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源头去驮盐(外二篇)

2009-09-27 07:07王寿民
西藏文学 2009年4期
关键词:糌粑阿爸

王寿民

巴青是一个纯牧业县,当地群众需要的口粮(青稞),历来都是通过盐粮交换从昌郁、山南农区换来。1960年以后国家每年都要从农区购买一部分青稞供应牧区群众。但是,牧民群众的生活不断改善,对青稞的需求日益增长。因此,每年组织盐粮交换,就成了各区的一项重要工作。高口区历年驮盐就是向北翻过唐古拉山后,沿着当曲(长江上游的主要支流)河,直奔长江源头,到长江的另一支流——布曲附近的布查尔盐湖去挖‘布察(布盐),这条盐路比较近,而且那里的洁白盐巴很受农区群众欢迎。但有的年份,因为天气原因,或者是当年去布察盐湖挖盐人太多,新盐来不及结晶,就只好去“马察”盐湖了。那条盐路也是先翻过唐古拉山,再往东北,直指黄河源头,路比布查尔远,盐巴还是褐红色的,农区群众不太欢迎。每每听到驮盐回来的群众谈起驮盐路上的见闻,我很想跟着他们去亲身体验一次。

这时候,扎西区长早就调到扎东特委工作去了。1964年底,县里派来了仁青,但没有宣布他担任何种职务。听说前塔的驮盐队马上就要出发了,我就跟仁青谈了自己的想法。他说,“这驮盐一个来回听说就要两个多月,你的工作这么多,加上一路上天寒地冻,特别辛苦,你受得了吗?我看你就别去了。”我说:“我现在可是阿波霍了,连盐都没有去驮过一回,人家会看不起的。再说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这次去驮盐的人有不少是贫苦牧民,他们驮牛很少甚至没有驮牛,主要是帮一些有牛人家出劳力,赚一份工资,我一路上若能帮助他们打到几只黄羊,也算是替他们办了件好事,还是个四同一通的好机会。”仁青说:“听说驮盐路上不准打猎,你还不知道吗?”我说:“驮盐路上不准打猎我知道,但就在民主改革之前,驮队行进途中,在“帮”(组)与“帮”之间(距离约三、四百公尺)若闯进了野兽,也可以开枪打死它,还会受到大家的欢迎。而且,我就是打猎,也会到离驮队远一点的地方去的。”仁青又问:“你这一去两个月,工作谁替你干?”我说:“你来区里几个月,情况也都熟悉了。我那文书和助理员的工作,想请老陈帮我代理两个月。”仁青不置可否,但随即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次前塔乡的驮盐队,每个行政组有一个“噶本”(领队),格尔滩的“噶本”是西饶南杰,一个憨厚的中年牧民。听说我想跟他们去驮盐。将头摇得像个“达路”(拨浪鼓),连声说:“则给马热,则给马热(不行,不行)。驮盐路上太辛苦了,‘根拉受不了。”我用开玩笑的口吻对他说:“西饶大哥,我虽说在区里工作,可现在也算是格尔滩的男子汉了,您说对吗?”西饶连连点头。我接着说:“阿妈东江也说了,我既然是格尔滩的男子汉,一次盐也没有去驮过不像话,你就让我去吧。”我还早就打听好了,这次的驮队共有三十个人。但不少贫苦牧民没有马,西饶就是个没马人。见他不说话,我又笑着加上了一句:“我知道这次你没有马,昂巴就归我们两人骑。我还可以带上个药箱,一路上给人畜治点小毛病。”我就这样参加了驮盐队。

驮队出发前,阿妈东江专门捎口信让妻一定耍将那张狗熊皮垫到我的马背套里面,说:

“这一去两个多月,一路上都要在冰冻的野外睡觉,身下凉了最容易得病。”等我来到格尔滩,她也已经将我需要的糌粑、奶渣、酥油、一腿牛肉和一些风干肉、茶叶全都准备好了。由于藏北气候严寒,绝大部分地区从无农田,也不种植蔬菜,牧民的主副食就都由畜产品——牛、羊肉和奶制品来代替了。每到秋末冬初,此时牛羊膘肥体壮,肉的品质上乘;二来因为气候转寒,家家都有了个天然的“大冰箱”,利于畜肉的保存。这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宰杀牲畜,准备下年的口粮了。宰牛的方法也挺简单:先将牛的四只足捆住,再用毛绳拥紧鼻子,将牛闷死。据说是牛血保留在体内,肉吃起来味道更好。吃肉的方法有:生吃、煮吃和风干吃。我的吃法是:在家时吃煮肉;外出时煮的、风干的遇到什么吃什么,但绝对不吃生肉。有的区干部便给我提意见,说我这样做是脱离群众。我也就告诉他们:牧区流行的人畜共患的肝包囊虫,人传染的主要途径就是吃生肉。前塔乡就有两个人被肝包囊虫折磨得苦不堪言。后来,这顶脱离群众的帽子也就被摘了下来。那风干肉虽然也未经高温灭菌,但还从未听说风干肉能传播肝包囊虫。我吃了几十年的风干牛羊肉。就是在1978年我调回了拉萨。算是进了城,还经常要到内地去出差,但就是离不开酥油、糌粑、风干肉这三件宝。除了自己吃,就连一些从未上过高原的汉族同志,吃过那没有添加任何佐料的风干肉之后,也会赞不绝口,说:“香甜可口,别有风味!”

阿妈除了给我准备的食品之外,又另外用口袋给我装了两块‘腿(用酥油、奶渣混合揉制成的食品)、几块肉、一大坨酥油、一块茶叶和一小包盐巴。我说:“我的食品刚才都装好了,又带这么多,哪里吃得完?”阿妈笑着说:“老规矩说盐湖女神见不得女人,女人去了盐湖,那盐卤水‘察恰格麻热(无法结晶),我们女人从来没去驮过盐,但驮队的老规矩我还足听说过一些。巴青驮盐。没有朵巴人(巴青人对班戈、申扎等北边几县的称呼)那么多的规矩,也很少听说过驮盐的“察格”(盐语)。但你是个‘波沙(第一次参加驮盐的人),按照规矩,你就要请全驮队的人吃一顿饭。这些东西就是为请客准备的。当然,你这个‘波沙也有个好处,那就是到了盐湖,不用下水去挖盐巴。”

藏历“达扎”(马月。也就是藏历元月)的一天,天刚亮(我看了下手表,刚刚8点钟)小村里家家帐篷门前都煨了“桑”(柏树枝),轻烟袅袅,香味扑鼻。驮队就驮着皮口袋、甲棱c有点像部队行军时携带的长方形雨布)、甲结(烧牛粪的铁架子)、甲协(打茶桶)、单帐篷,帐篷杆、帐篷铁钉、达如(拴牛绳)、察达(装盐的毛口袋),在人们的声声祝福中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全队按行政村分成三个“帮”(大组),每两个人为一个“拉恰”(对子)。行进时,“帮”与帮之间还要留出几百米的距离。这天,西饶赶着属于他的20头牛和另一个叫做扎西的人的18头牛走在了驮队最前面。我背着区长原来的那支三零枪,牵着昂巴,走在他俩的旁边。牛群差不多是边吃草边前进,速度很慢。我心想,这可真的是‘游牧了。

我们这次去的是“贝察尔”盐湖。第一段路程就要翻过唐古拉山。这唐古拉山藏语就叫“唐拉”。“唐”在藏语中是平原的意思,“拉”就是山。唐拉赢译成汉语,就是“平原山”。但直到现在我电没有弄明白当时译成汉语时为什么偏要加了个“古”字?

出发的头几天。我们都是在唐古拉山南麓爬漫坡,我只觉得那山愈来愈矮,那沟愈来愈浅,那坡也愈来愈缓。那天中午。我们越过了一条封冻的小溪,牛自动停了下来。西饶说:“今天就住在这儿了。”我看看表,对他说:“刚刚下午一点钟。就不走了?”西饶指着一头大驮牛笑着说:“你去问问它,今天还想不想走?”我说;“它又不会说话,我怎么去

问?”西饶说:“你用鸟儿朵去‘问呀。”我从西饶手里接过乌尔多,用劲驱赶那头大驮牛,它先是一动不动,还扭过脖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瓮”地叫了一声。看它那表情,我不由想到,若它会讲话,那句话一定是:“你想干啥子?什么也不懂,多管闲事!”我不甘心。又抽了它两下,它干脆掉转屁股,朝着来路跑了回去。西饶笑着说:“快别赶了。快别赶了。别说挖盐人,就连老驮牛,一上了驮盐路,也都知道每天应该在哪儿住下来。只要到了站,你就是用鞭子抽它,它也不会再前进一步。今天若再往前走,我们就只能喝‘果曲若多,肚子也就要跟着遭秧了。”说到这儿,他竟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羌塘的气浪耀人眼;

路上的石子将鞋底磨穿;

草坑里的浑水让人肚子遭了秧。

西饶的这首盐歌开了头,我们这个“帮”里的另外几个人也就按撩不住,全都扯开嗓门大声地唱了起来。人们常说,藏北牧人喝起青稞酒来,往往是醉了还不愿“休”;如今我却发现,他们唱起歌来,同样是没完没了。一时间,此处未伏彼处已起的歌声回荡在群山之间。若只是西饶一个人唱,我用心去昕。还大概能听出点名堂来。可是这么个“多重唱”,却将我弄得晕头转向,根本听不懂他们在唱些什么了。过去,我常常想,为什么藏北牧人歌儿那么多,还都唱得那么好,今天总算是得到了个初步的答案。那是因为这片广袤高峻的大地和高远冷峻的天空给了他们无穷的灵感;而同时,还是这片天空和大地,还有那么多可亲可爱的牛、羊、马和犬,都是他们忠实的听众。

西饶的盐歌唱得正酣,沉默寡言的扎西已经将驮牛上的食品口袋和“察达”(牛绒织成装盐巴的专用口袋)从驮牛上卸了下来。牛群摇头摆尾,哞哞叫着,四处散开,或去溪旁踏开冰层找水喝,或去附近的矮山坡上寻草根。我们这个“帮”的牛接二连三都到齐了。留两个人负责照看牛群,其他人搭帐篷,拣牛粪,我将阿妈为我准备请客的那包食物拿出来交给了西饶,轮流值班的炊事员动手煮好肉,烧好茶,大家吃了驮盐路上的第一顿饭。西饶说这叫做第一道茶。吃完饭后,人们或缝补口袋,或整理鞍鞯,或躺下休息,更有两个人玩起了骰子,过了不到两个小时,炊事员又烧好了茶。西饶说:“这是二道茶。”只是这次大家只喝茶,没见有人吃糌粑。眼看着太阳偏西了,人们纷纷从自己的食品口袋里取出大小不等的肉块交给炊事员,煮了一大锅肉。肉煮好了,茶烧开了,人们从锅里拿回自己的那块肉(一点也不会拿错),边吃肉边喝茶。这次没等西饶开口,我说:“这次该是了第三道茶吧?”西饶笑着连连点头,说:“对,对。”吃完了饭。大家将栓牛绳,成正方形钉好,放牧员将驮牛赶了回来,大家动手将各自的牛拴好,再将牛鞍上的肚带放松一点,中间的空地就自然形成了一个牦牛围成的四合小院子,将马匹牵到牛群够不着的一块较远的草摊上,再用长长的拴马绳牢牢拴住。我问西饶;“马离我们那么远,晚上来了狼怎么办?”他看着我笑笑,说:“牦牛和马从来都是死对头,马不拴远点,被牛顶了怎么办?再说,你别看这羌塘人烟稀少,但这儿的狼疑心特别重,看到那么多的拴马绳还以为是套它们的,早就吓跑了。”

几天之后,我们翻过了长乃沃玉拉山口,下到唐古拉山的北麓,我终于踏上了这神秘的驮盐路。书上说唐古拉山体最宽处可以宽到160公里,这是不是地球上最宽的山?而且这里的平均海拔高度大都在4500米以上。但我知道,它还算不上最高的山。

这里没有了巴青一带那没完没了一眼望不尽的高山峻岭和深涧峡谷,没有了尖锐的山峰,没有了峭拔的岩壁,也没有了咆哮的河流。它是被地质学家称之为“年轻山脉”的山。可是我觉得,它远比唐古拉山南麓那狭山细水的局促之地更为宏大和剽悍。现在,我们牵着马赶着牛,就一直行走在它那冷峻而寂静的北坡上。偶尔一阵山风刮过,带来一阵轻微的哗哗声,仿佛是风在对山悄悄地叙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我往右边看去,是千里冰封的当曲河,冰层晶莹透明,就像一条曲曲弯弯的布满细碎花纹的长长丝带,在阳咣的照耀下,闪耀着熠熠光辉,系在唐古拉山的腰上。

