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教 育 诗
男人很晚才回来的。
男人出现在对岸时,女人的眼睛一下给点亮了,身子也活泛过来了,像经了雨丝的枯枝,一下子有了生机。满天的星斗都在慌慌地跳,跳,就像她的心。女人今天来得有点早,半下午就在岸边等着了,一直等到天黑,等到半个月亮爬了上来。看到男人的影子,女人悬着的心总算又跌进了肚子,她原以为男人出了什么事呢。
男人和女人之间隔着一条河,是秋天了,很有些日子没下雨了,河面就显得很平静,河不深,人下到河里,水面刚好把小腿淹了。那会儿,女人等得心急,挽了裤腿试着下了河,水凉凉的,拂得她有点兴奋,不过不激腿。河那边的滩上铺满了芨芨草,细细高高的,草丛里藏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女人顺着那条路一直上了坡梁,在上面站了很久,呆呆地望着更远处出神。一直到天黑了,女人仍没看到男人的影子,心里有些怕,才又返回了河这边。女人真有点生气了,心里一个劲地埋怨着男人,你究竟怎么搞的嘛,就是有事也该捎个话吧。你不知道人家心里惦着你吗?不知道每礼拜这阵儿人家都在这里等着你吗?你倒好,跟个没事人似的,不捎话,人也不露面,谁知你野到哪里去了?女人心里嘀咕着,一抬头,看到了对面的男人。
男人也看到了对岸的女人,怔了一怔,便弯腰挽了裤腿扛着自行车下河。河面上淌着月光,男人走得急,步子也大,哗,哗哗,哗哗哗地,把整条河都搅动了,满河都是细碎的银片。女人看着男人走着,担心他脚下的水会激,会凉,都这么晚了,河水肯定不像下午那么温热吧?所以男人一上岸,女人就急急地迎上去,探着手帮着他把车子从肩头放下了。男人笑笑,都这么晚了,咋还在这里等着?女人说,知道我等着,咋不早一点回来?
男人又一笑,给点小事绊住了。
虽然月光朦朦胧胧的,女人还是觉得男人的笑有些不自然。
男人伸手揽了一下女人的腰,轻轻地使了一下劲,说,我们回家吧。一掀腿上了车,骑着往前。女人给男人那一揽,本来僵硬的身体就有点化了,迟疑着,竟忘了上车,好像还沉浸在那一揽里。男人回过头来,走啊,不跟着我走还要等谁?女人嗔怒地打了他一下,贫嘴!就跨上了后座,一只手臂揽着他的腰,很紧很紧地,好像一不留神男人就会从她手里滑走。
男人在河那边的一个小村子教书,每礼拜回来一次。到了礼拜五下午,女人就坐不住了,在家里装扮上半天,便去岸边等候。男人当然知道女人等着,放了学把学生送走,便急匆匆地往家里赶,总是很准时,往往太阳没落山就到了岸边。女人在家里出来进去一个人,形单影只的,当然盼着男人回来呢。女人很希望男人能调回村子里教书,那一来就能和男人在一起了,一起吃饭,睡觉,说话。女人不止一次对男人说过这事,男人听了只是笑。女人说,别装聋作哑了,你倒是表个态呀。男人说,我当然想调回来,可这又由不得我,哪能说回来就回来呢。女人说,你不会争取嘛,就怕你舍不得离开那里。男人便解释,那村子小,也偏,离镇子远,谁都不想在那里呆着,联校放了话,让我再呆三年或者找个人过来顶替,找到人马上放我回来。女人去过男人的学校,三个教师,一女二男,男人算是个负责人吧。另一个男的三十几岁,脸也白白净净的,听说是个城里人,来那村支教的。女的二十多岁,团团脸,细眉细眼的,皮肤白净,有说有笑的。女人就说,你不想回来,怕是惦着那个女同事吧。男人憨厚地一笑,很认真地说,看你,怎能这么说呢。女人便笑,咯咯咯地,说实话,她喜欢的就是他这点迂。
村子也不远,在月光下显出淡淡的影子,像一幅水墨画,淡得好像伸出手指就可以轻轻抹去。也看得到他们的房子,在村子的最北边,夜静时能听得到河水哗哗地流淌呢。这时候,房顶上原本纠缠不已的炊烟早歇了,散了,人们恐怕都吃过饭了。女人知道她家的灶这阵儿冷清着呢,家里也黑灯瞎火的,这都是让他害得!就有点生气了,这家伙心真铁呢,把她冷落了一个礼拜不说,还说让点小事绊住了?什么事比回家重要?女人越想越觉得憋气,就把话说出来了,啥事把你给绊住了?
男人也没回头,淡淡地说,学校里的一点事。
女人冲着他的后背吼道,我问你究竟啥事嘛。
男人说,我班上的事。
女人摇摇头,班上的事能把你绊住?
