雨镇人已经见怪不怪了。秦先生喜欢这样的天气,这也是他喜欢这个小镇的一个理由。这样的天气,躺在床上,盖着薄被,睡过去或者醒来,都非常惬意。可今天的惬意却提前消失了。
“真是只该死的猫!”
秦先生给学生们上完课后,没有直接回家。他打着一把陈旧的雨伞,去了菜市场,买了他最爱吃的豆干。旁边有一个鱼摊,老板正在杀一条鱼,一只猫守在旁边不停地叫唤。老板剖开鱼肚,把内脏扔在一边,那只猫哧溜扑过去,埋头狼吞虎咽。鱼摊老板抬头看见秦先生,打了声招呼,接着问:“要不要来条鱼?我给秦先生优惠价。”
秦先生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猫,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想不到猫这么馋!”
鱼摊老板说:“猫就是闻不得腥,前两天我养在水缸里的鱼都被它抓走了两条。”
秦先生笑了笑,没有说话,目光仍盯着那只贪吃的猫。
鱼摊老板说:“来一条吧,这鱼是河里的,保证鲜嫩。”
秦先生犹豫了一下,说:“那你给我来一条小的吧,刚好够一个人吃就行了。”
秦先生打着伞在街上又犹豫了片刻,最后去了一家五金杂货店。老板是一个秃顶的老头,他看见秦先生走进店内,客气地哈了哈腰,连忙说稀客。秦先生点了点头,眼睛朝货架上扫着,好像在找什么。老板问:“秦先生需要什么东西?我帮你找!”
秦先生说:“家里的老鼠厉害……我是说有没有办法……”
老板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老鼠药,有,我这里有好多种老鼠药,你稍等一下,我这就给你拿!”
老板从货架下面拿出一堆鼠药,秦先生看了看,不知买哪一种。他抬头对老板说:“那东西很狡猾……我是说哪一种药最厉害?”
老板笑了笑说:“那东西再狡猾也比不过人狡猾,你买针剂的吧,无色无味,不怕它不上当。”
秦先生拿了几支老鼠药,掏出钱,老板死活不收,急着摆手说:“秦先生来店里那是看得起我这老头,这几毛钱的事算什么呢!”
秦先生见他执意不收,只好谢过,转身出了门。
5
小雨歇了之后,住在楼上的老头拄着拐杖下楼来,到处找他的猫,最后在一堆垃圾中找到了,尸体已经发臭。老头拎着小猫的尾巴,眼泪汪汪,见到从外面回来的秦先生,说道:“我的猫死了。”
秦先生看见老头的可怜样,便说:“你快扔了吧,改天再去买一只。”
老头有些愤怒:“我的猫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呢?”
秦先生说:“那可不一定,好端端的人说死还不是死了。”
老头不舍得扔下死猫,嘴里喃喃着,不知说些什么。
秦先生上到二楼,正要打开自己的房门,突然闻到走廊里有一股香气,他抽了抽鼻子,闻出这不是花香,而是女人的胭脂味。他四下里看了看,发现隔壁房间的门口,有拖把拖过的水印。
秦先生打开门,坐在沙发上,突然显得心神不宁。他一直坐在沙发上,懒得动一下。走廊里响起脚步声,非常清脆,像一只啄木鸟在啄一棵干枯的树。是女人,只有女人的高跟鞋才能叩出那种声音。秦先生悄悄拉开窗帘的一角,朝门外的走廊望去。那人已经走过,只看到一闪而过的鞋,一双红色的高跟鞋。
脚步声渐渐消失,人已下楼去了。
秦先生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乱七八糟。他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直到夜深,门外什么也没响起。
日子好像每天都一样,过了白天,就是漫漫长夜,无所谓新旧。秦先生上完课后坐在画室外,沐浴着阳光。圣灯中学退休的何老师凑过来,对秦先生说:“胡文革说找到了破案线索,有人看见磨剪刀的瘸子和一个卖豆腐的人为争摊位吵嚷过。”
秦先生不愿聊天,但凑过来的何老师很热情,以前又在一个楼住过,不好伤了他的面子,便心不在焉地回答道:“那个卖豆腐的不可能是凶手。”
“对头,这显然是谋杀,卖豆腐的已被抓了起来,但卖豆腐的为啥要杀他呢?那个磨剪刀的是第一次到镇上来,也没和人结过仇……”何老师喋喋不休。秦先生无心讨论,他抬起头,望着街上,一个穿着红色风衣的女人正从远处袅袅绕绕走过来。
她的头发散披着,波浪状,红色的风衣敞开着,像一道温柔的闪电,优雅地飘舞,一条轻柔的白色丝巾护着白嫩的脖子,淡黄色的上衣紧紧包裹着滚圆的胸脯,齐膝的黑色皮短裙下是俊美修长的腿。她款款行来,轻击地面的是一双惊艳的红色高跟鞋。
她肯定不是雨镇的,整个雨镇也找不出这样优雅华贵的女人。就在那个女人快走过来的时候,秦先生一边想一边收回目光。
何老师说:“胡文革把那个卖豆腐的关了起来,审了一天一夜……”
何老师的话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你们这里可以裱画的吗?”
秦先生抬起头,那个女人就站在他面前,红色风衣挟着一股香风袭来。她果然不是雨镇口音,软软的,语气中也仿佛带着一股香水味儿。
秦先生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女人期盼地望着他,眼神专注,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矜持和小女孩似的调皮,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秦先生,神色自若,带着一丝微笑。秦先生不得不低下头,屏住呼吸,生怕那恼人的香水味再钻进他的肺腑。
何老师摆摆手说:“这里是学画的地方,不裱画。”
女人没说话,袅袅绕绕走开。秦先生盯着刚才女人站过的地方,慢慢地舒了一口气。
“结果正像你说的那样,卖豆腐的肯定不是凶手,因为那家伙差点被打死了也没承认,你说胡文革这头猪到底能干什么?”
秦先生抬起头,看了那个走远的女人一眼,回头问何老师:“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胡文革那家伙只能吃干饭,都过去这么多天了,连凶手的屁也没闻着。”
秦先生漫不经心地说:“是吗?”
何老师突然伸过脑袋,小声地说:“我跟你说,胡文革那东西可不是好鸟,文革的时候,我们一个老师骂了他一句杂种,你知道他做了啥,他在冬天里让那个老师脱了裤子在河边站了一宿,那是数九寒天啊,下边啥也没穿,那个老师倒没死,可落下病根,一辈子都不能人道了……”
秦先生恐惧地望着何老师,何老师又开始饶舌般地说道:“你认识那个老师吧,就是前几年刚死的黄老师,你说一个大老爷们一辈子不能人道,那是啥滋味……”
秦先生捂住耳朵,犹如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逃也似的离开了何老师。
6
秦先生终于见到了隔壁所住的人。他从外面回来正要打开门,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手里拿着抹布从屋里出来,他看了秦先生一眼,礼貌地笑了一下,然后问:“你是秦先生吧?”