这时,我想起去年(1964年),区委曾经接到黑河地区公安处直接发至各区的一个通报,说是靠近安多多马地区的牧民在放牧时在野外发现了一个像小帐篷那么大的帆布包,几个人也抬不动。他们没敢动那包,立即骑马赶到区上去报告,但等到区上再派人去察看时,那帆布包早已无影无踪。上级要求凡是与该地区接壤的县区都要注意收集有关这方面的情况,一有情况立即报告公安处。为此我还根据曹书记的指示,专门开过一次乡干部会议,传达了这个通报。那时我就想,这么大个包包肯定是国外反动势力的空投物资。可转念一想,叛乱分子消灭都好几年了,该不会是外星人来到了二号地区?直到现在,这还是我心中的一个谜,一次我去县里给刘书记送工作报告,他就向我讲起过那里的情况:

唐古拉北麓的这一段地区,1959年被平叛部队称为“二号地区”。而巴青的群众历来都称之为“仲”(巴青方言称北方为仲)。长江源头主要支流之一的当曲河就发源于巴青县贡日乡的瓦雷山脚下。那源头只是一条曲曲弯弯的小溪,狭窄处行人随便就能跳过去。但它自东南流向西北,一路上广纳唐古拉山北麓众多雪山的涓涓细流,在安多多马汇入通天河时已经称得上浩浩荡荡了。历史上西藏、青海就是以此河为界,河南岸是巴青、聂荣县的夏季草场。每到夏季,巴青西三区(巴青、长乃、本索区)的牧民就会赶着牲畜到那儿去放牧。叛乱前夕,叛乱头目散布谣言说:“在唐古拉的北方,有一个叫做乌金帕域的地方,那儿的糌粑堆得像小山;融化的酥油如大海;牛奶似山泉。”就是这么个荒唐透顶的弥天大谎,竟骗得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跟着他们去了二号地区。1959年底,美国在该地区三次空投藏籍美特昂旺沛穷、卓马登珠等十六人和大批武器、弹药和电台。1960年3月二号地区成立了武装叛乱组织“青海总指挥部”由罗布次仁、老娃喇嘛任总指挥,与解放军对抗。解放军平叛部队以三个步兵团和一部分重炮、轻型装甲车、骑兵的兵力,在航空兵的有力支持下,于当年6月5日,共毙、伤、俘、降叛乱武装总司令罗布次仁以下五千余人。缴获无坐力炮七门,高射机枪六挺,轻机枪一百八十挺,各种枪支二千二百多支,降落伞一百四十八顶,电台六部,摧毁了美帝煞费苦心支持起来的武装叛乱中心。(见《中共西藏党史大事记》122页)

如今,平叛战斗的硝烟早就没了踪影,“二号地区”又恢复了原本的寂静和荒凉。在这里,我看不到一丁点人工雕饰的影子,但又觉得有一种古老、本真而又深沉的气氛紧紧包围着我。一路上,我跟着人们赶牛群慢慢往前走,但是走着走着,几天之后,我忽然觉得,在这冷酷而又神奇的唐古拉山区,虽说动物、植物等有形存在的生命同这里的氧气一样稀少,但它却有一种看不见,但又确

实感觉得到的内在生命力,深深地震撼着我的心。我更加感到大自然的伟大和自己的渺小。这时,我的一切思维统统都被浓缩成了两个字——敬畏。

再低头看看脚下,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广袤而又如波浪般起伏的孤寂荒原。但它的每一次起伏,又都是那样地平缓,就如同一匹光滑却又有着柔和褶皱的绸缎。放眼远眺,偶尔也能见到块块沙地和大小湖泊,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就像是镶嵌在草原上的晶莹宝石。我似乎发生了幻觉,好像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招呼声:“驮盐的人们,我在这里哟。”

偶尔也有群群野驴和黄羊旋风般从我们眼前一驰而过,但没有等到你去“端详”,眼帘里就只剩下了被那高原精灵矫健的步伐卷起的串串黄尘。

草原是如此地辽阔,驮队像搬家的蚂蚁排队慢慢前进,人前是缓缓行走并“哞哞”哼着的一群驮牛,人后跟着几匹备着空鞍的马匹。还有那忽前忽后跑着的两只獒狗。人们不时“呜——喔”地发出幺喝声,又随手从地上拣起块小石子,套在“乌儿多”(抛石器,也可以用来赶牛)里抡成一个呼呼作响而又十分漂亮的圆圈,然后一松手,呼地石子飞向牛群,牛们也就哗拉哗拉加快了前进的步伐。但用不了多久,人、牛又都恢复了“常态”,荒原也恢复了原本的静穆。这时候,最具活力的怕就只剩下那妖艳无比、瞬息万变的朵朵白云了。它们一朵一朵又一朵,在那倒扣在人旷头顶的蓝色海洋般的天空里自由自在地翔舞。有时候一朵云明明像是一只浑身纯白的大狗熊,可一眨眼的工夫,那狗熊没了踪影,一只漂亮的苍鹰正在蓝天上飞翔;有时候云朵像是一只绵羊,可很快又幻变成了一匹马;但更多的是变成了人们根本叫不出名称,但又是实实在在的一种形状。这样倒也好,因为它给人们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这白云,一直伴随着我,它带给了我无边无际的想象与快乐,让我真正觉得自己已经钻进了一个变幻莫测,五彩缤纷的万花筒。

有时候,一大片云彩刚好从头顶飘过,就如同一个巨人为我们撑起了一把硕大无比的遮阳伞。伞影随着人和牛,在荒原上缓缓移动。可一会儿,那巨人似乎加快了脚步,伞影也就远离我们,移到缓坡对面去了,和煦的阳光重新撒在了人们的身上。这时,我抬起头放眼向远处望去,天边飘浮着块块闲云,与雄伟耸立的雪峰顶上那千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已经融为了一体。让你感到,那云就是雪,那雪就是云,它们正在厮磨亲昵,悄悄耳语哩。可惜的是我那贫乏的想象力哪里能赶得上这荒原天空变化的速度啊。

我们就这样朝行午歇,日复一日,牵马赶牛,缓缓行走在这唐古拉山的北麓。

一路上,每个“拉恰”赶的牛数量有多也有少。而且“帮”与“帮”之间还留有一块几百米的空档。牛群前进时,常常会遇到十来匹,甚至几十匹棕色的野驴。也能看到成群结队的黄羊,它们的胆子非常小,刚刚露头,又箭一般地向草原深处射去。驮队前进时最忌讳这些野兽从“帮”之间的空档中跑过去,认为那样最不吉祥。因此,只要一见驴们接近牛群,赶牛人就会立即用乌尔多将石头捧向野驴,再加上高声的吆喝,将它们赶开。我也想过用枪来打,但又想起刚来巴青时,黑河养护段的何师傅在车上对我讲的他枪走火打死连队通讯员的故事。我想,万一我开枪误伤了人和牛,那后果可就比何师傅严重得多了。我从来也没敢在这空档里放过一枪。

驮队里有一个叫甘普的人,他的老家在巴青区的贡切乡,后来在前塔安了家。民主改革前他就去驮过盐。我就请他给我讲讲过去驮盐路上的故事。甘普讲:

“在巴青,小伙子人人都要去驮盐。一个二十岁的男子汉还没有去驮过盐,人们真的就会瞧不起他。”民主改革前去驮盐,路上不太平,一般都要带上枪,晚上住得也比较集中,马更要栓在人的附近。”说到枪,甘酱拿起我带的三零枪,端详了半天,说:“这种枪我没见过。那时的驮队有俄国造的762步枪、英国的英吉、日本的三八式,还有汉阳造的枪。晚上也要轮流站岗,而且每个帮都会带上一条比较机警的狗,一旦晚上发现了土匪,可以提前报警。”停歇了片刻,他接着说:“1953年,巴青贾切地方的驮队经过安多地方。碰到了土匪。双方发生冲突,各死了一个人。过了一年,贡切部落的头人本嘎桑与对方的头人安多本昂则一起谈判,经过调查证明,土匪来自朵马部落,安多朵马部落赔给贡切部落150头牛。但贡切驮盐人防卫过当,赔给安多50头牛。结果是150减50,安多赔100头牛给贡切(其中大部分牛是用长枪顶了账)。双方告别时,安多本昂则又特意送给嘎桑一匹小野驴驹。这野驴驹被带回了贡切部落,就放在马群中喂养长大。后来,最后一代(第二十一代)“霍尔本”的嫡孙本杰沙·永忠杰娃的弟弟南卡宁波到丁青县嘎日本家入赘当了上门女婿,这匹野驴也被他带到丁青去了。但令人惊奇的是,这野驴不忘贡切,竟独自跑了两百公里,又回到贡切来了。本嘎桑十分高兴,指派牧民照顾这匹野驴,平日里它就跟着马群一起行动,但每到夏天,它还是爱跟着小马驹一起玩。”

我又问起“察格”(盐语),甘酱说:“民主改革前我只去驮过一次盐。巴青地方的盐语好像不太多。”他当时告诉我,而我现在还记得起来的有,用具:“布嫫”(皮火筒)、“林特”(绳子)、“白麻”(铝锅)、“久莫”(茶勺)、“德奥”(小木碗);食品:“降”(肉)、“啊儿”(推,酥油奶渣做的食品)、“嘎觉”(酥油);动作:“啊日角”(吃‘推)、“降角”(吃肉)、“长正”(煮肉)、“角儿学(倒茶)、“嘎协”(起床)。“帮”(到了住宿处,将盐包卸下并垒好)。真正有荤腥味的并不多,如装盐的“查杰”破了,就说;“杜当(女性生殖器破)”,而将查杰缝好,就说:“日”(性交)。

通过这些盐路隐语,让我想起了小说《林海雪原》里土匪的隐语,那是为了保密,让外人听不懂,但盐路上的这些隐语,真是如人们所说。是因为盐湖女神“爱”听“荤段子”而创造出来的吗?我觉得根据并不充分。但盐路上确实又一直使用着隐语。这里的“奥妙”,直到如今,我也没有搞明白。

我又问,“过去挖盐还要交税吗”甘普瞟了我一眼,并不回答,却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天上:公物日、月、星,

大地公物山、水、湖。

十二个宝贵的盐湖,

个个都是上天赐,

谁也无权去分配,

只能归大众。

我记起老陈曾经对我说过的三十九族的本扎西哈甲征服安多本之后,安多本答应再不征收三十九族群众盐税的故事,就问甘普,“到底是哪个对?”甘普笑着说:“你问我,我又去问准?”

一天要翻山了,西饶扯开嗓子高声唱道:

北边驮盐路上要经过三座大山。

高高的西佳雪山,

是只漂亮的鸟哟;

那雄伟的巴哈神山,

像只盘旋在空中的大神雕;

灰黑色的噶嘿山,

像匹飞快奔驰的野马。

我说:“你唱的歌真好听,但我觉得这歌好像还缺个尾巴。”西饶高兴地笑着说:“先

生,你现在能听懂我们‘霍儿的盐歇了,太好了!那就请你加个尾巴来听听。”我说:“再加一句:翻过了三座大山。就到了盐湖啦。”西饶说:“先生你错了。”他又唱了起来:

除了这些山哟,

前面还有二六一十二座山;

除了这个湖哟,

前方还有十二个湖;

除了蓝色的贝曲河哟,

还要跨过二六一十二条河。

就这样一路走着、聊着和唱着,时空也好像起了变化,一眨眼的工夫,一天又过去了。很多内地人开始对西藏的印象往往是:高寒缺氧,荒无人烟。一句话:不毛之地。但我在西藏——特别是农牧区——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感情也就慢慢从量变发生了质变。就拿这驮盐路上来说,一路上天寒地冻暂且不去说,自从翻过唐古拉山,直到快要接近安多朵马区的“木策”地方之前的那二十多天里,除了草地上不时飞驰而过的黄羊、野驴,草丛中探头探脑的地老鼠,还有就是从天上偶尔掠过的一只鹫鹰之外,压根儿就没有遇见过一个人。可这些自称为“查花”的驮盐人,每天天刚亮,翻身起来,草草收拾收拾东西,就赶牛牵马慢慢往前走。太阳出来了,天气热起来了,他们将皮袄上半身脱下来,用那长长的腰带紧紧地扎在腰上,高挺着胸脯,赤裸着肩膀,健美的肌肉在阳光的照射下油光发亮,远远望去就像是一群移动着的花岗石雄伟雕像。我心想,这可能就是书上说的生命的力量吧?