男人说,有个学生成绩越来越差了,我去他家问了问情况。
女人又摇摇头。
前面是段坡路,男人也不下车,还在吭哧吭哧地骑。女人听到了,不由伸手打了男人一下,还骑?想累死呀?男人说,没事没事,我骑得动。女人不肯,揪了男人的后襟,说,快停下,你有多大劲?男人想开个玩笑,话说出来他自己先觉得笨了,女人自然没笑。男人就不再说了,把车刹住,让女人下了车。男人推着车在前面走,女人跟在后面,两个人都默默的,心里却嘀咕着什么,彼此都听得到呢。男人就很内疚,想说些什么,又怕说出来惹女人生气,嘴张了张,终于还是闭上了。女人心里叹了口气,真是个闷人呀。男人推着车子,步子还是有点快,不知不觉就把女人甩在后面了,好像是觉察到了,又赶紧停下来,回过头来等着女人。女人就想男人真的是遇上事了,又不知道是什么事,看那样他是要瞒到底了,一点都不想让她知道了。女人越想越生气,又不愿把这不快表现出来。
女人不知道男人心里究竟藏着什么事。
他们就这样回了家。
女人丢下男人,匆匆地进了灶房,忙着去生火做饭了。男人跟着她转了一会儿,见她不搭理,就蹲在院子里擦车子。虽是辆自行车,男人却看得宝贝似的,没事了就会耐心地擦,擦得油光锃亮的,比刚买回来时还新。女人在灶房里忙乎着,家里真是有些冷清了,没有油烟气家里就显得冷清。女人生了火,在锅里添了水,然后挽起袖子和面了。女人知道男人喜欢吃面条,就常常张罗着给他做面食,没嫁过来时,因为娘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她早早就学会了做饭,对这活儿一点都不显生。也是因为娘,她不想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年龄就渐渐大了,跟她一起长大的姑娘都抱上孩子了,她还没嫁。娘急了,催着她找个合适人,托了不少人给她提亲。来了几个,条件也不错,她却觉着不满意,嫌人家没文化。后来他就上门了,是个教师,还是个小学校长。媒人事前把话都说明白了,这人离过婚的,他妻子跟一个开煤窑的老板跑了。偏偏她还看上他了,什么都没说就跟着嫁过来了,这就是缘分吧。嫁过后,她觉得很幸福,男人对她真好,什么事都让着她依着她,很体贴的。这就够了,能找到一个爱着自己的男人,女人就觉得这么晚嫁过来也是一种幸福。
女人很快就和好了面,把面放在盆子里醒着,冲窗子外看了一眼,本来不打算出去了,想了想还是出了院子。院子里的灯亮着,男人就着灯光在擦轮圈子,擦得很仔细,一点污垢都不肯放过的样子。这让她由不得心里感叹,真是个细致的人啊。男人没有摩托车,本该买一辆,可男人硬是没买。男人说骑摩托当然排场,可这对身体不好,当教员的人成天在教室呆着,或者在办公室备课,活动太少了,不如骑自行车锻炼锻炼。这点女人信,她知道男人对有些东西看得很淡。女人看着男人擦车的样子,本来想让他进屋歇歇,骑了那么远的路,不歇一会儿怎么又去擦车了?转念一想,这家伙什么都瞒着她,她又为什么要理他呢?就又回了屋。
女人做的是柳叶面。
女人做这一切显得很熟练,刀在她手里轻快地舞蹈着,刀锋很有节奏地撞击着面板。男人终于还是厚着脸皮进来了,女人心里哼了一声,你不是挺沉得住气的吗?怎么又进来了?这时候,女人早把面切好了,规规整整地摊在面板上。男人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做面条呐,你真利索。女人没吭声,在细细的面条上撒了些面粉,抓起来抖了抖,开始往锅里下。水早开了花,面条下到里面,不一会儿,一片片柳叶便飘了上来。女人把它们捞到一个盆里,又去炒菜了,身子仍显得很僵硬。男人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上炕,还是就这样跟着她绕来绕去。
女人终于觉出了自己的冷淡,心说也不能太冷了他,就算他做错了事,也不能对他太冷了。毕竟这个男人是喜欢自己的,对她那么好。女人就开始盛面,又回过头对他说,上炕吧,绕来绕去的都把人家绕晕了。这就是一个和解的信号,男人笑笑,上了炕,坐在了炕桌前,有点像个一家之主的样子了。女人更努力地克制着,不让心中的埋怨再写在脸上。女人想,男人毕竟忙了一个礼拜了,也不知他在学校吃得好不?就算遇上事了,还能有什么大事?不愿说那就让他憋着吧,看他能憋多久?
男人也不拿筷子,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坐在那里,坐得很工整,一丝不苟的样子。女人终于憋不住了,想笑,就笑出来了,在脸上一丝一丝地漾了开来。女人说,还不吃?等着让我喂你吗?男人也笑了。女人还真的夹了一筷子菜,喂在男人嘴里。因了这个动作,本来板结的空气一下子就松懈了。男人也喂了女人一筷子菜,男人说,辛苦你了。女人又喂了男人一口菜,你个狠心的家伙,把我扔家里一个礼拜,回得又这么晚。男人笑笑,不是跟你说了吗,给点小事绊住了。女人又想问,终于还是止住了。就这样,两个人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夫妻间说不出的亲昵。
夜,徐徐深入。
男人开了电视,看了一会儿足球,好像看得很入迷。女人一眼一眼地看他,终于打了个哈欠,说了声睡吧。
男人也打了个哈欠,睡就睡吧。
女人就张罗着铺炕,女人跪坐在炕上,铺被子的姿势那么温柔。
男人显得迟钝,以往这个时候,男人总是在女人背后捣乱,两只手一动一动的,有些迫不及待,猴也似的不安稳。可这会儿,男人却木木的,这就让女人有些不习惯,有些惊讶。女人把炕铺好,下了地去漱洗了,她以为过不了一会儿,男人终会猴起来,火一样燃烧起来。可是,等她再进来时,看到男人还瓷在电视机前,若有所思的样子。女人这回心里是真真有点怨恨男人了,想什么呢,你这木头究竟想些什么呢?男人终于觉察到了什么,或者是听到了女人心底的声音,不自然地笑笑,也去漱洗了。再回来时,女人早钻进了被窝,眼睛闭着,身体是给被子紧紧地裹住了。男人咳了一声,想给女人传递个信号,可女人却没一点接纳他的意思,甚至把被子又紧了紧,头也扭到一边去了。男人心里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便睡到另一边了。
女人偷偷看了一眼,心里越发怨恨了,身体本来是蜡烛般地融化了,现在却在慢慢地冷却。真是个闷人啊,你做错了事,倒也倔起来了?灯已经关了,屋子里一片黑暗,女人觉得心里也一片黑暗。女人睡不着,她知道男人肯定也没睡着。男人听到她翻身了,小声地问,没睡着?女人先是没吭声,顿了顿说,睡着了,早睡着了。男人说,睡着了怎么会说话?女人说,睡着了就不能说话?男人就笑了,能说能说,说的是梦话吧?女人说,去去去,困死了。男人迟疑了一下,手还是慢慢慢慢地探进了女人的被子,却遭到了拒绝。男人只得把手缩了回来,本来他应该再试探一下,出击一下,可是他没有。
男人柔声问,咋了,你咋了?