秦先生点了点头,他不喜欢跟陌生人说话。
那个男人笑了笑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我是本地人,一直在雨镇读书,后来考上大学才离开这里。”
秦先生仍只是点了点头,他想赶紧把钥匙插进锁孔里,打开门后,躲避那个男人的纠缠。那个男人放下手里的抹布,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递过来,说道:“这是我的名片。”
秦先生不得不抬起手,接过那张纸片,瞄了一眼,上面写着什么石油开发有限公司副总经理,何胤博。
那个男人笑了笑,谦虚地说:“秦先生叫我小何吧,以后我们就是邻居,还请秦先生多照顾。”
秦先生本不想搭理这个人,听了他后面的话,问道:“你怎么住这么偏的房子?”
何胤博回答道:“我在东边石油公司上班,房子在装修,这是我们以前的老房子,我和内人先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秦先生哦了一声,听说他们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心里有些不安。何胤博接着说:“我知道秦先生喜欢清静,我们只是晚上住这里,白天要上班,对了,丁香,出来见过秦先生!”何胤博朝屋里喊了一声。
秦先生赶紧说:“没事,你们忙吧!”说完转动钥匙,他的门还没有打开,隔壁屋里的女人已应声出来。红色的风衣,波浪一样的头发,淡黄色的紧身上衣,黑的皮短裙,修长的腿和红色的高跟鞋,只是脖子上少了白色的丝巾。秦先生感到心脏开始加速跳动,他又闻到了那袭人的幽香。
女人微笑着,礼貌地朝秦先生点了点头,眼神中仍保持着仿佛与生俱来的矜持和高贵。秦先生不敢看她的眼睛,低下头,错开目光。她突然开口说道:“你是画室的那个老师吧?”
秦先生谦逊地点点头。何胤博指着秦先生对女人说:“这就是我以前跟你讲过的我们镇最有名的画家秦先生!”接着他又对秦先生说,“这是我的内人丁香,以前我老提起你,她非常崇拜搞艺术的。”
秦先生感觉有些头晕,女人身上的香气逼得他喘不过气。他心慌意乱,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敢抬头,慌乱地打开自己的门,进屋去了。
他倒在床上,心里狂跳,一股被岁月深深埋藏的激情在心底升腾起来。他不停地做着深呼吸,努力想恢复以前的那种平静状态。他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几十年都这样过来了,未来也会这样过去,一切都不会扰乱他的心。”
他喝了一口冰冷的水,再用凉水洗了一把脸,感觉好多了。一切都重归平静,他笑了笑,仿佛在讥讽自己内心的愚蠢,讥笑那股莽撞的激情,只有十几岁的小伙子才有那种糟糕的表现。
不过她真的很美!他在心里不得不这样承认。这种美是他从没见过的,多年来他在小镇没见过,在他充满无穷想象力的画作中也未出现过。怎么说呢?她的全身无不焕发着一种魔力,从卷起的发梢,白嫩的脖子,滚圆的胸脯和葱一样挺立的大腿上,向外辐射着让人抗拒不了的力量,只要看上她一眼,血管里的血就会像煮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
这是一幅天作的美人图,多少画家穷尽一生的才华,也无法创作出这样充满蓬勃生命力的青春形象。
他终于放开心里的那些限制,不带一丝邪念,无边无际地幻想起来。
后来,他的心里涌上一丝悲哀。她就在隔壁,那个男人就在她身边。他为自己心里涌起的悲哀感到吃惊,却又不愿克制。他清醒着,从床上跳下来,靠在那面墙上,侧耳倾听,以为透过墙能听见她的呼吸,听见她的说话声。墙壁冰冷,什么也听不见。直到第二天早上,清脆的高跟鞋踩击地面的声音传来,他从床上跳起,赤着脚,跑到窗户边,悄悄拉开窗帘一角,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背影。不过,脚步声仍在,美妙极了,那双可爱的脚就像轻轻踩在钢琴上一样,流淌的是动听的乐声。
7
天气越来越暖和,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大概就是这时了。秦先生脱下棉衣,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羊毛衫。镇上的中小学都组织了学生春游,野炊。他想,是不是也让画室的学生走进春天的田野里写生去。
最终他想应该去,这难得的好时候,不能老窝着。他在画室把这一决定告诉学生的时候,学生们都欢呼雀跃。他正在宣布有关写生的具体情况时,画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留着长发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
秦先生有些气恼,他看了看来人,说道:“你干什么?我们正上课呢!”
那人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说:“你还认识我吗?秦先生,我是尹艺夫。”
秦先生仔细打量着门口的人,马上认了出来。
“尹艺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上前握住尹艺夫伸出的手。
尹艺夫说:“昨天刚回来,今天特地来看看先生!”
秦先生脸上露出快乐的笑容,他为自己的学生还记着他感到欣慰。这是他当年教出的最好的学生,现在是著名的青年画家。
学生们都知道镇上出了一个著名画家尹艺夫,也知道尹艺夫当年跟秦先生学过画,都崇拜地望着。秦先生望着学生们说:“这是你们的师兄尹艺夫,现在可了不得,成名人了。”
尹艺夫动情地说:“这都是秦先生教的,没有秦先生就没有我今天的成就。”
秦先生说:“哪里,都是你悟性好,再加上勤奋。”
学生们鼓起掌来。末了,尹艺夫小声说:“有点小事要麻烦秦先生。”
秦先生问:“什么事?”
尹艺夫说:“这次回来,镇政府很重视,准备搞一个欢迎酒会,镇里的头面人物都去了,县电视台还要录像,他们觉得这种场合应该少不了秦先生,又知道秦先生不爱热闹,所以让我来……”
秦先生皱了皱眉,说:“这……”
尹艺夫说:“我自己也不喜欢这样,兴师动众的,可他们都准备好了……”
秦先生低头不语,见尹艺夫期盼地望着他,不好当场拒绝,便说:“你让我考虑一下吧!”
