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红在写短篇小说,这个短篇跟刊物约好15号。她算下时间,今天12号,只剩三天了,小说才完成了一半,时间有些紧。她埋头在电脑上敲文字,日光透过窗帘反射到房里,光线一下变得强烈。她思路一转,这个时候该把鸡肉煲上,电砂锅煲鸡最快也要两个小时。她去厨房望了眼对面房里做功课的儿子。儿子上高一,个头却像个初中生,身子长得像根没有肉的豆角,所以儿子从寄宿制学校回来,她都要煲鸡给他补。她提起刀,准备将鸡剁成小块煲。她刚剁了几块,厨房壁上电话响了。她很不情愿地提起话筒,是个陌生电话,说他读了《小说月报》的《午夜火车》,问她怎么对男人野外的那种艳遇描写得这么细腻,是否有自己的影子。她笑着说,你还不如说男人在午夜遇到的那女人就是我更符合你的心理。这是个冷飕飕的玩笑,对方没有即时回答,舒红趁机放下话筒继续剁鸡。总有这样的电话,让人觉得好笑。她刚这样想,电话又响了。她没有理睬,专心剁她的鸡。电话很顽固,感应上的那点红像火警,声音又似催命。她不得不将话筒重新提起。还好,电话是她在电视台工作的女友打来的,舒红心情放松少许,就跟她多聊几句,放电话时快十一点了。舒红一声赶快,慌忙提刀,一刀下去,啊呀!鸡没剁正,却把左手食指剁出半边,血顺着指头把砧板染红了。舒红叫儿子喊出租,娘儿俩去了医院。医生要她住院治疗。原本写作的舒红就这样住进了医院,被安排到双人房。虽说是双人房,实际上只住进她一个人。她还是生儿子那时在医院躺过几天,对住院非常不习惯。第二天她爱人把她母亲从县城接来照顾她。
医生开始对舒红进行验血、验尿、B超等全方位检查,光血就抽了四次。舒红有些迷惑,一个手指的外伤要牵涉到身体各个部位?医院的事她是搞不懂的,执行就是。住院部每天给每个人打出一张清单,第一天清单就是一千多元,她倒吸了口气,还好是公费,看来住院也不是一般人住得起的。舒红的朋友知道她住院都捧了花来看她。三天下来,她的床头柜、窗台上摆满了花篮。舒红就这样,房内鲜花灿烂,房外惨叫绵绵。骨科往往是今天这个车祸,明天那个事故,大都是手术后发现没了胳膊少了腿叫得惊心动魄,凄惨无比,舒红躺在床上想,原本生活在自己虚构的故事里,现在倒像一下子来到故事中,置身在一个悲壮的场景里。因为能静下心思考,觉得别有一番意义。
骨科有很多看护病人的女人,称为女看护。有的是亲戚担任;有的是用钱雇来的。骨科没有传染病,便都可大胆往来。于是,这里就成了个大家庭。往往又是这些女人把串门收集的情况汇报给她主人,躺在床上难挨的主人通过她们的嘴知道谁又住进来了,谁的病又比自己惨。这也是一种心理安慰。几个女人集中到舒红房里是鲜花引来的。哇!好漂亮的花,呀l这么多花,可以开花店了。舒红房里不光有花,还有她一个人吃不完的水果。有的女看护甚至举着吊水瓶把病人也带来了。她房里的两张床靠西北墙,中间有个活动空间,她们就坐在活动空间,她就躺在床上陪她们聊天。躺到第四天,她躺得一身骨头都在疼,没有一个姿势是舒服的,于是也由母亲提着吊水瓶,走家串户,活动活动筋骨。
