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心文
杨尚昆与彭德怀是长期合作的黄金搭档,也是感情深厚的知心挚友。在几十年的相处共事中,两人互相信任,互相支持,患难与共,亲如手足。他们金子般的友谊经受了残酷战火的洗礼和急风暴雨的考验。
杨尚昆和彭德怀是在一个非常历史时刻第一次握手的。红三军团(即中国工农红军第三军团)原政委滕代远,自1928年平江起义,和彭德怀一起转战湘鄂赣闽,历尽艰危,已有5年之久。听说中央要另派新政委,彭德怀曾几次请求留任滕代远。然而,滕代远走了,新政委杨尚昆来了。
这时,彭德怀35岁,已是久经沙场、威名远扬。杨尚昆则是比他小9岁、刚从苏联留学回国。但杨尚昆很早就投身革命,若论党龄,比彭德怀还长两年。当时,从苏联回国的王明等人掌权中共中央。杨尚昆被派到红三军团,就不免有“钦差大臣”的意味。在这样的背景和条件下,从彭德怀、滕代远到彭德怀、杨尚昆,能不能很好合作呢?
1933年6月,杨尚昆调任红一方面军政治部主任,年底,又去主力红军第三军团任政治委员。几十年后,第一次见到彭德怀的情景,杨尚昆仍然是历历在目:
赫赫有名的彭德怀是军团长,但他的穿戴、装束,同普通战士一样:军帽、军装都旧得褪了颜色,裤子上还打了补丁,腿上的绑带却打得很整齐,表现出长期在军队生活的军人风度。那天,我一踏进军团指挥部,彭德怀同志即迎上来紧握着我的双手,用浓重的湖南口音爽朗地说:“你来了,我很高兴。我们齐心合力干吧!”我说:“我带兵打仗是外行,到苏区的时间也很短,希望你多帮助。”他马上诚恳地说:“我年纪比你大,但文化不高,参加革命比较迟,今后互相帮助,遇事情多多商量。”
彭德怀、杨尚昆两人的出身、经历迥然不同:一个是自幼当过牧童、堤工的寒门子弟,一个是川东“名门望族”的勇敢叛逆;一个是出身行伍、久经沙场的骁将,一个是缺乏实践的留苏回来的学生。但他们彼此没有私心,没有偏见,都有着对革命的赤胆忠心。二人刚柔相济,长短互补。杨尚昆说:“我和老总经常促膝谈心,二人彼此毫无芥蒂。”
杨尚昆到达苏区后,不久,就赶上了第五次反“围剿”的广昌战役。当时,“左”倾冒险主义领导人亲自来督战,强迫红三军团打阵地战,和敌人拼消耗。在敌人猛烈的炮火下,红军损失惨重,杨尚昆也差点牺牲。那天,杨尚昆从阵地下来,突然敌机俯冲过来并投下一枚炸弹。彭德怀到底是在枪林弹雨中滚出来的,经验极为丰富,一听敌机俯冲的声音,手疾眼快将杨尚昆推到坑道里。炸弹就在坑道口爆炸,两个人都安然无恙。如果没有彭德怀,杨尚昆恐怕早就“光荣”了。
面对巨大的伤亡,彭德怀心如刀绞,他不顾“左”倾冒险主义者的阻挠,断然下令将部队撤下火线,转移阵地以保存实力。在军团指挥所里,彭德怀当着杨尚昆和许多人的面,痛斥说:“五次战争以来,我们没打过一次好仗,这是司令部指挥的错误。”彭德怀怒火在胸中燃烧,越说越激动,指着李德的鼻子说:“这次战斗,三军团要是完全听了你们的话,把兵都堆积在广昌,就全完了!红军奋战了七八年,才打出这块根据地,容易吗?可在你们指挥下,丧师失地,损兵折将,你们至今还不认账,真是‘崽卖爷田心不痛!”事后,彭德怀对杨尚昆说:“我今天把一套旧军装带到包里了。我准备跟他们到瑞金去受公审,开除党籍,甚至杀头,我都无所谓。”
几十年后,杨尚昆写道:“彭德怀同志那种正气凛然,敢于同错误路线作斗争的神态,至今还清晰地活现在我的记忆里。”
认识一个人不容易,正确地认识一个人就更难。杨尚昆无愧是彭德怀的“知己”,他对彭德怀的认识是相当深刻的。他曾这样评说彭德怀:
一个人的突出优点有时伴随着相应的欠缺。德怀同志刚正而欠于通融,爽直而失之急切,有时容易造成矛盾的激化,不利于问题的妥善解决。我也曾劝说过他,他却笑着回敬说,我不会像你那样“和稀泥”。他有时还喜欢骂人,这自然也不能提倡。但崇尚气节的中华民族,“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民族精魂之所在。这种浩然正气,使德怀同志成为一代伟人。
1934年10月,连连受挫的中央红军不得不撤离根据地,踏上前途未卜的漫漫长征路。
在长征途中,彭、杨率领的红三军团是毛泽东的一只铁拳头,在突破敌人的四道封锁线、攻占娄山关、二进遵义城、四渡赤水、南渡乌江的战斗中立下了赫赫战功。
1935年6月,红一方面军在雪山脚下与红四方面军会师,张国焘妄图乘中共中央面临的暂时困难,夺取中共中央和红军的最高领导权。张国焘第一次见到彭德怀的时候,就心怀鬼胎,妄图拉拢他,用花言巧语挑拨他与毛泽东的关系。张国焘说:“自江西出发以来,你的队伍打得很苦,损失很重,我给你3个师,听你指挥。”彭德怀当面驳斥了张国焘的胡言乱语,拒绝了他的引诱。那天晚上,彭德怀将上述情况告诉杨尚昆时还余怒未息,说:“张国焘这个东西,把我彭德怀看成什么人了?把我当军阀。我要当军阀,就不当红军了。真是岂有此理!”
