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十年代,教育杂志所登载的文章,徐州一带的作者极少。八十年代初,在翻阅报刊时,署名“张庆”的文章逐渐增多。那时,正值拨乱反正的年代,他的文章,富有新意,切中时弊,深入浅出,实用性强,颇受广大一线小学语文教师的青睐。当时,我是铜山县教研室小学语文教研员,刚刚步入“不惑”之年,多么想求教于张庆先生,力争在事业上干出一番成绩,以弥补“而立”之年文革带来的惨痛损失!怎奈,徐州市和徐州地区是两家,铜山县不属徐州市管辖,虽机关同坐落于徐州城区,但在业务上,却不相往来。我只好把内心的渴望深深地藏在心底!
我怎么也没想到,1983年徐州地、市合并了,夙愿终于得以实现,我喜出望外!这样,我不仅能经常见到张庆先生,而是能在零距离的接触中,直接得到他的指导。光阴荏苒,26年一晃而过。虽漫长的岁月已逝,但张庆先生乐以奉献、诚以待人、严以律己的品格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重温那一桩桩、一件件往事,情感的暖流涌上心头,使我深深地感到,张庆先生就是一本朴实无华、底蕴丰厚的书,有这位良师益友是我三生有幸——
教材重于生命
爱因斯坦说:“一个人只有以他全部的力量和精神致力于某一事业时,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师。”1994年元月, 张庆先生担任了苏教版小学语文教材主编,他珍爱教材重于自己的生命,全身心地投入这一造福于子孙后代的神圣事业。
凡与张庆先生接触的人,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的是沉甸甸地压在张庆先生鼻梁上的那副高度近视镜。他的近视高达1600度,这双极度弱视的眼睛给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白天,稍不留神,常与门窗相撞;晚上,须别人搀扶,才可上下台阶……关于他的视力,有许多传闻,如,将脸盆架上的筛子当作洗脸盆,把水倒入其中。又如,把菜盘上的盘花视为松花蛋,反复地用筷子去夹。再如,往热水瓶里灌水,洒到外面比灌进里面的还要多,等等。虽然张庆先生的视力低到如此程度,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的编写工作。曾记得,教材刚起步时,人员很少,校对工作全部落在编写者的肩上。我几次跟张庆先生到上海去校对,他不但有自己分摊的任务,还肩负最后各册把关的重担。他常说:“语文教材是学习母语的范本,我们绝不能出现半点差错。如果出错,孩子们先入为主,这样会贻误他们的一生。”此项工作既繁重又紧张,极需用眼。一般说,高度近视到了老年大都伴有花眼,带上眼镜根本看不清课本上的字。校对时,张庆先生便摘下眼镜,面颊几乎贴着页面,一页页、一行行、一字字,吃力地审查着,全神贯注,简直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为了配合印刷机器的运转,有时要加夜班,一干就是一个通宵。这样夜以继日地工作,视力正常的年轻人都有些吃不消,对于60岁开外的张庆先生来说,眼睛疲劳的程度是可以想见的。但一种对事业的高度责任感使他的视力得到了超长的发挥。隐藏在教材中的各种差错,甚至细如发丝、长约一毫米左右的汉语拼音调号出了问题,无一能逃过他那“明察秋毫”的眼睛。
张庆先生长期从事小学语文教学研究工作,近十多年,又担任苏教版小学语文教材主编。长年累月,他殚精竭虑、废寝忘食、超负荷地工作,从2002年初起,可恶的病魔(如视网膜脱落、群集性头痛症、早搏、高血压、糖尿病、带状疱疹、白血病等)接踵而至。虽然多病缠扰,身体虚弱,但他以顽强的毅力,坚持教材编写和培训工作。
2004年春节之前,因视网膜脱落动手术,落下了群集性头痛症。此病发作起来,三叉神经带着半个头颅和面颊锥扎刀剜般的灼痛,常常延续几个小时。最严重的一次是除夕夜,剧烈的疼痛使张庆先生实在无法忍受下去了,他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在房间里一刻不停地疾步盘旋,一直苦挨到天亮。就这样,他度日如年地被病魔煎熬了两、三个月。但为了帮助实验区教师解决使用新教材中出现的实际问题,5月初,尚未痊愈的张庆先生,应山东省教研室的邀请,深入荷泽地区听课、评课、座谈、作学术报告。
2006年春,张庆先生患了白血病,消息传到凤凰母语教育科学研究所,真如晴天霹雳,全所同人无不为之震惊。4月11日下午,在他开始做化疗的前一天,我和所里的几位同事到省人民医院去看望他,一进病房,让我们意料不到的是张庆先生正在看长篇小说《亮剑》。看我们来,他满面笑容,一一握手。我们都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本打算劝慰他几句,以帮他化解疾病给他身体和精神带来的痛苦,可没等我们开口,张庆先生便泰然自若地说了起来:“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当我知道我得的是白血病时,我有三句话:第一句,不怕死;第二句,争取活;第三句,活得好。”“我的想法是最好能闯过这一关,能活多少时间,就活多少时间。只要允许,我还要校对‘六上的教材哪!”……面对死神如此冷静,身患绝症想的还是事业,怎不令人肃然起敬!