女人说,没咋。
男人不好意思地说,那,那就睡吧,也不早了。
女人忽然说,我睡不睡不用你管。
男人不知道说什么了,他听得女人抽泣起来,肩头一耸一耸的。男人就有点急了,你哭了?
女人说,你嫌弃我,就不要回这个家了。
男人慌了,你都胡说些啥呢,我啥时嫌弃你了?
女人不说话,肩头依然一耸一耸的。男人靠过去,手也伸过来,女人挣扎了几下,不再抗拒了。男人抚着女人,感到了女人身体的僵硬,冰冷,没一点生机。男人就觉得自己真正的惹女人生气了。男人贴着女人的耳朵说,都是我不好,惹你生气了。女人推了他一下,出去,你出去,别碰我。男人笑笑,手又一次攀上了女人的身体。男人脑子里冒出一句话,有时候,手是最温柔的,可以碰碎一切坚硬。男人不知这话谁说的,男人觉得这话很有点意思,他的手于是固执地落在女人的身子上。可是他也明白,光有手还不够,有时候女人需要的又不仅仅是手。他也该把心里的事告诉女人了。该怎么说呢,说了后女人会怎么想?男人还在犹疑着。
女人就说话了,你,是不是看上了那个女同事?
男人摇摇头,怎么可能呢?
女人说,怎么不可能呢?让你调回来,你就是不肯。
男人说,真的不可能,人家还是个姑娘呢。
女人说,人家,人家,看把你疼的。
男人知道不能不说了,男人就对女人说了那事。男人在叙述这件事时,也深深陷入了事件的枝枝杈杈中,一片迷茫。男人就要回家时,那个男同事找来了,求他帮个忙。他说你是支教来的,有困难我当然得帮。男同事却不好意思说了,支吾了半天,最后说要不别说了。他说,不要不好意思,你的困难就是学校的困难,我当然得帮忙解决。男同事说,你真的肯帮忙?他说,当然,只要我能办到。男同事就说了那事,吞吞吐吐地。他慢慢明白了怎么回事,脸也慢慢沉下来,怎么,怎么会这样呢?他们在他眼皮底下做出了那种事,可他竟然不知道,竟然给蒙在了鼓里。
女人说,你答应了?
男人嗯了一声。
女人打了他一下,你这闷人,真傻!男人说,虽说他做下了糊涂事,可毕竟书教得不错,又是支教来的,我得帮他。女人猛地坐起来,他做下了好事,倒让你担责任?男人也坐起来,他是来支教的,听说回去了就能评职称,提工资,要是去了医院,名声就坏了,前途也没了。女人使劲地摇摇头,他怕,你就不怕坏了名声?男人说,我身正不怕影斜。女人开了灯,定定地看着男人,身正?你就这么肯定自己身正?说不准是你干的呢,要不你有那么积极?男人说,看你,我能吗?
女人眉毛一挑,你就陪着那不要脸的去了医院?
男人苦苦一笑,都三个月了,再不去就晚了。
女人说,三个月,你好像啥都知道,她就跟着你去了?
男人又嗯了一声。
女人说,她也不害臊?
男人低下了头,都火烧眉毛了,害臊解决不了问题。
女人说,就做了?
男人点点头,做了,还算顺利。
女人又想问什么,终于没再问,叹了口气,躺下了。男人也躺下了,顺手关了灯。女人没吭声。男人不知道女人想什么,她在想什么呢?男人迟疑了一下,手又移上了女人的身体。男人轻轻地抚着,抚着,男人觉得女人的身子渐渐柔软了,忽然有了某种意思,但他不知道女人想不想,有没有这个意思。男人就用手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女人好像很麻木,很冷淡,却也没有完全拒绝的意思。男人顿了顿,还是攀了上去,在女人的身上实现着自己的想法。女人依然很冷淡,却装做很热情,因了这心态,就听不懂他的想法,但又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很笨,就不懂装懂地听着。男人觉出了自己的无聊,很失败地离开了女人的身体,他真的觉得自己很失败。
男人依在女人身边,疲惫地睡着了。
第二天是个很好的日子。
男人起来时,太阳已升得老高。满窗子的阳光。
身边早空了,坐起身看看,女人早出了院子,在那棵杏树下洗衣服呢。男人就穿了衣服,也出了院子,不好意思地站在女人身边。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男人发现女人眼睛有点肿,里面游移着血丝。男人说,这么早就起来了?女人没吭声,继续搓洗衣服,一双手沾染着洁白的泡沫。女人说,这还早?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男人蹲下来,我来吧,你歇会儿。女人仍然固执地坐在那里,吭哧吭哧地洗。盆子里有搓好的衣服,男人想了想,就站起身帮着晾晒。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筛下点点光斑,有几点就落在女人身上,铜钱一般大,圆润而温暖。它们游移在女人的肩头,腰背,女人动一下,那光斑也动一下,男人看着看着竟然被感动了,手伸了伸,似乎是想要捧起它们,捧起来细细看看或者抚摸一下。女人看了男人一眼,摇摇头,好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半天说,真是个书呆子。男人挠着头笑了。女人没笑,一张脸平静如水。
男人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女人终于把衣服都洗完了,站起身,一件一件仔细晾好了,站着看了一会儿,扭过身对男人说,你该走了。
男人一怔,你让我走?家里不要我了?
女人点点头。
男人说,不是告诉你了吗,就算他有错,我也得帮帮他。
女人没吭声。
男人接着说,你真的不要我了?
