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林语堂和余秋雨的尚“雅”审美取向及其背景

2009-09-30 07:16覃忠盛
山花 2009年18期
关键词:雅正余秋雨林语堂

覃忠盛

林语堂和余秋雨是我国现、当代文坛上两位独树一帜的文化精英,他们都有共同的尚“雅”审美取向,但“雅”的内涵却各有不同。

一、林语堂的“雅”是隐逸的“淡雅”

林语堂真正体悟到闲适的精神与文明发展之深刻关系,他将自己办文学刊物的景况比喻为“适如风雨之夕,好友几个,密室闲谈”;认为所写“小品文即在人生途上小憩谈天,意本闲适,故亦容易谈出人生味道来”。他说闲适指的是“亲切和漫不经心的格调”,即所谓“遇见知己,开敞胸怀”,尽情任性,尽欢而散的境界,而小品文就是要任情抒写自己的“一种心情,一点佳意,一股牢骚,一把热情”,所以,它是文学的闲谈,是人生的絮语。

对于风雅,林语堂认为风雅情致是一个人的内在精神、道德人格的外在表现,是人的高雅清逸及不同凡俗的审美情趣驱使他在生活中去发现一种美,去营造一种情调,使一切变得富有情趣和诗意。林语堂非常欣赏具有这种审美境界的人,如《秋灯琐忆》中的秋美、芸两个女子以及他笔下的诸多人物,可以将任何一件日常生活中的琐事演绎成风雅之事。如一次冬天暖炉边的读书、一次对月小酌、一次柳荫深处的垂钓……他认为生活中所应该关心的不是环境本身,而应该是我们对于环境的感应,提倡为人应哲学家式地看待人生——“哲学家带着一种如梦初醒的意味。哲学家观察人生,正如艺术家观察风景一样——是隔着一层薄纱或一层烟雾的”。

他认为人生苦乐并非纯由物质条件决定,一个人要善于用艺术的眼光发现日常生活中的诗意,营造美的气氛,保持一种初到人世的新鲜感,享受每一缕阳光。林语堂用艺术的眼光去观照生活,把人生的诸种现象当做把玩的对象,更多地是看重其中所蕴涵的一种情调,一种品位。

林语堂尽管也体会到生命的悲剧底色,但对人生却异常地热爱与执著。他的执著于现世。没有鲁迅式的力挽狂澜,也没有周作人式的无奈与惆怅,他只是认为这尘世纵使是一个黑暗的地牢,也总得尽力使生活美满。规训中的放逸,自由中的庄重,林语堂恰到好处地悟到了为人为文的真谛。林语堂身处尘世之中,既能以一种平民的心境去体悟生活,以此为文;又能超脱尘世之外,以一种道家哲学式的思维去观照人生,以此为人。这也成就了他独特的审美取向—平民尘世中的隐逸“淡雅”。他的“淡雅”人生就是“有限的平凡的存在”,不完美却可爱。

二、余秋雨的“雅”是凝重的“雅正”

20世纪80年代末,余秋雨发表了一系列“文化散文”,以一个理论家、文化史学家的身份追根溯源,评价历史,反思文化。他的散文更关注的是所游览之地的人文气息、文化底蕴、文化形态和文化品位,而不是具体的风光景致。在他的作品中抒情不是核心,叙事不是灵魂,最重要的议论和分析也是经过美学化了的,剔除了杂文式的尖锐性和攻击性,凸显的是一种内在的精神层面的凝重美。余秋雨洋洒磅礴、雍容大气的特质与中国上下五千年文明的沧桑凝重有某种程度上的契合。他把反思的重心落在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及其所代表的民族文化价值系统上,因为他深知在文化品位上,知识分子是一个时代的巅峰和精英,他们在更大的意义上统领一代民族精神。因此,他的作品中更多描写的是“人文山水”及“文人形象”,因为“最能牵动余秋雨敏感神经的是那些同类,那些文化的真正载体,那些留有生前孤傲和死后空名的文人,那些凄凄惨惨戚戚的四处飘零的文化孤魂”。

余秋雨以一种惺惺相惜的心态,以一种同阶级的身份立场去和那些“远年的文化灵魂”进行对话,通过对这些历史及生命的解读,使精神脉搏产生共振,奏出传递“文化的真正载体”的乐章。余秋雨对民族文化、历史使命、文明传播的强烈忧患意识与中国传统文人是一脉相承的。