每天来到了歇息地,牛们立即像一堆洒开的珍珠,自动分散开来,摇头晃腩,喝水吃草,一些头次踏上驮盐路的年轻牛,偶尔还会来个追逐撒欢。人们也就开始烧那一天四道茶中的头道茶。几个人围成一圈,吃着牛肉、糌耙,喝着二号地区那味道怪怪的泉水熬出来的同样是味道怪怪的砖茶水,重复着那些说了无数次的“荤腥”老故事(但绝大多数并非是用盐语,而是用平常的藏话直截了当地讲了出来),发出阵阵畅快的欢笑。太阳刚刚吻着西边的山梁,严寒就施展起了淫威。唐古拉北坡的气温飞快地直接降到零下二十来度,可是那些小伙子放着帐篷不睡,偏爱在露天地上垫上一条薄薄的毛垫子,解开皮袍将全身一裹,最多再在上面盖上一条羊毛织成的毯子,就直接在这曾经被西方探险家称之为“生命禁区”的冻得硬梆梆的大地上酣然大睡,就像睡在温暖的大火炉旁。我问西饶:“他们几个不冷吗?”西饶说:“这些小伙子都让‘火烤昏了头,恨不得赶快去找个姑娘来降降温,哪里还会冷?”我见西饶也只有一条又小又薄的垫子,就问:“你的垫子这么薄,你也不冷吗?”他说:“别看我今年三十五,年轻人身上的那把火虽说没有了,可现在就是没有这个小垫子我也不会冷。再说这小垫子跟着我已经驮过三次盐了哟。”

我铺好了马背套,先将下半身钻进套子里去,再用皮大衣将头和上半身紧紧盖住,将那杆三零枪压在身侧,然后用马鞍子作为枕头,就睡了下来。不久,身下透上一丝暖意。我知道这是那狗熊皮送来的温暖。那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想,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漫长的盐路,我甚至都有点后悔没听仁青的话,不该来驮盐了。可是,我看到身边其他的人,每天都是兴高采烈,过得有滋有味,根本就看不到一丁点忧愁的影子。倒好像是有一把火,将他们的生命燃烧得如此色彩斑斓!可是,这把顽强的生命之火的火种来自哪里?它怎么就不“照顾”我一点点呢?这时候,我突然想起西饶一路上经常唱的那首由他自编自唱的“新”盐歌:

神灵教人真、普、美,

黑头众生讲究吃、穿、用;

瞬息之间万事空,

啊嘛志牟耶沙勒杜(苯教的六字真育)。

这时,我又想起了盐人们的另一首自编的盐歌:

我心爱的驮牛察察(花牛)啦,

你快快走啊快快行,

快到贝察湖驮回银盐巴,

我去洛隆换回金青稞,

我去贡噶换回银氆氇。

那时候,民主改革过去不到四年,西藏由封建、农奴制度一步跨入到了社会主义,藏北的广大牧民群众,也由三大领主眼里会说话的牲畜,成为了国家的主人。在政治上来说真正是一步登了天。但是在经济上,他们虽然初步改变了过去那衣不遮体,食不饱腹的悲惨境地,但距离小康还有很大距离。就拿西饶自编的歌里的吃、穿、用和另一首歌里的金青稞、银氆氇来讲,都是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事物,也都是他们起早摸黑,含辛茹苦去追求的目标。可是在这条件艰苦的驮盐路上,人人精神抖擞,个个身体健康,处处心安理得,时时潇洒自如。我觉得,这就是真、善、美这些抽象名词的具体体现啊。

驮盐队清一色的男子汉,是一个雄性的天下,驮牛当然也全都是健壮的公牦牛。但人们带来的十几匹马中竟然有五匹是母马。我奇怪地问西饶:“女人为什么不能去驮盐?”他说:“女人连孩子都不准生在帐篷里,哪能去神圣的盐湖驮盐?”,我说:“现在解放了,男女平等,女人就不能去盐湖吗?”西饶并不回答我的话,开口唱了起来:

女人若去驮盐巴,

口袋已经装满了;

心儿还不能满足,

(牛)尾上电想装盐。

唱完歌后,他又补充说:“这只歌说的是,过去有一个女人赶着驮牛到了盐湖,跟见着那么多不要钱白花花的盐巴,满心欢喜,就使劲装盐,恨不得将驮牛的尾巴也用来装盐,后来,后来竟连自己那儿,那儿也塞满了盐巴,贪心实在是太大了哟。结果惹恼了盐湖女神,盐湖也就干枯了。”见他一连说了两个“那儿”,再看看他那满脸的尴尬,我立即改换话题,问:“你说盐湖女神讨厌女人,为什么就不讨厌母马?”他说:“不讨厌。不讨厌。老人们说。若是多年配不上种或习惯流产的母马、母牛,只要跟着驮队去驮一次盐,回去后大都能够配上种。”

每到下午驮队休息时。忌讳女人参加的驮盐队吃饱了喝足了,接着就摆开了有关两性话题的精神大会餐。我觉得,这饮食男女,乃是人之本性。也没有什么好非议的。他们说的那些事情,有些我还听不太懂,又不好意思去问西饶;即便是听懂了的,直到现在我也不想将它们照样写出来。下面就将(电是多次在书报上见到的)“打狗”故事记下来吧。

按照巴青传统习惯,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就会“打狗”(藏语叫启洞)了。“打狗”其实大都是男有情女有意,又经事先约定,晚上男方还要等待自家母亲和姊妹都陲着后,(在巴青,直系亲属乃至骨头亲都特别讲究男女忌讳,女儿的隐私,只能告诉母亲,父亲兄弟是绝对不能过问;反之,男儿亦然。在这方面比超汉族有过之而无不及。)方可悄悄起身去姑娘家相会。至于有些文章上说,一人去“打狗”另有几个人一起去“保护”,这“几个人”只能是小孩子。如若是成年人,一位在巴青工作了四十年的原籍拉萨的老干部看到这样的文字后,摇着头说:“胡说。那不就是最坏的轮……了吗?”在我看来,那些“打狗”勇士最大的威胁来自凶猛的獒犬。我开西饶的玩笑,说:“你深更半夜偷偷跑到别人帐篷去,就不怕狗将你‘那个也咬掉?”西饶听了我的话,笑着说:“只要有了目标,那小小獒狗有什么了不起?”我说:“獒狗连狗熊都敢

咬。你比狗熊还凶吗?”他说:“小伙子去打狗前,事先都要准备好几块牛羊骨头或肉,一见到狗就丢过去,狗有了骨头啃,也就顾不得管人的事情了。”停了一会儿,西饶又笑着说:“还有些小伙子,他们的办法更绝。一种办法叫做‘巴美多加,就是到山上去挖一种绒毛植物来晒干,搓下绒毛,再去山上挖来一种空心植物烧成灰,与绒毛混合在一起,沾上口水再粘到圆石头上,‘打狗时若遇到狗,用火镰一打,绒毛立即燃烧起来,向狗打去,再凶猛的狗也就逃之夭夭了。还有一个法宝就是找一个空的牛蹄子,在蹄子里面塞满湿的糌粑,往狗前一丢,狗就会专心去‘舔那牛角尖里头的湿糌粑,这时候,人也就进到帐篷里面去了。”

驮盐本来就是藏北牧区的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也是牧区男人的“专利”。随着社会的进步,经济的发展,汽车代替了驮牛,精制碘盐代替了“贝察”和“玛察”,驮盐也将成为一种历史的记忆。盐人们一路上,开口必带的“荤腥”,也与牧民们直率的性格有关,他们真正是心直口快,想到哪儿立马就说了出来。但是他们还真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就问过甘普:“过去的驮队在盐路上也‘打狗吗?”甘普连连摇头,说:“没有。只是听说若是有谁在路上千了那样的事情,帮本就会用绳子拴个三斤来重的石头吊到犯事者的‘那个东西上,再押着他围着全驮队的驻地转一圈,然后再罚他给全队人员熬一次茶和煮一次土巴。若是这时刚好碰上驮牛患了病,他就更有推脱不了的责任。因此这样的事情我从来没有遇到过。”

因为话题说到了狗,甘普顺手抚摩着爬在自己腿边的那条狗说:“屎好的狗是浑身漆黑,额有白点,第二等的狗就是内地的四眼狗,有些狗同人一样,还是‘六指这样的狗也挺不错。”接着他竟扯开嗓子唱开了:

尾巴要像“星吉”的绳子长又长;

脚爪要像罪孽一般大;

耳朵要像幡旗飘呀飘;

嘴唇要像又长又大的藏袍袖;

温暖的毛要长又厚。

胸膛要像雄狮般威风;

下半身要像鱼一般灵活。

唱完了,他就问我:“先生,你觉得我这条狗够得上哪几条?”

这时候,我突然觉悟到。在牧民们的心目中,我是个吃国家粮的干部,所以他们开口闭口都喊我先生,但此时此地,我却越来越感到,我这个先生过去一直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心里头总是揣着那么一点不平衡。遇到点不顺心的事,就更加感到六神无主、惶恐不安,不知何处是安身立命之地,哪方是栖息归宿之处。而且看不透,冲不破,走不出。这次的驮盐路,这坦荡无垠的大革原,以它那包容一切,化解一切的神奇魅力感化了我。是这些“目不识丁”的牧民,用他们那始终如一的宁静、宽舒、坦然、达观、淡泊、乐趣、充实的心境教育了我,我对自己说:“从今往后,我也要好好学学他们,胸心开阔一点,眼光放远一点,遇到不舒心的事,就想象着自己是行走在辽阔无垠的大草原上。那么,纵然遇到了天大的事情,都会变得很小很小,路就会变得平平坦坦。愿所有忧愁的、不快乐的人都到高原来一次吧,这里才是人类灵魂的真正修养园啊。”

前后两次,我一共在藏北生活了二十一年,好多现如今流行的疾病(如病毒性感冒,肝炎,四处蔓延的性病)那时候我就压根儿没有听说过。那次驮盐,去的路上,我这个小伙子做的全部事情就是骑着昂巴去距离驮队较远的地方猎过若干次黄羊,给驮盐人添加了一点肉食品。还有一点,那就是昂巴好像更加理解我,也更能配合我了。只要一见到黄羊,它就会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给我既当掩体又当了枪架。我悄悄下得马来,将枪往马鞍上一架,瞄准、击发,它依然是一动不动。待我翻身上了马,不用勒缰绳,它就会朝着猎物快步跑过去,又将猎物驮回来。一次去打猎,走了好久,黄羊毛也没有见到一根,却遇见了几头离群的野驴低头在吃草。我可从来没打过这么大的家伙,犹豫了半天,还是咬着牙,大着胆子开了一枪。看着那倒在地上流着血的两百来斤重的家伙,我立即骑马回到驮队,请西饶派人跟我一起去驮肉。西饶听我说完,连连摇头,又叹了一口气,说:“又不能吃,先生打它干什么?”我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西饶说:“长有上门牙的动物我们从来都不吃。”我算是白忙活了一阵,伤害了一条无辜的生命,还糟蹋了一颗子弹。但我也知道了一些不为外人知晓的规矩。一是牧民只吃偶蹄类的牲畜,而奇蹄类牲畜,如马、骡、驴和长有上牙的野兽,如兔子、旱獭等等,一律不吃。二是不吃鱼。可是,我来到高口区吃的头顿饭,就有老陈从索河“取”来的鱼。那阔嘴巴的花鱼睬道实在是太香了。我就拿1962年在堆龙德庆县下乡时,听到阿爸益西给我讲过的一个谚语:秋天的鱼连狗也不吃;春天的鱼国王也吃不上。作为理论依据,经常对人说:“鱼还是可以吃,但要讲究季节。”我在巴青整十年,钓了不少鱼,也和不少牧民兄弟一起吃过鱼。但牧区群众有一条铁的纪律,那就是绝对不能吃狗肉,别说吃。就是想吃也是一种罪过。

那一天,西饶对我说:“快到盐湖了,我们三个人(就是三个帮的帮本)已经商量好了,一些人骑马先去挖盐巴,先生留在后而,跟着驮队慢慢走。”我问:“为什么大家不一起走?”他说:“这里到盐湖大约还有五天的牛程,我们骑马先过去将盐巴挖好,驮牛也就快要跟上来了,再休息两三天,盐巴水漉千了,装进盐袋就可以回家了哟。”我说:“这一路上我一点活也没干,我还是跟你们先去盐湖。虽说我这个小伙子不能下湖挖盐,那就专门给你们当炊事员烧茶吧。”五天的牛程,我们骑马者两天轻轻松松就到了。看着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贝察湖,我差点出现了错觉,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班戈湖。这时西饶又唱开了:

我前生(哟)莫非是那湖里的黄鸭,

如今来到这蓝色湖中挖盐巴?