尹艺夫说:“明天中午,等你上完课我来接你。”
秦先生没表态,他不喜欢那种场合,多少年来一直这样,谁请他也不去。
可这是他最喜欢的学生,成名了还记着他呢,这次亲自来请他,不去肯定会让他面子过不去。但他一想到那种场合,又摇了摇头。
他一直在犹豫,下课后,在走进上新街那条幽深的小巷时,还没想好怎么办,正低着头琢磨时,突然听见后面传来摩托车的发动声,回过头一看,是住他隔壁的何胤博。
何胤博看见秦先生,一脚踩住刹车,问道:“上完课啦秦先生?”
秦先生点点头。何胤博又说道:“那个尹艺夫是你的学生吗?”
秦先生抬起头,平淡地说道:“学过几年。”
何胤博说:“真不简单,秦先生教出那么大的画家。”
秦先生谦虚地说:“是他自己有悟性。”
何胤博说:“哪里,名师出高徒,对啦,明天中午镇政府要给尹艺夫举行接风酒会,还给我发了一张请柬呢!”
秦先生说:“是吗?”抬起脚慢慢向前走。
何胤博没有下摩托车,一只脚踮着地,跟着向前走。
“我哪有时间,这几天忙得不行,只能让我内人丁香去了,对了,秦先生去吗?”
秦先生说:“还没决定呢!”说完继续慢慢地向前走。快走到楼下的时候,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8
情况就像他猜想的那样,整个场面乌烟瘴气。秦先生坐在大厅里的一角,厌恶地看着室内高谈阔论的人。他穿着一套考究的西服,显得很庄重,很正规。但是,没隔多久,他就为这身衣服后悔起来。因为来的每个人都显得那样委琐,油腔滑调,好像这对他的庄重是一种侮辱。不过,也许这种情况不久就会得到改观的,因为在场缺少一位真正优雅的人。
镇政府的领导还没有来,画家尹艺夫也没到,大厅里坐着的都是镇上的头面人物。派出所所长胡文革靠在门边的沙发上,不停地抽着烟。几天没见,他的脸变得又黑又黄。圣灯中学校长语带讥讽,和胡文革说着话。胡文革默默地抽着烟,末了,他的声音高起来,对校长说:“那你认为这场谋杀到底该从哪个地方下手呢?”
校长看着被激怒的胡文革,有些洋洋得意,他幸灾乐祸地说:“我只教得了学生做算术题可教不了一个派出所所长去破案,不过,可以逆向思维嘛!咱们为什么不反着想想呢!”
大厅里的人见两人争得面红耳赤,都把头扭了过来。校长见大伙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便更加夸夸其谈。
“我们的思维都喜欢顺着想,比如我们看见那个瘸子后脑勺受到攻击,就猜想是有人从后面杀了他,其实有些事情本来很简单,可偏偏把它想得太复杂,咱们为什么不想想其它原因,比如他见钱眼开,为了杀别人,结果被别人杀了呢……”
“不可能,你这完全是放屁!”胡文革终于忍不住了,打断了校长滔滔不绝的演讲,“你说的一点根据没有。”
校长不甘示弱,马上抢白道:“你以为你有根据,你把那个卖豆腐的关起来,结果呢?如果卖豆腐的和死者发生过口角就是证据,那当天还有人看见秦先生和瘸子说过话,那你怎么不怀疑秦先生也是杀人凶手呢?”
突然有人提到他的名字,秦先生的身体一抖,望着争吵的两人。校长看了秦先生一眼,希望能获得秦先生的支持,同时为自己强有力的反驳感到得意。胡文革也看了一眼秦先生,说道:“我们已经调查过,秦先生和死者当天是说过一句话,但那根本不是口角,我们的怀疑是讲证据的,不是编故事。”
大伙见两人拿秦先生说事,立即插嘴说道:“你们有完没完,怎么拿秦先生开玩笑,秦先生不计较,可也不能欺负善良的老实人啊!”
秦先生笑了笑,说:“你们可得好好调查调查,没准我真是杀人凶手呢!”
大伙一听,都笑了。
不久,镇政府的领导拥着尹艺夫来了。众人起立,互相打完招呼,开始落座。镇长坐在对面主持宴会,秦先生被按在了主座,左边坐着尹艺夫,安排右边的人时,才发现还有一个人没来。镇长说:“石油公司的何总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呼应道:“何总还没来呢!”
镇长说:“留着座,何总可是我们雨镇的财神爷,咱们等会儿。”
秦先生知道他们说的何总就是何胤博,昨天他不是说很忙来不了让他的内人来吗?他望了望留着的座位,呆会儿她来了将坐在自己的旁边,他感觉有一股莫名的激动。
席上的人又开始聊起那件命案,这会儿胡文革老实了,一言不发。众人发表着各自的意见,后来镇长也发了话,好像对胡文革说的,一定要赶快破案,小镇的人为这事嘴皮都差点磨破了。胡文革更不敢吭一声,阴沉着脸坐在那里。
秦先生坐在那里听众人喧哗,觉得好笑,都是一群自以为是的家伙,特别是胡文革,蠢得像一头猪,估计这辈子他永远也破不了案。
秦先生望了望大厅入口,心里怀着一点期待,又有点紧张,他已经拿起手巾擦了好几次额头上的汗。最后,他看见何胤博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对不起,我迟到了!”何胤博朝空着的座位走过来,抱了抱拳,高声说道。他看见秦先生,笑着点了点头。
镇长说:“我们知道,何总是大忙人,能来就是给我面子了,怎么不把嫂夫人也带来?听说嫂夫人是雨镇首屈一指的大美人,我们没福分消受美人,带来让我们开开眼也好!”
何胤博哈哈笑了笑说:“哪里,实话说,我真是忙不过来,本来准备让她代我来的,但这么大的场面,镇长大人都来了,说啥我也得亲自来。”
镇长哈哈大笑了几声,说了声“开始”,酒会就开始了。
没想到酒会的结果是这样的,镇长带头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后,被欢迎的画家尹艺夫就成了局外人。大伙吵吵嚷嚷,相互划拳拼酒,尹艺夫和秦先生被冷落在了一边。
秦先生叹了一口气,情况并没如他预想的那样,心头涌上一丝失望。席间的烟气和酒味让他头晕胸闷,他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何胤博,感到一丝气恼和遗憾:“他不是说不来的吗?”
镇长的脸喝得红红的,开始敬酒。他走到秦先生面前,大声说:“这杯酒先敬秦先生,感谢秦先生为我们雨镇培养出尹先生这样的大画家,无论如何,秦先生也要给小人这个面子,来,干!”
秦先生从不喝酒,急红了脸说:“我不会喝酒!”大伙儿起着哄:“一定得喝,你不喝就是不给镇长面子,不给镇长面子,就是不给全体雨镇人的面子。”
秦先生非常为难地说:“我真的不会喝酒!”