女人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呆子,真是个书呆子。
男人从女人的笑里看出了什么,也笑,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
说着将女人抱起来,绕着转了一圈。女人咯咯咯地笑着,忽然说,轻点,轻点,不知道我有了吗?男人又一怔,忽然沉下脸来,那咋不早说?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告我?女人说,都让你给气糊涂了,本来是要说给你的,你有儿子了。男人说,你敢肯定是儿子?女人说,反正不是女儿,就是儿子。男人说,儿子女儿都一样,我都喜欢。女人说,快放下我,有点晕。男人这才发现女人还掌握在自己手里,亲了她一下,轻轻地把女人放下了。
男人又蹲下来,脸贴着女人的小腹听。
男人就像个孩子。
女人抚了抚男人的头发,说,你就是性急,现在怎么能听到呢?才只是一个小芽芽。男人依然脸贴着她的小腹,那就让小芽芽快长,我早等不及了。女人说,等生下来,你就不会这么轻松了,有你操劳的时候。男人摇摇头,我才不怕呢,我儿子让我操劳还怕吗?女人说,美得你,好像你已抱上儿子了。男人喃喃地说,那是,我现在就想亲他,抱他。说话时,男人又看到了女人身上的光斑。男人就把手抚上去,说,你就是我日子里的这点光斑。女人笑笑,你又犯傻了。男人也笑了,一脸的阳光。
女人看着他,又说,你真的该走了。
男人一愣,你,你让我去哪儿?
女人说,去看看她吧。
男人不解地问,看谁?
女人说,你别跟我装糊涂,她还在医院里吧。
男人脸红了一下,不,我想多陪你一会儿。
女人说,去吧,我不怪你。
男人说,那我就去看一下吧。
女人笑了笑。
男人推着车要走。女人又叫住了他,回来,你回来。男人回过头,看着女人,男人以为女人反悔了。女人却说,干吗这样看着我,给你。男人说,啥?女人把手伸出来,钱,你把这点钱捎给她。男人惊讶地望着女人。女人说,还愣着干吗,拿去给她买点东西,补补身子,总归是小产了吗。男人老半天说不出话来。那是他挣的稿费,也不多,几十块。他让她零花,谁想,女人却没舍得动。
女人说,我也要坐月子了,知道不容易。
男人点了点头,接过了那点钱。
女人说,早点回来啊。
男人哦了一声,又回过头看了女人一眼,男人觉得女人身上的那点光斑越发地温暖光亮了。
干 鼻 梁
在干鼻梁这样的小山村,家家户户还摆放着那么几口大瓮,用来存粮,也有人用来盛水,腌咸菜。老陈告诉楚红,最大的是八斗瓮,可以放一小平车粮。早年,财主杨万仓有三几十口这样的大瓮,风调雨顺的年份,每口大瓮都存得满满的。土改那阵子,杨万仓给悬到房梁上吊死,那些瓮就都充了公,大多分给了村民。老陈对这些瓮的去向了如指掌,说大队分得五口,小学校分得三口,余下的每户一口。学校的三口,一口在伙房,一口在办公室,一口就在楚红的宿舍。
也许是宿舍太简陋了,除了一张修补过多次的办公桌,再没有什么摆设,这口瓮就特别的显眼、霸气、蛮横,一进门就直逼你的眼睛,让你不得不正视它的存在。楚红怎么也忘不了当时看到这口瓮的感觉。这么大的瓮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掀起厚重的木盖子一看,是水,满满一瓮水,几乎都要溢出来了。水很清澈,手探进去,能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凉气。老陈在她背后说,看着稀罕吧?这是水瓮。
这么大的水瓮?楚红差点没叫出声来。
都是些宝贝啊。老陈又说。
楚红想笑,什么宝贝,都是些老古董,可以存进博物馆了。
老陈忽然又问,你真的要留下来?
是啊,来了就打算留下来。楚红笑笑。
楚红觉得老陈有些怪,看着蔫不啦唧的,蚂蚁都怕踩死的样子,可一看到她用水,眼神就变得怪怪的,甚至有些凶狠。比如,每天早晚,楚红都是要清洁自己的,说是清洁,其实也就是洗洗脸。洗澡就有些奢侈了,那么点水,她想都不敢想。最初,老陈总是在她清洁时出现在她的宿舍前,不便于进来,便很响地弄出他特有的声音,咳一声,再咳一声,过不了一会儿,便有黏稠的痰球射到某个角落。楚红并不晓得内里的原因,以为老陈有些羞涩、好奇,或者是出于对她的某种关心,但久而久之他的这种关心成了一种嗜好之后,楚红就不得不自我反思了。结果是,她发现老陈对她的清洁有一种天然的敌意,这让她吃惊不小。
老陈也看出了楚红的疑惑,自然有些不好意思,呵呵一笑,说些什么,或者不说什么。其实也真没什么可说的,说什么都不能解释他的行为。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山里人,对城里来的这个女教师,有好奇的权利。作为学校的负责人,他也有监督的权利。是的,他认为这是权利。你们是大城市来的,我当然对你们很好奇,就像你们对这个村子和村子里的人好奇一样。老陈认为城里来的这个女教师,长得很好看,有点像电视里的演员,但她的表现却有点怪,比如看到什么东西,会猛然间大惊小怪地叫出声来。比如,她会望着远处的山峦,天边滑过的云彩发呆,而且会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或者偷偷抹泪。在他看来,这就是城里人与乡下人的不同之处。比如跟他离了婚的前妻,做姑娘时也没这种怪癖,闲下来也不过是纳纳鞋垫。若是望着山啊云啊发呆,就会给人认为是脑子有问题,说不准哪一天就犯神经病了。
你用的香皂挺贵的吧,真香呢。老陈说。
不是香皂,是洗面奶。楚红纠正道。
哦,洗面奶?我说咋这么好闻呢。老陈说着又抽了抽鼻子。
楚红发现老陈说话时眼睛睁得很大,耳朵也张开了,可能浑身的每个毛孔也都张大了。她心里很不舒服,不仅心里不舒服,几乎都有些厌恶了。如果是在城里,或者在另一个地方,她可能要将自己的厌恶说出来,但这是在干鼻梁,在一个叫干鼻梁的村子,这个名字多怪啊。为什么叫干鼻梁?老陈的解释是,村南那座山瘦巴巴的,跟人的鼻梁有点相似。楚红心里暗笑,鼻梁也有肥瘦之分,比如美国人的鼻子,你能说是瘦的吗?但她又不便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在干鼻梁,在整个联校,老陈都是公认的好人,公认的教学权威,她说出来又有谁会相信她的话?你楚红不过一个支教的,在这里呆上一年或两年,到了期限就拍拍屁股走了,有什么意见不能克服呢?
