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福林
刘宋时期,正是南朝乐府盛行的时期,文人们受其影响,颇有学习这种清新活泼诗歌形式的作品问世。谢灵运就有《东阳溪中赠答二首》,其一为男子所唱:“可怜谁家妇,缘流洗素足。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其二为女子所答:“可怜谁家郎,缘流乘素舸。但问情若为,月就云中堕。”表现青年男女对自由幸福爱情的热烈追求,语言质朴晓畅,情感真挚直率,与一般文人这类作品的忸怩作态大不相同,即便杂入南朝乐府中恐怕亦难以分辨出来。鲍照则更是推波助澜,大量进行了这种民歌体的创作,在他保存下来的诗歌中,明显受南朝乐府影响的就有三十多首。这一方面表现出他对这一新兴诗歌形式的重视,另一方面其实也是他丰富的内心情感的外在流露。
今天所能见到的南朝乐府民歌约近五百首,全部录存在宋代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中,其中绝大多数归入“清商曲辞”,所收主要为“吴声歌曲”和“西曲歌”两类。《乐府诗集》卷四十四云:“吴声歌曲,《晋┦•乐志》曰:‘吴歌杂曲并出江南,东晋已来,稍有增广,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盖自永嘉渡江之后,下及梁陈,咸都建业,吴声歌曲起于此也。”卷四十七引《古今乐录》云:“西曲歌出于荆、郢、樊、邓之间,而其声节送和,与吴歌亦异。故其方俗而谓之西曲云。”即吴声歌曲是长江下游以建康(今江苏南京)为中心地区的民歌,西曲歌则是长江中游和汉水流域地区的民歌。由于鲍照从小就生活在长江下游的建康与京口(今江苏镇江)一带,出仕以后又曾数次在荆州和江州一带为官,加上他出身寒微,有较多的机会接触到社会中下层人民的生活,了解这一地区的民间风情,因此对流行在长江中下游地区的吴声歌曲和西曲歌自然非常熟悉,这就给他创作带有浓郁南朝乐府民歌风味的情歌,提供了地域和情感基础。
吴声歌曲是南朝乐府中最主要的组成部分,今存总计有三百二十六首,有《子夜歌》、《读曲歌》、《华山畿》和《懊侬歌》等十多种曲调,多以女子的口吻,表现为对自由爱情的强烈向往和追求。鲍照的《吴歌》三首即是学习吴声歌曲的代表作品:
夏口樊城岸,曹公却月戍。但观流水还,识是侬流下。(其一)
夏口樊城岸,曹公却月楼。观见流水还,识是侬泪流。(其二)
人言荆江狭,荆江定自阔。五两了无闻,风声那得达。(其三)
诗写女子对情人的思念。前二首写女子在却月戍楼远望情人所在的方向,以所见长江流水的浩荡无涯,比喻自己泪流之多,表现其相思之深。第三首用郭璞《江赋》“觇五两之动静”之典,《文选》李善注引《淮南子》许慎注:“,候风也,楚人谓之五两也。”“五两”为古代船行时测风之器具,诗言五两无闻,风声也就无法将自己思念的深情传递给对方。全诗也在风平浪静之中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了无尽的余味。
《采菱歌》七首见载《乐府诗集》卷五十一,属西曲歌的“江南弄”,黄节《鲍参军诗注》引宋罗愿《尔雅翼》云:“吴、楚之风俗,当菱熟时,士女子相与采之,故有采菱之歌以相和,为繁华游荡之极。”南朝梁顾野王即有“采菱妙曲胜阳阿”句,赞美此曲的音辞之妙。鲍照此曲即表现了采菱季节欢乐的情景和男女之间互相思念的浓厚感情:
骛舲驰桂浦,息棹偃椒潭。箫弄澄湘北,菱歌清汉南。(其一)
弭榜搴蕙荑,停唱纫薰若。含伤拾泉花,营念采云萼。(其二)
暌阔逢暄新,凄怨值妍华。秋心不可荡,春思乱如麻。(其三)
要艳双屿里,望美两洲间。袅袅风出浦,容容日向山。(其四)
烟噎越嶂深,箭迅楚江急。空抱琴中悲,徒望近关泣。(其五)
