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

2009-09-30 07:16
山花 2009年18期
关键词:二宝松果狮子

何 文

儿子提出和我吃饭,这让我舒坦。前几天我警告过他,再偷家里瓷器去卖我就要报警,估计起到了震慑作用。同时我也告诉他,瓷器是他奶奶生前收藏的,像他这样游手好闲,读不进书找不到工作,将来只能指望这批宝贝成家立业,莫非我还会和他争?儿子那张嫩脸满是感激,我真的开心。攻人要攻心,这方面我可比父母强多了,年少时父母惩罚我不听话的手段可是非常没有道理的,不用棍棒而用针锥,但是只要他们离开,我带着一身血点点照样唱着歌出门鬼混。

我也劝过儿子,爷俩就在家里吃点不好?今早我还炖了排骨,盆里泡着海带,不是舍不得花钱,屋外细雨纷飞,家里开着空调,灯泡换了新的,不会再爆,他可以穿我的皮质拖鞋。自打他妈和我分手去了外地,我们很少待在一起。

儿子不干。时间定在晚七点,地点在荫钻巷丫丫饭庄。他保证那里菜香饭好。

但是我不喜欢荫钻巷。

过去那条七弯八拐古头犟脑的巷子里坐满了互相捉虱子的男女。真的,我不骗儿子,巷子靠近火车站,住着杂七杂八的建筑工人、菜农和外来小生意人,无法无天是荫钻巷最大的特点,为占公厕一个坑位,聚集上百人打架掀房顶是家常便饭。派出所离得远,民警小张天热时打着光胴胴骑着边三轮过来转一转,和打瞌睡的居委会老伯大妈唠叨几句,随手捎带走只肛门里塞了鞭炮的鸡鸭,炸黑了身子惹得一巷子人笑。

当然这些都是我听来的,我自己去荫钻巷的事绝不会告诉儿子,在他心目中我可是个斯斯文文、正正规规的好父亲,其实我在他这个年龄时也不是好东西,还认识一个更加糟糕的厮儿,正是这个叫大荣的厮儿约我去的荫钻巷。那时我离开插队的马岭山区跑回靖城鬼混,因为父母已被送去农场改造,家被查封,只能央大荣帮忙找住处,大荣是靖城社会上的大鬼,我还在上学时就认识他了。大荣托朋友告诉我荫钻巷湿漉漉地流着水,像女人的洞洞一样,他最近在那里耍到一个叫松果的马子,人骚家境好,管吃管住,打着灯笼火把都找不到第二个,并保证叫松果也给我带一个马子来。当时我还真有点痛苦,我一直想学梁山好汉拒绝女色的。

我随他的朋友绕过贯城河边一堆乱七八糟的民房走进松果家,黑咕隆咚的房间里有人抓走我的军帽,那年头戴一顶解放军的军帽是很拽的。我大呼小叫,挥手乱打,大荣开灯制止了我,揭下自己那顶塌了半边帽檐的军帽朝我头上一扣,说,送你!我哪里敢啰嗦,乖乖地经过一群嬉笑的厮儿,坐到桌边听大荣讲正事。狗日的大荣缺了半颗黑牙,半天我才明白,松果在认识大荣前,和东郊轻机厂的转哥谈朋友,得了人家好多东西,现在又提出分手。转哥卵根子火冒,上门警告松家如果不答应,他就要来抬东西,抬不走也要砸个稀巴烂。转哥很粗鲁的,松果老爹哕唆两句,被他一坨子打歪在床上。为此松家只能求大荣叫上朋友们来守家。

大荣端一杯水泼向屋角的毛鸠,不准打喷嚏。凳子上的小回回赶忙捂住嘴巴,忍住咳嗽。大荣宣布过的话不讲二道,至于三月天忽阴忽晴,前几天穿棉衣这会儿屋顶被晒得滚烫,大家身上的汗吧嗒吧嗒地淌咋个办?大荣叫忍住,窗子不能开,窗帘不能动,更不能噼里啪啦互相打闹,蚊子叮咬也不行,尿胀了就屙在墙角木桶里,臭就臭嘛,不会拿盖子盖着?总之是不能暴露,荫钻巷人诡诈,蹚浑水的人多,松家出事不帮忙不说,通风报信,转哥不来就前功尽弃。