镇长说:“男人哪有不会喝酒的,不就是一杯酒吗?你不喝白酒喝杯啤酒也行。”
有人赶紧给秦先生倒了一大杯啤酒。这时尹艺夫站起来,说:“秦先生不行,我帮他喝吧!”
镇长说:“好汉做事好汉当,男人不能说不行,哪能让别人代劳!”
秦先生的脸通红,他一句话也没说,站起来,端起酒杯就喝了下去。大伙儿又起哄:“原来秦先生是海量,来,继续整!”
秦先生感觉大脑一片眩晕,他打了个嗝,一股酒气从胃里蹿上来。
镇长又和尹艺夫碰了一下杯,又说了很多酒话,好像喝醉了。过后他一招手,对席上的人说:“你们别看我演独角戏,你们也放开喝。”过后他来到何胤博身旁,小声说:“现在石油贵得很,有啥好处到时别忘了兄弟!”
何胤博说:“不敢不敢,来,喝!”
秦先生感觉桌子在晃动,屋顶也在晃动,他只听见镇长在说什么石油的事,接着又听见他们心照不宣地大笑。
后来,秦先生又喝了几杯啤酒,他喝第二杯酒时已感觉不到难受了。尹艺夫怕他喝多,不明白秦先生为什么一下变得来者不拒,谁敬酒他都喝。
秦先生心里空落落的,他以为灌满一肚子酒会好一点,但越喝越觉得空落。后来他觉得小肚子很胀,实在忍不住了,便对旁边的尹艺夫说:“我要上厕所!”
尹艺夫说:“我扶你去吧!”
秦先生摇摇头说:“我是说我要回去上厕所。”
尹艺夫以为秦先生醉了,要回去休息,便说道:“等一下我送你回去!”
秦先生说:“不用……我自己……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秦先生说完就起身,身体有些飘。
镇长问:“秦先生要干啥?”
尹艺夫立即帮他回答:“他上厕所。”
镇长说:“快点回来,我们继续喝。”
秦先生没说话,轻一脚,重一脚地出门去了。
尹艺夫追出来,对秦先生说:“厕所在这边。”
秦先生说:“我回去上。”
尹艺夫说:“你坐摩的吧,我给你找个摩的。”秦先生说不用,便晃悠悠地走了。
秦先生觉得小腹沉重,每走一步都很困难。大街上多的是公共厕所,但他从不上公共厕所。有时他上课茶喝多了,不管有多急,他都忍着回去方便。
秦先生走进上新街那条幽深的小巷,空无一人,有几次他都想对着墙壁方便一下,最后还是忍住了。他爬上住的二楼,连房间也没进,直奔走廊尽头的厕所。
为了节省时间,还没到厕所,他就解开了腰带,推开厕所的门后,一头钻了进去。
人感到惬意的时候莫过于在内急时得到了解决。秦先生闭着眼,尽情地享受排泄带来的幸福。他睁开眼,看了看正对着的地方,害怕溅起的尿液弄湿裤角。他吓了一跳,打了一个冷颤,一往无前的尿液马上收住。他看见厕所并排的两个便位的一边正蹲着一个人,是那个让他无数次想起的女人。她蹲着,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惊恐得好像连话也说不出来一样。
秦先生的酒醒了一半,他的惊骇远远超过了那个女人。他尖叫一声,赶紧提起裤子,飞快地逃了出去。
9
一连两天,秦先生都没出门。他躲在屋里,焦灼不安。他做梦都没想到那时候那个叫丁香的女人会在厕所里,何胤博不是说他们只有晚上在家吗,那天她为什么留在屋没出去?难道这就是命运。
秦先生感到一丝恐惧,命运就像藏在黑夜里的一只猫,突地蹿出来,让他惊恐万状。他开始后悔,根本就不该去参加那个该死的酒会,更不该喝酒。几十年来他从不喝酒,偏偏那天喝得不少。事情即使到了最后一刻,也可以挽回。他明明知道这层楼再也不是他一人住,再也不能把那个厕所当成自家的使用,他应该先敲敲厕所的门。
现在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那天的天空并不怎么明亮,厕所里的光线不太好,也许什么也看不见,何况他进去停留的时间很短,最多几秒钟。如果是这样,也就是一点难为情而已。
他在房里来回踱步,不停地猜想各种情况,隔不到几秒,又把那种情况推翻。如此几天,他反复地折磨自己。直到困倦袭来,在梦中,他又看到那把明晃晃的大剪刀朝他剪过来……他惊醒,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个噩梦。
第三天,他的房门被敲响。
他从床上弹起,多少年了,他的房门从没被别人敲响过。汗珠从头发里渗出来,他猜想着各种可能。
最后他轻轻地走到门边的窗户前,拉开一角,向外面看了一眼。天啊,是那个女人,她只穿着一件睡衣,站在门前。
秦先生悄悄退回去,让她敲吧,她敲一会儿就会以为屋里没有人。可敲门声一直在持续,一声催着一声。秦先生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他走过去,打开门。
女人叫了一声秦先生,接着说:“我就知道你肯定在屋里,是不是病了,我到画室去,学生们说你两天都没去了。”
秦先生的样子很可怕,脸色苍白,深陷下去的眼睛熬得通红。女人说:“你肯定生病了,病得还不轻,要不要紧?我送你去医院吧!”
秦先生看见她的脸上全是真诚的焦虑和关怀,前两天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这么说,她真的什么也没看见。秦先生说:“谢谢,我真的没事,只是酒喝多了。”
“我听说了,不能喝就别喝,酒喝多了会伤身体的!”女人的话说得慢声慢气,听起来感觉就像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耳朵。
秦先生突然很感动。女人好像对前几天的事没在意,他敢打赌,他在女人脸上看到的关怀和为他身体担忧感到的焦虑确实是发自真心的。
女人说:“你的头还疼吧,你等一下,我这里有药,吃了会好一点。”女人说完转身进了屋,飞快地拿出一盒药,塞进秦先生的手中。
秦先生的心里涌上一丝暖洋洋的潮气,感觉生命中从来没这样被感动过。他像个孩子一样,对女人感激而又腼腆地笑了笑。他关上门后,手里拿着那盒药,按在胸口。这是她的手握过的,她的那双手多可爱啊,刚才她把药递过来时,不是还碰到了她的手指了吗?
不用吃药,他感觉病已经好了。
隔了一会儿,门又轻轻地响起,秦先生打开门,门口站着的还是隔壁的女人。秦先生退了一步,女人穿着一件宽大的毛衣,手里拿着擦脸油,正往脸上抹。秦先生又闻到了那袭人的幽香。女人微笑着,像个欢快的小女孩,对秦先生说:“我去你的画室,听学生们说要去野外写生,你们什么时候去?”