缄叹凌珠渊,收慨上金堤。春芳行歇落,是人方未齐。(其六)
思今怀近忆,望古怀远识。怀古复怀今,长怀无终极。(其七)
南朝乐府民歌有许多以男女相互赠答的形式出现,文人拟作也往往模仿这一形式,上文所提到的谢灵运的《东阳溪中赠答二首》和鲍照的这一组诗即是这一形式的典型之作。鲍诗的第一首总写采菱时的欢乐场景,以下分别为男女之间的唱答。诗融合了南朝乐府民歌善用比喻和借景抒情的手法,抒情细腻,风格清新自然。如第三首的女子所唱,黄节《鲍参军诗注》释之云:“菱秋熟,在水不移,故曰秋心不可荡,由秋以溯春,故曰‘暌阔,故曰‘春思。麻在水中,如《诗》之沤麻,皆眼前之物。”以眼前之景,表现此女子对情人相思的情深。第四首的男子所唱,“要”通约,邀约之意,“要艳”,即邀约美人。诗亦以眼前景物,表现男子因为他所邀约的女子未至时的烦闷和愁苦的心理。抒情婉转曲折,语意含蓄,耐人寻味。有的论者以为此组诗另有寄托,从组诗末首的“思今”和“望古”等看,这一说法乃是颇有可能的。
《代春日行》为杂言的形式,但也同样表现出浓郁的情歌意味:
献岁发,吾将行。春山茂,春日明。园中鸟,多嘉声。梅始发,柳始青。泛舟舻,齐棹惊。奏采菱,歌鹿鸣。风微起,波微生。弦亦发,酒亦倾。入莲池,折桂枝。芳袖动,芬叶披。两相思,两不知。
诗首二句点明新春的出游,以下分别写出游时所见所闻。先写畅好春色之下群山的青翠繁茂,阳光的和煦光明,梅花的发芽,柳树的发青,进而到小鸟的欢鸣。采用动静结合,视觉与听觉相转换的手法,将春天欣欣向荣、生机盎然的景象呈现了出来。这一切都让人感到兴奋,使人充满希望和追求。“泛舟舻”以下,转写在这如画春色中嬉游的青年男女。首先是男子出场,写他们在水中时而举桨泛舟,时而弹唱古代乐曲,时而举杯对饮的情景。其间杂以“风微起”二句的写景,借以衬托他们欢乐的心情。接着是女子的出场,先写姑娘们荡舟进入莲池,举手攀折桂枝的优雅姿态,再以“芬叶披”一句写景,与姑娘们嬉游的优雅姿态相配合,充满诗情画意,令人读后不禁有悠然神往之感。以上写男子,重在写他们嬉游的欢乐场面;写女子,则重在写她们嬉游的优美姿态,就性别的特点而写,不仅使诗显得颇为和谐,而且扩大了诗歌的容量。结尾的“两相思,两不知”,以双方同游一处而不得通其辞作结,对他们虽各自爱慕相思但却互不知情而深表惋惜,让人自然地联想起《楚辞•越人歌》中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诗句,更使全诗产生了悠然的情韵和不尽的余味。
鲍照的一些诗作,又往往借情歌的形式和内容而有所寄托,或表现对社会现实的讽刺,或表现对自身遭遇的感慨,《幽兰》五首可谓其代表:
倾辉引暮色,孤景留思颜。梅歇春欲罢,期渡往不还。(其一)
帘委兰惠露,帐含桃李风。揽带昔何道?坐令芳节终。(其二)
结佩徒分明,抱梁辄乖忤。华落不知终,空坐愁相误。(其三)
眇眇蛸挂网,漠漠蚕弄丝。空惭不自信,怯与君画期。(其四)
陈国郑东门,古今共所知。长袖暂徘徊,驷马停路歧。(其五)五首情节相连续,第一首写女子在春天日落之时等待情人而情人未至的心理状态,第二首写此女子晚上对情人的思念之情,第三首则抒写此女子因情人违约失期而产生的幽怨之情,第四首描绘女子对情人既深爱而心中又有着某种不自信的羞怯的心理状态,末首则为女子想象中的与情人的欢聚约会。诗中运用了南朝乐府中双关、隐语等多种表现手法,是被王夫之誉为“风雅绝世”(《古诗评选》)的组诗,虽然取名《幽兰》,但却全然没有对幽兰的描绘。从诗末首看,《诗经•陈风》中有《东门之枌》、《东门之池》、《东门之杨》,《郑风》中有《出其东门》等诗,以上数诗皆为表现男女情爱之作,乃是郑卫之音的代表,因此“陈国郑东门”,乃指男女相聚之地。而结尾“长袖暂徘徊,驷马停路歧”二句,据黄节《鲍参军诗注》,乃“本《羽林郎》意”。我们知道,汉辛延年《羽林郎》结尾说:“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乃是借历史题材以讽刺东汉和帝时代外戚的淫逸生活,表现酒家女子的坚贞和不畏强暴之作。鲍照此诗卒章现意,很可能是诗人借此诗而有所象征和寄托。
