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条狗出现在镜头里,似乎发现了镜头后边的他。很好奇地打量他一番,兀自走开了。有三个女孩走过来,对着那狗议论纷纷一原因在于那条狗在吃别人遗落在路边的垃圾,她们认为那狗很不讲卫生。
有一个男人,牵着另一条狗来到路边,对自己的狗说:“上!上!”
那狗便竖起耳朵,弓起腰,汪汪地叫了两声。
男人说:“操!不是让你打架!真没出息。”
吃垃圾的狗是白色母狗,男人的狗是黄色公狗。
男人想让自己的狗搞一点流氓活动,可惜,那狗误会了他的意思。
摄影师老柯这些天有些郁闷,他的学生打电话给他,告诉他,自己怀孕了。老柯把着电话,半天没出声。学生说,你说话呀!你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老柯说:“知道。”
学生说:“那你说怎么办呀?”
老柯想了想,说:“那能咋办,做了呗。”
学生说:“那你安排吧。”
所谓的学生,是老柯在艺术学院讲课时认识的,学生姓陈,叫陈祺。上课的时候坐第一排,眼睛不错珠地看着他,下课后,永远陪他走到校门口,恭恭敬敬地对他说:“老师,再见。”
他心里很暖,也很有成就感。
他和学生吃过一次饭,是学生主动提出来请他的。头一天晚上喝多了,脸色特别不好,可能还感染了风寒,一个劲儿地咳嗽。学生说,一定是感冒了,就搀着他去校园外的一个小粥铺喝粥。那粥很好喝,喝完之后,头疼得到了缓解,身上也有了力气。
学生给同学打电话,然后,把他送到男生宿舍休息了一个小时。
他是客座教授,没有办公桌,更没有小憩的场所。
可他下午还有课。
于是,陈祺十分体贴地为他做了安排。
他躺在陌生的床上,鼻息里尽是男生的青春的气味。他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少年,心里充溢着别样的情怀。他睡着了,甚至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河边的堤坝上尽情地奔跑。
醒来后,出了一身的汗。
有了这样一次经历,他和陈祺之间的关系很快拉近。他们发短信,上QQ,渐渐发展到一起去喝咖啡,去酒吧听歌。
学生很乖巧。
他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期末考试的时候,学生把他约出去了,说她马上放假了,要回家过春节,让他陪自己吃个饭,算是道别。这个道别有两层意思,一是说她回家,二是指他在艺术学院的课程结束了。他们再见面不是那么方便,下个学期学院安没安排课,他不知道。但下个学期一开始,陈祺他们这个班,就要去基地实习了。
道别,这个词汇让他有些感伤。
那天,他们在一家有小雅间的饭店吃饺子,他喝了一些酒,情绪有点兴奋。
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晚了。他说:“我送你回学院吧。”
她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说:“今天不想回去了。”说完,扑在他的怀里哭了。
老柯不知所措,想了半天,说:“不回去就在酒店开两个房间吧。”
陈祺点了点头。
开房间的时候,陈祺只让他开了一间房,并说,留下了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开两间房,太浪费了。
那晚,他们顺理成章地睡在一处,也终于突破了最后的底线,老柯的心里有一点愧疚,可陈祺对他说,自己是心甘情愿的,只要他今后对自己好就行。
老柯用力地抱了抱她。
做那事前,老柯有些担心,他身上没有安全套,陈祺笑了,一脸羞涩地说,没事儿,是安全期。
老柯觉得这个孩子太体贴了。
2
旁边的饭店又把桌子搬到了外边——是一家驴肉馆,屋内只有四张桌,夫妻二人经营,中午饭口的时候,客人多了,坐不下了,就把一张小桌放在外边——那张小桌不偏不倚,正好在镜头的正中央。今天,坐在桌边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岁,女的二十多岁。两个人点了四个菜,一个半斤白酒,一瓶啤酒,气氛和谐而融洽。可是,在这顿饭吃到尾声的时候,那女孩突然站起来,大声说:“我就想给你生个孩子,怎么了?”说完,噔噔噔地走了。男的去追,追了几步又回来,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闷酒,喝完一瓶,又叫了一瓶,阳光落在他的头上,黑发中的白发泛着丝丝的光亮。
老柯和学生睡觉的第二天早晨,学生先起来了。她的动作很轻,但老柯还是醒了。其实,老柯早就醒了,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感受着身边的柔软和光滑,他不想动,这一切就像梦,做梦的时候,人的意识是混乱而模糊的,梦醒了,需要的是回味。
这梦里究竟都有什么呢?