秦先生说:“定好的就是这两天,没想到我身体不舒服,只得再看哪天天气好了。”
女人说:“你定好时间,告诉我一声吧,我想跟你们一块儿出去走走!”
秦先生没想到女人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女人在春日阳光中的模样,嘴里说:“我是去带学生写生的,不是野炊,你去怕有些……有些不合适吧!”
女人说:“你放心,我肯定不碍事儿,我只是想出去走走!”
秦先生说:“我是说……我是说……你去何总会……”
女人笑了笑。
“你放心吧,没事!”
野外写生终于在星期五成行,学生们像风一样溶进田野中。到处都是翠绿,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花香。秦先生坐在坡地上,看着那个叫丁香的女人像一只欢快的蜜蜂,在远处不知疲倦地采着野花。
他轻轻地念着她的名字,丁香,看着花丛中的身影,心里说:“多好的名字啊。”
她今天的样子看起来更加可爱,穿了一件无袖藕色紧身上衣,天鹅一样细长的脖子优美地挺立着,白色的短裙刚好遮住圆润的膝盖,低靿的白色小皮靴护住脚踝,露出一截嫩白的小腿。
秦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她,尽量把心里那些罪恶的邪念压下去,接着看见她手里拿着编好的花环蹦蹦跳跳地过来了。
她把花环戴在头上,欢快地笑着,走到跟前时问:“好不好看?”
秦先生微笑着点点头。
“我给你也戴上!”她说着就把头上的花环取下来戴在秦先生的头上。
秦先生没有动,顶着那个花环。她退了一步,看了看,哈哈大笑起来。秦先生也笑。她笑得弯下了腰,胸前的领口豁开。秦先生看了一眼,心跳加快,只好转眼看着别处。而丁香仍然笑着,一点也不知防范。
秦先生从头上取下花环,对丁香说:“坐着歇会儿吧,别累着了。”
丁香停住笑,说道:“我怎么坐啊?我穿的白裙子。”
秦先生脱下外衣铺在地上,说:“坐我衣服上吧。”
丁香看着秦先生,说道:“你真好!”
秦先生低下头,回避了她的目光。
丁香坐下来,把花环戴在头上,一只蝴蝶围着她翩翩起舞。突然,她尖叫一声,朝秦先生扑过来,紧紧抱着秦先生,嘴里喊道:“蛇,蛇呀!”
秦先生手足无措,扭过头,看见一条蛇从不远的地方爬过。丁香嘴里不停地尖叫,把头埋进秦先生的怀中,双手紧紧抓着秦先生不放。秦先生只觉脚跟发麻,双手也紧紧地抱住丁香。
那条蛇在远处缓缓爬过,根本没在意两个吓得半死的人。一会儿丁香探出头,从秦先生的怀里离开,问道:“蛇跑哪去了?”
秦先生的脸有些红,手脚也显得不自然,他用手挠了挠脸,说:“爬过去了。”
丁香踮起脚,朝蛇爬过的地方望了望,回头说:“你陪我去看看,蛇跑哪去了?”
秦先生说:“你不怕了?”
丁香缩了缩身体,说:“怕,可我想看看它到底跑哪去了。”
秦先生摇摇头,丁香的样子就像小女孩,明明胆小但又充满无穷的好奇心。
丁香跟在秦先生的后面,轻手轻脚地往蛇爬过的地方前进。他们在前边的草丛中发现一个洞口。秦先生说:“这蛇肯定钻到洞里去了。”
丁香问:“蛇为什么住在洞里呢?”
秦先生看了一眼丁香,说道:“也许它很忧伤吧,书上说只有性格忧伤的动物才喜欢住在幽深的洞穴里。”
“蛇有什么忧伤的呢?”
秦先生没有回答。丁香突然伸出一只脚,使劲朝洞口踩了踩,洞口塌了下去。丁香拍了拍手,说道:“这下它出不来了,非得闷死不可。”她只顾着高兴,没想到脚下一滑,一屁股摔在地上。
秦先生跑过去,扶起她,问:“没摔着吧?”
丁香站起来伸了一下腿,还好没摔着,不过,白白的裙子上印上了一块黑泥印。丁香翘起嘴,撒娇一样对秦先生说:“裙子脏了,我怎么回去见人?”
秦先生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说:“那只能等天黑才能回去了。”
丁香并没因为裙子弄脏而感到不快,没隔多久,山坡上又响起她欢快明媚的笑声,她和学生们一起开始忙着野炊。秦先生望着无边的春色,感到春天真好,心里想,以前怎么没想到春天是这样美妙呢!
10
一连几天,秦先生没看到丁香,不知她到哪里去了。每天上完课回来,守在屋里,总希望能听到她清脆的脚步声。他感到自己开始想念她了,比如她的笑容,她的笑声,还有她身体的每一个动作。有关她的任何东西都能让他的大脑像羽毛一样变得灵动、轻盈,他感觉自己一下变得年轻了。他拒绝承认自己对她怀有更深的期待,他觉得自己渴望的只是与她的友谊,或者只要她能时刻出现在眼前就行。
她到底干什么去了呢?她还说过要去画室听他上课,如果她真去的话,也许会有人说些闲话,但是,有这样一个学生坐在那里,无疑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这天晚上,秦先生突然听见高跟鞋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心想,难道是她回来了?他跑到窗户前,像往常一样拉开窗帘,外面连一丝星光也没有。他听见一声咳嗽,陪同她回来的还有何胤博。
何胤博打开房门,高跟鞋发出的清脆声音消失在屋内。他回到床上,感觉一种幸福。明天,明天她要是不出去的话,得问问她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他平静地睡过去,深沉的夜晚里总有很多好梦等着每一个人。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又听见高跟鞋踩击地面发出的声音。他爬起来,想看看这些天她有没有什么变化。他从窗帘缝里望出去,她正从厕所回来。可他看到的是个陌生的女人。
怎么不是丁香呢?他惊骇地张着嘴巴,这个女人真的不是丁香!