我忽然害怕,听大荣说我被选中来这里,是因为一个月前和西门马大发他们接火时,我提了把斧头走在最前面。我更是双腿发抖,但是要我声明那是因为搞错了逃跑方向,这我不干,虚荣心我是有的,当着一群卵人被大荣表扬毕竟舒服。大荣对我的确与别人不同,还带我去见他的岳父岳母。我问他多久结的婚?厮儿慌忙抬肘拐我,叮嘱我千万别当着一对老人说,他还没成亲,不过也快了。

我不喜欢大荣那位皮泡脸肿躺床上的“丈人”,反反复复唠叨转哥家里黑得像牢房,咋可能把女儿嫁给他?但是老男人还算好的,松老妈简直就让我无法忍受,瘦瘦小小走路东倒西歪,还满脸瞧不起我,说战战兢兢也能打架?大荣陪着笑脸耐心讲解打架靠的是玩命。我后来才搞懂,他费力吹嘘我是要为我争取到可以在松家自由走动的待遇。可我并不稀罕这个。大荣骂我傻逼,拉我到一边,眨着三角眼,神秘兮兮地交给我一个绝密任务:

侦察一下松果长啥样。

大荣不准我叫,他承认至今没见过松果,只是听松老妈吹,他估计能惹这么大祸的肯定是骚逼,我认为一定丑得可以,所以才不敢见人。大荣发誓,如果长得像松老妈他就走人。他相信我人小鬼大能完成任务,可我咋个侦察法?松家虽然房屋陈旧,但是宽敞,加上搭的偏厦起码有十几间,间间房门紧闭,而且我走到哪儿松老妈都跟着,一张泡粑嘴不断警告我不准翻箱倒柜找吃的,不要只晓得吃。我才说一句,人嘛,就是吃和睡,她就歪到我跟前,突然抬脚,要不是我闪得快,一定被她射中裆。

我可真是厌恶她到极点。

大荣同意晚上再找机会,可是天黑尽了,松老妈还是守着大家,也不开灯。大家饿得遭不住,她说饭是做好的,但是没有菜,必须趁夜色到附近菜地里跳“丰收舞”。大家哼起来,最后还是跟着大荣鱼贯而出进了菜地,半小时后我们嗨哟嗨哟扛了蔬菜回来,松老妈才拉亮灯吩咐开饭。

无数的筷子雨点般落在一桌子素白菜和糊辣椒蘸水上。

我看见松家小崽端了饭菜进了东头倒数第二间屋,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松果在那里?

饭后商量防守之事,大荣又开始侃天嗑地,他认为转哥今晚就会来,最危险是在后半夜,而且是后门。他建议把前门堵死,把堂屋腾空,开后门,放转哥进来打死猪。他保证三拳两脚就能让转哥跪地求饶。

松老妈同意,同时吊着脸叮嘱不要碰坏物品,特别是缝纫机,虽然这些物品都是转哥买的,可是进了松家门,就是松家的物。

大荣向我眨眼,示意快去侦察。

我才不会听大荣的,更不耐烦关心即将发生的事,我只想找机会溜走,要我跟一帮杂种去为另一个老杂种打杀我才不干,我宁愿去睡桥洞或者车站候车室,我忽然想起远在潮关的同学孟狮子,我想去找他。

我借着侦察溜出堂屋朝后门走,经过倒数第二间房我不由停住,贴着门听听,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猜不出松果是不是真在里面,我实在忍不住好奇,斗着胆子敲了敲门。

我见到了松果。

我的确有一种暴晒后猛然走进森林的感觉,我不是说她长得高挑迷住了我,让我稀奇的是,外面为她闹得天翻地覆,她竟然心平气和带着弟妹缝补窗帘,不过我很快怀疑她有点装模作样,因为那窗帘都已经朽了,一扎一个洞,而且一有动静,她的眼光就四处乱瞟,不过我倒是喜欢她这样,我会轻松许多。我看到松果面带疑惑,便谎称要出去买包烟,门栓插得太紧出不去。松果就带我去开门,她扯掉门栓。本来我一步迈出去生活就是另一番景象,可最后一刻我偏偏又缩回脚。我说我口干得要命。松果心眼不坏,又带我去倒水,同时奇怪我走路咋个叽里呱啦响?我解释橡胶鞋底裂口渗水。我回想起是在关