这天晚上,舒红打完吊针,母亲收拾东西正准备回家,房门被一男一女推开,随即由两个人推进来一个老奶奶。老奶奶一头银发,身子短小、干瘦,医生毫不费力地将老奶奶放到床上。医生说,她现在还在麻醉中,麻醉醒后喊痛,你们就给她吃这粒药。再想办法让她喝点牛奶吃点流食。医生走后,她弄清了老奶奶身旁一男一女的关系。男的是她三儿子,女的是她大媳妇。三儿子从床底下拖出尿盆,从外面装满水,放毛巾给老奶奶洗脸。舒红说,那是尿盆,给奶奶接尿用的。三儿子似乎没有耳朵,继续给老奶奶洗脸。他洗脸的手很重,老奶奶艰难地扭着头。一会儿,老奶奶哼哼唧唧。三儿子抱着哼哼唧唧的老奶奶抹眼泪。舒红看到一个男人在陌生人面前流泪,心里有些怵。老奶奶的哼声越来越大,三儿子仍死死抱着老奶奶。舒红说,她是麻醉醒了,赶快给她吃药吧!三儿子才记起给老奶奶吃药。舒红望了眼缩手站在门边的大媳妇,她四十多岁的样子,穿一件枣红色毛衣,身体有些胖,圆脸,耳朵上戴着金耳环,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
门边涌来几个女看护,她们问老奶奶怎么了。大媳妇说,我婆婆被猪娘咬了。
“被猪娘咬了?”女看护有些惊奇。
“我婆婆跟三弟住,她给三弟喂了一头猪娘,猪娘刚下了一窝崽。早上,婆婆提着食桶喂猪娘,没看见一只猪崽夹在竹栏里,她一脚踏在猪崽上,猪崽尖叫,猪娘听到叫声,跑过去咬住婆婆小腿,撕下小腿一层皮,咬断两根筋,还吃掉小腿几块肉。正巧,村口死了个人,我和三弟都去帮工了。等我们回来,婆婆已倒在血泊里昏死过去。我们把她送到县医院,医生说婆婆年事己高,因耽搁,失血又过多,要我们转大医院。”
大媳妇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说与她无关的事,但舒红听得胆战心惊。她转头去看老奶奶,老奶奶睁开眼睛,好像没那么疼了,但脸上仍是难受的样子。她从牛奶箱里取出一盒牛奶对三儿子说,老奶奶可能要吃点东西了。牛奶有镇定作用,她会好受些。三儿子笑呵呵说好呀好呀!三儿子穿着件四个口袋的旧军装,旧军装里面的蓝棉纱内衣油乎乎的,黑长裤上有很多泥污,赤脚穿一双黄跑鞋。他走到她跟前拿牛奶,她嗅到了他身上一股臊味。
老奶奶喝完牛奶喊尿。三儿子手忙脚乱地解裤,又慌忙拿那个接尿盆。老奶奶从未住过医院,见屋里有人就尿不出。大媳妇把盆塞进被子里,捂着鼻子又退到门边。老奶奶只尿了一点在盆里,其他尿到了裤子上。三儿子给老奶奶脱裤子把衣服卷起来了,露出老奶奶风干的身子和干瘪的奶袋,那条用纱布绑定的小腿,血洇湿了纱布。三儿子给老奶奶盖上被子,去洗尿盆把裤子也放到盆里一块洗。他装了一盆水进来又准备给老奶奶洗脸。舒红实在看不下去了,递给他一个脸盆说,用这个吧!我家很近,明天再带一个就是。大媳妇说了句,不好意思,来得急,什么都没带。舒红说声不要紧。就想,老奶奶赤身在被子里,肯定不舒服,她吩咐母亲明天带两条内裤来。
老奶奶洗完脸,轻轻哼了两声,昏睡过去。一会,老奶奶的大儿子、二儿子和二媳妇进来了。大儿子一进门抓住三儿子就是几耳光,接着一脚把他踢到门口。舒红惊愕,你怎么打人?大儿子说,我就是要打人,他怎么不去死?闯下这么大祸。舒红就想,别人的家事外人是不要多管的。三儿子捂着肚子站起来,嘴里喊着大哥。大儿子没有理他,走到老奶奶床前,看着昏睡的老奶奶抹眼泪。
二儿子问:“娘什么时候动的手术?”