学生去卫生间洗脸、梳头。他坐起身,从床头柜上拿起烟。点燃,深深地吸上一口。他低头看自己,赤裸着身体,异常的滑稽、可笑,看到下坠的小腹和裆间的物件时,脸上生过一阵赤热,赶紧掐了烟,慌慌乱乱地穿上裤头。
“醒了?”学生从卫生间出来,一边擦手,一边问他。
“啊,醒了。”
“我得回去了,上午还有课呢。”学生说。
“吃点东西吧。”
“不了。”
“那……”
“回头通电话吧。”
学生穿上外衣,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纸,递给他。
“这是什么?”
“我和我们班另一个同学的名字。”
老柯不解其意。
学生说:“呀,考得不太好,你批卷的时候,高抬一下贵手,给过了就行了。”停一下,又说:“我们的卷子边上都有一个禁止通行的标志。”
老柯下意识地看向窗外。
学生往门外走,老柯往门外送,学生走到门口,手拉把手,停顿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说:“我会想你的。”说完,猛地拉开门,风一样消失了。
学生走了,老柯的心里空落落的。
他穿好衣服,去前台结账。然后,特意跑到街口,去看“禁止通行”的标志。一个圆圈,一个斜杠,很威严地立在那里,非常有警示作用。
老柯突然想喝酒。
他找了一个包子铺,要了一碟炝拌菜,要了四个肉包子,一瓶二两的白酒,一声不响地喝起来。
电话响了,是学生打来的。
陈祺问他:“没多睡一会儿?”
“没。”他说。
“想我没有?”
“嗯。”
“不许看我以外的女人。”
“嗯。”
“那我去上课了。”
“好。”
老柯放下电话,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白酒,白酒不是很辣,但是他含在嘴里,半天才咽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就变得平常而琐碎。
老柯接了一个活,拍一个纪录片,名字叫《镜头》。
这个纪录片的创意并不复杂——在一个老房子和新房子交替穿插的小十字路口,在固定的位置架一台机器,在固定的时间,完全记录下这一时间内出现的人,发生的事,旨在反映日常生活的复杂和简单。
跨度为一年。
用老柯的话说,从春天走向春天。
这个工作看似枯燥,但在老柯看来,意义非同一般。
于是,他每天像一根钉子一样,死死地把自己钉在这里。
陈祺放假,到开学后实习,她和老柯的联系越来越少,偶尔发一条短信,问一声好,问一问他的身体状况,嘱咐他注意休息,不要过度劳累,有时也说一说自己的情况,准备考研,准备搞电影评论,如此而已。
有一次,陈祺喝多了,打电话给他,让他马上过去,可是,她说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他问,再问,第三次打
电话再问的时候,她已经关机了。
3
下雨了,镜头里灰蒙蒙一片。靠老式房子拐角的地方,停着一辆“奥迪”车,车里坐着一个女人,靠着座位看一本书。雨刷不停地摆,把风挡玻璃上的雨水刷走,雨刷的动作很规律,会使人产生联想——一只巨大的甲虫伏在地面上,它的“触须”很短,但它渴望交流。它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故事,一个悲的故事,或者一个喜的故事,或者一个悲喜交加的故事——没有背景音乐,没有旁白。雨是唯一的道具,不温不火,不紧不慢,接天连地,笼罩着高高低低的永远四通八达的道路。
老柯和陈祺第二次发生关系是一个多月前,陈祺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已经考上了研究生,不过学的不是什么电影评论,而是比较文学。她说比较文学很枯燥,但是,为了文凭,也只好将就了。考试的时候找了人,导师对她还是不错的。
他们就近向卖驴肉的小酒店要了菜,要了酒,就在老柯工作的机器旁放上桌子,边喝边聊起来。
“想我没有?”陈祺问。
“说实话?”
“说实话。”
“有的时候非常想。”
“那就是说,有的时候不想喽?”