啥牌子?老陈又说话了。
陈老师对女人的化妆品也感兴趣?楚红故意问。
啊,不是不是,我随便问问。老陈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叫雅芳。
雅芳?有意思,这牌子有意思,像一个姑娘的名字。干鼻梁有个姑娘就叫雅芳啊。人很干净,能说会道的。没想到这牌子也叫雅芳,呵呵,真有意思啊。老陈边说边笑。
楚红却不觉得多有意思,待老陈念叨着走了,憋不住一阵好笑,笑得肚子都有些疼了。过不了一会儿,便有一个女生进了她宿舍,立在那里看她洗脸。楚红对她印象很深,知道她叫小杏,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常常进她宿舍抱本的。小杏身子站得很拘谨,目光却很放肆,甚至是肆无忌惮。楚红本以为她是来抱作业本了,回过头指了指桌子上的小山,小杏却好像没看到,依然盯着看她洗脸。楚红给看得发毛了,说你不抱本子,看我干什么?小杏红着脸说,等你洗完了再说。楚红说,你究竟有什么事。小杏好像这才醒过神来,红着脸吭哧吭哧地说,陈老师让我来端你的洗脸水。楚红眼睛睁得多大,什么,你再说一遍。小杏于是又说了一遍。
楚红说,为什么要端我的洗脸水?
往教室里洒呀。小杏说。
楚红说,不能用清水吗?
清水?老师你真舍得,清水还等着喝呢。我们从不用清水洒地,能用上洗脸水也不错了。陈老师早说过了,用清水洒地是浪费,败家子。
你们这里真的很缺水?
当然缺,缺了几辈子了。
再缺也不能这样啊,这不卫生。
这都是陈老师教的,楚老师,难道我们陈老师说的不对吗?
楚红注意到,小杏说的是我们的陈老师,看来,老陈在他们眼里才是老师,而她楚红不过是一个外来客,什么都不是。她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小杏了。她心里真的生气了,这个老陈,究竟在搞什么嘛。
老师,你让我端走吧,要不我们陈老师又会批评我了。小杏又说话了。
楚红挥了挥手,不行,你就说我不同意。
老师,你不要为难我。小杏几乎要哭了。
为难?楚红有些哭笑不得了。她几乎吼叫似的对这个小杏说,拿去,快拿去。小杏吐了一下舌头,端着洗脸盆走了,走得急,水猫似的在盆子里耸起了脊背,就有几点溅落出去了。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马上放慢了步子,两只手更慎重更小心了,好像是端了一盆油,洒了就会受到爹妈的呵斥。楚红迟疑了一下,也跟着出去了。
再看小杏进了教室,把那盆水放在讲台上,然后拿起教鞭,很响地敲了敲讲桌,拔高嗓门说,都抬起头来,今天谁没洗脸?台下的孩子便做鬼脸,热烈的起着哄。小杏就有些火了,完全不像在楚红面前的样子,板着脸走到了讲台下,挨着一个一个地检查,先是查看他们的脸,接着是脖子,耳朵根,然后是手背。有个男孩忽然坏坏地一笑,我没洗,我的屁股没洗。小杏也没好话,我又不是你奶奶,没洗回家让你奶奶洗去。哄堂大笑。楚红好像是听到了不该听的话,一张脸先涨红了,心说这叫什么话呀,山里的孩子也真是野,连女孩都这么野。就扭过头去,却看到老陈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她身边。
楚红退不得也进不得,就硬着头皮竖在那里。
小杏还在进行着她的工作。几个脸上黑腻腻的男生很快被她揪了出来,站在过道里示众了。你们是偷懒,还是家里没水了?一个男生说,没水了,我爷爷昨天没去担水。小杏一瞪眼,咋不去担水?锄田回得迟了,没顾上。被审问的孩子老实巴交地回答。小杏庄重地说,回去告诉你们的爹妈,可得勤快点。然后小杏就监督他们清洁了。一个孩子边擦脸边说,你今天端来的水好香,老远就闻着香味了。另一个孩子使劲抽抽鼻子,真的是好香,好香。小杏却有些不耐烦了,快洗,快洗,马上就要上课,老师要进教室了。等几个孩子洗完,小杏猫着腰将水一泼一泼地洒在了教室地上。很均匀,似乎每一片都洒到了。但有的座位下还是没沾上一点水,便有人愤愤不平地指出来,偏心眼呢,你怎么不给我脚下洒点?小杏便走过来,蹲下来看看,用手指在她座位下弹几点,再弹几点,颇像天上的仙女向凡界泼洒琼浆玉汁。
孩子们使劲在空气中嗅,边嗅边说,老师的水好香。
小杏说,都背书吧,小心老师进来罚站。
孩子们又说,老师好香,好香。
小杏大着声说,多嘴,快背吧。
然后就端着空盆子出了教室,笑吟吟地对楚红说,老师,你用的香皂香着呢。楚红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厌恶来,她当然不愿跟这个小杏讨论什么香皂的问题了。她也没让小杏进自己的宿舍,瞪了她一眼,狠狠地抢过盆子,把那目瞪口呆的小杏扔在那里,腾腾腾回去了。在宿舍里发了会儿呆,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心说怎么能跟自己的学生生气呢?小杏又不懂事,要怪就怪那个老陈吧,是他指使小杏端走了她的洗脸水。便夹着课本进了教室,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微笑着让一年级学生背诵《秋天来了》,三年级朗读《枫叶红了》。
学校有两个教室,老陈负责一个,楚红负责一个。楚红这个教室有两条大炕,一条炕坐两个低年级班,学生有点多,另一条炕坐一个中年级班。这就是所谓的复式教学。老陈那个教室也有两条炕,一条炕坐一个中年级班,另一条坐两个高年级班。虽然代着三个班,楚红数了数,其实也就三十五个学生。
老陈感慨地说,学生娃们越来越少了,再过几年也许会更少。
楚红问为什么。
老陈说,还不是因为干鼻梁穷嘛,生下来也上不起学,小学初中倒好对付,高中大学就供不起了。所以村人就不像过去那样拼命生了,说是观念变了,其实跟条件限制有关。当家长的都是望子成龙啊,不能让孩子有个好结果,那就不如不生。还有一个原因,有点出息的都进城打工了,老婆孩子也带走了。
楚红说,没了学生,当老师就轻松多了。
老陈说,轻松?等有一天没了学生,我们还教的个啥书?