“晚饭的时候。”大媳妇又说:“我是临时借了村里信用社两千元住进来的。医生只把婆婆伤口处理了,要我们准备一万五千元给婆婆做植皮手术。”
二媳妇说:“天呀!到哪里搞这么多钱?”
三儿子说:“医生说,娘的手术要越快越好。”
“废物。”二儿子愤怒地望着三儿子。
大儿子说:“我只有存款上的两千元钱,二弟,你那里有多少?”
二儿子说:“我和你弟媳两个月没发工资了,我手里只有儿子的五千元学费。”
二媳妇说:“学费不能垫进去,儿子开学要用。”
二儿子说:“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问题是还差的怎么办?”
大儿子说:“要不给我东莞打工的儿子去个电话?”
大媳妇说:“你就不要去惊动儿子了,他刚建了屋,哪来的钱?”
大儿子说:“二弟你求求施工队,要他们把你们的工资开了。我去找几个朋友看看。”
大媳妇说:“都是些穷朋友,谁会借钱给你?信用社的钱怎么办?”
大儿子说:“总得试试看。信用社的钱借着就先借着。”
二儿子和二媳妇走了,说是明天要上班。大儿子带大媳妇也走了,说是他守的店里没有人。二儿子出门前,从袋里掏出20元钱拍到三儿子手里,要他好些招呼娘。他们都走了,舒红想,这个家也不容易呀!房里又安静下来,三儿子倒头睡在老奶奶脚边,老奶奶侧身躺着,一动不动,如一弩弓,双眼紧闭。舒红发现,老奶奶紧闭的双眼有晶莹的东西。
第二天早晨,舒红还赖在床上。三儿子从医院食堂买回两个馒头和一碗酸菜汤。馒头他吃完一个半,把剩下的半个撕成碎块泡在酸菜汤里喂老奶奶。老奶奶吃一口呛住了,三儿子轻轻拍她背,老奶奶就这样把一碗酸菜汤和半个馒头吃完。
母亲给舒红送早餐时老奶奶睡了一会醒来了。母亲今天给她做的肉泥蛋,母亲总是换着花样给她进补。她刚端起碗,三儿子双手插进袖筒里,眼睛瞧着她。她放下碗,把老奶奶的碗拿过来,拨一半到里面。说,请帮帮忙,母亲带多了。这点喂给你母亲吃。三儿子又笑呵呵说好呀好呀!我娘是最能吃的,平时她能吃两大碗饭。他端起碗喂老奶奶。老奶奶吃完肉泥蛋,躺下时脸上表情平静,还打了个嗝。
医生带了两个实习生来给老奶奶换药,实习生把她小腿上的纱布一层层揭开,最终,一条没有皮和肉,只有骨头的小腿显露出来。舒红不忍心看,扭过脸。后来舒红用了“惨不忍睹”来形容她当时的心情。医生给老奶奶上药时,老奶奶发出号叫,但持续几声就没力气了。医生说,老人家的植皮手术要赶快,败血症会危及她的生命。三儿子呵呵两声,表示知道了。
午餐时,三儿子买回一小碗冬瓜和一小碟辣椒萝卜。他用开水泡上米饭,喂母亲冬瓜。喂了几口冬瓜就喂泡饭。老奶奶吃一口,喉咙咕噜了几声,三儿子赶紧又在她背上拍。母亲在这个时候送来了又鲜又嫩的财鱼。三儿子伸长脖子,笑呵呵地望着舒红。舒红说,财鱼对你母亲愈合伤口有好处,你拿这些喂你母亲吧!三儿子看也不看舒红,自己把母亲碗里剩饭吃完,就开始喂母亲鱼。老奶奶吃完又躺下了。
母亲每次给舒红送饭都多装一半给老奶奶,这在母女间达成了一种默契。渐渐地,老奶奶的脸色有了血色,舒红的伤口开始长肉。她住这里也是每天只换一次药了。这天,舒红问医生可不可以出院。医生说伤口开始长肉可以回家休息,也可以继续住院观察。舒红说,那就明天出院吧!
