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生荣
这年农历四月的一天,一望无际的达雅草原芳草萋萋,碎花点点,朝南海拔四千多米的玉龙山头白雪皑皑,苍鹰盘旋,雪线下面鹅掌形的山坡上草芽泛绿,潮气氤氲。这是个牛羊开始发情的季节,百姓们充满了希望的季节,更是达雅草原以及外地慕名而来的草民们采挖虫草挣大钱的黄金时刻。此刻,桑杰和周本就在玉龙山雪线以下的山坡上采挖虫草。
他们都是达雅村人,家就在玉龙大山的脚下。
“喂,你今天采了几根虫草?”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桑杰问周本。
“五根。你呢?”周本说。
“才五根呀,我采了六十多根,照你这样的采法,还不如蹲在家里守着老婆喝奶茶去。”桑杰故意调侃说。
“采虫草是要靠运气的,哪天我财运顺了,采着大把大把的虫草活活急死你。”周本不服气地说。
“你是不是想等个驴年马月,可每年采虫草的时间只有四十多天。”桑杰再次激了一下。
“你别自以为了不起,你采的虽多,可到现在还没有见过一万元钱的花花禁子吧。”周率表现出得意的样子。
“你见过?”桑杰毫不示弱。
“不就是万八块钱吗,有什么稀奇的。我告诉你,往后可不要门坎下面看人,把人看低了。”周本有点神气地说完这句话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言语了。
桑杰和周本不仅是同村,也是小学的同学,还沾点亲戚关系,平时的关系不错,但也经常打嘴架,都是为了钱,都是见钱眼开的人。也难怪,都是三四十岁的人,正是扒弄光阴的年龄。
和周本比起来,桑杰的脑瓜比较灵光,是能说会道的那种,可今天他输了。而且输得有点狼狈。
桑杰和周本各怀心事向村里走去,快到村里时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村口的卧牛石上坐着六十多岁的班玛老人,手里还牵着个小牛犊儿,好像是等什么人的样子。
桑杰和周本走到近前,热情地向老人问安,谁知班玛老人背过脸去,拽了拽小牛犊的缰绳,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随又骂道:“不安分的东西!”对桑杰他们理也不理地走了。
就在桑杰和周本疑惑不解的时候,太阳突然消失在四边草滩。虽说桑杰今天采了不少的虫草,可回到家里心情并不好。
“措吉呀,这周本说话的口气突然大的不行,你知道为什么吗?”桑杰对妻子说。
“存款的来路我不清楚,只听说他家的存款不是在银行里而是在自家的一个铁柜里,是一时取不出来的。”措吉说。
“你这话让我糊涂了,存在自己家里的钱怎么取不出来?”桑杰说。
“我也是今天刚听到的悄悄话,不知道详细情况。”措吉说。
措吉说的话还真有其事,事情从半月前说起。这天,采挖虫草的时间还没到来,一个理着平头的老板模样的男人找到周本家里,他要租用周本家背面山湾里的一个牛圈。这个牛圈是周本用砖混结构精心修好的既可圈牛又可住人的夏季圈窝。
周本当然不肯答应,问平头男人租牛圈干什么。平头男人说要收购和加工虫草。周本笑了笑说你不知道我们藏民就没有租牛圈的习惯?再说我的十几头牛明后天就要上山了,租给你让我的牛晚上晒月亮?平头男人并没有觉得好笑,而是板着脸说现在是什么时候,有钱就是一切,我给你出个每年八千元的高价你也不愿租吗?那十几头牛你随便出个价钱我全买了。平头男人掏出香烟递给周率一支自己也燃起一支后接着说现在这里的虫草是三毛钱一根,到我们内地就是三块钱,是十倍呀,如果我们交易成功,你的牛款房租款再和我合股做生意,我保证给你成倍的利润。周本不相信,觉得这是天上掉羊骨头的事,不可能的,便说你有钱自己盖个房子得啦,何必要高价租赁呢?再说这样的好生意为什么要让利给他人呢?平头男人并没有感到奇怪,而是平静地说谁能允许我在这儿建房,建了房子我能搬走吗?再把话说开一点我也不是随便让利的,你是本地人,具有人熟地熟语言通的便利,如果我遇到不懂汉语的人或涉及这里的麻烦事你可以帮帮腔,而我又有雄厚的资金和良好的销路,我们可以优势互补。