我前生(哟)莫非是那羌塘长角羚,

为驮盐来到这范茫大漠赶驮牛。

准备挖盐了。我对西饶说,自己好不容易来到了盐湖,还是想下湖去挖盐巴锻炼锻炼。他板着面孔说:“你说来烧茶,怎么现在又变了?再说小伙子不能下湖是老规矩,谁也不敢改变,你要锻炼,也只能等下次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好老老实实地去帮着烧茶。每年来贝察湖驮盐的驮队很多,牛粪实在是好拣。但盐湖附近的水比一路上草坑里的浑水还难喝。这下子,我总算是找到了一件新工作:按照西饶的指点,每天到远处的小溪边去挖冰块,再用马驮回来烧茶。

因为这次驮队里只有我一个小伙子。西饶用酥油做成个拳头大小的犏牛,又给它披上一条洁白的哈达,教了我三句话,让我将那酥油牛拿到盐湖中心去放好。

我仔细听着他教给我的话,还将那三句话重复了一遍,然后低头准备去脱鞋。西饶一把将我拉住,说:“快别脱。要穿着鞋进湖!”那盐湖看上去白茫茫一片,可盐层上面,却是淹及小腿肚的盐卤水。幸好我那天穿的是一双解放胶鞋,捧着酥油作成的牛和那条哈达,涉着盐卤水向湖中心走去。阳光照射下的大盐湖熠熠发光,让我睁不开眼。我来

到了湖中心,找到一个较高的地方恭恭敬敬安放好了牛和哈达,然后恭恭敬敬地祈祷:

盐湖玉姆措根啦,

白酥油母牛献给您,

宝贵白盐赐给我。

但是,后来又有人对我说,西饶的说法不对了。贝查盐湖的神灵名字叫做力嘎甲嫫。那祈祷的歌词应该是:

宝藏的主人力嘎甲嫫啦,

白酥油母牛献给您。

盐的宝藏赐给我。

上而的这个小小不同,也表明了,藏北高原即将消失的驮盐现象,应该算是一种非物质遗产,似有进行研究的必要。

就要开始挖盐了。西饶带领大家来到湖边,齐声唱起了盐歌:

黄澄澄的酥油做只犏牛,

用吾儿多甩往盐湖中心;

神灵啊,请接受我的顶礼,

神灵啊,请赐给我洁白盐巴。

我问他:“你不是已经让我将犏牛送到湖中心去了吗?”他说:“送去了。但今天的歌还是要唱。”这时,人们纷纷脱掉了身上厚厚的光面老羊皮袄,换上了只有夏天才穿的又轻又薄的旧衣袄,脱掉藏靴,卷起裤腿,两人一个对子,站在冰凉的卤水里,先用木扒将盐扒到牛毛织成的粗毯,两头缝有粗绳,套在两个肩头上面,再一起使劲将装满盐巴的牛毛毯拖到湖岸边,倒成一个一个的小堆。不多时人们的两只脚就被盐卤水浸泡得又红又肿,一些人的腿上还流着血。凡是驮过几次盐的老盐人,多是遍腿伤疤,就连脚上的汗毛都要比一般人的又粗又长,这是因为,盐巴在汗毛上结晶之后,连带着就将汗毛拔掉了,不仅当时钻心般地痛,以后再长出来的汗毛就会长些了。这时,我才注意到整个驮队,只有甘普在下湖挖盐时穿着一双薄薄的靴子。我问他,其他人怎么不穿鞋?甘普说:“过去挖盐时都要穿盐鞋,现在的小伙子嫌麻烦,不穿了。等到腿痛起来了又要喊:啊察察!痛呀痛呀。”

挖盐的工作实在是太辛苦了,可人们的劲头却越来越高。几天之后,后面赶牛的人派一个人骑马前来报信:“驮牛到了盐湖附近,正在一处水草较好的地方休息。”大家又挖了一天盐,西饶说:“差不多了。”就停了下来。

休息了两天,盐里的卤水也湿得差不多了。大家用抓阄儿的办法得到了属于自己对子的那一堆盐巴,并立即动手装了起来。我对西饶说:“这下我该有事干了吧。”他笑着点了点头。刚装好一袋盐,我看那袋子里的盐巴松垮垮的,便想用手去压压紧,西饶的对子扎西竟像老师教学生般对我唱开了盐歌:

驮盐的小伙子你听着,

快别用手指‘压盐巴,

要用小木棍去插实;

再用木柄手榴弹大小的木头羊羔般(在盐上)‘跳、‘压;

快将专门装盐的牛绒口袋四周全压实;

瞧!这口袋在我手里如纸片股轻巧。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那些牛绒口袋大小不等,大的可以装70来斤,小的连50斤也装不下,大概有四种类型。我问西饶。你们怎么将口袋做成了这个样子,大的大小的小?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狡狯地对我笑了笑,指着个子矮小的扎西问我:“先生,你们两个能穿着同样大小的皮袄吗?”我说:“他个子那么小……”我感到奇怪,这牛绒口袋大小跟我和扎西穿衣服有什么关系?西饶又笑着伸出右手,问:“这五根指头一样长吗?”我说:“别兜圈子了,快点告诉我。”这时他又笑嘻嘻地唱开了:

五根指头有短也有长,

三十头驮牛有弱也有强,

驮的盐巴有轻也有重,

口袋哪能做成一个样?

别看这小小的牛绒口袋,里头不也有学问吗?

最近,我看到一些介绍藏北驮盐的文章,都说在装满盐袋、踏上归途之前,总要恭恭敬敬地向盐湖祈祷拜别,并祈求盐湖母亲保护一路顺风,平安回家。可是我那次却没有见到这个场而。

驮队回来的路上,多了一项工作,同时也是驮盐的一项主要工作:每天早上上驮子,下午休息时再将驮子卸下来。每两只牛绒口袋配成一对,一只上面有一条较长的带子,而另一只上而是一个带有一段短木棍作成的活扣子。上下驮子挺方便。每袋盐也就是一袋面粉那么重,我也就要求参加了早晚的上、下驮子的工作。现在我才感到自己真的成了个盐人,一路上无所作为,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如今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平衡点。

马上就要到前塔了。西饶又笑眯眯地对着我唱起来:

千山万水来到亮晶晶的盐湖旁,

雪白的盐巴让老盐人心发慌;

马上就能见到妻子了哟,

劝小伙子您别着急莫发狂!

西绕的俏皮歌刚唱完,我狠狠地给了他一拳。西绕和扎西一起“哈哈哈”大声笑着逃开了。

三个“帮”赶着属于自己的驮牛回了各自的行政组,各家各户立即将各自的驮牛赶了网去。我也兴高采烈地回了家。阿妈东江笑着说:“很好,很好,现在你真正成了我们牧人的男子汉了。”我也很高兴。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个牧人。我想,湘江之水哺育我长大成人,现在,我又在藏北高原有了个爱我的母亲。三十九族故事的发源地——格儿滩,真正成了我的第二个故乡。

那次驮盐,还让我记起了县委刘书记“将心比心”的那句话,进一步感悟到了人类与其他生命一样,都是大自然的子孙。人们要生存,就应该敬重大自然,尽力去适应大自然。要说到这次驮盐给我带来了哪些收获?我觉得最大的收获就是这次驮盐让人们承认了我这个牧人,这收获还不够大吗?

第二天,回到高日区,妻只说了一句话:“辛苦了。”就忙着张罗给我打酥油茶抓糌粑去了。听说我回来了,区干部老陈也连忙跑了过来,说:“快将你的工作接过去,我可要跟你再见了。”原来,他已经托人联系好,要调到西藏人民广播电台去搞藏文翻译了。

我和老陈相处了一年多,现在他却突然说走就要走了,心里实在有点舍不得。那天晚上,大家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为老陈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欢送会。第二天,我提出由我送他去县里。路上他摇头摆脯地说:“索曲河水跃千尺,怎及老哥送我情。”我回答说:“我记得这好像是李白的诗,你怎么就敢胡乱改起来了。”他说:“我哪里有那胆子?只是感到我俩相处时间虽不长。但友情深长,就只好借索曲来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情哟。”

仲吉林卡学藏文

1961年6月,我们结束在藏北土门煤矿的工作,回到了拉萨。原来与我同住一间房的小陆却不见了。一打听,说是到拉萨河北边的西藏地方干部学校学藏文去了。学藏文,这可是我多年的梦想呀。1956年我们住在西安时,一天,西藏驻西安办事处安排几位藏族同胞与我们同住。见来了藏族同胞,我想,这不是老师送上门来了吗?就立刻跑去与他们交朋友。一位四十来岁的人会说几句汉活,我就拜他为师,竟也学到了好几句藏话。我知道了,天叫“朗”,地叫“沙”,吃饭就叫“喀拉萨”;我还知道了藏文有三十个字母,一、二、三、四、五就叫“几、尼、松、西、阿”。职安办事处的刘处长知道这事后,还表扬了我。我的那位老师名字叫扎西,家住在羊八井的萨马沙。几天之后。他们要返回西藏了,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一直将他们送到火车站,并相约到拉萨再见。但我进藏以后,

拉萨的形势十分紧张,基本上不许外出,所以一直无法与他联系。

1958年,我们来到班戈湖,队上配有两个从青海来的翻译,一位留在队部,一位随普查分队去了阿里。我虽然来到了西藏,还是找不到学习藏文的机会。但1959年秋天发生的一件事,使我学习藏语的心愿更加强烈了。

事情是这样的。1959年,我们有一个分队在扎曲藏布江西边一带进行普查。快到十一国庆节了,普查分队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赵队长决定派人前去慰问。慰问小组一共是六个人:由机要员老张带队,翻译老马,大队工会干事小张、队医小钱、加上我和警卫班的小王。老马提前几天,就跟附近的藏族老乡联系,雇好了马匹。但就在临出发时,老马不小心崴了脚,根本无法骑马了。赵队长很着急,老张说:“这条路我们常来常往,我们五个人,五支冲锋枪(另有两匹马驮着慰问品),有什么可怕的?”9月28日,那天天气特好,我们清晨出发,下午一点便过了扎曲藏布江。过江后,老张让大家原地休息。人吃点干粮,马儿啃点干草。正在这时,我们熟悉的牧羊娃小普布赶着羊群向江边走来,看样子是赶羊群到江边来饮水。远远见到我们,他丢下羊群,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见到张汝元,小酱布十分着急的样子,一只手紧紧地拽住了老张的枪背带,一手指着远处的山沟,说了一大堆话。可他说了些啥,谁也听不懂呀。老张说:“他肯定是说山沟里有黄羊,让我们去打。可我们现在还要赶路,哪有那时间?”说完后老张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水果糖塞在小普布的小皮袄里,我们便出发了。小普布还在大声嚷嚷着什么,我们却将他的声音远远地丢在了脑后。我说:“孩子好缘还在哭……”可话还没说完,老张说:“别说了,赶路要紧。等后天回来时遇到他,再多给他一点糖,有时间我们也上山去打两只羊。”很快,我们就进入了山沟。但就在这时,山上响起了枪声。糟糕,我们遇上了叛匪!大家连忙从马上翻了下来,又赶快学着老张的样子,爬在地上,也不管看没看到目标,朝山上就开了火。幸亏那天我们带的是清一色的50式冲锋枪,火力挺猛,没多久,山上枪声没有了,又等了好久,还是不见动静,老张利用山沟掩护,爬上山去,不久竟在山上站了起来,挥舞着那支冲锋枪,大声告诉我们:“叛匪全都逃跑了。”可是这时候大家才想起来,我们那七匹马,还有驮在马上的慰问品,还有我们五个人的马被套(每人的铺盖都在里面),都给跑丢了。没法子,我们五个人,紧走慢走,走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第二天天亮了才筋疲力尽网到班戈湖。