那些女看护见舒红明天出院,又集中到她房里。她们问舒红,出院花带回家吗?舒红说不带。那就拿到我们病房吧!舒红说我走了还有老奶奶!花就放这里吧!于是,她们谈起最近住进来一个自杀姑娘,是为情而割腕,都献欷不已,都为这个少有的纯情姑娘不值。这时,老奶奶一家人进来了,他们见房里这么多人很不高兴。舒红借故活动筋骨,把她们带出去。她还没走远,就看见大媳妇“砰”地一声关上门。
大儿子说:“我跑了两天只借了五百元钱。”
二儿子说:“我找施工队,好话说尽才给我们开了一千元工资。”
大儿子说:“还差这么多,怎么办?”
大媳妇说:“你们也不想想婆婆的状况。婆婆也是83岁的人了,活一天算一天。我们借不到钱,就是借到钱也不能把钱丢进这个无底洞。”
大家目瞪口呆地望着大媳妇。
“我说错了?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没良心?话虽不好听,但事实是这样。”
三儿子说:“娘的腿不做手术,会要了她的命。”
大媳妇说:“那你拿钱来呀!就你一个窝囊废晓得卖乖。”
三儿子目光有些呆滞地瞅着大嫂。一时间,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没有了主意。最后还是由大媳妇出了个最绝的主意:“我看今天把这些吊针打完,让医生给婆婆多开些药回去吃。”
三儿子刚想反对,遇到大哥严厉的目光,赶快低下头。大儿子挥动了一下他那宽大的衣袖,像是下了个艰难的决心。他对三儿子说,也只能这样了!三弟,你回一趟村,联系表弟的车,明天一早你跟表弟的车来接娘。娘这里由你大嫂二嫂招呼,我和你二哥明早去办出院手续。说完,大儿子望了眼床上昏睡的母亲,喉咙哽咽,用很轻的声音说,娘,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舒红到晚餐时才回病房。晚餐是由她爱人送来一只炖乌鸡,乌鸡里放了天麻红枣桂圆枸杞。舒红看着乌鸡没有食欲,她刚在女看护那里吃了很多玉米花。她把乌鸡倒一半给老奶奶,想想,又全部倒了过去。二媳妇正要说谢谢,大媳妇端过碗,拉二媳妇出门。舒红发现床头柜上落了一些果皮,是爱人给她削苹果掉下的,男人到底粗心,离开时也不收拾一下。舒红把水果刀放到窗台上,把果皮撸进一个碗里,端着碗走向洗刷池的垃圾桶。她刚走到洗刷池门口,看见大媳妇和二媳妇站在洗刷池,只听大媳妇说,这鸡炖得多好,里面还放了补品。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吃。二媳妇说,人家是给婆婆吃的,你吃什么?大媳妇说,婆婆也是难,活着也是受罪。她吃好了有什么用?还不如我吃了有用。二媳妇说,嫂子,你为什么这样说婆婆?大媳妇说,你看婆婆,她两个大女儿死在她前头,还不是把阳寿赚给她了。看这样子,我都只怕活不过婆婆了。二媳妇说,嫂子,你瞎说什么呀!人家都说你显得年轻。大媳妇说,我不是瞎说,还不是命啊。婆婆不死,接下来轮到你大哥和我了,你看我这身体,我是活不过她的。
舒红被这突然的情景震住了。怎么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如果是别人讲给她听她还不会相信。多么歹毒的女人!她倒掉果皮,碗也不洗就跑回房。她把碗放到抽屉里时,怜惜地望了眼老奶奶,可怜的老奶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老奶奶抵得住吗?她放完碗,胸口蹦起很高。她为老奶奶担心,想为老奶奶做点什么。她能做什么?她可以凑齐钱帮老奶奶顺利地完成手术,手术以后呢?她能改变老奶奶的命运吗?她不能,她只是个作家。作家在小说里可以天马行空,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以改变很多人的命运,而现实中的作家又是多么的软弱无力。她满腹思绪地回到床上,面朝墙躺着。
老奶奶的药水在晚上十点多吊完,大媳妇对二媳妇说,我们走吧!反正婆婆也睡了,我们明天早些来就是。门响了一下,房里又恢复了宁静。舒红看她们走了,起身上了趟厕所,回房关灯,忽然一阵响动,像是从老奶奶床上发出的,动静很小,还是被她听见了。她一晃头,老奶奶床头竖着个脑袋。她被老奶奶的行为吓了一跳,因为惊吓,她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坐起来了?