尽管平头男人怎么说,周本还是摇着头,是一种放心不下的样子。
平头男人看周本这个样子,便说我们是第一次合作,互相都不放心是正常的。这样吧,我看你汉语挺流利的,一定也认识几个汉字,我们先写个协议,你去买个保险铁柜,我们把房租费和牛款放进保险柜里,保险柜由你保管,钥匙都交给我,等我做完一年的虫草生意,再打开保险柜,我付你保险柜内存款一倍的现款。我说过,我不在乎你那点钱,我看中的是你的房子和人。周本暗暗算了笔账:如果每头牛按八百元算,十五头就是一万二千元,加上房租费就是整整两万元,即便那人股的利润不能到手,自己已经有了赚头,何乐而不为呢。
周本答应了这笔买卖,这天,他们写好协议,周本买来保险柜,平头男人当面把面值十元的数十沓沓崭新的票子点给周本并亲手装人保险柜后用卡车装走了牛群。
他们的这些行为是在最秘密的状态下进行的,那人说过,除了自己的老婆,不要告诉任何人,周本自己也清楚,知道的人越多,越会不安全,越会有人抢他的生意,再说如果村里人知道卖牛的事,自家按畜划分的那点草场也可能保不住,这才是大事,等自己有了活钱,买回足够的牛,一切都放心、一切都好办了。想到这,周本兴奋地唱起了情歌。
也是女人们嘴松,把这样一个不该告诉的秘密还是一星半点地说了出去。
桑杰今天心情不好的另一个原因是班玛老人的那个态度。班玛牵着小牛犊坐在窝牛石上的那个样子分明是在等着他和周本,好像有话要说,可他们主动问安时他又理都不理,是一副生气的样子,这是为什么呢?自己并没有做过对不起班玛老人的事呀。
其实班玛老人并不是和他们有什么个人恩怨,说起来班玛还是桑杰本家的叔父,和周本也沾亲带故。老人是在五十多岁上返俗的僧人,返俗后和一个年长的老女人结了婚,女人在一年前去世了,身下无儿无女,是桑杰他们经常照顾班玛老人,按理班玛老人还应该感谢他们。
班玛老人其实是对他们带头采挖虫草有看法。
班玛老人的这种看法产生在十天前的一个中午。
这天中午,太阳很暖和,班玛老人坐在村口的一片草地上放牧小牛犊,一个虫草贩子走过来向他打听村里有没有可收购的虫草。老人看了一眼来人,说现在还没到采虫草的时间,哪有虫草可卖?那人看了看班玛说:“老人家,这你就不知道了,现在已经有人采挖了,这没有长出草头的虫草比那长出草头的虫草还要值钱数十倍。”那人说着就从兜里把一只没长草头的虫草取了出来。班玛不看则罢,一看就惊了:一根食指般粗细的虫草,上有眼鼻口,身子在蜷曲活动。这根本就不是草,而完全是一只有生命的虫子。老人愤怒了:“这是虫草吗?你怎么收购这样的虫革?”说着提起拐杖就要抡过去,那贩子见事不妙,也知道对老人讲不出什么道理,便夹着屁股逃走了。
班玛老人从很小的时候就出家到了寺院,以前没见过虫草,返俗后虽从别人手里看
见过虫草,但前几年不值钱,也没在意,这几年值钱了,自己已年老眼花,没有采挖过,更没见过没有草头的虫草,这一见让他寝食不安。以前他也听说过虫草是由虫变来的,但他压根儿就不相信有这样的奇事怪事,可他现在相信了,那虫子活动的身子不就是看到过的虫草吗?和变化了的虫草相比,只少了个火柴棍大小的香色小头,看来那活虫草的眼睛鼻子和嘴,如果是在土里,不久就会变成那种香色小头,他想如果是这样,虫草其实就是有生命的东西,人们采挖虫草,也就是在扼杀一个个生命,这可是在我们藏族的传统里是绝对不能允许的。班玛老人想阻止人们采挖虫草的行为,可他又想起了这些年来虫草带给人们的种种好处。东主家前年采了三千根虫草,去年五千根,总收入近三千元,买上了手扶拖拉机,德央卓玛家女人孩子一大伙,挣不了出大力气的钱,采挖虫草也有可观的收入,桑杰的女人患了重病,这两年也是靠虫草的收入维持生命,就连采不到虫草的周本,现在一提起虫草脸上也是一副乐滋滋的表情,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主张阻止采挖就等于断这些人的财路,不要说自己有点不忍,就是说了,他们会答应吗?