第一轮化疗收效甚微,病灶已扩散到胸部。有关专家根据临床经验和张庆先生的病情进行推断:第二轮化疗成功率只在20%左右,老年人概率更小。专家的推断像一块千斤巨石沉重地压在大家的心头。没有张庆先生,编辑部就等于抽掉了顶梁柱。可万万没有料到,2006年5月15日上午8∶00,张庆先生从医院给我打电话,让我设计“六下”的课后作业题,要抓紧,争取在7月份完成。按常规,这任务下学期开学才开始启动。我知道,他这是向命运挑战!争取时间,以防不测!
张庆先生以顽强的毅力和乐观的态度与上海来会诊的血液病专家进行积极配合,终于奇迹般地战胜了死神。几个月后,他出院了,准备回徐州休息一段时间。临走前,他问我要“六下”的课后作业草稿,我没敢交给他,怕他因过度劳累而病情出现反复,这个责任我怎么能担当得起呢?我打算向有关领导请示一下。张庆先生说:“不要小题大做!教材也不是少了我就不能编下去。但相比之下,我对教材熟一些,别人用十分力,我只要用一分力。我要善始善终地把这套教材做完。”他的爱人陈永美老师说:“你不给他,他也不安心。”就这样,我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把课后作业的草稿交给他……当张庆先生从徐州回来时,便把改好的课后作业交给我。我接过来,感到格外的沉重,这凝聚着张庆先生对教育事业的挚爱!
在同人中,张庆先生的“三滴水”成为趣谈。平素,他极度不修边幅。白衬衣最长,不冷不热,贴身穿;灰外衣次之,稍凉,加上去;黑皮马甲最短,再凉,套身上。这样,从里到外,长度递减,三件上衣的颜色、质地,一览无余。一次,我问:“张老师,每逢开会,你总是西装革履的,再加上厚厚的镜片,白白的头发,花花的领带,真是一派专家学者的风度。可平时,你为什么经常来个‘三滴水?”他笑答:“开会,我是主编,我代表编辑部的形象。日常生活,哪有那么多的讲究!”是的,为了编出上品位的教材,张庆先生把个人私事,乃至自己的生命都置之度外了:从1997年起,长住南京。他有一个温馨的家庭,老母亲已年逾八十。十年来,从未有节假日,经常两三个月不回家;他白天伏案工作,深夜,同事们早已进入梦乡,他的窗前还闪耀着明亮的灯光;多病集于一身,死神向他召唤,他仍呕心沥血,义无反顾地编写、修订、校对教材……
小学语文教育专家崔峦说得好:“中国小语教材改革不能没有苏教版,苏教版不能没有张庆。”张庆先生之所以能成为当代全国小学语文界负有盛名的教育专家,是因为他把全部的力量和精神无私地奉献给祖国的教育事业!
情义深于海洋
子曰:“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张庆先生见多识广是公认的,他更是一个正直、诚实的人,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朋友。
记得1995年底,我父亲胃癌晚期,住进医院。张庆先生闻讯后,于1996年元月11日上午,亲自带徐州市小语会会长李蒙钤,副会长于永正、孙景华,秘书长陈红、副秘书长徐善俊等到医院看望。父亲处于半昏迷状态,身体极度虚弱,已几天不能下床了。他是徐州市小学退休教师,对所来人的声誉早有耳闻。当他们走进病房,父亲听到我的介绍,犹如打了一针强心剂,一骨碌从病床上坐起,情绪激动地与来者一一握手,并面带微笑与大家交谈着……看此情景,我转过身来,偷偷地抹去激动的泪水。虽然不几天父亲就与世长辞了,但这感人的一幕,我将永志不忘!