他的《代鸣雁行》也同样带有明显比兴寄托的内容:
邕邕鸣雁鸣始旦,齐行命旅入云汉。中夜相失群离乱,流连徘徊不忍散。憔悴容仪君不知,辛苦风霜亦何为。大雁是一种雌雄相随的飞禽,自古以来就被认为是坚定爱情和美好婚姻的象征,古代定婚和亲迎时,男子往往要向女家献雁为礼。班固《白虎通•嫁娶》说:“(雁)随时而南北,不失其节,明不夺女子之时也;又是随阳之鸟,妻从夫之义也;又取飞成行,止成列也,明嫁娶之礼,长幼有序,不相逾越也。又昏礼贽不用死雉,故用雁也。”即指出了婚礼用雁的原因。此诗所写,正是赞扬大雁雌雄相随的品质,但其中又应该包含有更深的含义。诗从鸣雁的清晨起飞,直达云汉开始,接着写其中夜相失,及相失后的流连徘徊。“入云汉”表现出雁阵的志向远大和不凡的追求。“群离乱”暗示雁群遭到变故。“不忍散”则更体现了雌雄相随的品质。相失后的“流连徘徊”,使人为之感慨,也令人为之肃然起敬。结尾二句从表面看好像是失群孤雁的内心独白,但细细玩味,雁阵在遭遇变故乱离之后既然“不忍散”,似乎孤雁不应说出这样埋怨同伴的话来。因此,这里恐怕是诗人借大雁失群后的表现,抒发人世的感慨。“憔悴容仪”指自己目前的处境,“君”则指其友人。诗表现了他身处困境而无人援助的伤感,以及对前途的彷徨失望。诗人曾写过一首《日落望江赠荀丞》诗,表示希望得到友人援手。结合起来看,这首诗表现同样的意思是非常可能的。朱乾《乐府正义》论此诗说:“憔悴辛苦,意有所望救而不得也。”说得颇为准确。因此,本诗也很可能是借鸣雁的笃于情义,比喻人世的寡义薄情,表现自己对现实失望的感慨。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鲍照的情歌虽然沿袭了南朝乐府民歌的内容,在艺术表现上也学习了南朝乐府民歌多种手法和技巧,但其中较多诗作则巧妙地借助情歌的内容和形式来表现自己对现实的批判,以及自身遭遇的感慨,突破了南朝乐府民歌狭小的内容表现范围。这也是他在创作上不随流俗,勇于探索精神的具体体现。
需要指出的是,鲍照作品中有关妇女题材的某些诗作颇有香艳的色彩,对后来齐梁时期宫体诗的出现起到了一定的影响。《代白纻曲二首》可以说是这一类型的代表。其中第一首:“朱唇动,素腕举,洛阳年少邯郸女。古称渌水今白纻,催弦急管为君舞。穷秋九月荷叶黄,北风驱雁天雨霜。夜长酒多乐未央。”写舞女的红唇、素腕及其在严寒冬天背景之下夜以继日的歌舞享乐生活。其二云:“春风澹荡侠思多,天色净渌气妍和。含桃红萼兰紫芽,朝日灼烁发园华。卷幌结帏罗玉筵,齐讴秦吹卢女弦。千金顾笑买芳年。”写桃红兰紫、风和日丽的畅好春日之时,男女歌舞的寻欢作乐,这与鲍照同时代的诗人汤惠休的《白纻歌》三首之二“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然。为君娇凝复迁延,流目送笑不敢言。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之三“秋风袅袅入曲房,罗帐含月思心伤,蟋蟀夜鸣断人肠。他人相思君相忘,锦衾瑶席为谁芳”如出一辙,皆为描摹女色并有将其引入床帏衽席的嫌疑。而且,这一内容的诗作不仅存在于他的乐府诗中,在他的古体诗中也有类似的作品,其中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拟古》和《夜听妓》二首,其《拟古》云:
北风十二月,雪下如乱巾。实是愁苦节,惆怅忆情亲。会得两少妾,同是洛阳人。嬛绵好眉目,闲丽美腰身。凝肤皎若雪,明净色如神。骄爱生盼瞩,声媚起朱唇。襟服杂缇缋,首饰乱琼珍。调弦俱起舞,为我唱梁尘。人生贵得意,怀愿待君申。幸值严冬暮,幽夜方未晨。齐衾久两设,角枕已双陈。愿君早休息,留歌待三春。《夜听妓》二首云:
夜来坐几时,银汉倾露落。澄沧入闺景,葳蕤被园藿。丝管感暮情,哀音绕梁作。芳盛不可恒,及岁共为乐。天明坐当散,琴酒驶弦酌。(其一)
兰膏消耗夜转多,乱筵杂坐更弦歌。倾情逐节宁不苦,特为盛年惜容华。(其二)《拟古》写其孤身宦游,在严冬愁苦季节怀念亲人的苦闷之时与两少妾的交往。不言而喻,这两少妾的身份乃是倡妓之类,诗着力于倡妓容色歌舞的描摹,并以齐衾的两设、角枕的双陈作为诗的结尾。《夜听妓》题目即表明交往的对象为倡妓,诗写与倡妓夜以继日的歌舞寻欢,饮酒作乐,都明显带有香艳的色彩。这种诗作一经流传,即在社会上引起了较大的反响,一些士大夫文人亦群起而仿效。《宋书》卷十九《乐志一》载宋顺帝昇明二年(478)王僧虔上表指斥当时的清商新声时说:“自顷家竞新哇,人尚谣俗,务在噍危,不顾律纪,流宕无涯,未知所极。排斥典正,崇长烦淫。”这种现象,正是鲍照、汤惠休等人的清辞丽曲所造成的。《南齐书》卷五十二《文学传论》论当时流行的文坛三派时说:“次则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亦犹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斯鲍照之遗烈也。”《诗品》论齐黄门郎谢超宗、寻阳太守丘灵鞠、给事中刘祥、司徒长史檀超、正员郎钟宪、秀才顾则心诗时亦谓:“余从祖正员常云:‘大明、泰始中,鲍、休美文,殊已动俗。惟此诸人,傅颜、陆体,用固执不如。”皆明确指出了鲍照和汤惠休的美文在士大夫中所产生的重大影响。而这种俗体文学的盛行,乃为正统文人所不满,所以也才有王僧虔上表的指斥。《南史》卷三十四《颜延之传》云:“延之每薄汤惠休诗,谓人曰:‘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谣耳,方当误后生。”《诗品》论汤惠休诗亦云:“惠休淫靡,情过其才,世遂匹之鲍照,恐商、周矣。羊曜璠曰:‘是颜公忌鲍照之文,故立休、鲍之论。”但是,鲍照这类香艳色彩较浓的诗作并没有色情的内容,与此后萧纲等人的诗作有着根本的区别,与宫体诗不能相提并论。
鲍照有关婚姻爱情题材的诗歌中,较为另类的是表现自身家庭爱情生活的《梦还乡》和《岁暮悲》。《梦还乡》描述梦中还乡与妻子的相见情景以及梦醒后的惆怅失望:“慊款论久别,相将还绮闱。历历檐下凉,胧胧帐里晖。刈兰争芬芳,采菊竞葳蕤。开奁夺香苏,探袖解缨徽。梦中长路近,觉后大江违。惊起空叹息,恍惚神魂飞。”《岁暮悲》抒写岁暮怀念妻子的悲苦,表现对妻子的深情:“霜露迭濡润,草木互荣落。昼色苦沈阴,白雪夜回薄。皎洁冒霜雁,飘扬出风鹤。天寒多颜苦,妍容逐丹壑。丝罥千里心,独宿乏然诺。岁暮美人还,寒壶与谁酌。日夜改运周,今悲复如昨。”都写得缠绵悱恻,哀惋动人,表现了鲍照诗歌豪迈慷慨的总体创作风格的另一方面。《梦还乡》中的“探袖”句曾被王闿运《八代诗选》批评为“近亵”,乃是因为这里描写夫妻恩爱的动作在他看来过于详细和明显。其实,这种描写并没有色情的成分,诗中的描写既传达了夫妻之间的无比恩爱,又给人以较大的想象空间,与紧接着的“梦中长路近,觉后大江违”二句互相配合,将梦醒后的夫妻双方以一浩瀚的大江隔开,极形象地展示了诗人无比的遗憾和失望之情。结合他《伤逝赋》悼念亡妻的情真意切,我们可以说,这一类诗作乃是他丰富情感的外在表现。鲍照诗歌创作的总体风格虽然表现为慷慨激昂,但从他有关妇女题材的诗来看,他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多情诗人。
(作者单位:盐城师范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