他的脑子里像装满了糨糊,怎么也琢磨不明白。一会儿,何胤博西装革履地从屋里出来,拿着一个皮包下楼了。紧接着一会儿,那个女人也下楼去了。
秦先生打开门,从走廊上看楼下那个女人,她也穿着一件红色的风衣,可她走路的姿势很难看,一点也不优雅。
当天晚上,秦先生又听到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第二天,何胤博又西装革履地出来,那个女人追出来,亲了何胤博一口,何胤博在她屁股上拍了拍,然后下楼去了。
隔了一会儿,女人关了门,下楼去。秦先生拎着一袋垃圾,跟着出去了,他想知道那个女人到底从哪里来的。走出上新街,他看见她走进了海天歌舞城。
秦先生摇了摇头,离上课的时间快到了,便转身往画室走去。学生们感觉今天秦先生的课上得索然无味,他的嗓音嘶哑,好像得了重感冒一样。
秦先生也感觉很难受,每到春天,他的嗓子总要发炎。下课后,他没有急着回去,转身去了镇医院。他的嗓子只有刘医生配的药才有效。
他走到医院,刘医生的房间里没人。他等了一会儿,刘医生还没回来,有人告诉他,刘医生在三楼。秦先生闲着无事,便去了三楼。他刚踏上楼梯,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先生说:“你怎么在这里?”
好久不见的丁香露着病容,说道:“我生病了,住了好久的院。”
秦先生说:“我就说,怎么看不见你了呢,原来是这样,好点了吗?”
丁香说:“好多了,谢谢你秦先生,难道你也不舒服吗?”
秦先生说:“我嗓子发炎,老毛病了,你快进屋吧,别伤了风。”
秦先生扶着丁香进了屋,屋里就住着丁香一个人,还有一台电视。秦先生问:“何总没来陪你吗?”
丁香说:“他哪有时间啊,有时两三天来一次,我不想他经常来,男人总有他们要忙的事。”
秦先生顿了顿,说:“如果他忙的并不是什么正经的事呢!你也不想管管吗?”
丁香摇了摇头,笑着说:“他那种人,我管不住,也不想管。”
秦先生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应该管管,男人天生就应该让女人管的。”
丁香也叹了一口气,悠悠地说:“我虽然是他的女人,但他又不愿和我结婚,我有什么办法。”
“你们没结婚?”秦先生深感诧异地问。
丁香点点头。
秦先生心里感到很悲伤,他为这个美丽女人感到心痛。看来,并不是所有美丽女人都能得到幸福的。他默默地看着她,隔了好久才轻轻地说:“没事,没人敢背叛你的。”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人抱着一大堆东西进来,秦先生没想到那人居然是镇长,镇长也没想到秦先生会在这里,有些尴尬地说:“刚好来看个住院的亲戚,没想到他提前出院了,听说何总的夫人在这里住院,就把现成的东西拿过来了,请不要见怪。”
镇长放下手里的东西后,接着又对秦先生说:“秦先生也来看何夫人的?”
秦先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我是来看病的,刚好碰上了。”
丁香的脸有些红,她看了看秦先生,又看了看镇长,还没等她说话,镇长立即说:“你们聊吧,我先走了。”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丁香一眼,转身出去了。
等镇长走后,秦先生问:“你们认识?”
丁香问:“你说谁?”
秦先生朝门口镇长离去的方向指了指。丁香立即摇头说:“你说他?他就像一条发情的公猪,见到女人就那样,我不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
秦先生满意地点头,然后和丁香告辞,去找刘医生拿了药回到家中。
晚上,高跟鞋的响声又在走廊里回荡,秦先生知道,那人肯定不是丁香。一会儿,何胤博拿着手机在楼道里大声讲话。紧接着,就传来何胤博与那个女人的争吵声。秦先生听见何胤博说道:“这不是没办法吗?那边催着我过去,我必须得过去。”
女人说:“你跟他们说明天再过去吧,你把我带来却又丢下我不管。”
何胤博说:“你声音小点,这样吧,你晚上睡这儿,明天早上回去,要不等我走了后,你也回去。”
女人赌气地跺了跺脚。何胤博说:“就这样啊!”转身急匆匆下了楼。
隔了一会儿,那个女人狠狠地关上门,好像发着脾气,然后也下了楼。
秦先生望着外面星星点点的天空,夜色温柔,没想到春天的夜晚如此美丽,最后他决定出去走走。
11
让小镇居民感到震惊的是,磨剪刀的瘸子那件命案还没破,如今又出了一件命案。这件命案远比上一次轰动,因为这次死的是一个漂亮女人。
人群接连不断地涌进出事地点。在圣灯中学的围墙外,那个女人的尸体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从现场的痕迹看,女人是被人从后面用绳子勒住脖子断气的。派出所所长胡文革脸色阴沉,他一边忙碌,一边喘着粗气。人们进行了猜测,各种版本都有,主要认为是情杀。他们都知道这个女人是海天歌舞城最漂亮的女人,很多人每天晚上都奔着她去海天歌舞城,但很难有机会和她一起唱歌跳舞。
秦先生也去看了一会儿热闹,最后摇头退出人群,上课去了。他的嗓子不太好,最近又好像伤了风,有些咳嗽,上完一节课就回去了。
他回到屋里,听见走廊外面有脚步声。从窗帘缝里望了望,却看见何胤博陪着镇长从外面进来。镇长看了看走廊里放满的油桶,问:“就这些吗?”
何胤博说:“还有呢,底楼的房子都租下了,到时我要把这儿整座楼都变成油库。”
镇长望了望秦先生的屋,问:“这屋里住着谁?”
何胤博说:“住着秦先生。”
镇长说:“就是开画室的那个秦先生吗?”
何胤博点点头。
镇长说:“他知不知道这事?”
何胤博说:“没事,他知道了也没事。”
镇长说:“有些事少让别人知道最好,有些事你最好干得干干净净。”
何胤博看着镇长,听出他的话若有所指。何胤博说:“镇长有什么事就说吧,没事,秦先生还没回来。”
镇长说:“还能有什么事,那个女人死了你听说了吧,海天歌舞城的老板说那女的这些天一直跟你在一起。”镇长说完瞪眼看着何胤博。
镇长说:“昨晚她本来是跟我在一起,但公司开紧急会议,我又走了,我有证人。”
镇长说:“我不管那些事,你跟胡文革说清楚就行了,另外,这件事一出,海天歌舞城得关一段时间门,你得想办法把歌舞城老板摆平。”
何胤博觉得有些委屈,说道:“怎么摆平?”
镇长笑了笑说:“要是我出面,他肯定不会说别的,不过这个油库的份额我得多占一成。”
何胤博转身跺了跺脚,不过回头却笑了,对镇长说:“这个好商量。”
两人又咬着耳朵说了几句,最后嘿嘿地笑了。
秦先生听了感到好笑,这两个家伙,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哪里想到隔墙有耳呢。不过,他对他们所谈的内容一点也不感兴趣。
丁香从医院里回来了,秦先生从外面回来时听见她正在哼一首歌。秦先生的脚步声响起,丁香从屋里出来,秦先生说:“你回来啦!”
