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中集》小考

2009-10-15 06:14颜庆余
古典文学知识 2009年5期
关键词:诗题书证谢灵运

颜庆余

关于曹丕《邺中集》的话题,几乎完全来自于谢灵运的一组诗《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并序》。论者依其诗题,以为既是拟诗必有所拟的对象,进而推想谢灵运当日必有《邺中集》作为范本。然而,所谓曹丕编纂的《邺中集》,六朝典籍中未见提及,《隋书•经籍志》亦不见著录。晚唐皎然所撰《诗式》,虽有“邺中集”的条目,但他所凭据的可能就是谢灵运的组诗。因此,《邺中集》的存在,仍然只是一个疑问。

谢灵运这组诗收录于萧统《文选》,李善注引曹丕《与吴质书》曰:“撰其遗文,都为一集。”可知,李善以为,建安二十三年曹丕致吴质书时,提出为已逝的陈、王、应、刘诸人编纂遗集,就是《邺中集》。不过,李善注仅引此文,不举其他书证,似乎他并未见过《邺中集》,对其情况的了解,也不比一千多年后的我们更加详细。以其渊博的学识和较近的时代,李善对《邺中集》一无所知,这是令人生疑的方面。再者,以建安七子的分量,作为他们作品总集的《邺中集》,不见录于《隋书•经籍志》,也不为唐初渊博的学者所知,这也是难以解释的方面。

黄节《谢康乐诗注》,据《初学记》引《魏文帝集》曰:“为太子时,北园及东阁讲堂并赋诗,命王粲、刘桢、阮踽、应玚等同作。”依此,《邺中集》是王、刘等人在侍宴中的同题共作。黄节引此书证,是作为李善注的补充,然而,据此书证,《邺中集》的收录范围就从七子作品总集缩小成为他们的侍宴诗集。严格地说,这条书证并不言及编集一事,未尝不可视为附会之辞。

不管是李善还是黄节的说法,都绕不过一个障碍,即《邺中集》是否包括曹植作品的问题。谢灵运组诗其八是拟曹植诗,而李善、黄节所引书证,都不及曹植。对此矛盾,一些论者的解释是,曹氏兄弟相忌,故曹丕将曹植排除在外。这种解释引出另外一个问题,即谢灵运为何将集外的曹植纳入拟诗的范围。论者对此又解释其原因,在于谢灵运对曹植才能的仰慕与对其身世的同感。显然,这些解释都是不足凭信的悬揣。

关于所谓的《邺中集》,我们所能倚赖的文献,实际上只有谢灵运这组诗本身。这组诗由八首诗构成,每首之前各有一序,其中第一首即是拟曹丕诗的序,又是组诗的总序,正如毛诗序的设计那样:

建安末,余时在邺宫,朝游夕宴,究欢愉之极。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今昆弟友朋,二三诸彦,共尽之矣。古来此娱,书籍未见。何者?楚襄王时有宋玉唐景,梁孝王时有邹枚严马。游者美矣,而其主不文。汉武帝徐乐诸才,备应对之能,而雄猜多忌,岂获晤言之适?不诬方将,庶必贤于今日尔。岁月如流,零落将尽,撰文怀人,感往增怆。

在这组诗中,谢灵运拟代的身份有两重,一是以曹丕以下八人的口吻作诗,在这些诗中,谢灵运分别以八位诗人自居;二是以曹丕的口吻作八篇诗序,在这些诗序中,谢灵运代替曹丕充当编者的角色。由此,谢灵运所拟代的身份,既是诗人也是编者。第一重身份,是所有拟诗都具备的,在此可不必置论,而第二重身份对于一组拟诗而言却是令人费解的。

具体地说,如果确实存在《邺中集》而原无序言,那么,谢灵运所拟的诗序就不合“拟”义,而是他自己的向壁虚造;然而,如果确实存在《邺中集》而原有诗序,那么,谢灵运所拟的诗序就是画蛇添足,而非必要之举。在两种假设中,谢灵运既拟诗又拟诗序、既拟诗人又拟编者的做法,都无法得到圆满的解释。第一首的诗序,即组诗的总序,尤其能够说明问题。在这篇总序中,谢灵运以曹丕的口吻,陈述编纂七子遗集的缘起。既然连曹丕编纂七子作品的行为都出于谢灵运的拟代,可见在谢灵运的认识中,原本并无曹丕编纂《邺中集》一书。谢灵运不仅揣度八位诗人的作品风格,还虚构了曹丕的编辑行为。

在所拟的诗中,谢灵运凭借的是他对八位诗人的习知,而在所拟的诗序中,谢灵运凭借的则是他对建安时期邺下诗坛的熟悉。正因为没有特定的模仿对象,谢灵运才可能自由地在组诗中加入曹植。第一首的诗序中“昆弟”一语,就是为了照应第八首的拟曹植诗。我们需要知道,这篇总序,由其行文用语看,是谢灵运从曹丕《与吴质书》等文章中撷取、改造而来的,而曹丕在所有文章中都不曾提及其昆弟曹植。由此可见,在总序中刻意提及曹植,又在拟诗中加入建安七子之外的曹植,都是出于谢灵运的虚构。这一点从侧面说明,并不存在一种作为谢灵运拟诗范本的《邺中集》。

《邺中集》究竟是确曾存在,还是根本子虚乌有,我们没有任何实证来加以确认。然而,以上的论述表明,认为《邺中集》确曾存在的诸种说法,都是很不牢靠的虚会,而谢灵运组诗自身的结构,却支持《邺中集》根本子虚乌有的观点。

如果以上论证可以成立,谢灵运组诗的题目应该作新的理解,就是说,“邺中集”不是邺中诗人的文集,而是邺中诗人的宴集、雅集。事实上,撇开一切书证和猜测,诗题中的“集”字,既可理解成文集,也可理解成宴集、雅集,没有哪一种理解更加权威。由诗题而推想《邺中集》存在的观点,正是出于将诗题中“集”字解作“文集”的想当然的理解。李善如此,后来论者如黄节等也是如此。仅从诗歌文本自身而言,将“邺中集”理解成邺中文人的宴集,或许是更加妥帖的阅读。组诗的八首拟诗,都以邺下游宴、主从欢会为题材,谢灵运所做的正是虚拟这种宴集的场面,而不是模拟一种文集。

我的初步结论是,所谓曹丕编纂的《邺中集》并不曾存在,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并序》是虚拟邺下诗人的宴集,而非模拟所谓的《邺中集》。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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