老柯不想撒谎,就点了点头。
陈祺说:“还行,挺诚实,不像有些人那么虚伪。”
老柯说:“也不是不想,工作一忙就什么都忘了。人啊,不能闲下来,一闲,心里就发空,一空就会思念自己最爱的人。”
听了老柯的话,陈祺很感动,她端起酒杯,也不管老柯,自己一仰脖子,喝了。见状,老柯也把杯里的酒干了,喝干净之后,把杯底冲着陈祺晃了晃。
陈祺很懂事,拿起酒瓶,给老柯把酒倒满。
这瓶酒,他们一直喝到很晚。
老柯收工,他们就去宾馆开房。说了一下午的话,说累了,也说尽了,剩下的就是行动。老柯激情万丈,像一只初次耕耘土地的牛,他嗅到了泥土的真实而朴素的芳香,并为这芳香的弥漫一次又~次地沉醉。
这一夜,他睡得很沉,似乎做了梦,但醒来之后,全然不记得梦中的情景。
陈祺走了,在床头柜上给他留了一张字条,字条上只有一句话:保重身体。
老柯下意识地摸一摸身边的床,上边是清晨的润凉。
他站在窗口,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心想:每个人都在奋斗,每个人都在挣扎。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不知为什么,脑海中出现了屈原的诗。
头两句用在自己身上,大体还说得过去,后两句用在自己这里,似乎就说不过去,自己哪有那么高雅、洁净,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早就得道升天了。
老柯扛起机器,腾腾腾地下楼去了。
他给陈祺打电话,是一个男孩接的。
“你找谁?”
“我找……陈祺。”
“你是谁?”
“我……是她老师。”
“老师……”
显然,男孩的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抢走了,那边传来陈祺的声音:“老师。”
听到陈祺叫自己,老柯紧张的神经一下子平复了。
“陈祺,是我。”
“我知道。”
“也没什么事,醒了,没见到你,挺惦记的,就打了电话。”
“我知道。”
“刚才那小伙子是谁呀?”
“噢,我男朋友。”
陈祺这么说,老柯又有点紧张。
“那,我就挂了。”
“您保重身体,有时间,我们一起去看您。”
“好,再见。”
“再见。”
老柯关上电话,抬头看了看天,早晨的阳光真温暖,人流都被它照热了。老柯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险些把肩上的机器震落到地上。
一定是这丫头在叨咕我呢。他想。
4
男的很瘦,女的更瘦。这两个人到饭店吃饭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的吃食都是固定的,一盘驴肉,一盘凉菜,一屉饺子,一人一杯白酒,一瓶啤酒,白酒换啤酒的时候,一人吸两支烟,烟雾很快就把两个人环绕住了。两个人每次来小饭店吃饭,都是在屋里,这一次却是在镜头里,吃的规矩和程序没变,唯一变化的是衣服。以前,女的总穿长袖衣裤,现在换了裙子,老式的碎花长裙,有一点旧,但很干净。女的戴眼镜,镜片一闪一闪地泛着光泽。
一个月后,老柯就接到了学生的电话,陈祺告诉他,自己怀孕了,反应很厉害。原来也没当回事,只是例假过的天数太多了,就买了试纸来测,上边出现了红杠,她不敢相信,又去医院查,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
老柯没经历过这种事,心里就有点慌。可慌有什么用呢,问题来了,还是先解决问题吧。
他想了一个晚上,决定带学生去外地做。
老柯虽然不是什么公众人物,但在这个城市里,认识他的人太多了,他带学生去做人流,万一让哪个熟人撞见,总有诸多的不方便,怎么和人家解释呢?人家又会怎么看,怎么说呢?
他约陈祺见面,把自己的想法说了。陈祺倒不反对,这让老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于是,老柯给在C城的朋友打电话,把真实情况告诉了他,让他在当地联系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最好的护工,他随时准备带学生过去。
朋友说:“没问题,C城将为您提供最好的服务。”
老柯说:“操,都什么时候了,哪还有心情开玩笑。”
朋友笑了,说:“你还行,换了我,打死也种不上了。”
老柯说:“意外,纯属意外。”
朋友说:“生活嘛,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老柯说:“全仰仗你了。”
朋友说:“这算什么事呀,千万别挂在心上。”
老柯说:“谢谢。”
老柯说“谢谢”的时候,声音有点呜咽,眼睛也有点潮湿,他赶快挂了电话,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内心深处的委屈像涟漪一样一圈圈地扩大。
他和陈祺通电话。
陈祺问他:“我请几天假呀?”