一般来说,一个人在自己的领导面前讲话,多少有些拘谨。尽管张庆先生是教材主编,又是凤凰母语教育科学研究所的所长,但没有一点儿架子。与他交往,无论是谈工作,还是谈生活,你可直抒胸臆,不必小心翼翼。说对了,会得到他的首肯;说错了,他会善意地指出错在何处。特别是当你拿着文章向他求教时,他总是先热情地肯定优点,然后实事求是地指出缺点,并诚恳地提出修改意见,从他那里,你将获得把这篇文章写好的信心。
苏教版小学语文教材汉语拼音部分的“情境图”“语境歌”的编写,是张庆先生的首创,全国的小语界给予高度的评价。编辑部决定组织人力将教学的大体步骤写成文字稿,然后录音下发,帮助全国广大实验区的老师更好地使用这部分教材。我担任最后整理文字稿的任务。2001年7月19日上午完稿,之后,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让张庆先生审阅,担心所写内容不能全面落实编写意图。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当天下午张庆先生就把文字稿交给我,他说:“写得不错!我也作了一些修改,回去认真地看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提出来,我们再研究!”文字稿这么顺利地过关,我很高兴。因为张庆先生的事很多,我不想打扰,便回去了。到了办公室,打开文字稿,我惊愕了:张庆先生不但逐字逐句地修改,连用错的标点也不放过,篇末还写道;“整个稿子整理得不错,完全体现了苏教版汉语拼音的设计意图。敬业,投入,这就是老郝!”从那流畅的走笔,遒劲的笔力,可以看出张庆先生在为我微不足道的成绩而兴奋不已!其实,这文字稿,有他的策划,还有其他同人的参与,我只不过花些精力进行整理而已,却得到如此褒扬!俗话说得好:“士为知己者死!”跟着这样的主编工作,就是再忙,再累,又算得了什么?
当然,张庆先生也不是一味说好话,记得2002年12月中旬,我写一篇《“三维”融合,各有侧重——谈国标本小学语文“二年级上册”课后作业的编排意图和教学建议》,共5000多字。写好后,让他帮我把把关。第二天,我就拿到了他修改的稿子,不通的句子,不恰当词语,不太确切的标点符号全都纠正过来,最让我感动的是,他删去的片段有好多处,旁边均加上眉批,说明删除的原因。最后尾批道:“要压在三千字之内。这样你的文章就更精粹了。文不在长而在精。”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善意批评,怎不令我万分感激?
张庆先生总是那样谦和,善待他人。不论谁请他帮忙,他总是放下自己的手头工作,热情地接待。来自全省,乃至全国难以计数的求教信函和电话,他都一一回复。实在太忙,把信交给我,他提出主导意见后,我来起草,经他审阅,再将信发出。生病期间,实在无法回信,他对我说:“我的信对你不保密,都可以拆。凡实验区老师和小学生的信,要以编辑部的名义,一封不漏地予以答复。”有些来信所提出的问题,带有普遍性,他将回信整理成文,发表在杂志上,以扩大受益面。
所里的同人在生活上不论遇到什么困难,张庆先生都炽热上前。我有高血压病,他把血压计借给我,嘱咐我要关注自己血压的动向;他有一个血糖仪,主动地约我测量血糖。所里一位老同志不小心脚部扭伤,他亲自上街购药,并用年轻时所学到的医术,进行脚部按摩,一陪就是半夜……
张庆先生对他人的情义深于海洋。在张庆先生感召下,整个研究所形成一个有情有义的和谐群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坚信我们的事业会迎来更加辉煌的明天!
