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煞回薄势”

2009-10-15 06:14
古典文学知识 2009年5期
关键词:微尘诗句困境

张 静

日本僧人遍照金刚在贞元、元和年间使唐,回国后,将其带归的大量诗格、诗式等书籍,编成《文镜秘府论》一书,书中载录了声调、体势、对仗、文病等许多诗歌创作技巧。其中的《地卷•十七势》中有“生煞回薄势”一条,名字就叫得颇为醒人耳目,而且,仔细探究下去我们会发现,这一作诗技巧非常富有魅力。

一、 生煞回薄——阴阳消长的循环规律

《文镜秘府论》对这一“势”的解释为:“生煞回薄势者,前说意悲凉,后以推命破之;前说世路伶俜荣宠,后以至空之理破之,入道是也。”在同卷“十七势”的其他诸条中,除了解题之外,皆引用例诗加以印证,而这一势,却没有提供可以让我们参详的诗句,于是,诸家研究者对此解说纷纭。

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云,此乃是前后相拂相救,使诗意不至于太偏,以见作文之意。李珍华《王昌龄研究》认为这是关于感觉和哲理的回思。小西甚一《文镜秘府论考•研究篇下》解释说,这是把完全相反的趣向组合在一起,加以巧妙地处理,不拘于传统,作者任意地生杀自由。小西认为,这一势没有例诗,正是这种“生杀自由”的态度所在。他的这一说法,未免失之神秘,其实,所谓“生煞回薄”,在古代的诗词写作中,是很常见的手法之一,而且,这种手法往往能够造就传世名句。例如杜甫《古柏行》最后吟道:“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志士仁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这便是一个标准的“生煞回薄势”。

所谓“生煞”,是指阴阳消长的自然规律。《庄子•天运》篇中有句:“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成玄英疏曰:“应青春以生长,顺素秋以杀罚。”说的正是这种萌生凋落的万物法则。至于“回薄”,贾谊《鸟赋》有云:“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又有潘岳《秋兴赋》:“四时忽其代序兮,万物纷以回薄。”和“生煞”一样,也是在说循环变化。

如此看来,“生煞回薄”字面上的意思,不过就是自然界阴阳消长的循环法则。但要把它作为一种诗歌创作的具体方法,又是如何体现出来的呢?怎样的结构安排,怎样的意思设置,才是“生煞回薄”呢?其实,我们从其下解题的分析中,可以明白并掌握这种很实用的写作技巧。

二、 以推究命理,来化解悲凉

按其下的解题,这一体势的第一种情况是——前面说意悲凉,后面便以推究命理来化解。前引的杜甫《古柏行》的那最后两句,便是这一种情况。古柏的衰败是悲凉,自古材大不为用,是推究于命理。再如韦应物的《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离别是多么悲凉的事,但想到我们的人生本来就是这样无常而劳碌,也就哀叹着作罢。又有韩愈的《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前面张署歌曰:“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捶楚尘埃间。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但最后韩愈却唱道:“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以上这样特征的诗句,便是“生煞回薄势”。

笔者在翻检诗集的过程中,惊讶地发现,这样的句子,几乎都集中在卓越诗人们创作的那些优秀的作品中。而且,这些句子一般都是传世的经典。原来,这种诗句可以千姿百态,但它们却都有着同一个母体,而这个母体,又有着能够打动人们心中最脆弱位置的力量。例如“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这是天宝二年(743),李白在长安为他失意入蜀的朋友写的诗句——连那个善卜的严君平,对命运也是无能为力的。但哪怕我们不知道这个背景,甚至不知道前面一切铺垫的诗句,只是单单摆出这个有着“生煞回薄”特征的句子来,我们仍然会为之感叹。因为这样的句子,它在叙述我们人类生活的真相,这是我们要共同面对的问题,无论你是谁,无论经过多少世代。而这种让我们产生共鸣的情节,往往是悲剧性的。所以说,这一手法不单单是一种体势上的形式美,还是悲剧人生本身的美。那是已经超越了具体背景和曾经时代的共通境遇,所以有趣的是,有时候,如果了解了某首诗的创作背景,反而会有损于我们的艺术鉴赏力。