他说:“能多请就多请吧。”
陈祺说:“七天?”
他说:“最好是二十一天。”
陈祺说:“那太困难了。”
他说:“编个理由。”
陈祺说:“我们同学有做人流的,当天就上学了,没什么事,我们还用去外地吗?”
老柯突然发了脾气,大声说:“身体是你自己的,其他什么都无所谓。”
陈祺听出他声音的变化,赶紧说:“你急什么呀?”
老柯说:“废话,我能不急吗?”
陈祺说:“我试一试吧。”
老柯说:“理由你自己编,周末走,我这就去订票。”
老柯大步走在人行道上,他的大脑里除了订票外,一片空白。他用力地迈步,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体会到自己的力量依然存在。
订完票,他又给自己的另一个朋友打电话。
“替我盯几天机器吧。”
“你干吗去?”
“有点急事,要出一趟门。”
“哪天?”
“周五。”
“行,”
老柯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不好意思,你再给我带点钱过来吧,我这个月手大,花空了。”
“要多少?”
老柯在心里计算一下,说:“三千吧。”
朋友说:“你走之前给你。”
一切都安排好后,老柯的心里应该平静了,可不知为什么,他反而焦躁起来,他想让时间快点过,时间过得快了,这件事情也就结束得早了,到那时,他才能重新找回坐在机器旁的安稳的自己。
5
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喝多了,慢慢悠悠地从镜头前走过,他的朋友跟过来扶他,想把他送回家去。男人挣扎着,嘴里乱乱地叫着什么,他指着自己的脸,上边是道道划痕。朋友扶着他往回走,他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倒下之后,便不再起来了,朋友推他,他翻了一个身,再推他,他又翻了一个身,他的脸上是血,衣服上沾满尘土。朋友再推他,他不动了,朋友似乎很生气,开口骂他,骂着骂着,竟然动手打他,拳脚如同雨点一般落在他的身上,可他像一团被捆紧又松开的棉包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
老柯和陈祺是坐火车去的C城,C城不大,但经济发达。由于朋友事先帮着联系好了,他们一到那里,就入医院,刚办好住院手续,就接到了通知,第二天上午做手术。
手术日期定下来了,心里的石头下沉了大半。
接着,是见护工,护工四十多岁,孩子已经上大一了。她在家中无事,便找护理公司,应聘护工。她人好,身体健康,手脚麻利,很顺利地进入护工这个行列。
全天护理,一天八十元。
这个价钱不贵。
老柯的朋友是电视台的编导,和老柯也算是同行,他们经常在一起合作,相处和谐而且愉快。当着陈祺的面,朋友不和他开玩笑,反而说话十分尊重,他有意淡化老柯他们来C城的目的,尽量谈论一些轻松的话题。
老柯理解朋友的用心。
当天晚上,朋友拉着他们在市区转了一圈。之后,进入C城最繁华的酒店摆了一桌酒席。虽然只有三个人,但饭菜十分丰盛。老柯和朋友喝了一瓶白酒,陈祺喝了一点点红酒,因为知道陈祺喜欢电影,朋友大谈特谈欧美先锋电影的拍摄技巧及审美理念,言语之间,钦佩又羡慕。
第二天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陈祺出来的时候,冲着老柯笑了一下,这笑容里有无奈,有苦涩,有解脱,有轻松,老柯赶紧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护着她回病房。
护工准备好了红糖水,见陈祺安稳下来,轻轻地把杯子端给她。
陈祺感激地点点头。
整个下午,老柯没有走出病房一步,他就那么空落落地坐着,眼睛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他想起自己的《镜头》。
想起卞之琳的那首诗,是呀,当你把别人当作风景来看的时候,其实你也是别人眼中的风景。
护工的年纪和他相仿。
护工说:“你这个当爸爸的真尽心呀。”
老柯苦笑一下,没有解释。
陈祺看了他一眼,脸有些红了。
黄昏,朋友开车过来,带了一大罐子鸡汤,他和老柯并排坐在那里,看着陈祺把晚饭吃完。
“怎么样,我的手艺,还可以吧?”