丁香笑着点点头,说:“我听脚步声就知道是秦先生。”
秦先生说:“不会吧,听我的脚步声干啥?”
丁香眨眨眼说:“好听。”
秦先生没敢看丁香的眼,他觉得丁香的眼神很危险。他打开门,进屋后赶紧关上门,心口不停地跳。接着门被敲响,丁香在外面说:“你怎么又关上了?”
秦先生打开门。丁香说:“你开着门吧,陪我说说话,前两天镇上又杀了人,我一个人在房里害怕。”
秦先生说:“死人有什么害怕的?”
丁香说:“我是害怕那个杀手,谁知道他藏在哪里呢?”
秦先生笑着说:“你放心吧,杀手怎么忍心杀你呢!恐怕见了你连拿刀的力气也没有。”
丁香歪着头像个天真的小姑娘那样问:“你真的这样认为吗?秦先生说话真好听。”
秦先生说:“本来就是这样。”
丁香见秦先生站在门口,说:“还没进过你的屋呢,可以参观一下吗?”
秦先生挡住门,急忙说:“里边乱得很,还是不要看了。”
丁香上前一步,她看着秦先生:“难道你一点都不欢迎我吗?”
秦先生闻到从她身体发出的幽香,心里一阵颤抖。他不由得退了退,无力地靠在门边,丁香从他的身旁钻了进去。
秦先生的房间很整洁,丁香一进去就发出了惊叹,她实在想不到秦先生怎么能做到让房间里的一切都一尘不染。
她走到客厅里的一张桌子前,那是秦先生工作的地方。秦先生的嘴动了动,话还没说出来,她已经把桌上那张纸拿了起来,那是一幅尚未画好的裸美人图。她看了秦先生一眼,又看了看画,眼里冒着惊喜的光芒。
“你画的是我吗?”她抬起头惊喜地问。
秦先生的脸变得通红,就像一个小偷被人当场捉住那样难堪。
“我……我……”秦先生说不出话来。
丁香笑了起来,温柔地微笑,惊叹地说道:“想不到我在你的画中这么好看!如果有一天死了,有这样一幅画留着也不错。”
秦先生说:“你瞎说什么,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呢?”
丁香说:“那也不一定,那个女的也不会想到那天晚上她会死,我倒真的害怕被人杀了。”
秦先生说:“不会的,没人会伤害你!”
丁香的脸也红红的,她望着秦先生,又看了看手中的画,声音轻轻的,轻得仿佛只有秦先生一个人能听见———
“如果你想画的话,我愿意当模特,我希望你能把它画完。”
秦先生感觉一阵窒息,屋里全是她的香水味。十几年来,他的房间里第一次飘荡着女人的气息。他觉得必须透点儿清新空气进来,不然,他会崩溃的。
12
秦先生再次看到何胤博的时候,突然感觉他变得怪怪的,每次碰上,他都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自从发现他把那个女人带回家后,秦先生心里有点讨厌这个人。何胤博显得很热情,有一天碰上秦先生,非要拉他一起去镇上新开的“浴乐中心”洗澡去。他真诚地发出邀请:“去吧,听说那里环境不错,就咱们两人去。”
秦先生摇摇头,态度很坚决。何胤博不死心,凑过头来低声说:“那里来的小姐都是说普通话的,每个都非常漂亮,我想你们搞艺术的应该非常喜欢。”
秦先生抬起头,望着何胤博,有些生气,却没发火,何胤博的样子看起来是一番好意。最后,他轻轻地说:“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你自己去玩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先生不明白何胤博为什么对他那么热情,明显看得出来,那种热情有时是装出来的,好像对他有什么企图。他隐约知道何胤博与镇长偷偷搞石油的事,他不是一个多嘴的人,他对那些事并不关心。
何胤博的热情一如既往,有时见了秦先生还问他需不需要什么东西。后来有一天,何胤博问秦先生:“丁香是不是在跟你学画呀?”
秦先生一听,心里抖了一下,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点点头说:“她只是对画画有些热心。”
何胤博说:“她就是那样,对艺术总是充满好奇,如果有时间,秦先生就教教她吧,只怕她学不会。”
秦先生说:“要让她成为画家很难,不过培养一点艺术修养也不赖。”
何胤博呵呵地笑起来,说:“我倒没指望她成为画家,只是让她有点事干就行,女人一闲着就会惹出麻烦,对了,秦先生,远亲不如近邻,隔几天我要出差,有件事还得麻烦秦先生!”
秦先生抬起头,问:“出差,要出很久吗?有啥事?只怕我办不好。”其实秦先生早已从丁香口中知道他要出差,还是装着很诧异。
何胤博说:“最多十几天,也不是啥难办的事,就是……就是……”
何胤博突然压低了声音,上前一步对秦先生说:“把她一人放在家里我不放心,如果有什么人来,你帮我照看一下。”
秦先生说:“那你还是让丁香搬到新房子去住吧,那里人多,安全。”
何胤博说:“新房子还没装修完呢,我说的是男人,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
“放心吧,这里一直没什么人来。”
何胤博还是有些不放心,接着又说:“我说的是……有时女人也那啥,跟男人一样,管不住自己,秦先生你应该懂啊。”
何胤博说完眨了眨眼睛,秦先生听明白了他最后这句话的意思,心想,你自己有拈花惹草的毛病,还以为别人也是这样的人,连自己的女人都信不过,干吗还在一起?何况他说的是丁香,她怎么会是那样的女人呢?于是对何胤博说:“你这样说,那我更不敢照看了。”
“没事,秦先生的人品我放心。”何胤博说这话时,似笑非笑地望了望秦先生。秦先生不知他笑什么,也没去多想。他想到接下来的十几天,楼道里将只有他和丁香一起生活,他的心微微地颤了一下,这几天她老是在提画画的事。秦先生突然觉得没信心,甚至感到很恐惧,借口说缺这种颜料,缺那种颜料,没想到她一口气把各种绘画的颜料都买来了。接下来该怎么说呢?难道说笔坏了吗?
何胤博走后,丁香敲响秦先生的门,说:“你准备哪一天给我画画呢,他十几天后就回来!”
秦先生不敢看丁香,支支吾吾地说:“可是……我还……没准备好!”
丁香看着秦先生,一步也不让,缓缓地说:“你是不是不愿意为我画画……还是根本看不起我!”