坡小煤窑附近踩着翘起的钢筋弄坏了鞋底,然后我下甘狗公社十二孔桥走十八里湿地就进了水。我不过随便说说,她可是听得睁大了眼,问我从哪里来?听到我说在黄泥路上扒货车,急转弯时还差点飞进河水轰响的峡谷,她一点也没觉察到她的水倒在了杯子外面。还从来没有哪个喜欢听我讲这些,我便添油加醋地吹河谷里的彩虹如何像她缝补的窗帘,轻轻一挽就是一段……我一张嘴翻上翻下,这是我唯一像父母的地方。我还想再施展一下自己的才能,她却笑一笑,递给我水杯,返身进屋准备关门,我急忙伸脚抵住门,我总得找人说说话,从进了荫钻巷,我都快变成哑巴了。松果问我还有哪样事?我问能不能给杯里加几片茶叶?她面露难色,茶叶都被老妈锁在抽屉里。我偷偷扯掉衣扣,请她帮忙钉几针。她犹豫一下答应了,叫我进屋脱下外衣。一帮弟妹旁边起哄。松果笑说亏得我比她年龄小,不碍事。否则她只能拒绝,这是老妈定下的规矩,不然会遭骂。我暗骂松老妈傻,哪里晓得我这种小葱,得起脸来,大荣、转哥不在话下。我估计松果听见的,却是平静地甩一甩粗辫子,半天我才明白,她不仅不认识大荣,甚至都不知道转哥,她的一切都是老妈在张罗,她大街小巷收破烂认识好多人。这可着实让我背上起了鸡皮疙瘩,我敢肯定松老妈瞧不起大荣,可是利用大荣甩掉转哥后又要对付大荣。那个杂种可不会任由你松老妈挑精选肥,不要看他现在对你点头哈腰。我真的为松果担心。松果咬断线头,我求她检查检查别的扣子,说不定都已松动。松果便重新穿线,问我常在外走?我点头。她说她从小到大没离开家一步,中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老妈又不准她去当知青,天天闷在家里。松果把剩余的线挂回墙上,我奇怪她为何不挺直腰?弟妹们笑称老妈规定大姐不能在男人面前挺胸脯,除非找到好姐夫。松果满脸通红,叫弟妹们给我搬张凳子来,小崽子们才不干,我就问他们听没听见外面蛐蛐在叫?小崽子们倒听我的,让了位置跑出去玩。松果说她要是有一个我这样的弟弟就好了。我立马顺着竿子往上爬,一定要认她做姐。我孤苦伶仃缺少女人关爱,我那位年青时在学校演过《雷雨》的母亲只会穿着红裤衩儿在屋里来回走,绷直的手指间夹一只烟,说,就喜欢灰蒙蒙的雨天。松果笑起来,把衣服递还我,正要说什么,弟妹们跑进来,告知老妈吩咐立马赶走我,用榔头抵死门。

堂屋那边大荣在叫我,我决定留下来。

照大荣安排,他和我守上半夜,还分给我一把跳刀。

松老妈立马灭灯,她对节约最感兴趣。

大荣和我挤在堂屋沙发上,他的胸脯鼓鼓的抵得我难受,他悄悄告诉我,偷了松老妈几双拖鞋,质量还可以。大荣不想多谈鞋子,他急巴巴关心的是松果,我说真的是打着灯笼火把找不到第二个。大荣咯咯地笑。我劝他得不到也不要整人家。大荣踢我一脚,凭哪样不得?他说先前松老妈已叫他去和松果睡,他拒绝了,他想着和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荣突然一只臭手盖住我嘴巴,左面房门吱吱呀呀响,松老妈打着手电出来,原来是帮老不死的热敷,松老爹长吁短叹。