“闺女,吓着你了吧!”老奶奶有气无力,木讷的脸
上,张着两只空洞的眼睛。
“你能说话了?”
她有些兴奋,同老奶奶住了四天,终于听到她的声音了。她走到老奶奶床边坐下,因为老奶奶是坐起的,这才看清,老奶奶瓜子脸,皱纹层叠的脸上,耳朵出奇长,像观世音的耳朵。
“这几天,我吃了你那么多好东西,将来拿什么还你?”
“看奶奶说的。是我母亲每次装多了,请你吃一点,免得浪费。”老奶奶睡得昏天黑地,心里却明镜般。
“我身上的裤子也是穿的你的。”
“两条旧裤子,快别说了。你是没来得及准备,而我家又住得近。你媳妇走了。要不要我帮你做点什么?”
“你真是好闺女,今后会有好报的。”
“奶奶,你要不要躺下舒服些?”
老奶奶没有躺下的意思,她伸出五根鸡爪形手指,往头发上抓了几把,头发经她一抓,理顺了。她拿起床头一顶变了色的黑线帽子往头上戴,戴的时候把整个头发都收进去了,面部显出了几分精神,两只空洞的眼里也有了些内容:“闺女,我是不是一直在睡?”
“是的。”
“唉!我已把一辈子的觉都睡完了。按理说,三十岁人睡不醒,五十岁人睡不着,我八十多了,是不应该这样睡了。”
“你失血太多,伤了元气!”
“其实我就是没劲,浑身没劲。从来没这样没劲过。以前我吃完两大碗饭就上山捡柴或下地扯猪草了。”
这时,舒红像看到一个贫瘠、荒凉、偏远的山村,一条绕山迂回的小路,一湾汩汩流淌的小溪,一间炊烟萦绕的木房,一个矮小精干老奶奶挑着一捆柴,或挑着一担猪草,带着浓郁的青草气息走来。
老奶奶忽然说,“闺女,你不知道,村里人都说我命好,我三个儿子讨回三个媳妇,生了三个孙儿两个孙女。大儿子还给我生了重孙。”老奶奶告诉舒红,她还生了两个大女儿,她生完老三那年,丈夫在一次集体修堤中挖神仙土被打死了。她一个人带大五个小孩,前两年,她的两个女儿因病先她去了。
“唉!命好。”舒红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心里一阵悲凉。
老奶奶耳朵很灵敏,哽在喉咙的声音都听见了。她听舒红也说她命好,嘴角露出笑容,层叠的皱纹向四周荡漾开来。老奶奶突然问,我大媳妇年轻吗?村里人说她只看得四十多岁,实际上她有五十多了,她的孙儿都快读书了。我老大给一个店子看门,五百元一个月,老大的儿子在福建打工,她就在村里帮儿媳带带孙儿。
她不愿提那个歹毒女人,于是岔道问二儿子。
“我老二和二媳妇都在长沙做事。老二的儿子在城里读大学,每年要一万元钱学费。”
“他们做什么事?”
“老二是建筑工地的民工,二媳妇就在他工地上煮饭。”
“你就在村里和三儿子一块过?”