秦先生急得出了一头汗,说:“不是,你再给我两天时间……我想调整一下……”
两天后,秦先生走进了隔壁的房间。当时是下午,秦先生想到要为丁香作画,心头发虚。他上完课没有急着回家,破天荒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他只是想打发这大把的时间,没想到他一回去,就被丁香拉进了屋。
丁香穿着一件睡衣,显得很随便,脸上不知为什么还带着一丝兴奋的红潮。她说到我的房间吧,然后就拉着秦先生进了卧室。里面的摆设很简单,靠着床的一侧立着一架老式的原木衣橱,上面的暗锁已坏,露着一个幽深的小孔,像一只鬼鬼祟祟的眼睛。床很宽大,很零乱,上面明显有压过的痕迹,好像她刚睡醒起来,还没来得及收拾。
丁香拢了拢头发,然后说:“你准备一下吧,我去洗个澡,然后你画一张贵妃出浴吧。”她笑了笑,还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
秦先生昏头涨脑,坐在那里,望着那张床,思维怎么也无法集中。一会儿,丁香湿露露地进来,齐着胸部以下,围着一条白色的浴巾。
她甩了甩头发,仰着脸问秦先生:“准备好了吗?”
秦先生的眼神扫过去,又马上收了回来,他的脸变得滚烫,手中的画笔怎么也拿不稳,虚弱地点点头。
“我该保持一个什么姿势呢?”
她双臂护着胸部,一手压着浴巾的一角,眯着眼,流露出一种自然的羞涩,像纯洁的天使,抬头望着秦先生。
“随便……都行……”他看了她一眼,喉头像被堵住了一样。然后就见她轻轻松开手,乳白色的浴巾缓缓滑在地上。
他呆若木鸡,大脑里像开过一辆奔驰的火车,一阵轰鸣,一股血汹涌地挤上脑门。他只觉双眼一黑,扶住桌子,站在那里。
“你看着我。”她轻轻地说道,“你为什么不看着我?”
他低下头,没有睁开眼睛。
“我的身体不好看吗?”她的声音委屈而幽怨。
他摇了摇头。
“那你就抬起头,看着我!”
他睁开眼,大汗淋漓,手中的画笔啪地掉到了地上。她笑了一声,然后走上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轻轻地说:“你太紧张了,深呼吸,对,就这样深呼吸!”
他吸了几口,可吸进的都是她身体发出的暖烘烘的香味,气息更加紊乱了。她握住他的手,发觉他的手指冰凉,关切地问:“你怎么这么紧张呢?你是不是没见过女人的身体?”
他望着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他却没看见。
“这么说,你很少亲近女人了?”她紧接着问。
他点点头,像个诚恳的孩子。她笑了笑,说:“没事,你放松一点,来,喝点酒,放松一下。”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高脚杯,酒早就倒好了,像红酒。他仿佛全然失去了行动能力,她把酒举到他的嘴边,全部倒了进去。
那酒下肚以后,他非但没有平静下来,浑身瞬间像火一样燃烧,呼吸更加急促了。
她望了望他,像母亲一样拍拍他的肩,说道:“瞧你衣服都湿透了,你去洗洗澡吧,放松一点,真的没事!”
他望着她,没有动。她说:“去吧,你应该去参观一下我的浴室,前几天我刚把厨房改成浴室,全是我自己设计的。”
他进了浴室,许久不出来。她在门外喊道:“你干什么呢?还不出来。”
他躲在里边说道:“我的衣服全湿了。”
她说:“没关系,里边还有浴巾,就在里面。”
他从浴室出来,畏畏缩缩,浴巾围在身上,就像穿了一件裙子。她轻轻靠上来,直勾勾地看着他,眼里带着一丝渴望。他后退着,但终于被她抱着了。
她说:“抱着我。”
她全身光光的,他把手搂在她的肩上。
她又接着说:“抱紧我!”他只好把双手放下去,抱着她的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本来他以为洗完澡会好一点,可那杯酒喝下去后,那团火却越烧越旺,最后神志不清了,只好无力地靠在她的身上。
她在他怀里动了动,轻轻地拉开了围在他腰上的浴巾。他感觉一股冷空气袭来,然后她猛地把他推在床上。
瞬间,她像个荡妇一样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对着衣橱大声说道:“看见了吧?”
衣橱的门突然打开,一个人从里面钻了出来,是镇长。他同样哈哈大笑起来,对女人说道:“狗日的,差点闷死我了,不过我活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男人那玩意儿长那么小,根本就算不上是个男人……”
女人笑得弯下了腰,大声说:“我跟何胤博说,他不相信,这回你也看到了吧,我真的没骗人……”
秦先生不明白镇长怎么突然从衣橱里钻出来,他听见女人的大笑,又听见镇长的笑声,看了一眼自己赤裸的身体,仿佛刚从梦中醒来,干嚎一声,奔了出去。
屋里的两人还在笑着,镇长说:“我终于明白这些年他为什么不找女人结婚,他那玩意儿长得太小了,哪个女人见了也会笑话他,好像被人剪掉了半截。”
女人贴了过来,笑了笑,说道:“只要你那东西没被剪掉就行!”
镇长笑了笑说道:“你这个小淫妇,等我喝点大补酒,再来收拾你。”他去床头端酒杯,却发现酒杯已空了。
女人说,快点,你这头公猪。
镇长说:“急什么,今晚我非让你讨饶不可!”
……
13
夜晚就像所有春天的夜晚一样,暖暖的,还有星星点点的光,当然,暗夜里更少不了那些春情洋溢的猫叫。人们听见一声轰天的巨响,像地震一样,上新街燃起冲天的火光。人们赶过去,看见秦先生原来住的楼已是一片废墟,还有未燃完的石油,冒着黑烟,黑黑的。
胡文革带着省城来的专家在这座废墟里找了很久,也没找到秦先生被烧焦的残骸。他到现在也不相信,秦先生会是小镇系列命案的凶手。省城来的专家不知从何处调来的档案让他目瞪口呆,那张发黄的纸片上记录着秦先生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人民的敌人、资产阶级流氓、下乡知青秦郁,X年X月X日在公社偷看女人洗澡,画出下流图画,被人当场抓获,受害者家属为雪羞耻,雇磨剪刀的王二割去了秦郁的生殖器;伤愈后,秦郁行凶杀死王二,一直负案在逃……
胡文革一直没找到秦先生,他好像风一样消失了。画室的学生等了很多天,也没见他去上课。后来河里漂浮起一具尸体,已经面目全非,胡文革鉴定那人就是秦先生,以畏罪自杀结了案。但没过多久,又有人证实,在某个火车站,看见秦先生戴着一顶草帽,慌慌张张地坐上了一趟远去的火车。
责任编辑 李 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