迷迷糊糊被推醒时已是后半夜,前门有动静,转哥果然来了。我瞌睡迷兮地跟着别人往前奔,后门又响起来,我们又赶去后门,同时窗子也在响,狗日的转哥不愧当过兵,名堂太多,搞得大家心惊肉跳。大荣刚喊不要慌,啪啦一声,窗玻璃被打碎,接着石块像雨点一样飞进来,打得锅碗瓢盆坛坛罐罐噼里啪啦响,屋里弥漫着一大股酸萝卜的味道。一屋子人鸡飞狗跳,朝各个房间里钻,哪里还顾得上守门,我也是跌跌撞撞乱窜,听见头顶上有响声,赶紧抱头蹲下,乓乓一响,松果房门被砸开,一帮小崽子唧唧喳喳叫。我鼓动自己一百次,正要冲进屋,松果已带着弟妹出来,一只爪子伸进窗口死死抓住她的辫子,我真正豁出去了,捡了石块狠砸那爪子,松果挣脱出来,不顾一切死死箍住我,转移到堂屋里她都没有松手。我忽然巴望转哥攻得再疯狂些,但是屋外忽然没有了动静,那时天己微微亮,大荣、毛鸠他们从各个角落溜出来,大荣上来拉开松果,警告我不要吃豆腐,一见松老妈过来,忙上去帮她拍打尘土。松老妈并不在乎自己灰头土脸,她不眨眼地看着砸得稀巴烂的家正要哭,我还没来得及捂耳朵,又传来敲门声。大荣拐开我,动作麻利地消失在大柜子后面,我揉着撞墙的脑壳,好不恨他。敲门声不断,松老妈忽然想起头天邻居答应送她糟辣椒的事,赶忙去开门,突然大叫,几个戴着军帽的厮正要强行进屋。我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喳起来。对方迅速退到巷子里,短刀换成长剑。也怪松老妈,我喊她回去她不听,扑上去抱住转哥一抬膝盖抵对方下身,转哥惨叫,同伙上来朝松老妈就是一刀,她当下倒地昏死。我喊大荣赶紧送松老妈去医院,狗杂种说要去追转哥,人早跑得不见踪影,他那一帮朋友更是这个称肚子痛那个说头晕四下散去,我听不得松果的哭叫声,背上松老妈去了医院。

派出所小张赶来医院坐了半天,记了几大页纸,丢下一地烟头,保证送转哥去看守所,骑上边三轮走了,没忘了捎带走一篮子水果。

我守着松老妈输液,松果回家做饭,下午提了饭盒返回时,大荣也跟来,吊着一张卵脸,斜视着松果朝我碗里夹菜,他说他也饿,松果不理他,大荣坐不住了,叫我到走廊上说话。我知道他想干哪样,无非又是掐脖子,这一套我领教过多次,我上高中时,大荣就常常窜到学校找我,有半点不满足就喊我去校门口,掐我半死。现在我可不会任由他了,有松果在我就要争足面子。

奇怪的是大荣不在走廊上,追出门外,派出所小张正从阴沟里拎出大荣,然后丢在边三轮上溜烟走掉。我吓得大气不敢出,实在搞不懂,战战兢兢回到病房,好像一切都很诡诈,特别是昏睡的松老妈让我不放心,屋外风大,窗上只有半块玻璃,盖了被子的松老妈一直打哆嗦。我贴紧窗口,预备小张进来我就跳窗。松果误以为我帮她妈挡风,她非常感动,过来和我站在一起,要我讲路上的事给她听,远处有隆隆的火车声,她也想上路。

松老妈果然诡诈,康复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赶我走,她认为我不回生产队混在松家成什么样子,警告我如果不听,她会叫派出所小张同样一脚把我送进牢里,进去问问大荣,那个杂种鸭子死了嘴壳硬,现在也知道哪样叫锅儿是铁打的。我很见不惯松老妈吩咐松果晚上请小张吃饭的样子,她跷起的脚上被狗咬的伤疤非常难看。松老妈才不和我讲难看好看,叫儿子给我把门打开,随后扔出我的毛巾牙刷。这可真的把我惹毛了,谁低估我谁是要倒霉的,我发疯似的决定拐跑松果。我在荫钻巷公厕附近候着她,我编筐筐逗箩箩哄她和我去潮关春游,两天回来。松果那时的确不要命,疯疯癫癫随我上了火车,我们嘻哈打笑,哪里晓得松老妈会被气憨?