那次的事件对我刺激特别大。我想,那天小普布对我们说了那么多的话,那话里“土匪”、“枪”这两个单词肯定少不了。我们中间哪怕有一个人,哪怕就只是能听得懂这两个单词,也不会将小普布的“救命话”错当成让我们上山去“打黄羊”呀。那天还真算是老天有眼,我们虽说有五个人,但真正经历过战争场面的只有一个老张。王奎三虽说是个转业兵,也没有真枪实弹打过仗。后来赵队长总结说:“‘一个半兵(王奎三只能算半个兵)带着三个‘老外(赵队长说我们三个是打仗的老外行),东西让马给驮丢了还是小事。那天与土匪幸好是突然遭遇,双方都没有准备。若是土匪稍有准备,你们五个人的小命就都要留在扎曲藏布江边了!”从那天起,我就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学好藏文。但在班戈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今天,学习的机会终于来了,我还能放过吗?我急忙去找局办公室唐主任,要求去学藏文。主任说:“人家开学都一个月了。你真想学,也只能等下期再去了。”我没有再说什么,跑出小院,又一口气跑过了拉萨河大桥,向守桥战士打听藏干校的地址。他哈哈大笑,一指桥下,说:“你就站在藏干校围墙外面,还找藏干校?”藏干校的杨孝彬主任接待了我。我说:“主任,我要求来学藏文。”杨主任说:“开学一个月了,拼音已经教完,你下期再来吧。”我说:“主任,这一次我一定要参加学习。”接着,我就向杨主任讲述了1959年发生在扎曲藏布的那个小故事。主任听着我的话,好久没作声。后来,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说:“那好吧,只要你们单位同意,你就来。可是我将丑话说到前头,你若跟不上班就必须立刻回去。”我立马赶回地质局,找到唐主任。主任笑眯眯地听我将藏干校杨主任的话讲完,抬起头,看了我一会儿,说:“那你就去吧。”我说:“主任,这次学习我拿不到前三名,就不回来见您!”

藏干校的住地叫作仲吉林卡,也就是现在的西藏大学老校区。那时,除了校部有几座藏式小楼和两栋平房外,学生教室和宿舍一律都是帐篷。好大的林卡,不多的帐篷,静静流淌的拉萨河,真是个学习的好地方。藏文班的班主任叫阿旺,四川藏族,听说原来在北京工作。还有两个教员。为了赶上班,别人睡觉了,我就躺在床上,用手在肚皮上划着:噶、卡、嘎、啊……三十个藏文字母。真是工夫不负有心人,第二个月的月考,我竟拿到了全班第五名,排名在我们那位来自某新闻单位且自认学习优秀的女班长之前。我正在暗地高兴,想找个机会回去向唐主任报告一下好消息,可就因为这个排名,却惹来了女班长和另外一些人的不满意。也不知他们向阿旺主任反映了些啥问题,反正后来就组织我所在的学习小组开会批判我走“自专道路”,还非要我联系自己的家庭出身来“挖思想根源”。女班长用她邓不好懂的江浙话问我:“你拼命学习藏文,可对政治学习一点也不关心,究竟是什么目的?”我说:“就是想学好藏文,同去后好好工作。”她说:“你嘴里说好好工作,心里其实想的是成名成家。这就叫做什么树开什么花,什么阶级说什么话。家庭出身决定了你的一切。”我实在受不了了,站起身来,会也不开了,一口气跑到杨主任那儿。杨主任听完了我的汇报,又是半天没说话。后来,他站起身走到我身旁,说:“1946年我跟着部队去东北,东北农村有句老话‘拉拉古叫了,可还得种庄稼,拉拉古是一种专门吃幼茁的害虫。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你没有权力去堵住别人的嘴,那就让人家说去吧。可是你要相信党的政策,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好好学习,不要背思想包袱。”后来听说是杨主任找班主任谈过话,那以后再没有开过我的批判会,可那位女班长从此一见到我就是气冲冲的。

在藏干校学习了几个月,西藏工委决定藏文班学员全部下乡去实习,配合宣传工委制定的“六十六条”(农村26条,牧区30条,边境10条)。学员们分成了四个组,分别去山南、林芝、日喀则和拉萨。看到分配名单,我发现,凡是留在拉萨的,除了组长老单(他是工委一个直属单位的党支部书记)和几个党团员骨干外,剩下来的十几个人,几乎个个都有“问题”。后来听人民医院的小张告诉我,拉萨属于“腹心地区”,让我们这些有问题的人留在拉萨,上面才放心。

那时,我一心想着下乡好好学藏文,这些话也就没有太放在心上。回到局里,我兴冲冲地去找保卫干事借枪。姓赵的保卫干事

问:“你要枪干什么?”我说:“这次我们下乡去,干校领导说在原单位借枪。”他轻蔑地看了我一眼,问:“有文件吗?”我说:“没有文件,其他同学都是在原单位借。”他站起身来,一边说:“没有文件,那就对不起了。”一边就向门外走去。我只好跟了出来,他将门一锁,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站在那儿,只能怪自己投错了胎,不该生在那个家。

下午,我将要去堆龙德庆实习的事情向唐主任作了汇报,主任说:“下去后,好好工作,学好藏文,回来后局里还要另外安排你的工作哩。”听到我讲起借枪碰壁的事,主任的眉头皱了起来,说:“这个老赵——”话没说完。他转身进到里屋,拿出一支卡宾枪和一支漂亮的骨质手柄的左轮枪,外加一条嵌满左轮枪弹的皮腰带,说:“这两支枪都是我从四川带来的,你想借哪支?”看到那卡宾枪,我立即想起了1958年进藏时在格尔木领枪的情况。我说:“卡宾枪我会用。”唐主任问:“你们同学有带长枪的吗?”我说:“好像没有。”唐主任笑着说:“那你也别要卡宾枪了。将左轮拿去吧。别让人小瞧了咱们地质局。”主任从枪套里抽出枪来,用手轻轻抚摩着。说:“这枪还是1942年我亲手从鬼子手里夺过来的,跟着我刚好二十年了。它的最大好处是不怕‘臭子。”看到我一脸茫然,唐主任解释着说:“一般的手枪,击发时若是遇到了‘臭子,再想打第二枪,就要重新拉栓上膛,时间可就来不及了。这左轮子遇上了‘臭子,能自动转过去,连扣枪机就能击发。可你一定要注意安全。还有,子弹最多只准打五发。”笑了笑,他义补充说:“当然,特殊情况例外。”

我们的实习地点在堆龙德庆县。县里派来了几辆马车,装上我们的行李,人再坐在行李上。上午由仲吉林卡出发,经过布达拉宫西边的白塔,中午时分,才到了堆龙德庆县。县里安排我们住下后,主要学习工委颁发的六十六条(我们主要学农村二十六条)。两天以后,我们分成三个组,一组去拉萨河南的柳梧区,二组去德庆区,我们算是第三组,几个人跟着单书记去马区。区里接我们的马车中午到县,天快黑时才到区。区里招待我们吃的第一顿晚饭是:馒头,稀饭,炒鸡蛋,莲花白菜,土豆,还有糌粑,酥油茶,真是丰富极了。尽管时间过去了四十多年,这期问我出差、开会,几乎走遍了全国,但只要一回想起那晚在马区的头顿饭,仍然是嘴有余香。第二天,又是学习,同时听区委书记仁增介绍马区的情况。两天后,我和贸易公司的张泽夫分到南巴乡。并知道了该乡原来已有中央民院藏文专业三年级的两个学生在那儿实习(也就是在那儿工作)。临走时,单书记说:“老王,你多操点心。”这也可以算作组织对我这个另类人委以的“重任”吧。

两个大学生住在南巴寺下面的小上屋里。我和小张一来,小土屋摊上四个地铺,中间再放一个小藏桌,连转身的地方也没有了。

大学生小刘,河南人。小沙,听口音好像是江浙人士。当时他们的工作就是动员群众卖余粮。小刘介绍情况说,很多小户(堆穷)手中粮食不多,主要动员卖粮的对象是少数中农和富农(差巴),但他们惜售情绪严重。已经好多天了,几乎没有人愿意售粮。从他讲话的语气中,我已经感到。两位大学生并没有将我们这两个“半成品”看在眼里。这也不能怪他们,论工作经验,他们比我们早到南巴;论藏语,他们是在大学专门学了三年的大学生。我们可是在拉萨河边才学了几个月的“小半拉子”。学生小刘看着我俩,慢吞吞地说:“群众不愿售粮,据我了解,其实他们手里也没有多少粮。我已经给区委打了报告,请求减免南巴的购粮任务。”我和小张唯唯诺诺,因为我俩根本没有发言权。

那天下午,小刘说要带我们出去转转,熟悉一下南巴的情况。几个小孩跟屁虫似地,一直跟在我们后面。转到村外,刚好看到一只鸽子站在一幢土屋淌水的木槽上。“咕咕咕”地叫。小刘斜着眼,似笑非笑看着我说:“老王,能不能将它打下来?”看到他那阴阳怪气的样子,我想,他心里的潜台词一定是:‘你挎着个枪,不过是猪鼻里插蒜荫——装象。看样子,这刘大学(以后我和小张都是这样称呼两位大学生)硬是要将我的军了。若说长枪,我在班戈湖就打过不少,把握也有七八分,要说手枪,十多年前在给郝部长当通讯员时虽说也打过好几次,可一次也没中过靶,而且经过了这多年,今天肯定是要出丑了。但转念又一想,反正这左轮枪我过去碰都没碰过,今天就当试试枪,过把枪瘾吧。想起唐主任说的左轮枪不用拉栓上膛就能够击发,我拔出枪来,对着那鸽子就是一枪。“啪”地一声,嗳,真是老天爷保佑,鸽子应声掉到了地上。刘大学很吃惊,嘴里连连说着:“不错不错!”几个跟屁虫拍着手,跳起脚,高声喊:“特下、特下!(打中了,打中了)”我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收好枪,什么也没说。但这一枪,后来竟帮我和小张演成了一曲“空城计”。在后来侦破的一起预谋夺工作组枪支的案件中,据犯罪人交代,开始时我和小张就是他们的目标。就因为我那歪打正着的一枪,一个坏分子说:“那‘些米(跟镜)枪打得准,我们还是另外找机会吧。”但这已是后话了。

刘大学给区委的报告,很快由区委上报了县委。没想到,县委批示:“该学生思想右倾,对其进行批判教育,然后退回民院实习组。”分在各乡实习的学生和我们工作组,统统集中到区里开批判会。刘大学拒不认错,挨了批判。沙大学作了检讨。会后,仁增书记口授让我以区委的名义给县委写了个报告。刘大学的问题是:目无组织纪律、右倾思想严重。也就是两顶帽子。我问:“书记,不能写得轻一点吗?”书记说:“同志,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我当时真犯了迷糊,不就是说征购任务重了点,怎么就扯到斗争哲学上去了?加上那时候“哲学”两个字对我来说就如同天书上的名词,我一点也弄不明白。也可能书记感觉到了什么,用一种难以琢磨的眼神飞快地瞟了我一眼,那句话说了一半就打上了句号。听了他的这半句话,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想,在仁增书记眼里,我可能还不是个“敌人”,但我也一定算不上是他的“自己”人。我想起那时候的一句话:“拉一拉可以过来,推一推就过去了。我真后悔,我充其量也就算是个中间分子,刚才真不应该去多嘴。最后报告完全按照书记的意思写好上报了县委。不久,两位同学被退回了住在拉萨的民院实习组带队老师,区委书记和单书记又找我谈话,大意是,两个大学生都走了,南巴的工作由你来负责。我说:那位刘同学在南巴犯了那么大的错误,我的出身比他差得多,若是再出了差错怎么得了?请求组织上让小张负责,我保证好好配合他的工作。”接下来,两位书记如出一辙的话就来了诸如: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组织相信你等等,没办法,只好和小张回到了南巴。

两个大学生走了,小土房宽敞多了,但我的心也空掉了,总觉得像是丢了个什么东西一样。虽说在藏干校,我是老师公认的好学生,可那是在学校,学的也多是一些:吃过

饭了吗?请坐;今天天气真好;今天老师给我们上了新课:今天我病了,请假一天;今天的电影很好看;西藏是祖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百万农奴翻身而歌唱;解放军是我们的亲人……等等。可现在,来到了乡下,四周全是藏族群众,我俩心里有着满肚子的活,可用藏语根本无法说出来;群众说的藏话也像流淌的堆龙河水,哗啦哗啦一路响过去,我们很多听不懂。那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茶壶里煮饺子,肚子里有货倒不出来”和“聋子的耳朵——摆设”这两句话说得真是太形象了。可如今却要靠我们这两把“茶壶”,四只“摆设的耳朵”去向群众宣传党的政策,去组织群众搞生产,特别是还要去完成上级下达给南巴乡的余粮收购任务的硬指标。甚至,还要去了解和收集敌情社情。说起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可在1961年的堆龙德庆县南巴乡,却又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就到区上去找单书记,向他提出,要么派一位懂藏语的同志来,要么我就不干了。单书记说;“懂藏语的?你是我们十几个人中最好的,你说让谁去?不干了,你是在为谁干?”短短的两句话,两个问号,就像是两把铁钩子,将我逼到了绝路上。看来,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独木桥”——想方设法尽快学好藏语文!