“真香。”
护士说:“真难为你们两个大男人了,心还挺细的。”
朋友说:“哪里,哪里,再细也细不过你们女人。”
见陈祺把饭吃完,护工将手中的热毛巾递给她,陈祺擦了手,又擦了脸,身子往被窝里缩了缩。
陈祺想起什么,催老柯和朋友,说:“你们还没吃饭吧,快去吃点东西吧,一定是饿了。”
朋友看了一眼老柯,说:“我还真是饿了。”
老柯说:“走,我请你。”
朋友站起身,对陈祺说:“你好好休息吧,我们哥俩去喝一杯。”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今晚他就归我了,你不用惦记。”
陈祺犹豫一下,还是点点头。
走出医院的大门,老柯伸长了手臂,把缩到一起的筋骨全部打开。
朋友说:“地不错,挺肥沃。”
老柯说:“再肥沃也不耕了,太麻烦。”
朋友说:“采取点措施呀。”
老柯说:“激动,忘了。”
朋友拉开车门,说:“冲动是魔鬼呀。”
老柯说:“冲动是魔鬼!真是魔鬼!”
6
那辆“奥迪”车又停在了镜头里,不过,这一回车上是一男一女两个人,车窗玻璃是挡上的,那两个人全部龟缩在后排座位上。偶尔,车窗摇下一条缝隙,一缕淡淡的烟雾从缝隙间爬出。一个烟头被扔出来,随即,那条缝隙又一次闭合了。时间滴滴答答地过去,谁也说不清那一男一女在车里干着什么。他们始终没有走出车门,等车内一阵人影晃动之后,那只巨大的甲虫快速地爬走了……
陈祺在医院里住了七天,七天的日子如同一天一样。吃了睡,睡了吃,没有更新鲜的内容可以更换。老柯上午睡觉,下午过来陪她,晚上出去喝酒,他的话越来越少,烟越抽越多。
如果一定要说七天里发生了什么事,那只有一件。
护工让人给打了。
那天下午,老柯刚进病房不久,一个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老柯问:“你找谁?”
男人四下里看看,没有答话。
老柯又问:“你找谁?”
“赵淑香。”
这里没有赵淑香。
但是,老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护工姓赵,这个男人一定是来找护工的,他刚要搭腔,却看见护工拎着空盆进来了。
她看见那个男人,愣了一下。
“你来干啥?”
“给我点钱。”
“没有!”
“你他妈给不给?”
“没有!”
男人二话不说,揪住护工的头发就往走廊拽,护工的半个身子刚出病房的门,男人就开始动手打她。男人倾尽全力,拳头在护工的身上发出“啪啪”的闷响。
老柯跑过去,想拉开那个男人,可那个男人疯了一样,死死抓住护工不放。
后来,医院的保安冲过来,把男人强行拉走了。
事后,护工哭诉,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不干活,每天就知道喝酒、赌博,不管她,也不管孩子,没钱了,就来找她要,如果不给,动手就打。
陈祺说:“那你就给他呗。”
护工说:“姑娘,我给他,给了他,孩子怎么办,孩子还得念书呢!”
除祺说:“他可真狠。”
护工说:“差孩子,不差孩子,早和他离了。”
老柯内心十分感慨。
护工叹了一口气,突然把脸一抹,努力把笑容显露出来,她高声说:“不说这些破事了,让你们听着心烦,晚上想吃啥,我去给你买去。”
陈祺说:“我还不饿,你快去找医生看看吧。”
护工舔了一下嘴唇,说:“没事儿,早习惯了,快说,吃啥?”