班玛就这样犹豫到了现在,今天他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桑杰和周本,村里的其他人管不了,可桑杰和周本是自己的近亲侄子,让他们带个好头,也许会有作用的。可到了近前又不知该怎样开口,便把气撒在了小牛犊身上。
第二天天还没亮,桑杰的孩子就哭闹着要上学去,他阿妈这两天身体有了好转,为他缝制了花书包。孩子已满七岁,到了上学的年龄。
孩子走了,桑杰唤上周本上山采挖虫革。他们两个就是一对见不得离不得的冤家。
这些天,班玛老人的心情越来越坏,每晚做梦都是些活蹦乱动的虫草,这些虫草,有时候在人们豪华高贵的餐桌上故作静止状态,当进入饕餮者的肠胃后就一下子活动起来,狠狠地撕咬着他们的肠胃,这些人疼痛难当,抱腹而逃,还没有进食虫草的人们误以为这些人不胜酒力,已经酒劲发作,快乐得呲牙咧嘴。有时候,虫草们聚集在一起,摇晃着身子向他们的村子蹦跳着走来,一只还没有长出草头的虫草走在最前面。在它的带领下虫革们向村上所有的人不断地点头求饶求助。梦醒一想,那只带头求饶的虫草就是那天看见的那只虫草,这使他心里炸裂般的难受。他再一次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认为这里的百姓们都是信佛的,凡信佛的人都是相信报应相信来世的,采挖者们虽然在这一生挣了虫草的钱,可如果虫草有知,在来世寻求报复,那么采挖者的来世就是无比黑暗的,要知道他们曾扼杀了千千万万个无辜的生命。他想,从这个意义上讲,自己阻止人们采挖虫草,不是害他们,而实在是拯救他们。
班玛想到这里,就去叫桑杰、周本和村里在家的大人们商量起了能不能不采挖虫草的事儿。
大家知道班玛老人是想不让人们采挖虫草便七口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有的人赞成班玛的意见,但大多数人表示反对,反对最强烈的当数周本,他说现在是金钱社会,国家鼓励人们发展经济,村民们过去穷得丁当响,如今靠采挖虫草日子有了点好转就找由头制止是不对的,再说如果本村的群众不采也会有人采的,自己的资源白白浪费是多么可惜的事情。桑杰也附和着周本的意见,他认为虫变成了草,生命的形态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而草原上的每一根草木都是养人的,既然虫草能给众多的百姓带来福利,那就可以采挖,只是不要采挖活虫草,不能赚活虫草的钱。
除了班玛老人仍坚持自己的态度外,其他人对桑杰的这个看法似乎提不出什么意见,只是有人担心采挖虫革会给当地的草山造成破坏,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了采挖虫草后在草原上留下的千疮百孔。就这样商量来商量去没拿出个统一的意见。
达雅村里的各种意见通过村干部汇报给了乡上,乡委书记这些天正为全乡生态保护的事犯愁。他想国家正在提倡生态环境保护,可玉龙山上滥挖虫草的问题越来越严重。长期下去会给这里的生态环境造成很大威胁,便想从这样的角度和高度支持班玛等人的意见,可乡长觉得周本等人的意见也很有道理,虫草业是金乡百姓致富的很重要的门道,如果不让采势必对全乡群众的经济收入产生直接影响,再说采挖虫草的不仅仅是本乡群众,更多的是来自外乡外县甚至外省的草民,由于虫草的暴利,仅仅依靠乡上的政府文件是管不住的,即便管住了本乡群众,对外来人员又能采取什么办法呢?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时间一天天过去,采挖虫草的事没有人去干涉,想干涉也干涉不了,很快地,桑杰又有了一笔不小的收入,他用虫草的一部分收入为妻子治病,用另一部分钱购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周本虽也每天坚持上山。可没采多少虫草,什么也买不了,他看着桑结家的电视,眼馋得不行,就想把保险柜里的存款取出来先买上一台电视享受享受,等凑够钱了再放进去把窟窿堵上,可钥匙不在手里,这个铁疙瘩就是不听使唤,急得他干瞪眼。