回到乡里,我跟小张说:“上级要我们与群众‘四同一通(同住、同吃、同劳动、有事同商量,政策一通到底),我们快别住在这小屋里头了,清乡长给我俩安排两家‘四同户。我们真正下去学藏文。”小张点头答应着。他被安排住到阿佳(大嫂)姑桑家,我搬到阿爸益西家去住。真正过起了“四同一通”的生活。

阿爸益西老俩口现在住的小土房子,是民改时分到的。房子不太,但勤快的两位老人将它收拾得干干净净,小小的窗户上还镶着一块破玻璃。一缕阳光在泥地上照出一个多边形,那光柱里映出上下飞舞着的细微的尘土。我在阿爸给我准备好了的地方铺好地铺(阿妈早就将那儿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在上面铺了两张旧羊皮。)又将从区上领来的三十斤糌粑,一斤茶叶,一斤酥油全都交给阿妈曲珍,开始了我的新生活。

那天晚上,我跟着阿爸、阿妈坐在小土灶旁喝“土巴”,一边听阿爸讲过去那凄惨的身世。

阿爸益西家原来是个小“差巴”(领种份地而支差的农奴)。一年,他家实在交不起“差岗”(份地地租),父亲无奈只好咬牙去寺庙借债。阿爸说:“那时候农奴借债,先要给管家送礼,还要交点值钱的‘抵押品。可那时候,全家除了几件破衣服,剩下的真的就只有虱子了,拿什么去抵押呀?好说歹说,总算借来了债,父亲累死累活干了一辈子,可直到离开人世,欠下的债比刚借来的还多出了二十克(青稞)。父亲去世之后,这个债就落到了阿爸益西的头上。他那时候年青,成年累月起早贪黑地劳动,还帮别人支差,替人家砍柴火,总想快点将那催命债还清。可是又过去了好多年,阿爸益西也由一个青年人变成了老人,欠的债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变成了五十克(青稞)。他实在想不通,一次大着胆子找到寺院管家,小心翼翼地问:“聂巴拉(管家),我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债呀?”管家冷笑一声,那声音就像乌鸦叫。他答道:“你想还清债?那就等,等着乌鸦头上长出白毛来吧。”可天下乌鸦一般黑,世上哪里去找白乌鸦呀?这个债也就永远还不清了。说到这里,阿爸低沉地唱起了一首民歌:

阿爸单增啦,

请您告诉我,

家里未见一粒粮,

为何欠下了万克债?

还在藏干校时,我就听老师给我们讲起过这首歌。说的是堆龙地方有一个牧羊的孩子,家里欠了领主上万克青稞的债务,一家人被债压得抬不起头。他在山上给领主放羊时,就自编自唱了这首歌。后来事情传到领主耳中,孩子竟惨遭杀害。其实,在旧西藏,所有的农奴差不多都是终身负债。我来南巴的那些日子,在他们中间几乎没有见到一个民主改革前是“无债一身轻”的人。可他们明明知道高利贷比虎狼还可怕,但为生活所迫,又不得不去借。可只要你一“借”,就再也没有还清债务的那一天了。

阿妈曲珍的身世就更加凄惨了。阿妈家是几代的朗生。“朗生”译成汉文就是“家中饲养的奴隶”,是旧西藏农奴中最悲惨的阶层。他们没有任何生产资料,没有丝毫人身权利,在农奴主的眼里,就是“会说话的牲畜”。朗生长大了,也要成亲生子,对此农奴主倒不禁止,听说有的地方,朗生生孩子时,主人还会给点清油和食品。可那是因为,朗生生下来的孩子还是郎生。又给农奴主增加了一个奴隶!而且,阿妈曲珍人还没有长大,就已经被主人转卖了好几次,最后被卖到寺庙当佣工。

听着阿爸阿妈的讲述,我们三个人——讲述者和听讲者——都难过地流下了眼泪。阿爸用手擦了一把泪,擤了下鼻子,说:“孩子,别难过,这些伤心的事情都过去了,如今,我们农奴的金太阳升起来了哟!”

每天,我跟他们一起吃糌粑。这糌粑是由青稞——西藏高原的主要粮食作物。(有的书上说是属于大麦一类的粮食,但我也看过一本书,说青稞的营养比小麦还要好)——晒干、炒熟后再磨成粉而成(在堆龙农区,大都是用水磨来磨糌粑)。吃糌粑时,要用茶水来搅拌。再加上点酥浦。你若从来没有吃过糌粑,开始的时候,可能会有一些不习惯,主要是感到肚子有点发涨。但只要习惯了,它那独特的风味,还是令人难忘的。我每次去内地,就总要带上些糌粑、酥油和奶渣在路上吃。可是,在四十几年前的1961年,由于民主改革刚刚结束。农区群众的生活还是很艰苦,酥油也很是珍贵。我们这些下乡的工作人员,每月每人就由区里的伙食管理员发给三十斤青稞,一斤酥油和一斤砖茶。

每天早上,我先跑到屋前的小水沟里去洗脸刷牙,回到家里,阿妈也已经将早饭准备妥了。一般都是在我那个搪瓷碗里放上半碗糌粑,上面放着一小片酥油。见我回来了,阿妈就在那碗里倒上热气腾腾的清茶。那小酥油漂在茶水里,好像是一只小船。我用右手食指将被茶水浸湿了的糌粑搅成糊糊,喝下去。然后阿妈又会立即第二次倒上茶,接着是:搅成糊糊,再喝下去……。如此几次,碗里的糌粑全部“消灭”掉了,我也吃饱了,喝足了。这种吃法叫做“觉马德”。但两次之后,我就发现了一个秘密:阿妈只是给我的碗里放了酥油,老俩口却一点酥油都不放。我问阿妈:“您们为什么不放酥油?”阿妈笑笑,没有回答我的问话。我说:“您们不放酥油,那好,明天我也不吃了。”这样两位老人才在吃“觉马”时也放了点酥油。

每天的中午饭,一般都是由阿妈在“汤库”(羊皮做成的口袋)里先将糌粑揉好,然后一坨坨分给阿爸和我吃,喝的同样是清茶。这不禁让我想起当地的一句谚语:“阿爸权利再大,但‘汤库掌握在阿妈手里。”一天中午,阿妈没有在汤库里揉糌粑,却拿来一只小瓷碗,满满地盛了一碗糌粑,上面放着薄薄的一片酥油,递给了我,笑吟吟地说:“你的藏话有了进步,但直到今天,也还没有自己抓过一次糌粑,这可不应该。今天就由你

自己动手来抓一次糌粑吃吧。”坐在一旁的阿爸笑眯眯地连连点着头。我从阿妈手里接过那碗糌粑,那糌粑堆得尖尖的像座小山,让人觉得无从下手。我刚要动手去抓,糌粑就撒到我的裤子上、地上到处都是。连那块小小的酥油也差点掉了下去。阿妈还是一声不响,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倒是阿爸忍不住了,从我手里接过那搪瓷碗,用左手托住,右手食、中两指轻轻压住糌粑,无名指和小指置于碗外,再转动左手,搪瓷碗也就不断旋转,不久,糌粑上面的那块酥油慢慢被揉碎了,融入了糌粑,糌粑下面的茶水也浸透了干干的糌粑。这时。只见阿爸右手外的无名指和小指也进到碗里来了,瓷碗又转了几圈,满满一碗干糌粑,就成了一团香喷喷的糌粑面。阿妈在一只小瓷碗里给我倒上清茶,我一边喝着清茶,一边用手从那糌粑团上慢慢撮着吃。就是这次学习抓糌粑,也让我感到,先别说工作,就是在生活上,我需要向群众学习的东西也实在是太多了。

每天到了晚上,改善生活的时间到了。脚刚迈进小屋,就能闻到灶上那只小陶锅里酸里带甜的“上巴”咕嘟咕嘟响着,冒出阵阵诱人的香味。这土巴里,主要的原料依然足糌粑,但加上了碎骨头和元根丝,有时候还会有点羊的内脏和肠子。今天的土巴没有吃完,就剩在陶锅里,明天加上些新材料,接着熬。开始时我真有点吃不惯,后来喝习惯了,还真离不开它了。劳动了一天,回到家,烤着暖暖的灶火,喝着热热的土巴,听着阿爸讲“阿古东巴”和“尸语故事”。还享受着阿妈那慈祥的目光,你刚喝完一碗,她就会将空碗接过去再给你添上。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那就是我那一斤酥油很快就吃完了。我成天吃着“糌粑”(没有酥油的糌粑)肚子涨得难受。一天我与小张谈起这件事。他说他的酥油也吃完了。后来他又说,他可以回拉萨去搞些清油来。我想这办法倒也不错。酥油、清油都是油,只要能“润滑”肠子就行。现在我们不就是最需要润滑吗?我让他赶快回拉萨去,两天后还真弄回来了几斤清油。我们将清油熬开,装到瓶子里,吃糌粑时就倒上一点,还真解决了大问题。后来连阿爸阿妈也接受了我的这种吃法。

开始时,阿爸讲的故事,好多我都听不懂。连比带划,也只能知道个大概。一次,各工作组到区里开碰头会,我遇到了当时还留在色新乡实习的中央民院大学生王兴先,他可能听说了我的一些情况,休息时走过来跟我打招呼,还主动提出可以送给我一本他们学校编的《拉萨地区口语词典》。这可真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呀!我拉住王兴先的手直摇晃,真恨不得给他磕上个响头。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起了个早,由南巴去色新。头天夜里刚下过雪,堆龙河谷一带叉常有雪豹出没,我拿着唐主任借给我的枪,一个人走在寂静的山路上,平安地到了色新。王兴先还没有起床,我喊起他,拿到书,高高兴兴就回了南巴。到家时,阿爸正在吃“觉马”,他问我:“饭也没吃,这么早干什么去了”?。我说:“请老师去了。”“老师?”爸拉向门外望望,问:“老师在哪里?亚拍学,亚拍学(请进来)。”我拿出那本厚得像砖头、手工刻印的《拉萨口语词典》,笑着说:“爸拉,这就是老师呀!有了它,您以后给我讲‘阿古东巴(东巴叔叔)和‘若五珠多杰(尸语故事),我听不懂时就可以问它了!”感谢阿爸益西拉,感谢王兴先,到南巴的第二个月,我虽然结结巴巴,但终于可以用藏语向群众宣讲农区二十六条了。

那时正是冬季农闲时节,我每天都要跟阿爸益西去地里干农活。所谓农活也就是捡捡田里的石头,积积肥,还有就是参加乡、村组织的集体修水渠。再后来。又跟他赶上小毛驴往地里送粪。捡石头时,我看到阿爸手上裂着那么多口子,就送给他一双棉纱手套。他接在手里,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好久,然后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我。问:“你要我戴若这么好的手套去捡石头?不要不要!”他这样一来,弄得我也不好意思戴手套了。几天下来。我的两只手上也裂开了好几道大大小小的口子,白天还好受点,一到晚上睡觉时,双手痛得钻心,只好用胶布缠上。

我最高兴的还是跟他去修水渠。十几二十个人一起来到堆龙河边,挖土、背石头,一边干活,一边高兴地唱着山歌。别看阿爸不识字,他肚子里的歌真不少。而且,他的歌还往往是“有感而发”。他经常唱的是:

雪山顶上升起金太阳,

朵朵白莲花含苞待放:

首都北京传来了好政策,

藏族人民个个心花怒放。

可是有一天,也不知阿妈什么地方惹他生气了,他整天不高兴。在水渠工地上,他竟唱起了:

不管是哈巴狗还是獒狗,

喂熟之后它就不咬;

可家里的那只四眼狗,

喂了几年却更加凶暴。

这时,我记起在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情歌里就有一首:“无论虎狗豹狗/喂熟它就不咬/家里的花斑母虎/熟了却更加凶暴”的诗歌,难道说阿爸益西又将它改编了?我们还没有收工,也不知是哪个耳报冲,就将这首歌传到阿妈耳朵里去了。下午,我俩回到家,家里一片冷清,真正是屋冷、灶冷、肚子冷。阿妈也不见了踪影。阿爸说:“你等一下,我去找她。”我往灶里添上些干柴和牛粪,将炉火点燃,又往锅里添上冷水,准备烧茶,听到老俩口吵吵闹闹朝这边走来。阿妈说:“我是四眼狗,你还找我干什?”阿爸低声下气地说:“请原谅!请原谅!总不能让孩子饿肚子吧?”一进屋,看到我正准备烧茶,阿妈一把将我拉开,连连说:“坐下,阿妈给你热土巴。”我十八岁只身来到西藏,今天又有了一个好妈妈!