我走进丫丫饭庄时,儿子还没到。这是很普通的家庭式小饭馆,烧着铁炉子。我解下围巾手套,窗外,过了马路就是如今被称为古玩一条街的昔日荫钻巷,被四周林立的高楼和立交桥挤得七弯八拐,更加诡异。

雨敲打着窗玻璃,预报还要降温。

七点刚过,儿子来了。我喊服务员小姐拿菜单。

儿子说不忙,我问还有别人?他躲躲闪闪,半晌说还请了古玩店女老板。我很奇怪,三盘两句,才知道儿子超前消费,还欠着女老板瓷器。我一下反应过来,是女老板叫他约我,要钱的?我真的想骂他,我估计女老板不是一般油条,像儿子这种不务正业的败家子进了荫钻巷就会被她盯上,一双蛮手拉进店内,嘴上谈价,手却在他杯里下药,连着几天他性欲旺盛,一再打炮,花光钱又回家偷瓷器来卖。儿子一阵叫嚷,说我想法肮脏,他不嫖娼只是去上网。他固执地要我听完两者的区别后,再说网吧是女老板兄弟开的,很正规,未成年人不准入内,他偷了我的身份证才混进去,我们长得像,无非贴两片胡子。

我长叹一声,问傻逼儿子,多少钱才能喂饱老板?那个大嘴老鸨?

儿子说女老板嘴才不大,就是有点怪,靓丽有钱可是缺男人。儿子拿出手机,喂——声音似公不母,我没猜错,是给女老板打电话。对方问我到了没有?儿子把手机给我,我说正等她。那边一笑,挂断电话。我呆了片刻,突然一惊,问儿子老板是不是叫松果?儿子一拍桌子,说大家是叫她松老板,你认识?他恍然大悟,难怪老板要见你。儿子一脸兴奋,希望我不要放脱机会,凭我老帅哥肯定把事搞定,比长期找小姐强多了。儿子不准我插话,他认为我在公司混不上去当一个部门小经理不如将来和老板一起经营古玩。

我坚决拒绝。

儿子蔫巴巴坐着,手机响了,他气鼓鼓地说去接老板。

我忽然有点紧张,问题相当严重,松果是有备而来,她要报复我。

本来我和松果非常要好,虽然在去潮关砂轮厂时孟狮子那里有点不愉快,无非也是小别扭。那晚孟狮子误以为她是我马子,瞌睡迷兮裤儿一提跳下床就对我说,这间寝室属于你了。噼里啪啦抽打大通铺上一排粪门喊回避,厮儿抱着衣裤嘻嘻哈哈奔向别的宿舍。松果脸红筋胀闪到门后,说什么也不肯出来。孟狮子临走提醒我抽屉里有纸,我真的没有搞懂什么意思。松果却骂我装憨没安好心,到第二天都不和我说话,直到黄昏孟狮子带我们去食堂吃饭,说起晚上去二分厂篮球场看露天电影时,她才有了笑容。那年头看电影可是稀罕事,何况是阿尔巴尼亚的《地下游击队》,不光是我们兴奋,厂里的工人和周边的农民都扛着凳子牵着娃娃朝二分厂赶。孟狮子带我们抄近道走铁路,松果喜欢铁路,歪歪斜斜走在铁轨上,暮色中山谷里的风扑面而来,带着油菜花香。孟狮子扛着长条凳边走边唱《春风吹》,我跟着唱,噪音盖过孟狮子。松果惊讶我会唱歌,我说不是吹牛,要不是家里底牌是梅花,早进专业团体了。松果跳下铁轨抓住我手臂哈哈地笑,孟狮子也开心,答应明天带我们去水库划船。

我得承认,松果高兴起来真是疯疯癫癫不得了,那晚二分厂篮球场上挤得人山人海,她定要占据中间位置,亏得孟狮子左撞右拐,我们刚刚坐下,她又嫌热提出想爬上场边大树。说实话,松果本来就很打眼,加上不停地坐下又站起,惹得二分厂的厮儿们又馋又跳,点燃鞭炮扔到我们凳子下,球场上乱得一塌糊涂。孟狮子哪里能忍受,冲上去找厮儿们,人家根本不买账,几大索打翻孟狮子把我们团团围住。