楚红一时无语。
虽然老陈是这样说,楚红却觉得他对待这些学生,不如对待他的驴子亲。校园西南角有一间驴棚,老陈下了课就钻到驴棚里去了,不是给驴子添草就是喂水,出驴粪。有时候,楚红正上着课,突然听得老陈的驴子叫起来,学生们便笑,楚红严肃不起来,也跟着笑,教室里便一下子沸腾起来,成了欢乐的海洋。老陈听到这边哄笑不已,拿出校长的架势走进来,一问才知道都是驴子惹的祸。便往驴棚走,立在棚前,大声地呵斥,像教育一个犯了错的学生。一开始,楚红以为老陈也在村里种着地,那驴是他个人的财产,圈在学校是方便饲养,慢慢才知道是学校的财产,老陈养着它不是耕地、拉粪、拉庄稼,而是用它套车拉水的。似乎一提到那头驴,老陈眼睛就亮了,语调透出一种爱怜的味道,就像一个父亲提到他的儿子。他还给驴子的脖子拴了铃铛,驴子一走动,脖下的东西就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每隔几天,老陈就会赶着驴子出去拉一趟水。每次出去都显得很隆重,他给驴子套上绳套,把驴子驾上辕,驾的吆喝一声,然后就挥着鞭子出了校门。出去时,老陈就会交待楚红,我去拉水了,你帮我看一下班。楚红点点头,听得那叮铃声渐渐远去了。车上放着个大水罐,没盛水时,便咣当咣当地响,这样他走出校门时便轰轰烈烈的。学生们都把脸贴在玻璃上看,鼻子挤得扁扁的,好像被铲去了半个。楚红注意到,这个时候,老陈很看重的那个小杏就会站起来,板着脸斥责那些不守规矩的学生。
都看啥看,陈老师拉水去了,我们该好好学习。小杏说。
楚红觉得这个小杏说的是大人话,不像个孩子,倒像个大姑娘。就像老陈对她充满了好奇,她也对这个小杏充满了好奇,对老陈和小杏的关系充满了好奇。老陈和这个小杏究竟什么关系呢?一开始她忍着没问,后来到底没忍住还是问了,老陈迟疑了一下说,她就这村的一个学生啊,怎么,她上课不听话,还是犯了啥错?楚红本来是问老陈,没想到自己倒先给问住了。但她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老陈一定瞒了她什么。后来再问班里的学生,这个问题显然很敏感,有的学生不吭声,有的捂着嘴笑,笑过了又摇头,不知道,我们才不知道呢。再后来,楚红觉得这样把学生们三个两个的招进来,肯定问不出什么,就给几个她认为靠得住的学生吃偏饭,耐着性子甚至是诱骗式地询问。终于,一个男生说了实话,说话前先提了个条件,就是不准把他说的话告诉陈老师。还让她保证,还要跟她拉钩,谁违了约谁就是叛徒。楚红就跟他拉了钩,并且保证决不出卖他。结果是,她知道了小杏是陈老师伙计的女儿。伙计是干鼻梁的土话,那个男生解释说,伙计不是陈老师的老婆,就是常来我们学校的那个野女人呀。楚红脸便腾地红了,去去去,回去上课吧。
楚红知道老陈离过婚,离了后一直没再娶,也知道有个叫杏花的女人常常来学校看他。那个女人来了,就会帮着老陈做营生,总也闲不住的样子,不是给驴子饮水,就是给老陈做饭。听说这个女人死了男人,一直没嫁,跟老陈一样,也一个人过。
其实那个女人长相很一般,皱皱巴巴的,除了脾气和善,没什么特别之处。老就不说了,好像还生着病,他不知道老陈怎么看上她的。有次,那个女人还在学校住了一宿,那是间闲置的宿舍,据说从前有个民办教师就住在这里,后来不知怎么死了。虽然老陈和那个女人并没同房,他们之间也显得很冷淡,楚红却依然感到尴尬。这叫什么事呀?老陈怎么可以把那个女人留在学校?半夜里,楚红听得那间房子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显然是那个女人在咳,像要咳破胸膛,要把身子骨咳散架似的。本来她就有些烦躁,怎么也睡不着,现在那个女人一咳,她就更睡不着了。没多久,听得老陈出了院子,好像是站到了窗子前,捏着嗓子问,你没事吧杏花?女人也低着声说,没事,睡你的吧。老陈说,真的没事?你可不能装着啊。女人嗯了一声。虽然他们都在克制着自己,看那意思是不想让她听到,但她还是听到了,且听了后觉得更别扭了。后来,她听得老陈又站了一会儿,重重叹了口气,回去了。
现在,听学生们道出了这层关系,楚红再看到老陈就想躲,更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真恶心,你看着可怜巴巴的,道貌岸然的,没想到背后也搞这个,让你们鬼混去吧,我走!可这话又怎么说得出口,想想,还是忍住了。心里盘算着这学期一结束,就赶紧离开这个地方。眼不见为净,我走了,你们爱怎么就怎么去。想是这么想,可内心里还是琢磨着他们的关系,怎么不名正言顺地走到一块儿?都是单身,一个没娶,一个没嫁,走到一块儿不好吗?这样偷鸡摸狗,神神道道的,有什么好?不就是个结婚吗,结个婚能把你们累死?有时,她真的想找老陈谈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甚至想当他们的证婚人,可是,每一次老陈走到她面前,她本来就要把酝酿好的话说出来了,但一张口又不知说什么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