在工地劳动,听大家唱山歌,听不懂的地方就问阿爸益西。有时候,大家拉家常,我就竖起耳朵听。有些听懂了,还大着胆子去插上几句话,虽然每每闹出些笑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笑话越来越少,我记的单词、短语却越来越多了。

在堆龙农村,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简便厕所,除了粪便,平时的灶灰也都倒在那里面。经过了一个冬天,粪便与灶灰都冻在了一起。那天,爸拉让我跟他赶毛驴去送粪。先用铁镐将厕所里冻得硬梆梆的粪土刨碎。然后装进毛口袋,驮到驴子背上,接下来就是手拿鞭子,跟在驴子后面,赶着毛驴往地里走。这时,阿爸就高声唱着山歌。那些日子真正快乐!跟着他,我很快就突破了生活上的语言关,但要正常开展工作,还是有差距。

一天,我又跟着阿爸送了一天粪,下午回到家,阿妈已经给我们盛好了土巴。吃饭时,阿妈悄声问我:“听说,现在内地正在闹饥荒?”我点点头,说:“这几年内地不是旱灾就是涝灾,群众生活挺困难,听说毛主席都不吃肉了。”阿爸放低了声音,问我:“那政府这次买余粮,都运到内地去了?”我说:“现在内地生活困难是真,但这次在西藏农区买余粮,主要是满足拉萨、日喀则、泽当这些城镇居民和寺庙喇嘛的需要,也还有一部分粮食要运到牧区去。”阿爸说:“你说的有道理。但每天那么多汽车往内地跑,有人说,粮食都拉到内地去了。”我说:“阿爸,那些下去的汽车可都是空车呀。”第二天,我又跟着阿爸去

送粪,过了堆龙河,就是青藏公路。我说:“阿爸,我们休息一下,顺便去看看汽车。”也就是一支烟的工夫,刚好有八九辆满载物资的大汽车从北边开过来,往拉萨方向去了,也有几辆车向当雄方向驶去,但车厢里而都是空荡荡的。我说:“阿爸,您看到了吗?这就是实际情况。”阿爸用手一拍脑袋,笑着说:“对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点呀!”但他又提出一个问题:“不带篷的汽车看一眼就明白了,但金珠玛米的汽车都盖着一个篷篷,它里面装了些什么,谁知道呀?',一个想法闪过我的心头,对呀,让群众到青藏公路边上来亲眼看看,下格尔木的汽车都装了些什么东婚,那“粮食都拉到内地去了”的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但仔细一想,又有难处。因为,当时正是冬季,下格尔木的地方车,几乎都没有盖篷布,一眼就能看个一清二楚,可军车啥时候都盖着个大蓬布,车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没法子看见呀,这咋办?我跟小张一商量,小张笑着说:“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原来,他叔叔在军区后勤部工作。第二天,小张到青藏公路上搭便车回拉萨,再过一天,竟同一位中尉军官一起,骑着摩托车回来了。我太高兴了,请中尉坐下,又赶快请阿爸去借点酥油来。请阿妈给他打了一壶酥油茶。中尉同志说:“你们反映的情况有代表性,首长很重视。其实,这也是我们群工部的本份工作,还要请你们多多协助。”我找来乡长,当即通知每个自然村选出两个代表,第二天一早,都带上糌粑、茶叶、盐巴和茶壶,就在青藏公路旁建起了一个小小的“检查站”。由羊八井过来的进臧车都是重车,我们只是看一眼,统计一下车数就行了;由拉萨回去的出藏车,因为是冬季,不下雨,地方车基本上都没有盏布,又多是空车,我们也是看一眼,统计车数,一律放行。出藏的军车,南中尉同志戴上检查袖章,示意他们停车,带队军官都十分配合中尉同志的工作。我们整整在公路上“检查”了两天,有几辆车拉人去那曲,有几辆车上装着空油桶,其余都是放空车。下午,乡长过来对我说:“大家说,不用再看了,我们全都明白了。”我又专门请阿妈再打一壶浓浓的酥油茶,请中尉同志吃过糌粑,他骑着摩托回拉萨去了。那天晚上,各村代表回去组织群众开会,“粮食拉到内地去了”的谣言不攻自破,在马区,南巴乡第一个完成了余粮收购任务。完成任务的那天晚上。好多群众自动聚集在南巴寺下面的一块空地上。燃起了篝火,唱歌跳舞,痛痛快快玩了一个通宵。

在南巴乡工作了四个月,藏干校通知大家可以回拉萨了。我问仁增书记,能不能给我帮个忙,让我留在马区工作?他说:“你能留下来我们当然欢迎,但你是拉萨派来的,别说我一个小小的区委书记,只怕县里也没有这个权力。你回拉萨后,若上级同意你来,我亲自赶着马车去接你。”我回到南巴,同阿爸阿妈依依惜别,回到马区。每人又凑了两元钱。交通局的小张从他们单位雇来一辆大汽车将大家拉回藏干校,总结、评比,各自回单位。当时,我问杨主任:“我可以留在堆龙工作吗?”他问:“为什么?”我说:“这几个月,我学到了不少藏语文,还有了两个爱我的阿爸阿妈。我想继续留在那里。”杨主任说:“你学好藏文的想法我完全同意。但藏干校没有权力让你留在堆龙。不过,今后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来找我。”我只好义同到地质局。

难忘班戈湖

1958年我到班戈湖时,刚好二十岁,今天动手写这有关班戈湖的小片断,已经年过古稀。说起来,人的记忆细胞也真奇怪,有些事物,你想牢牢记住,结果却是过眼即忘;但有些事物,你并非刻意要去“记”,但它却像是用焊条牢牢地“焊”在了你的心里,永远也去不掉。半个世纪过去了,班戈湖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往事,就时时呈现在我的眼前……

一、英雄的群体

1958年成立的青海省地质局(西藏)班戈湖地质队,可能是当时全国所有综合地质勘探队中的小弟弟了。建队之初,全队人员全部算上也只有百来个人。但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综合地质队应有的地质、测量、钻探、山地、化验测试工种样样齐全。这个队还很特殊:建制属青海,工作区域却远在鲜为人知的西藏班戈湖。刚组队时,不少人误以为班戈湖就是横跨中印边境的班公湖。有人就说:“这下好了,我们可以到印度去‘留洋了。”一位老地质工程师却摇着头说:“局里也太粗心了,班公湖怎么就写成了班戈湖。”也有人问:“半个湖?能有这么一个湖吗?你们到那去干什么?”可就是这么个小不点的班戈湖地质队,它的组建竟受到了地质部副部长何长工的特别关注。当时,我到青海局不久,不知道这位何部长是个什么人物。队上的机要员老张睁大了双眼,说:“何部长还是你的湖南老乡,你连他都不知道?!”那意思倒好像我是个外星人。接着,老张如数家珍地向我介绍了何部长的故事。他说:“小王,你千万别以为何长工只是个副部长,但他是地质部党组书记,跟李四光部长平起平坐。另外,何部长魁‘最老的老革命!当年毛主席和朱老总上井冈山会师,就是由池牵的线。”说到这里,老张更加来了劲,伸出左手,搬起指头,说:“第一。何部长参加过长辛店罢工和五四运动;第二、何部长勤工俭学去巴黎留过学;第三、他投笔从戎支援北伐军;第四。他秋收起义上了井岗山;第五、新中国成立后他义受命组建航空工业。”这时。老张才发现自己左手的五根指头已经握成了拳,不够用了。他将拳伸开又接着说:“1952年8月,又是周总理亲自向毛主席提名,主席点了头,老部长拖着一条跛腿,又当上了咱们这些游击队员的统帅。”

听了老张的介绍,我也觉得这位何部长确实不简单。但管着这么大个国家那么多个地质队,日理万机的部长,怎么会对班戈湖这个小不点如此关注呢?我闻老张。他说:“西藏去年(1957)就已经在班戈湖建立了硼砂厂。那班戈湖的晶硼品位特高,能达到90%以上,听范敏忠讲,她拿着样品去北京地质学院,不少教授说他们从来都没有见到过这种晶硼。听说是华沙八网会议,要求中国提供这种硼砂。化工部党组请求地质部派队伍帮助他们勘探,这才成立了咱们这个队。”后来我在队上作计划统计员,果然看到班戈湖地质队1958年的地质任务书上赫然写着:“华沙八国会议要求……”、“化工部请求地质部派地质队勘探班戈湖……”的文字。比我们早到班戈湖的“西藏化工厂”的数千名转业官兵,一说起进藏,共同的一句话也是:“上级说:去西藏化工厂,为了保卫马列主义……”

后来出版的《中共西藏党史大事记》上记载:“一九六零年,周总理指示硼砂厂扩大生产,中央解决设备困难,并调汽车一千辆,加强运输工作。当年生产原硼十四万吨。当时苏联逼债,硼砂出口苏联还债。”

这就是五十年前班戈湖地质队进藏的历史背景。我想,这也应该就是该队受到何长工副部长特别关照的主要原因吧。

小小地质队的两位主要指挥员,一位是队长赵斌,1938年入伍的老八路。1950年入

朝,任志愿军某部独立营长。归国后转业到地质部工作。赵队长给我的印象就好比是冬天里的一把火。特别是在班戈湖这样的高寒地区,这把火更是温暖了大家的心,电受到了大家发自内心的爱戴和欢迎。我因为作计划统计工作,更有深刻感受。一次,赵队长回青海地质局去开会,在他离队期间,那钻探进尺曲线图上的红线就开始往下掉,可他一从西宁回来,那红线很快又升了上来。赵队长并没有天天上工区去摇手摇钻机,我想,这可能就是“干部决定一切”的原因所在吧。

另一位是技术负责人范敏中,北京地质学院的高才生,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同志。若依照现在的时髦说法,她那时候还只能算是一个“女生”,或者就干脆叫作“女孩”也不过分。我在西宁街上第一次见到她,一个中等身材,留着短发,脸部颧骨处出像高原女子一样有着两块因强烈紫外线照射而留下的浅红包印记,再加上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一身劳动布工作服,一双翻皮登山鞋,就是走在1958年西宁小城的“大”街上,在人们眼里,也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小学教员抑或是一个年轻女工。我挺纳闷,那时候全国支援大西北,青海地质局技术人员也算得上人才济济,高手如云。何部长为什么偏偏就选上了她?到班戈湖后,我开始时要求到地质科去学习地质技术,同她有了较多的接触,我才感觉到,老部长真是慧眼识英雄。一开始野外施工,老范绝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了工地上。我眼里的范敏中,什么时候都是“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老范就是人们心中的“花木兰”。