当时我可真是领教了松果的疯狂,恐怕连她妈都不会想到,我先还以为她会躲到我身后,可她竟然提了凳子朝一堆杂种挥舞,打得狗日的们连滚带爬,我真是受她鼓舞,拔出跳刀,接连放翻三人,直到孟狮子死死抱住我,我才清醒,拉了松果就跑。当晚厂里民兵全体出动来揪我们,孟狮子带着我们翻山涉水,从林岭小站爬上开往水西的火车,孟狮子在水西站外扒货车返回厂里,站台上只剩我和松果,还有头顶上那个又大又圆的月亮。

松果像小猫一样偎着我请我原谅。我关心的是回靖城的列车凌晨三点十分才到站,我害怕她乘这趟车返家,我可不愿意让她就这样走,刚开头只是想气气松老妈,现在我真的离不开她。我绞尽脑汁,带她在站台上走了几圈,上了相反方向的火车,次日反应过来,她一只脚已踏上粑粑镇开往我插队的马岭山班车。我花口花嘴说只是为了继续我们的春游,松果并不生气,已经被我描绘的马岭“金海雪山”所吸引,她想看雪山,一再可惜棉衣丢在孟狮子的寝室里。我暗自好笑,“金海雪山”无非是我的破屋前几朵蔫蔫的油菜花和窗外山坡上几株白色梨花树。我不担心谎言被戳破,明白真相她往哪里跑?顶多哭闹一阵。可是松果的表现再次让我吃惊,她非常平静地站在我那结了蜘蛛网的窗前,夸我不错,好歹有间房。

松果不说假话,她看重的是人,哪怕我细皮嫩肉干不了农活挣不来口粮,哪怕她家里托人捎信要她回去,她铁定了心不动摇。用光了孟狮子给的钱,就笑嘻嘻随我去街上找刘幺爷借。可是刘幺爷那个老杂毛虽然靠贩卖鸦片赚了钱,就是不肯借钱给我,无论我咋个发誓将来就是卖内裤也要还他,刘幺爷还是无动于衷,他不相信我的内裤会有人要,他认定要钱必须拿东西来换,他看中我从家里带来的半导体收音机。我咬咬牙卖给了他。这一开张就刹不住车,衣服鞋子、泥巴炉子,甚至锅瓢碗铲叮叮当当一嘟噜全部卖光。然后我们就去偷,通常由我稳住房主人,松果提了火钩在门外转悠,哼着样板戏《杜鹃山》里柯湘的唱词:家住安源……一火钩拿下墙上悬挂的腊肉。晚上我们吃得油光嘴滑,搂搂抱抱乱搞一阵也蛮开心。

我们的矛盾是从她怀孕开始的。我坚决不同意她生孩子,养不起是一回事,我心里还藏着另外的秘密,我指望有朝一日父母平反我能出人头地,他们绝对不会同意我和荫钻巷的人结婚的。我连哄带骗松果终于同意去流产,我带着她搭乘小马车去八区小鸭寨找土医生汤老大,到了才知道汤老大是个兽医,不过他说人和牲口一个道理。但是在收费问题上汤老大却坚持人和牲口的区别,我和他还了半天价,最后除了交现金,还得去路边地里偷两麻袋土豆给他,狗日的才为松果做了人流。

那时已近年关,天气不是一般冷,毛风细雨,山路湿滑走不了,只得靠给汤老大做事换取暂住他家。第五天时,有人通知汤老大去镇上杨柳街曹二宝家为马接生。汤老大自然又叫我去当帮手,那天松果恢复得差不多了,一定要跟我去,我也同意,一看汤老大激动的卵样子,我就晓得二宝家境不一般,松果去了起码可以吃点好的,增加营养,趁便我们也可以干些顺手牵羊的事,我答应给松果买件新衣服的。