“嗯!我三儿媳生孙儿时把自己生没了,我就成了孙儿娘。我把孙儿从月里带到他五岁。你不知道,乡下人有饭吃了,可缺钱呀!老三在家种大哥二哥的田,可没钱再讨媳妇。我帮老三喂了头猪娘。我每天用青菜煮米粥给猪娘吃,猪娘顺溜溜地长膘,隔四个月给我下一窝猪崽,每窝都有十几只。为了给猪娘催奶,我把米用水泡馊了给它吃,猪娘吃得奶水直往外流,还不到满月就被人买走了。我把卖猪崽的钱存起来想给老三讨个媳妇。可是,我成了这个样子。”
舒红问:“奶奶,我本不想说,你老三是不是有点傻?”
“闺女,你看出来了,受了点委屈,媳妇死时,老三是和以前不一样了。最让我放心不下啊!现在我要一万多元钱植皮,他也急呀!我这老不死的,成了他们的负担啦!”
“你不是负担。他们只有你一个娘,他们会想出办法的。”舒红想好了,明天问她大儿子手术还差多少钱,她来凑足。
老奶奶一下子没有了言语,无神的目光凝视前方,像在祈盼什么。老奶奶在祈盼什么呢?她忽然弯下身,一把抱住老奶奶,老奶奶身子很轻,轻得像抱起一团衣服。她把老奶奶平放在床上,这样舒服些。她给老奶奶盖好被子,回到自己床上,忍不住又回头望老奶奶的床,床上静得如同没人,她就这样望着,望着。终熬不过没有声息的老奶奶,眼皮耷拉下来,人就迷迷糊糊了。她在迷糊中做起噩梦,梦见老奶奶拖着伤腿在那里上上下下。血,从床上流到床下,老奶奶也成了一个血团团。老奶奶一只手摸她,刚摸了两下,手心忽然冰凉,僵硬在她脸上。舒红惊醒过来,太阳照到窗台上,房里进来很多人。有老奶奶家人,有医生,还有那些好热闹的女看护。他们有的拿着担架,有的拿着药。她这才弄清楚,他们是接老奶奶出院的。
“奶奶不做手术了?”她惊讶地问。
没有人回答,他们开始支担架。
舒红望一眼老奶奶,老奶奶睡得很深,被子把脸都捂进去了。舒红又说了句:“她可能刚睡,昨晚老奶奶说话了,让她多睡会吧!”
“我们已办好了出院手续,车子就等在外面,不能让她睡了。”大媳妇说罢,走到老奶奶床前,使劲地掀开被单。被单里红红的一片,血,全是血,老人手里还握着水果刀,很锋利的水果刀。水果刀是她削苹果的水果刀,放在窗台上。老奶奶就这样不声不息地割腕自尽了——她听到有人惊叫,四周一片骚乱,老奶奶的家人惊恐地呆在那里,但更多的是麻木……
爱人接舒红出院时临近中午,病房又恢复了平静。爱人问她,老奶奶转院了?她没有吱声,爱人也不再多问,她随爱人走出病房,回头再看一眼病房,几个女看护一人捧一篮鲜花出来,门随即关上,像是一切都没有了声息,舒红的眼有些模糊,浮现出来的是那把水果刀,很锋利的水果刀,好像不知道最后又落到了哪里……
作者简介:
薛媛媛,湖南桃江县人。1985年大学毕业;1997年中国人民大学在职研究生毕业。曾任《创作》杂志社副主编,现为长沙市文联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长沙市作协副主席。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200多万字,小说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及选入各种年度版本。其中《雕花床》翻译到日本;《今夜有只青蛙在叫》翻译到韩国。《平平安安》拍成电视剧。《湘绣旗袍》进入2007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出版长篇小说《我是你老师》、《六三班的成长报告》、《我开始烦恼了》、《城域外的呐喊》:小说集《湘绣旗袍》;散文集《那个女人那个雪夜》。曾获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十三届百花奖;草原文学奖和“赣西杯”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