总输那命运的翻云覆雨手,世世代代的人们,面对着太多的不圆满。苏轼有《临江仙•送钱穆父》:“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樽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秦观有《鹊桥仙》:“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从以上这些例子看来,这其实是一种抚慰的手法,为我们遇到的悲剧困境,提供一种安慰的办法。人世间倦客太多,这样的句子,势必成为人们口头心头的吟诵:“莫言贫贱长可欺,覆篑成山当有时。莫言富贵长可托,木槿朝看暮还落。不见古时塞上翁,倚伏由来任天作。去去沧波勿复陈,五湖三江愁杀人。”(李颀《别梁锽》)

艺术再如何形而上,普通的人们,还是可以在其中寻找到一些可以应对现实问题的解脱,尤其我们的民族讲究实利和实用,更关注的是现世日常的生活,所以这就需要诗人们在指出我们困境的同时,还要消解这种困境,弥合我们的伤痛。例如鲍照的《拟行路难》其六:“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如果这首诗没有最后两句,它的艺术感染力将大打折扣。因为,这是有死而无生,只是提出了问题,并没有解决问题,也没有将读者完全地抚慰一遍。

然而诗人们的这种解决,往往将那个困境映衬得更加悲凉。“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苏轼《水调歌头》)这种困境——月圆人不圆——的解决办法就是,这事自古难以两全,我们就这样承受了吧!原来,作者搭起的这座桥梁,其实并不能帮助我们到达彼岸。我们带着心理上的暂时弥合,回头再看,却是永恒的深渊。

于是,这种以推究命理来化解悲凉,形而下言,是一种可以使用的安抚方法,一种现实生活中的心灵智慧。形而上讲,这办法的背后却是无能为力的永恒悲剧。李商隐有《北青萝》一诗:“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满山秋叶,小路盘旋,何等幽深,无限寂寞,写出了一位孤僧的清寂生活。最后他说道:三千大千世界事,俱在微尘中,人在尘世间,更是微尘中的微尘,我又何必拘束于爱憎,而令此心受苦?他为我们提供了万念俱寂的彻悟境界,以便休憩我们的身心,但仔细体味,那骨子里却透露出难以排遣的悲哀情思。

但我们读者的心理,的确被妥帖地抚慰了一遍,我们的情绪会暂时地得到平复和过渡。从文化诗学的角度来说,好的诗句,不过是把人的心情抚慰一遍,在读罢之后,能够有所升华。将抑郁之思以旷达出之,虽然这种旷达洒脱,实际上不过是无可奈何的苦中作乐,即使是作者,也没有真正从抑郁中挣扎出来,否则诗人们便不会再去写诗。

三、 以至空之理,来破除荣宠

除了将困境推究于命运,“生煞回薄势”还有另一格:“前说世路伶俜荣宠,后以至空之理破之,入道是也。”也即,前面说人世间的艰辛或者荣宠,后面再以至空之理来破除。用至空之理来破除世道坎坷,似乎和上面那种将困境推究于命运类似,只不过一个是用儒家之理,一个是用佛家之理。而先写荣宠再给予破除的这种体势,史上屡见不鲜,原来它的名字叫做“生煞回薄势”。

那些写历史的繁盛到衰亡,人生的富贵和幻灭——唐传奇小说《枕中记》中的“黄粱梦”、《南柯太守传》中的“南柯梦”,便是这一笔法的形象阐释。也即“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李公佐《南柯太守传》)。从《诗经》时代的“麦秀”、“黍离”开始,到“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到《桃花扇》最后一出《余韵》中唱道:“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到甄士隐注的《好了歌》:“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上栖枭乌。世世代代的诗人们,已经将那兴亡看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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