一见二宝我就后悔了,狗日的是区长的兄弟,冲得要命,和家人刚吃完饭,一拳砸在桌子上,喊一声:早上一盅,全天威风。然后挺着高大的躯干离开后剩下一桌残汤剩水,比我见过的所有真正的干部都要抖擞。汤老大哈着腰向二宝介绍我时,我恼恨自己竟然会放屁,还相当响,真的不好意思,害得二宝眨着一对牛卵子眼评价我太适合蹲在马房里,天生就是当兽医的料。这又让我很不安逸,当他转向松果时,我已暗暗握紧拳头。汤老大忙说我们是亲戚,来前汤老大就一再叮嘱不能暴露我和松果的关系,在八区,年关是不准未婚情人同时登门的,会被认为不吉利。二宝问松果来七区多久了?晓不晓得马岭的说法,七区的婆姨,八区的汉?他嘎嘎笑得一脸红肉叮咚

跳。我以为松果会像我一样烦二宝,她却是笑盈盈地责怪二宝不给倒杯水喝。二宝就喊婆娘倒水,用的是印有人民公社字样的崭新茶缸,只拿了一个,二宝根本不想让我和汤老大待在屋里,他叫家人赶紧带我们去马房。

马房隔着院子,汤老大说这些年二宝靠山里山外贩马搞到事的。我却觉得二宝应该去废品回收站上班,大大的院子堆得乱七八糟,千斤顶、马车轮子,破铜烂铁一大堆。

院子后门在响,滚过来一辆马车,两个农民往下卸煤,一边和二宝家人说来晚的原因:上午煤窑送煤到区委,职工哗哗地跑着搬进自己办公室,曹区长为此专门开会,教育职工受党多年教育不能这样自私。煤交回食堂又用了一些时间,等职工下班后才往这里运。

我蹲在马房问汤老大,这一次他能搞到多大事,我能分多少?汤老大直撇嘴,说二宝先前已和他谈过报酬和觉悟的问题,问他想不想入党?干脆立马批准他为党员。他觉得狗日的太好笑,自己都不是党员。

没有报酬我干个卵,我想带松果走,来到前屋敲敲窗子,松果偷偷从窗口递一碗饭菜出来,她已吃得油光嘴滑,她不同意走,骂我憨包,看不出现在是机会?我想想也对,嚼着红烧肉,又回到马房。

我们下午走进前屋,很热闹,二宝婆娘勤快,才春了糍粑,又忙着蒸糕粑,灶上几个火蒸着甜酒、香肠,她煮了腊肉叫娃儿看着,自己又舀满一盆糯米,上面盖了干净毛巾,提了空桶要去街上磕糯米面,她说不忙咋个行,过年来的人多,都要吃。跨出门去,半明不暗的街巷两边传来咚咚的磕米声,小孩子们嬉笑着在巷子里来来回回跑,乒——啪,远处偶尔响起鞭炮声,我忽然想起遥远的父母,猛一抬头,夜空里星光明亮,空气清新。

二宝吩咐家人给我们开饭,上一瓶包谷酒,他告诉汤老大天晚了就住这里。二宝不在家吃饭,他要带松果去河对岸幺舅家,幺舅家一群公鸡不大对头,叽叽咕咕扇着翅膀不停飞。我立马阻止,说松果学医不久,哪里能单独给家禽看病。松果却直向我眨眼,暗示我二宝不在机会来了。我重又坐下,想想还是不放心,宁愿放脱机会,刨了两口饭就跟了去。

二宝走在头里,我真的见不惯他的鸡巴样子,本来躯体就宽,又披了军大衣,占了巷道一半,遇见背了背兜的群众,卡下人家的糍粑递给松果,还说人民心中有数,会记住你做的好事。松果咯咯地笑,偷偷把糍粑扔给我,示意我回去。我心里涌上一股酸酸的味道,扔了糍粑又捡起,不要白不要,但还是继续跟着。

傍晚的河面上冒着团团的白雾,渡船过来了,二宝先上去,转身拉松果,船离岸边一刹那,我猛地蹿上船,渡船左右摇晃,松果尖叫。二宝叫她不要怕,他帮船工握紧横跨河面的钢缆,稳住了渡船,吼我立马下船,不然两脚踹我那边天去。我不听,说汤老大叫我来帮忙的。松果似乎很不满意我的固执,哼了一声不再理我。二宝也不多话,拉住缆绳,一把又一把,船到了河心,风很大,二宝要松果拉住他。我害怕二宝摇船甩我下水,赶紧吊住钢缆,再看他俩,几乎贴在一起,松果还骚兮兮地指一指对岸坡上灯光最亮处,问那是不是幺舅家?我实在受不了,心里骂一百遍荫钻巷女人是贱货,还是不舒服,我要松果过来站我身旁,什么亲戚?我们是两口子。我可没料到松果会骂我是疯子,还叫二宝不要听我的。二宝早就烦我嘴嚼屁眼啰嗦,我看出他想收拾我,就开始摇船,二宝偏偏倒倒,慌忙抓住钢缆,直喘粗气,估计高血压又犯了。我更不怕他,我向松果保证,打不赢二宝,就用手掌心煎鱼给她吃。