名利轻于草芥
陶行知先生说:“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张庆先生捧的是一颗对事业、对他人的热心,但他严以律己,乐于在艰苦的环境中去磨砺,从不非分地去追求名誉、地位和物质享受。
1994年元月20日苏教版小学语文教材编写工作开始启动。张庆先生是主编,我是编委,经常一起乘火车到南京参加编写会议。十多年前,徐州到南京始发车极少。比较合适的是坐141次路过车,早5:40开车。每每去南京,张庆先生都是凌晨三、四点起床。那时晚上几乎没有什么交通工具,他又是高度近视,都是由爱人陈永美老师搀扶,冒着寒风,摸着黑路,步行将近十里,赶到火车南站(东站正改建),然后我带他上车。有时没有座位,就要站到南京,一站就是五、六个小时。
来回乘车,途中要用10多个小时。其间,张庆先生不是与我津津乐道地谈论苏教版小学语文教材的新颖创意,就是旁若无人地阅读随身携带的书刊,并不时地拿出笔在页面空白处,写呀画的。多年来,他从没说一个“苦”字。艰苦的生活环境磨炼了张庆先生的坚强意志,成就了他的一番事业!
工作了40年,张庆先生对全市、乃至全省的小学语文教育作出不小的贡献,但他仅仅获得一次奖励,还是1977年在徐州13中任教时,被评为先进教师,出席了徐州市教师先代会、省级以上的表彰却一次未能光顾。市教研室所管辖的区、县教研员,绝大多数都有几张省级以上的奖励,如省语言文字先进个人、全国小语会积极分子,等等。其实,他是当之无愧的,但他淡泊名利,把自己应得的荣誉毫不吝啬地让给了别人。
张庆先生虽居所长之位,并在全国享有很高的荣誉和学术地位,但他从来不居功自傲,总把自己看作为普通一员。每当别人提起他的业绩时,他却说:“编教材是做‘千人糕,我的作用只不过是把大家的智慧汇集起来而已!”毋庸置疑,“千人糕”饱含了编辑部诸位成员和广大实验区老师的辛劳。试想,如果苏教版小学语文课本去掉那些具有独特审美视觉和深厚文化底蕴的板块,如汉语拼音部分的“情境图”“语境歌”;识字部分的“认一认”“词串”;阅读部分的“文包诗”;单元练习部分的“学用字词句”(低年级)、“处处留心”(中年级)、“语文与生活”(高年级),及“熟记成语”,等等,那她怎能成为一套被全国教育界认可的、具有“民族化、现代化、简约化”特色的品牌教材?我们说,苏教版小学语文教材的字里行间,哪一处不浸透张庆先生无穷的智慧和勇于开拓的精神!
张庆先生心里总是装着事业、装着他人,唯独没有他自己。有一个大的出版单位愿出高薪聘请他,但他不为所动。论职务和贡献,论身体状况,在生活上对他照顾一些,无可非议,但他极力反对。不论是到医院看病,到书店购书,还是到超市购买日用品,在他未患血液病之前,从未提出用车。我曾问他:“你是所长,全所数你最有资格用车,你为什么不用?”他却说:“看病、购书、买东西是私事,怎么能用公车去办私事呢?如果全所的人都像我这样,那不就乱了套?”糖尿病人最忌甜食,可南方多有吃甜食的习惯,食堂这么多人就餐,实在无法单独照顾他一人。所里研究决定给他开小灶,但被婉言谢绝。后来,后勤人员就给他买一些营养品来补养身体,他却说:“要我付钱,就留下;不付钱,赶快拿走。”
2006年12月3日,张庆先生在家养病,我去看望。谈话时,涉及到他医疗费的话题。我说:“你的开支太大,按规定可以报销一部分。”他说:“我有病,不能让研究所给我拿钱。研究所的钱是全所人一滴汗,一滴汗挣来的。一滴汗掉在地上都能摔成八瓣儿,不容易呀!花研究所的钱,就等于从所里人的血汗里拿钱。”质朴而滚烫的话语,让我刻骨铭心!
的的确确,张庆先生是一本朴实无华、底蕴丰厚的书,读他的“奉献”篇,你的心灵会受到强烈震撼;读他的“待人”篇,你的周身会感到十分温暖;读他的“律己”篇,你的奢求会得到适度抑制。我的良师益友——张庆先生饱蘸着浓浓的“爱”写就这本书,我过去认认真真地读,现在认认真真地读,将来仍要认认真真地读……
(郝敬华,苏教版小学语文教材编委,特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