几天后,张国焘请杨尚昆“叙旧”。早在莫斯科时,张国焘是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的成员,杨尚昆就认识他;回上海后,两人又在全国总工会共事,张任党团书记,杨是宣传部长。在杨的心目中,张好摆老资格。
张国焘见到杨尚昆,先打几个哈哈,然后说:“老杨呀,你是个文才,现在投笔从戎,耍枪杆子了。辛苦辛苦。”席间,张言不由衷,说话吞吞吐吐。杨尚昆意识到,如果涉及战略方针问题,张国焘势必跳起来,弄得不欢而散,不如说东道西,各找各的话题,应付一下。
虽然彭德怀、杨尚昆使用的方式不同,但在反对张国焘的斗争中,他们旗帜是鲜明的,立场是坚定的。
为了团结红四方面军北上,中央决定,调杨尚昆任红军总政治部副主任。彭、杨这两位在患难中相交一年多的战友,不得不分手。左、右两路红军分别过草地之后,张国焘公然违抗中央北上的决定,执意将红军带到西康地区。在这个关键时刻,中央决定单独北上。时任前敌司令部参谋长的叶剑英将这一消息悄悄通知了杨尚昆。
这天深夜,月色昏暗,星光依稀。杨尚昆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约定的地点,与叶剑英会合后,追赶已经出发的红一方面军。他们匆匆地赶路,从黑夜走到黎明,终于赶上了部队。晨曦中,杨尚昆看见毛泽东与彭德怀正在向他们招手,心头不禁一热。毛泽东高兴地说:“你们出来了,好得很,我们正为你们担心呢!”彭德怀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握着杨尚昆的手。不久,中共中央在甘肃迭部俄界(今高吉)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决定将单独北上的7000多红军改编
为中国工农红军陕甘支队,毛泽东任政委,彭德怀任司令员,叶剑英任参谋长、王稼祥任政治部主任、杨尚昆任政治部副主任。这是红一方面军规模最小的历史时期,但它却是开创中国革命新局面的先锋,担负着实现中央战略方针的重任。
全面抗战爆发前夕,杨尚昆调到中共中央北方局,先后担任副书记、书记。从1938年11月起,北方局驻扎在晋东南太行山区,同朱德、彭德怀率领的八路军总部在一起,领导华北敌后军民抗击日本侵略者。在那艰苦的岁月里,他们朝夕相处。两年后,杨奉调回延安,名义上仍兼任着北方局书记,实际工作全部由彭德怀代理。
解放战争时期,彭德怀是西北战场的前线总指挥,负责保卫陕甘宁边区;杨尚昆是中央直属纵队司令员、中央后方委员会副书记,负责保卫中央首长的安全和中央机关撤离延安的疏散工作。他们一个在前方,一个在后方,互相配合,互相支持。
1947年6月,杨尚昆奉毛泽东之命给彭德怀送信,当了一回高级通讯员。他带着11个人,骑马走了5天,来到陕北定边城内的前方司令部,见到了彭德怀。两个老战友久别重逢,异常兴奋。
杨尚昆把毛泽东的亲笔信交给了彭德怀。彭看后问:你知道什么事吗?杨答:“给你的信,我哪敢拆?”彭说,主席的意思是把西北的军事交给我,后方工作包括联防军、地方工作和后勤统归贺老总管。杨说:主席要到苏联见斯大林,这大概是临行的托付啊!彭德怀说了一句:“一个韩信,一个萧何嘛!”汉高祖刘邦用人有分工:指挥作战交给韩信,经营后方委托萧何。彭德怀这话是说毛泽东用人就像刘邦一样知人善任。
不久,中央军委决定西北野战兵团正式定名为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彭德怀为司令员兼政治委员和前委书记。这时,杨尚昆才领悟到,毛泽东让他送信给彭德怀,原来是为了酝酿新的战略部署。西北野战军的部队原来大多是贺龙带领的,彭德怀没有直接指挥过,像这样地调动指挥关系,在旧军队中简直难以想像,但他们处理得很顺当。半年多后,毛泽东对彭、贺说:你们前后方团结合作得很好。
经过长期的合作,杨尚昆对彭德怀的认识也不断在升华。他曾满怀深情地写道:
有些人把彭德怀看成是“一介武夫”,其实是极其肤浅的,是一种误解。彭德怀同志不仅是一位杰出的军事家,也是一位成熟的政治家。他出生在贫苦农家,少年时就萌发为穷苦人找寻出路的强烈愿望。参加湘军后,又不断求索,终于找到了马克思主义,找到了中国共产党。这时,他已年届30,到了中国人常说的而立之年。后来我常想,也许正是这种艰难而漫长的对革命真理的求索,才铸就他那种善于独立思考而又勇于修正错误、胸襟宽阔而又脚踏实地、内心火热而又外表严肃的个性。可以这么说,实现崇高的社会理想是他的毕生的追求,从军打仗只是他实现理想的一种手段。