船靠了岸。

我踏着石阶追他们,曹二宝挨了人打一样高低不吭声,在巷口小卖部停下拿烟,我看见狗东西又不开钱,喊赊账。松果拖我到拐角处,再次劝我回去,她要我放心,她不会跟二宝好,去他幺舅家是要搞钱。她拒绝我去接应的请求,说幺舅女儿近日犯病不准年青男人进家,如果我脑筋进水还要紧跟,她只有和我回去喝西北风。我抽动几下鼻子,一时转怒为喜,拍一拍她屁股叫她多加小心。二宝过来喊她,丢一包烟给我,我结结巴巴地问,给我的?不等他回答,我揣进裤兜转身就走。身后是二宝的声音,提醒她走左边,两人嘀咕什么,松果痴痴地笑。

我又停住,万一她骗我呢?我又追上去。

眼前这条巷子不比荫钻巷好,也是七弯八拐半明不暗,而前面两人更加鬼怪,眨巴眼工夫就不见了踪影,我急忙扯着噪子喊松果。迎面响起粗蛮的脚步声,是派出所牛箍子,我赶快发烟,他却一皮带抽得我嗷嗷地叫,我慌忙声明我没有偷,烟是区长兄弟二宝给我的。我搞不懂咋个又挨对方一皮带,比第一下还狠,我赶紧保证以后不再要人家东西。又遭第三下,半边脸都肿了。日你的鬼打,莫非又说错了?我忽然觉得这里面名堂多多,索性不再吭声,牛箍子妈逼妈逼骂了半天,搜出我的跳刀,这还了得,要杀人?他要带我去所里。我可不干,趁他不注意一溜烟跑掉。想想不对头,又悄悄返回,看见牛箍子和二宝搂肩搭背往巷口走。

那晚我可真是气疯了,跟进二宝所谓“幺舅”家,一闷棒打翻曹二宝,当我朝床上的松果举起棍棒时,我以为她会跪下求我,她却是闭上眼等死,她已不再喜欢我,对所做之事绝不后悔,尽管我保证将来和她结婚她也不改。我最后一刻丢掉木棒,我实在下不了手,但我也不会宽恕她,我够卑鄙的,抱走了她的衣裤,冒着天寒地冻,下坡过河,通知二宝家人去捉奸。然后我夜走七区,穿过烂坝子,爬上火车,咣当声中,我号啕大哭。

我再没见过松果。

我也曾想去找她,但是太多的人和事阻止了我。我可没想到她还如此“惦记”我,等会儿我要告诉她,拉我儿子下水毁我的家,我不怕,无非我嚼着辣椒放着屁四处游走。

儿子回来,说松老板来不了啦,她目睹了一起两车追尾的事故,有人受伤,她被交警作为唯一证人留下了。

我认为又是松果作怪,无非是想和我杀价钱。儿子笑称,松老板已表态,他所欠钱款一笔勾销。我心里一阵狂跳,随即疑惑,实在猜不透松果。

我对儿子说,我们自己吃。儿子没有兴趣,他劝我免了,何必破费,一边帮我系围巾,一边说,不如把节省的饭钱给他,嘴上说着,手已伸进我兜里拿走皮夹,一声拜拜,又去了网吧,真的没心没肺。

我孤零零地往回走,只能去巷口乘公交车。

细雨不停,冷清的站台那头走来个女人,我一下热血沸腾,不加考虑便迎上前去,握住她伸出的手,感到一阵刺痛,随即湿热,不知道是不是血……

作者简介:

何文,生于北京,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走过四季》,长篇小说《谁为谁停留》,获第二、第三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现供职于贵州省作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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