他们二位都是1956年西藏成立地质局时进的藏。1957年一同撤回青海。现在又要再赴班戈湖了。

还有队上的二十几个钻工师傅。他们的来历也很不“寻常”。与我同坐一辆车进藏的钻探班跃赵文虎,人称“话篓子”。他一路上就摆了很多有关这些钻工师傅——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故事。老赵说:在朝鲜时,我们部队的番号是志愿军总部二分部独立团。1954年1月,上级命令全团撤出战区,去执行新任务。执行什么任务?目的地又在哪里?别说普通战士,就连班排长也不知道。直到闷罐军列轰隆轰隆开过一座大桥,又过了好一阵子,车停了下来,外面有人喊我们下车。我们才知道已经过了鸭绿江,回到了祖国。车站上没有欢迎的人群,更没有电影上的狂欢拥抱,有的只是很快又响起来的集合号声。张希乐团长站在队列前,向全团官兵举手敬礼,然后说:“同志们,奉中央军委命令,从现在起,我部被编为中央人民政府地质部勘探独立团。上级命令我们立即出发,去执行新任务。上车!”服从,是军人的天职。这些共和国“最可爱的人”,没有来得及脱掉血染的军装,也无法洗掉身上的征尘,更别说同亲人见上一面,就又开赴了新的战场。闷罐军列“轰隆轰隆”继续在严寒中疾进。开了停;停了开……也不知过了几天几夜,列车又一次停了下来。这次又听到车外有人在喊:“下来吧,同志们。目的地到了!”我们来到了一个新战场。这战场就是祖国的大西北。我们先是到了甘肃白银。当年就提交了几十万吨国家经济建设急需的铜储量。1955年,陆续撒出白银,立即转移到新的矿区。但谁能想到,这次却是“西天取经”——进藏了。

还是那位‘话篓子赵班长,车过五道梁时,他感慨颇多地回头对坐在他身旁那位文文静静的技术员小刘说:“这扛枪打仗、上山找矿,原本就是我们这些当兵的干的活,你们这些学生娃哪里吃得了这个苦呀。”小刘答道:“赵师傅,您就放心好了。去年5月17日晚上,国家副主席刘少奇在中南海接见北京地质学院毕业班学生代表时,我也在场。刘副主席说,地质队员是建设时期的游击队。侦察兵。我们这些‘学生娃也是个兵哟。”说完这活,小刘意犹未尽,他清了清嗓子,说:“伙伴们,我们一起来唱个自己的歌好吗?”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背起了我们的行装,攀上了层层的山峰,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为祖国寻找出丰富的矿藏。

1958年底,藏北形势日益紧张起来,听到的消息是有数千“四水六岗”叛乱分子在班戈湖周围流窜活动。大家挖交通沟,站岗放哨,就这样度过了1958年的冬天。也就是在这天气极度寒冷,敌情特别严重的1958年的冬天,北京地质学院根据上级指示,挑选优秀学生提前毕业前来加强硼矿勘察的工作也在抓紧进行。

下面是我的小伙伴朱亚一帮我从网上下载来的两份资料的摘要。

资料一的作者:张明亮。原北京地质学院54级大系酱查专业4班学生。1958年因国家急需的硼矿勘探任务提前毕业进藏。在班戈湖硼矿勘探工作中做出了自己的贡献。60年代中期又先后参加了珠穆朗玛峰及希夏邦马峰的登山科学考察活动,两次均荣获三等奖。西藏的72个县,他去过70个。后任西藏地质矿产局第一地质大队总工程师(教授级高工)。该队曾被授予“功勋地质队”光荣称号。张工在藏工作35年。他的回忆文章是这样写的(摘抄):

1958年底我们结束了在湖北的毕业实习之后,接学校通知:提前毕业,速返北京待分配。到北京后,地质部总工程师亲自来交代任务,大意是:国家急需硼砂,要求大家前往西藏。1959年1月8日我与其他20位同学从北京出发前往青海。但到青海后,上级宣布去西藏只有两个名额,其他人留在青海。我为了能够进藏,甚至还亮出了曾经获得的国家二级运动员证章,以此证明我身体好,应该去西藏。最后终于如愿以偿,我与54级区域地质测量与找矿专业二班的朱允铸同学两人被批准进藏。

张工回忆说:1959年2月我们乘坐敞蓬大卡车进藏,那时正是冰天雪地的严寒季节,公路沿线为冰雪覆盏,我们的汽车以每小时20--25公里慢速爬行……沿途两次躲过了土匪的袭击……经历13天,终于到达班戈湖。艰难的13天是如何过来的,已经记不清楚了……很快就开展了野外工作。班戈湖中行走十分困难。进入湖心工作更是规定至少要有两个以上的人互相帮助才准行动。有一天我和曾章仁(普查系54级1班)两人进入湖心取水样……我们距离岸边只有1050米,却在淤泥里艰难地爬行了两个小时55分钟。张工写道:“在这近三个小时的行程中,不能停下休息,因脚步停下来,就会不断向下沉,如果沉到不能自拔时,将会发生生命危险。”

资料二的作者:朱允铸。54级区域地质测量与找矿专业2班学生,1958年提前毕业,为班戈湖硼矿的勘探工作作出了自己的贡献。1964年调回青海,后任青海省盐湖勘查开发研究院一室主任,高级工程师。朱工在回忆中写道:

1958年我们到“三峡实习队”实习,我分配在荆山中队任分队长。12月底被告知已经提前毕业。回到北京后,地质部李总工程师和北京地质学院党委负责人召集我们开会。李总说:你们提前毕业是去完成两个任务,一是20个人去青海、西藏找硼矿:另外20

个人去找铀矿。他又说:这两项任务是周总理直接下达的。我被分在找硼矿的20人中。我1959年1月9日离开北京,15日到达青海。到青海后被留在西宁帮助整理资料。1959年2月下旬得到通知,进藏人员立即到格尔木集结。3月6日我们一百多人乘坐七辆大卡车,开赴班戈湖。当时西藏的反革命武装叛乱即将发生,青藏公路沿线治安形式异常紧张,上级专门派了一个机枪班保护我们。7日又起了暴风雪,气温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当晚十时我们到达五道梁,有人一下车就晕倒了。有人下车时忘了戴手套,手就被车厢上的铁器粘住了。那时沿途的零星叛乱分子,他们不敢正面与车队交锋,就躲在山上放冷枪。我们快要到达温泉站时,就遭到了叛匪的冷枪袭击。车队只好改为夜间行车,白天休息。好在那时青海地质局不少汽车驾驶员是从朝鲜战场下来的,他们在战场上早就练就了一手跟美国飞机“捉迷藏”的本领,现在这套本领又派上了用场。他们时而打开汽车前大灯,飞速前进,时而闭灯前行。好在那时公路很多路段也就是条条车辙,随处都可通行。就这样走走停停,有时甚至迷了路。9日晚4时我们终于到达了班戈湖。这些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并不感到有多么害怕,而是感到兴奋和新鲜。

朱工接着写道:10日休息了一天,11日由范敏中带领去班戈二湖察看了硼砂开采现场。12日领出野外用品。13日我被指定为负责人带领16名技术人员,90多个工人,开赴二湖进行地质勘探。由于缺氧,初到班戈湖别说走路,就连早上起来穿衣服都是气喘吁吁。……虽然睡在棉帐篷里,但第二天起床时,被头已被冰冻僵硬了。……最大的困难是我们这些人几乎完全没有盐湖知识。我作为一个五年制的大学毕业生说来惭愧,因为在学校学的是“区域地质测量与找矿专业”,不但不懂盐湖,第四纪地质知识也知之不多。但大家凭着一股热情,边干边学,一个月共挖浅井500多个,为当年的硼砂开采及时提供了资料。

我跟着张汝元就去挖过朱工他们布置的浅并。当时看着那些刚由北京来的大学生,也没当一回事。今日读了朱工的文章,再回想那时的情况,五十年前的那些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我的眼前,我心里感到阵阵作痛。想想看,一个来自北京的大学生,3月6日从格尔木出发,一路上的寒冷、颠簸自不必说,拿了十几年笔杆子的手还要拿上枪,要像战士那样时刻提防叛匪的突然袭击。10日凌晨4时到达班戈湖,那天算是休息了一天,11日就去看施工现场,12日领野外用品,13日正式开展野外工作。而且“干”的还不是自己所学专业,还得要边学边干。但最后,诚如朱工所言,他们“用罗盘测绳布置的钻孔竟达经纬仪布置位置的精度。……在没有地形图情况下用罗盘、步测,所填草图与后来的卫星照片对比也相差无几,所算储量也仍可靠。”

二、进藏路上

1958年,小小地质队进军班戈湖。几台苏制吉斯151和嘎斯51载重汽车,拉着人员、设备以及吃、穿、用的全部家当从西宁出发了。刚出西宁,路还算凑合。来到格尔木,我们住在河东地质部直属的原632地质大队的几间小土房里。房子住不下,一些同志就只好住帐篷“招待所”。第二天,全队人员又被分成好几拨到几家帐篷饭馆去吃八宝饭。赵队长说:“今天大家多吃点吃饱点。离开格尔木,再想吃到这么好的八宝饭,就要等到年底收队了。”

离开格尔木,翻过昆仑山,路况越来越差。很多路段实际上只是汽车车轮辗压出来的道道车辙。而且到处是坑坑洼洼,时不时还会遇到无数大小石头。每辆载重汽车上面都盖着厚厚的蓬布,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个东倒西歪移动着的帐篷。车厢下半部放的是一些不怕踩压的物品,上面再放上人们的行李,大家就坐在各自的行李卷上。人们上车坐好之后,司机便会将盖在车尾部的帆布用绳子捆紧,目的是想挡住车轮卷起的灰尘进入车厢。可这样一来,车厢里一片漆黑,人们最最需要的那一点稀薄的新鲜空气,也被厚厚的帆布挡在了车厢外面;而人们最讨厌的尘上。依旧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那滋味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汽车在这种路上行驶,有时像是风浪中的小船,摇摇晃晃,车上的人被晃得东倒四歪;有时遇到“搓板路”,汽车又变成了一把筛子,人被抛得五脏六腑好像颠倒了位置,反应大的人更是翻江倒海般不断呕吐,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开始时,有人还想拿个缸子将那呕吐物接住倒到车外去,可后来,人被晃得根本拿不住缸子,吐到缸子里的东西又泼到了旁边人的身上。后来便只能用毛巾捂住嘴,吐到毛巾里,结果是搞得那呕吐物到处都是。赵队长安慰大家:“同志们,坚持一下,等到了工区就好了。”可每天来到运输站,人人骨头架子都快被颠散了,赖在车里不愿意下来。又是赵队长在车下一阵吆喝,原“勘探独立团”的战士们率先下了车,剩下的那些学生娃这时却没了路上唱“勘探队员之歌”时的那股气势,有气无力好不容易大家才都下了车,互相一看,人人嘴巴、鼻子里钻满了尘土,连眼睫毛都好像变成了根根土黄色的细灰绳。人虽下了车,个个像是喝了酒,脑袋发晕脚发软,明明脚下是冻得硬梆梆的土地,感觉倒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想站站不稳,走又走不动。可这时还要自己动手卸行李,再搬到运输站那大棉帐篷里去打地铺。有的人高山反应强烈,一下车躺在地上实在起不来了,反应稍轻的人。就要咬紧牙关。先帮他们铺好床,再扶他们去躺下,最后才去搬自己的行李卷。那时随队的只有一个卫生员钱南琪,唯一能派上用场的药也好像只有阿司匹林。谁不舒服了,就给几片阿斯匹林。从那以后,大家干脆不叫他的名字,一律都叫他“阿司匹林”了。

那一路上,我倒没有感觉到高山反应有多么厉害。在唐古拉山脚下的温泉站,我们几个人还相约去泡了个温泉澡。下山过安多,在东巧遇上一群黄羊,车队停下休息,大队管理员老曲下车去,三枪打到了两只羊,我第一个跑过去,帮他将羊搬到了车上。也不记得是第几天了,反正那天傍晚,车停了,赵队长在喊:“工区到了。下车,都下车。”一路上颠簸难熬时,大家都在盼,快点到呀快点到,我甚至想若能像孙悟空那样,一个筋斗翻到班戈湖那该有多棒呀。反正大家心里都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只要一到班戈湖就万事大吉了。现在,听到赵队长的喊声,大家不由从心底里叹出一口长气:谢天谢地。就好像真是新媳妇终于熬成婆婆了。就连一路上高山反应比较严重的几个同志,这时候吐王都像刚刚注射了一支强心剂,凭空增添了许多精神。大家连滚带爬,很快就都下了车。可当两足真站到了地上,又感到力不从心,结果又都躺了下来。

我下了车,好奇地往四周望望,这时太阳已经收敛起刺眼的光芒,变成了一只红灿灿的没有一点温度的月亮,在云彩的簇拥下,正在向西方雪山背后渐渐隐去。夕阳的余辉映照在班戈湖那凹凸不平的坚硬芒硝壳湖面上,真像是一幅五彩缤纷而又色彩对比强烈的油画。可一转跟,这油画就好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给网住了,在那冥冥穹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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