这个周末,楚红原打算回家看看,却错过了车,一个人在宿舍闷得慌,看到窗外老陈正忙着套驴,知道又要去拉水了,便也出了门想跟着看看去。在干鼻梁呆了也有两个月了,可老陈拉水的地方究竟什么样子,村子里的人怎么吃水,她还真有些陌生。老陈迟疑了一下说,路远,得小半天时间呢,你走得动吗?楚红不服气,怎么走不动?长着腿就是为了走路的嘛。老陈摇摇头,又说,要去也不能穿这鞋,走不了路的。楚红听了就有些反感,心说真是没见过世面,过去见了我的洗面奶吃惊,这会儿又不让我穿高跟鞋,哼,我就是要穿!鞋买了没多久,最新的款式,她极喜爱的。老陈见她不肯换,摇摇头,前边先走了。楚红就在后边跟着,走了一段路,老陈又回过头说,路真的很远,我怕你吃不消,还是回去吧。楚红更不服气了,怎么就吃不消了?城里人就什么都不干了啦?也不听他的话,倔倔地走到前面了。老陈就没再吭声。
走着走着,楚红就落在了老陈后边。她穿了一双高跟鞋,越走越觉得艰难,有时不得不停下来,坐在坡梁上或靠着树干抖落灌进鞋壳里的沙子。老陈便停下来看她,摇摇头,再摇摇头。他们一直行进在山沟里,七拐八弯的,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停下了。楚红抬眼看去,那边的梁下蹲着几个人,围了个圈,可能就是等水的吧。老陈拉着车过来,就有人招呼,陈老师也拉水来了?老陈闷闷地点点头,算是应答,停了车也站旁边等。有人把他推到前面,说,老师先舀。老陈哦了一声,也不推辞,弯下腰蹲到了小坑边。楚红想,这大概就是老陈说的那眼泉吧,水从泉眼里流出,聚在一个小石坑里。水坑满了,老陈便用一个小缸子往瓢里舀,舀满一瓢,水坑便见了底。老陈便蹲在那里继续吸他的烟,看着石坑满了,再一下一下地舀,水桶满了,便倒进水罐里。楚红瞅着那坑,看着泉水一点点地渗出,一点点地蓄积着,提升着,想,老陈过去就这样等水吗?她忽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有什么地方对不住老陈。
水罐满了,老陈看她一眼,说声走吧,便赶着车往村子里走。曲里拐弯的山沟,车又装了水,逢着上坡,驴使劲,老陈也跟着使劲。楚红也想帮忙,脚下的鞋却不听话,走着走着就落在后面了。每上了坡,老陈就停下来抽支烟,歇缓一阵子。楚红搭讪说,陈老师,这些年你就这么过来的?老陈一笑,不这么过,还能咋过?楚红又说,你就不打算成个家吗?家里有个女人就好了。
老陈怔了一怔,你是不是听到啥了?
楚红摇摇头,没。
老陈笑笑,你肯定是听到啥了。谁肯嫁给我呢?论年纪,优势是没了,论条件,也不怎样,就这么过吧。
楚红小心地说,那个叫杏花的女人不是对你挺好的吗?
老陈盯着她看了一阵子,脸突然涨红了,嘴动了动,冷冰冰地甩出一句话来,她跟你娘岁数差不多,你该叫她杏花婶。
楚红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心里直骂自己,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一路上,不管她怎样赔着笑,老陈脸一直绷得很紧。楚红就觉得委屈,心说至于吗,犯得着这样死阴着个脸吗?不就是提到了你情人的名字嘛,又没说她什么坏话。本来,她对老陈有了点好感,现在,那好感又给他扫了个七零八落。她想,你不让提就不提,又不是我单身,又不是我吃苦。哼,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你爱怎么就怎么去。
秋风渐渐凉了,眼看着冬季就来了。
这些日子,老陈一有空儿就去拉水,冬季来临前学校每年都要攒点水的。伙房里不光有一口瓮,还有一个大水仓,能存好多水,天热时不用,到了这个季节就要多存点水了。那个女人来得也勤了,来了并不闲着,给老陈拆洗行李,宿舍门前的铁绳子上晾得到处都是。拆洗完老陈的行李,女人又要帮楚红拆洗。楚红有点意外,忙不迭地说,不用不用,还是我自己来吧。女人却很固执,说你一个姑娘家的,不容易,还是让我来吧。楚红拗不过,又不能逆了人家的好意,也就由了她,一边帮着提水,倒水。等拆洗的东西晾干后,女人又帮着缝。两个人一边忙乎,一边闲聊,就扯到了老陈身上。
楚红说,老陈也真是苦啊,连个家都没有。
女人点点头,也是,真的该有个家了。
楚红忽然笑了,我看你俩就挺合适的。
女人脸腾地就红了,快别这样说,我不能再拖累他了。
楚红说,你拖累他?看不出啊。
女人叹了口气,说起了一件旧事。二十年前,老陈就在这里教书了,那时这学校除了他,还有个叫张铁的教员。他们都是民办教员。那年冬天,局里考民办教师,考好了就能转正,老陈和张铁都高兴,他们早盼着这一天了。进城赶考的前一天,张铁看了看老陈的衣服,说要不咱们洗洗吧,免得进了城让人笑话。张铁就赶着驴车去拉水,老陈说还是我去吧,张铁说你别去了,你再抓紧复习一下数学。张铁的数学要比老陈好,他想让老陈多学一会儿。张铁就去拉水了,走了半天没回来,老陈不知啥事,就出去找,后来在山沟里找到了。夜里下了雪,路滑,车和驴一起从坡梁上滑下去了。老陈找到张铁时,他早死了,冻得硬邦邦的。
女人说到这里眼里有了泪,你当张铁是谁?就是我男人呀。
楚红惊呆了,张铁是你丈夫?