1959年庐山会议,彭德怀受到错误批判,免职后闲居北京西郊挂甲屯的吴家花园。中共中央和毛泽东指定杨尚昆(时任中共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中央办公厅主任)与彭德怀联络,一个月两次。因此,在以后的几年里,杨尚昆得以有机会出入吴家花园,去看望身处逆境的老战友,传达中共中央和毛泽东对他的关怀,听取他的意见。
彭德怀是个闲不住的人。杨尚昆每次去,看到彭德怀不是在劳动,就是在走门串户,访问社员群众,要么就是在家里看书学习。彭德怀和附近的群众关系很好,帮他们劳动,邀请他们上自己家里看电影;当他知道群众有困难时,总是热情帮助。至今,挂甲屯的人民群众还深深地怀念着他。彭德怀对杨尚昆说:“共产党员是不能计较个人得失的。只要国家兴旺,人民幸福,我就快乐了。”
毛泽东一直关心彭德怀的生活和学习,希望他爱护身体,准备将来还要出来为党工作。当杨尚昆和彭德怀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彭激动地说:“你转告主席,我不辜负党中央和同志们的期望,争取在学习上有所进步。”彭德怀学习非常勤奋,在这段时间里,读了许多马列主义原著,读了一些哲学、政治经济学书籍,还读了一部分二十四史。他看书很仔细,在书本上圈圈点点,并写了不少读书笔记。一次,他高兴地拿给杨尚昆看,感慨地说:“过去总是在枪林弹雨中,没有机会学习,现在有了机会,应当抓紧嘛!”
1965年下半年,中共中央和毛泽东决定让彭德怀到外地去,出任西南三线建设副总指挥。
杨尚昆转达了让彭德怀出来工作的意见,并传达毛泽东请他到家里吃饭的邀请,彭德怀听了非常高兴。在毛泽东的书房里,两位老战友亲切地交谈了几个小时。几天后,彭德怀来到杨尚昆家辞行。他们在一起回忆了许多往事,依依不舍。彭德怀这位身经百战、铁骨铮铮的硬汉子,也动了感情,热泪盈眶。杨尚昆一再叮嘱,希望他回北京时再见。但谁也没有想到,这次晤谈竟成永诀……
一周以后,中央通知免去杨尚昆的中央办公厅主任职务,到下面工作两三年。到地方上工作,是杨尚昆早有的愿望,但如此突然被免职使他纳闷。三天后,杨尚昆移交完工作,上书毛泽东,请求谈一次话。1965年11月10日,毛泽东约见了他。谈话的气氛使人感到是一次正常的工作调动。可就在这一天,经毛泽东批准发表了姚文元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不久,毛泽东公开出面讲话,进一步点透他发动这场大批判的关键意义。他说,姚文元的文章很好,但是还没有击中要害,《海瑞罢官》的“要害问题是‘罢官。嘉靖皇帝罢了海瑞的官,1959年我罢了彭德怀的官。彭德怀也是‘海瑞”。
这样,在“文化大革命”的狂飙即将席卷全国之际,彭德怀与杨尚昆都被“外放”出京。半年后,中共中央下达《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即《五一六通知》),决定对所谓“彭真、陆定一、罗瑞卿、杨尚昆反党集团”进行“专案审查”,杨尚昆成了第一批被打倒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1966年7月3日,杨尚昆被宣布“监护审查”,从此与外界失去了一切联系,并且再没有听到有关老战友彭德怀的消息……
人间正道是沧桑。1978年12月,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认真落实党的政策,为彭德怀做出了全面、公正的评价,为他平反昭雪,并于12月24日召开了隆重的追悼大会。在此之前杨尚昆也被彻底平反,恢复名誉,再一次走上了领导岗位。尽管工作是繁重的,但杨尚昆对老战友的怀念之情却丝毫没有淡化。
1979年,杨尚昆写了一篇回忆文章《我所知道的彭老总》,记述了与彭德怀相识相知的件件往事,也记载了他们之间鲜血凝成的战斗友谊。1998年,彭德怀诞辰100周年,杨尚昆又发表文章《追念彭大将军》(载1998年10月27日《人民日报》),寄托自己的哀思,慰藉在天之灵,更希望后人学习彭德怀的优秀品质,继承、发扬党的优良传统和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