这晚周本又一次来到桑杰家看电视,突然,电视里的一个镜头让他惊住了:一个内地的虫草贩子,从高原收购了一些虫革,为了加重虫草的斤两,对虫草进行了加工,在虫草里插进了大头针,一个宴席上吃了大头针的顾客差点丧命。警方一调查就逮住了虫草贩子,周本仔细一看,这个虫草贩子就是自己打交道的平头男人。周本预感到了什么,便急忙带着桑杰回到家用锤子镢头等工具砸开保险柜取钱,结果发现这些钱都是假币。
周本巨额财产受骗的事像一股风一夜之间就传遍了达雅村。
班玛老人知道这个消息先是震惊,再是惋惜,后来又变成了咒骂:“活该,谁让他坚决主张采挖虫草,这也是报应。”
周本把情况报给了县公安局,县公安局经过和事发地的公安联系,知道这是个诈骗惯犯,还有贩卖假币的嫌疑,作案所得都已挥霍一尽。
周本现在快要气疯了,性格好像突然间发生了某种变化,变得十分随和,能听得进去人们对他的任何不同意见,他听到有人对他主张采挖虫草的风言风语觉得也对,如果当初不是想赚虫草的钱,那就没有后来的事情。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他想将功补过。他不仅自己不去采挖,还想法劝说他人。他看自己的言行没有什么效果,就想到了寺院,他想通过寺院的活佛阻止人们的这一行为。
这天,周本到寺院后就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活佛,活佛想了想,觉得依靠宗教力量制止教民采挖虫草的做法不妥,便婉言地打发了出去。
周本看自己再也没有办法阻止人们采挖虫草的行为,便每天站在村口朝玉龙山的方向磕三个等身长头,以示自己的赎罪心理。
周本就这样坚持了十多个年头。
这年夏季的一天,当周本磕完第三个等身长头拂拍落在身上的尘土时,跟前走过来一个虫草贩子,这贩子手里提着一大包虫草,还向他打听有无可出售的虫革,周本气急了,心想你也不看看我是干什么的,便挥起拳头向那人打去,由于落拳太重,打伤了那人的面颊。周本被判了一年的徒刑。
电就在这年的秋里,达雅地区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暴雨下了三天三夜,加之由于玉龙山上的植被已受到严重破坏,形成了山体滑坡,把达雅村掩埋掉了。
我也是达雅村人。人们不相信?真的,我就是当年桑结的那个孩子,换句话说桑杰就是我阿爸。我背着阿妈缝制的那个花书包上了五年学后阿妈病故了,她患的是不治之症。没了阿妈,阿爸不让我上学,不是因为家里缺少钱或者劳力,而是虫草的暴利太诱人了,看着别人家男女老少齐上阵,一年更比一年富,阿爸把眼泪吞到肚里狠了狠心就让我辍学跟他采挖虫草。后来有了些积蓄,我的身子骨也硬朗了许多,阿爸还嫌仅仅靠采挖挣钱不多,就让我做虫草贩卖生意,只是不要学那个虫草骗子。
就这样我离开家庭往返于高原的虫草生长地和内地的虫草收购地之间。我离开家后,村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人们的收入逐年提高那是当然的事,可他们的生命和财产一瞬间又化为乌有。班玛老人看采挖虫草的人年盛一年但谁也没有办法,而那根活虫草带领下的千万根虫草老是在他眼前浮现,就在有一年人们采挖虫草最繁忙的一天,他心脏发病去世了。周本叔叔由于和虫草贩子发生矛盾打了人被关进了监狱,但也躲过了山体滑坡因祸得福保住了性命。
我的生意自然是越做越大,水涨船高。我不断地把从高原用较高价钱收购来的虫草贩往内地赚取更高的利益,算是个有钱的人吧。可现在村子没有了,亲人们也没有了,巨大的悲伤如万箭穿心,我开着新买的轿车不知往那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