余秋雨的笔下出现过许多在文化史上熠熠闪光的名字,如《阳关雪》中的王维,《柳侯祠》中的柳宗元,《都江堰》中的李冰,《洞庭一角》中的范仲淹,《风雨天一阁》中的范钦,《千年庭院》中的朱熹,《苏东坡突围》中的苏东坡,《遥远的绝响》中的阮籍和嵇康,等等。余秋雨与这些有“较为健全的文化人格”的历史人物作穿越时空的对话,尽可能再现历史情境,以历史视角及个人感悟去探索人物辛酸荣辱的心路历程,也渗透着自己的审美倾向和价值观。例如在《苏东坡突围》中有这样一段话:“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

于是,作者与这位“远年的文化灵魂”达到审美上的契合。又如在《柳侯祠》一文中,余秋雨提出了“贬官文化”:相对京都的喧嚣,南荒安静得太多了,也正是这种与世无争,“文采华章才从朝报奏折中抽出,重新凝入心灵,并蔚成方圆”,“为普天皇土留下一脉异音”,“世代文人,由此而增添一成傲气,三分自信”。审美了政治灾难面前不屈的文化灵魂。

对于白居易、林和靖等隐士型文人,余秋雨也有中肯的批判。指出“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安贫乐道的达观修养,成了中国文化人格日趋黯淡”,“文化成了一种无目的的浪费,封闭式的道德完善导向了总体上的不道德”,批判了中国传统文人文化人格的封闭性和黯淡面,揭露了“真正的达观和‘无执”的表面下是“真正的浮滑和随意”的实质。余秋雨在批判地继承“雅正”传统的同时,也树立了自我“雅正”的文人形象。在这里,余秋雨与读者交流的不再是学术,而是对历史文化的个人感悟,也正是他的这份带有忧患意识的“雅正”,触动了读者关乎历史、关乎文化的敏感而挚诚的心弦。从某种意义上说,余秋雨代表的审美源流更为“正统”,一展其“雅正”之姿。

三、审美取向蕴藉不同的文化背景

马克思说:“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社会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林语堂和余秋雨的审美取向并非无中生有,而是出自个体所处的文化背景。

1927年后,国民党对文化实行了专制和高压,知识分子对言论自由、思想批评自由的奢望宣告破灭。林语堂感慨“激烈思想”已无用于时代,从温文的知识和思想层面与强权政治相抗衡已无济于世事。在严峻的时局中,他以独特的感悟和文化精英的特质,对自己的文化定位作出了清醒的选择,一改先前的斗士风姿。转而为遁世隐逸,将战斗檄文转变为闲适小品文。因为小品文最适于充分流露和张扬文人个性,题材卸去所谓“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重任,避开政治回到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领域。这是对个性自由和人格独立的捍卫,是一种曲线抗争。

林语堂的取向继承于中国古代的隐逸之气,小品文的理论渊源又须追溯到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所包含的隐逸之气,即以老庄哲学为代表的中国道家文化。他的《生活的艺术》一书可谓是“不说老庄而老庄之精神在焉”的明证。“天人合一”是老庄哲学的最高境界,也是林语堂最为推崇的,他用“性灵”来代替“天人合一”,强调了人对无穷自然的认知的局限性和人的精神生活的丰富性,还将明代公安派的“性灵说”融入进来,讲究“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注重作者内心的真情实感的表达,将传统“淡雅”进行了革新。

余秋雨所处的背景则不同,中国自20世纪80年代初对新中国成立前后作家的美学理想和话语方式的清算之后,散文从原来的题材、观念中走向新领地,转向抒发作家的自身观照和个人性灵,主张精神和个性的解放。但又不免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散文被等同于抒情美文。认为散文就应精美、雅致、玲珑,拘泥于身旁琐事和个人隐私的叙说,于是“小女人散文”大量涌现,感性有余、理性不足,柔媚有加、厚重缺乏,精英文化逐渐失落,知识分子阶层面临着人文精神的失落和理想价值消解的危机。余秋雨感叹:“做不成现代人是悲哀的,斩断了自己的生命根源的现代人,就更悲哀了。”他毅然辞去上海戏剧学院院长的职务,自觉肩负起一个文化精英历史的及现实的使命:“我是个文化人,我生命的主干属于文化,我活在世上的一项重要使命是接受文化和传递文化。”

在那纷乱、喧嚣、浮躁的年代,他将自己关在书斋,以古籍为伴,静心探寻民族文化的命脉,认真反思中国文化内在的生命力及其结构性缺陷,成就一系列“雅正”散文。

林语堂和余秋雨,作为两代文化精英的代表,同具尚“雅”审美取向,鉴于所处文化背景不同,林语堂取向消极遁世的“淡雅”,余秋雨取向积极处世的“雅正”,虽然所取文化定位各异,但传递中华文明的文化人格却同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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