陈祺说:“买份盒饭算了。”
护工说:“那怎么行,你等着,我给你买鱼去,我知道有一家饭店做鱼可好吃了。”说完,也不等回话,拔腿就走了。
老柯在心里说,我每天给你加二十块钱。
陈祺说:“真不容易。”
老柯说:“是呀,真不容易。”
7
那条黄狗又出来了,这一回,它没和那只小白狗打仗,而是跟在它屁股后边嗅了又嗅,嗅过之后,不安分起来,前腿往白狗后背上一搭,稀里糊涂地把白狗给配了。有意思的是,领小黄狗出来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主人,她看见自家的狗的举动之后,很是生气,上前一脚把小黄狗给蹬了下去,她骂道:“要找你找个年轻的,找了这么一个老太太。”
从C城往回走,老柯终于显现出疲惫来。他坐在朋友特意给他们买的软席座位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一回,他做了一个清晰的梦。
他梦见了自己的母亲,坐在一片青草地上,正微笑地看着他,母亲的身边开满各式各样的小花,微风拂动,小花像婴儿的小手一样不停地对着他招摇。
他喊母亲。
可是,母亲并不答话。
他想去拉母亲,可身子说什么也动弹不了。他很着急,越着急越不能动……终于,在他最后无奈的挣扎中,眉头猛地一耸,人彻底醒了过来。
“怎么了?”陈祺问。
他摇摇脑袋,说:“没什么,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忘了,瞬间就忘了。”
他掏出手机,给帮自己看机器的朋友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回来了,再过两个多小时就到了。今天他不用替他了,他自己可以工作了。朋友说,你再休息一天吧,刚回来,行吗?他歉意地说,行,已经麻烦你这么多天了,真不好意思,朋友说,操,你又说外道话了。
火车穿越山地,手机没信号了。
他对陈祺说:“人虽然回来了,还是要休息,怎么也得半个月。”
陈祺说:“我知道。”
他说:“要不,再找一个护工。”
陈祺说:“你已经做得够多的了,剩下的事我自己处理。”
老柯没再说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车厢连接处,点燃一支烟。
这时,C城的朋友电话进来了。
他刚才去医院办出院手续,遇见了那个护工,那个护工给他一百四十块钱,说是买饭买菜剩下的。
老柯心里一热。
他说:“什么剩下的,是我多给她的钱,她给退回来了。”
朋友说:“没想到,这姐妹还挺讲究。”
老柯叹了一口气。
“那咋办?”朋友问他。
老柯说:“一定把钱给她,她挺不容易的。”
朋友说:“好吧。”
老柯努力想那个护工的名字,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她叫赵淑香。
火车在平原上飞速地奔驰,田野里的玉米芽泛着鹅黄,泛着浅绿,它们一株紧挨一株,把那美丽的颜色从老柯眼前一直涂到了天边。
自己的城市到了。
老柯和陈祺随着人流往外走,他感觉自己也像一株玉米,正要拔出新节。
“等我休息过来,就去看你。”陈祺说。
“先休息吧,别的事再说。”
“你不会讨厌我吧?”
“不会,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那你说喜欢我。”
老柯看看左右的人群,保持着应有的沉默。
出站口到了,远远地,看见一个小伙子在招手,嘴里大声地叫着:“陈祺,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陈祺也兴奋了,说:“我男朋友。”
老柯下意识地推了她一下,说:“快去吧。”
陈祺说:“那我走了。”
“快走吧。”
陈祺小跑着奔向那男孩。
“小心!别跑!”老柯喊了一声。
可是,陈祺根本没有听见。
从C城回来不久,老柯得了尿道感染,他想,这段时间火太大,吃点药就好了,可又一想,吃药可能来得慢,还是去医院里看看吧,不行就打几天吊瓶。
他到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
医生看他的前列腺液单子时问他:“结婚了吗?”
老柯点点头。
“有孩子吗?”
老柯点点头。
医生说:“那问题不大。”
“怎么了?”老柯有点紧张,“我究竟怎么了?”
医生笑了,说:“别紧张,你不能生孩子了。”
老柯的头“嗡”了一声。
8
老柯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这一天,他架好机器后,自己跑到镜头前站了半天,最后,他趴到镜头上,给自己来了一个特写。然后,他把机器一收,一脚迈进小酒店,一声不响地喝起酒来。
春天结束了,《镜头》封镜。
作者简介:
于德北,1965年出生于吉林省德惠县。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为止在《小说选刊》、《作家》、《小说界》、《北京文学》、《诗刊》、《散文》、《小小说选刊》、《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等国内外报刊发表作品300余万字;曾获“小小说”“金麻雀奖”等奖项若干;有作品被译介到日本、美国、俄罗斯、马来西亚等国家。出版有长篇小说《零点开始》;长篇随笔《我和端端》;长篇童话《绿色和平城堡》:小小说集《杭州路10号》、《秋夜》等。现居长春,从事编辑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