女人点点头,是,我每年都要去他宿舍住上一夜,那房子好空啊。
楚红就明白了什么,就为这个你一直没嫁?
女人说,不,当初是想着孩子,怕再嫁了孩子跟着受制。后来孩子大了,我也不想嫁了。
楚红说,婶子几个孩子?
女人迟疑了一下说,看你心眼好,又是外地的,我也就不瞒你了。我两个孩子,一个是跟张铁生的,大学毕业三年了,在水利局上班,去年结的婚,过几天他就要来接我了,他媳妇这个月怕是要坐月子了。
你要走?楚红说。
女人点了点头,是,当了婆婆,就更由不得自己了。
还有一个孩子呢?楚红心里紧张极了。
女人说,就是你班上的小杏,是我和老陈的孩子。你一定会问,我和他咋有了孩子?这都是作孽啊。
楚红脸红了一下,眼前又跳出了小杏的影子。
女人说,我把老陈拖累了,他是因为我离婚的,张铁死后,老陈常来照顾我,他妻子受不了,想让他走,离开这个学校。老陈不肯,她就闹,闹到最后就离了。他妻子长得也好看,脾性也好,就是有点小心眼。他们离了,我心里不好受,觉着对不起老陈。后来有一夜,他喝醉了,我就把身子给了他,就有了小杏,真是作孽啊。
楚红说,我觉得你们挺合适,怎么不在一起生活呢?
女人摇摇头,这都是命,一开始是老陈不肯,说要让那个女人看看,他和我根本没那个意思。后来他有意思了,我儿子也长大了,我怕人们说三道四,不愿再嫁了,怕给他丢脸。
楚红说,都这年代了,你还这么保守?你和陈老师都需要个伴呀。
女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没几天,雪就封了山。
山沟里那眼泉的四周都结了冰,老陈拉水就更困难了,一罐水得小半天才能舀满。天气稍好一点时,老陈拉回来的还是水,到了数九天,拉回的就是一块块冰了。怕把冰弄脏,老陈从罐子里取冰时,总是用一个干净的塑料袋子套好,再小心地放入水瓮。宿舍里虽然生着火炉子,却也不怎么暖和,瓮里的冰就消得慢,是水和冰的混合物,冰就在水里浮着。楚红烧水时,先在锅里添点水,等水开了,再把冰从瓮里捞出放进去,慢慢才能消融。她越来越感到了日子的艰难,也真有些后悔来到这个小山村了,她想,下学期无论如何也得找个借口离开这个地方。她不能再装积极了,这叫什么日子啊,吃水这么难,还让她怎么教书?
眼看就要放寒假了,偏偏又下了一场大雪。伙房水仓积攒的那点水见了底,宿舍和办公室的水瓮也见了底。楚红有几天没洗脸了,不洗脸倒没什么,愁的是不能做饭。楚红急了,老陈更急,这天吃过早饭,老陈给驴喂了草料,又从瓮底搜刮出点水给驴饮了,就套了车张罗着去拉水。楚红不放心,说路滑,再等几天吧。老陈摇摇头,等不得了,再等就没饭吃了。楚红说,那我也去吧,也好帮着推一推。老陈挥挥手,那可不行,都去了,学生咋办?楚红说,给他们放天假吧。老陈瞪了她一眼,胡闹,我在这学校呆了二十年,还没随便给学生放过假。楚红说,可这冰天雪地的谁放得下心,还是等路好走了再去吧。老陈说,没事的,往年也遇到过这情况。就赶着驴车走了。
快正午时,老陈仍没有回来。楚红沉不住气了,去找。那些学生娃们好像也晓得了什么,也跟着找。满山遍野白茫茫的雪,有的路段踩成了坚硬的冰。楚红心里悬悬的,担心老陈会出事,沿着山沟找了半天,看到了那辆车,躺在沟里,车辕翘在半空。驴倒是没事,在车边走来走去的。楚红赶紧地往前走,心跳得像擂鼓,她不知老陈有没有事。水罐子滚下去了,落在了几步远的地方,罐口掉出一些碎冰,白花花的晃眼。楚红奔过去时,看见老陈正坐在雪地上,一块一块地捡冰,看到她和学生们来了,摇摇头,说老了,不如前些年手脚利索了。又说,还愣着干吗,帮我捡啊。
楚红没动,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
又过了几天,杏花婶走了,小杏也跟着走了。楚红有点不解,不就是侍候个月子吗,怎么小杏也要走?这事老陈知道,老陈说,儿子给她在城里买下楼了,小杏也要进城去上学。老陈说,这都是好事啊。楚红说,怎么就是好事?老陈说,都到了好地方,能不是好事?那天中午,老陈喝醉了,也不在宿舍安安稳稳地睡,上了课也不进教室,仍然摇摇晃晃地在校园里走,走着走着忽然蹲下来,抓起一团雪往头顶上扬,扬了半天,又找了根棍子一下一下地往雪里杵。惹得学生们脸贴着玻璃不停地朝窗外看,鼻子都挤得扁扁的,嘴里嚷嚷着,陈老师又在打井啦,打井啦。楚红想让他们安静点,就使劲地用教鞭敲讲桌,但敲了半天都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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